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段令璟終生難忘的回憶,它在時光的激流裡沉澱下來,宛若小小的碎鑽。當璟穿行於夜色,它們就是天幕下陪她一段的燈。
她記得從昆明到大理馬不停蹄的火車。
她記得洋人街角的唱片店和賣唱片的羞澀女孩。
她記得洱海邊那片小小的房子以及賣烤魚的小攤。
她記得西藏酒吧裡的奶茶和賣梔子花的老婦人。
她記得在麗江的一個夜晚喝過一種叫做麗江小妾香的酒。
她記得令人沉醉的蒲達吧音樂和唱片封面上穩重的大佛。
她記得他們買下的木雕小人兒,是對穿納西族禮服的夫婦,一人一個。
她記得他為她買下的納西族老婆婆手工製作的草鞋,上面有個刻著“福”字的銅錢。
她記得小酒吧的篝火,他們飲酒之後依偎著睡著了。
她記得午後那個有樂隊的小酒吧裡,他們看見她的眼淚,就彈了一首《月亮代表我的心》,而她的男子便在她耳邊輕唱起來。
她記得在青年旅社的留言板上,他們尋找旅伴的啟事。
她記得他們在海子書店買下的手繪地圖以及再生紙本子。
她記得,她記得。
璟很難想象,倘若那時不是沉和帶她離開,後來她會淪落成什麼樣。精神脆弱,目光呆滯,整日靠那白色的解憂藥片度日嗎……璟簡直不敢想象。
他們坐飛機到昆明,又坐火車去大理。在從昆明去大理的火車上,沉和攬著璟,輕輕地告訴她:到了大理,生活會變得簡單起來,我們每天可以只是聽音樂,睡覺,散步。或者我們可以在那裡開一間小酒吧或者小書店。沉和想著,就笑了,問璟:你說我們開哪個?
璟說,都開,白天呆在書店,晚上呆在酒吧。
沉和笑著說,不行,你是去曬太陽的,不可以一整天呆在屋子裡。
那時璟在發燒,可是她覺得自己已經完全冷靜了。她很累,想睡覺,睡著前,她喃喃地說:我覺得我們像一對私奔的小夫妻。
那趟火車要坐整整一夜,兩地之間都是小得幾乎叫不出名字的車站。車廂非常破舊,已經熄了燈,四周非常安靜。他們擠在一張小小的下鋪上。半夜她醒過來,撩開白網紗的窗簾,便漫進來更清晰的月光。那麼大片,落在沉和的臉上。於是能看到每一顆痣,細小的皺紋,還有下巴上的小溝壑。甚至傷疤,能看到右臉上的兩釐米長的沒有顏色的凹陷。璟伸出手指輕輕地滑過它,月光也跟著她動,溫柔地像是要撫平它。
沉和小聲附在璟的耳朵上,告訴她,那是他小時候和男孩子們打架留下的紀念章。沉和又說,都會好,心口的傷也像這個一樣,都是紀念的徽章。當頒發給你一枚紀念徽章的時候,你就比原來更了不起。你應該也為自己感到驕傲。
璟嘆了一口氣,指著心臟的位置說:我這裡有好多顆徽章了。
沉和撫著她的頭說:所以你是了不起的璟。
璟再次撫摸沉和臉上的傷疤,她想,是的,它們都會變成皮膚上沒有顏色的凹陷或者凸起,就像地球不會因為海洋和山脈哭泣一樣,我們亦不會再為了那些凹陷和凸起哀傷。
沉和看著窗外,對璟說,火車是很厲害的,你不覺得嗎?
什麼厲害?璟疑惑地問。
沉和沒有立刻解答,拉著璟坐到靠窗的兩個簡易坐位上去。他讓璟看鐵軌,說:知道嗎,小的時候有段時間我住在鄉下奶奶家,那裡靠鐵軌很近,我們常常在鐵軌旁邊玩。釘子,嗯,你知道我們怎麼把那種長長細細的釘子做成玩具的嗎?
璟搖頭。沉和繼續說:我們把一枚釘子端好地放在一根鐵軌上,然後走開,等火車呼嘯而過,我們再走近鐵軌去撿那枚釘子,它已經被壓扁了,很平很光滑,成了小寶劍的形狀。這是我們男孩子的最愛。你說,火車是不是很厲害?
