站在501房號的陽臺上,比在單位宿舍那豬圈大小的地方舒服多了,九天外的風很抒情地吹過來,某些成就感也就抵消了某些挫敗。平頭前進孤枕難眠,在陽臺上搞精神自慰,正搞得心情稍微舒坦,筋疲力盡地來了睡意時,他看見一輛黑色小轎車悄悄地趴在樓底下。平頭前進不知道那是一輛什麼車,他對車沒有認識,沒有研究,只覺黑糊糊的、很龐大的一片。過了一會兒,只見冷光一閃,一小團黑影從一大團黑影裡分離出來,車門發出沉悶的響聲。他看清了,那小團黑影是左依娜。
結婚前,平頭前進和左依娜當中曾出現過一個男人,很短暫。男人一表人才,但硬件沒有平頭前進強。雖然她和那個男人沒來得及發生什麼,也算是犯有前科,也算是左依娜的一次小小的出軌。可見,他和她之間帶著某種隱患的,如今這樣的局面,也不是一點徵兆都沒有。這個開黑車的,深更半夜送她回來的人,會是一個什麼樣的傢伙?平頭前進把客廳的燈打開,他很想看到左依娜進門一霎那的表情。他有點激動。他找了一個最佳角度,坐下來,若無其事地翻開一張抵紙。如他所想的那樣,三十秒鐘後,左依娜開外層防盜門,十秒鐘後,一股風嘩地衝進來,客廳的燈光太白,在黑暗中太久的左依娜半眯著眼,不適應屋子裡的亮度,他看到她迅速的掃視,目光落在他的身上。她並沒有他期望的那樣,詫異並且難堪,她臉上的坦然和從容,反倒讓他先詫異了。
你最好注意一點影響,替我保全一點臉面。他和她說話總是忽然崩出來,無頭無尾,好像彼此都已熟知上下文。相濡以沫三四年,像平頭前進說的那樣,翹起尾巴就知道你要拉屎還是拉尿,彼此瞭解對方,就像左手瞭解右手。左依娜知道他在罵她。她不生氣,或者說生不來氣,在某種程度上,她還為他的自以為是替他可憐。在沒離婚前,左依娜還是像在自己家裡一樣,換上她熟悉的拖鞋,按照一個標準女主人的姿勢走路,拖鞋啪噠作響。她照例看了看牆角線上的裂縫,她已經養成了習慣,不管隔多少天進屋,她的眼睛總不自覺地朝那裡望過去。天天和一個人在一起,感覺不到他的胖瘦,如果分離一段時間,就能立即發現對方的變化。對於牆上的裂縫,正是這個道理,所以它一直在平頭前進的疏忽當中,而左依娜一眼看見,裂縫細線繁華密集起來。不過,這跟她沒有關係了,房子歸他,她怎麼進來的,將怎麼離開。
吉姆郎格屋子裡的豪華與馨香氣息纏繞在左依娜身上,她忽然感覺眼前的蒼白。但是一切還是近乎固執地井井有條,毫無頹敗氣息。平頭前進是個永遠熱愛生活的人。他看著她從她的房間到洗手間,來來回回,不免有些恍恍惚惚。她準備睡覺時,他喊住了她,並且拍了拍沙發,笑著說,來,聊一陣再睡。她覺得他笑得很憔悴,就放棄關門睡覺的想法,在他身邊坐下,她和他之間隔著一個空位。他和她都朝那個空位上看了一眼,各自收回目光。
有什麼事?她問。沒什麼,關心一下你吶。他開起玩笑來。她還是覺得他裝輕鬆。關心你自己哪,找女朋友沒?她是真的希望他找。哪裡有你這麼大的本事。他自嘲。她知道他說的是實話,他不是那種容易討女孩子喜歡的男人。他沒有一丁點壞,沒有一丁點邪惡,連壞的想法都沒有,像機關的制度一樣,裝進了玻璃框。主動點嘛,不要等人家找你。她笑著鼓勵他。接下來他問她什麼時候結婚,她知道他不是真要她結婚的時間,所以也含含糊糊地沒說清楚。他也沒在意她說了什麼,後來發了些感慨,他和她之間從來沒有這麼平和過,什麼毛病也沒有,比正常夫妻更為正常。聊到最後,兩人不再打趣,開始掏心窩兒說話,掏得彼此一陣唏噓,只覺得對方的面部慢慢柔和,他覺得她的臉就是他的,他的臉就是她的,他和她渾然一體。最後,他們一起睡在大床上,像坐在沙發上那樣,中間隔著一個空位。朦朦朧朧中,他聽見她說,你單位的手續辦好沒有?他說還沒有,這段時間我母親身體很不好,叨唸著我們,我還想著能一起回去看她一下。她“哦”了一聲,接著都安靜下來,一個朝左,一個朝右,相安無事地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