璟想著那乾癟的微型寶劍就笑了,點點頭:是很厲害的。
而沉和卻又認真地說,但還有一樣東西比火車還厲害,就是時間。時間刷的一下過去,所有的東西都會變得很平,很光滑。
又是一枚紀念徽章。璟立刻接過他的話,心領神會地說。
嗯,紀念徽章。
他們在大理的家,是一個小旅店二層的一間。房間裡很潮溼,下雨的時候會漏雨,可是前面就是一大片種滿花的平臺,採光也相當不錯,甚至還有一個獨立的小廚房,從爐子到吹風扇都很小,像是在玩過家家。璟和沉和每天都睡到近中午,然後洗頭髮,亦不必吹乾,甩著水珠便能走上那條著名的護國路。他們身上都穿著簡單的粗布衣服,寬鬆肥大。璟把頭髮鬆鬆地挽起,拿著大勺子洗米煮粥。再喊外面經過的挑著扁擔賣水果的小姑娘,她買一捧會湧出汁水的大個頭楊梅,用圍裙兜回來。他們一邊吃水果一邊看音樂頻道,那臺二十一英寸的舊電視非常糟糕,一旦下雨,就沒了信號。
璟和沉和很快就融入了那裡年輕人的圈子,大家都很喜歡他們:他們見過世面,能說一些聞所未聞的故事;他們亦十分慷慨,常常把錢和食物分給農家孩子。那些人很快把他們當成這個大家庭的成員,邀請他們參加大家的活動。璟尚未康復,很虛弱,但她很願意在一邊看著。璟喜歡看沉和和他們踢足球。那麼廣闊的天地,令人真想高聲呼喊。天黑下來的時候他們悄悄去果園偷桃子,哪怕家中已經買了桃子也不吃,偏要來這裡偷。只為了要那份刺激,其實也不過象徵性地拿人家幾個,卻真如做賊般認認真真倉皇逃跑。
他們後來又去了麗江,在小酒吧裡聽人彈唱,璟掏出眉筆在他們的留言簿上留言,不讓沉和看到。璟寫的是:良辰好景。那時她想,如果很多年後沉和再到這裡,在本子上看到這行留言,一定感慨萬千……
在麗江的河畔放生鯉魚。天色已晚,穿著納西族豔麗衣服的妙齡女子守在盛滿鯉魚的木桶旁邊,手捧著花朵形狀的蠟燭。沉和掏出錢給她,她便用木頭小桶舀上兩尾鯉魚。她舉著
蠟燭把璟和沉和送到水邊。
他們俯下身子,相視一笑,閉目許願。然後把那紅豔豔的鯉魚放進水中。它們頃刻間便遊走了,藉著微明的燭火,能夠看到搖曳並行的兩條魚尾漸漸在水中消失。
夜晚的麗江歌舞昇平,便像舊時江南一樣,到處是頹靡的紅色。他們坐在流水淙淙的河邊飲酒,燈光溫暖令人漸漸睏倦,迷迷入睡。沉和說,但願一生都如此過了,多麼好。那時已是夏天,璟的病已經完全康復,不知道是不是雲南的水土當真有著療養的奇效,抑或幸福的大片覆蓋令璟宛若冬天後再生的小麥苗,又是新的開始了。璟的皮膚曬黑了一些,身體變得很健康,已經能在偷桃子的時候領著那些女孩跑。
他們往返於大理麗江,又去四周的雪山、古城,每天的生活簡單至極,甚至不閱讀,不寫字。就這樣了無牽掛地坐在麗江的水邊漸漸睡著的時候,他們亦都覺得一生倘若都如此多好。可是當真能夠“了無牽掛”嗎?
沉和知道有時璟會在半夜起床。她伏在寫字檯前面,拿出他們買的再生紙本子一張一張地寫。沉和相信自己是最懂得璟的人,他知道寫作是她與生俱來的一種本能。不管道路怎樣崎嶇,不管偏離這條路有多久,終究會回到這裡。叢微如此,璟亦是如此。他知道,倘若他們就這樣如隱士般過最簡單原始的生活,璟亦是甘願的。可是他知道她心中有遺憾。她也許會在午夜夢迴的時候,想起曾經剛剛起步的寫作道路,她會想起她剛剛得到的榮譽和認可,她會懷念那些喜歡她的讀者……可她也許只能在半夜時分爬起來,這樣伏在桌子上悄悄地寫,生怕沉和看出她的心事。
那樣的生活,對於璟,何嘗不是一種壓抑。這個穿過了壓抑的童年,壓抑的少女時代的女孩,她有什麼理由再去承擔一份期限可能是一生的壓抑呢。璟註定是獨立的女子,讓她生活在這裡做一個依賴他的小妻子,這就是他愛她的方式嗎。沉和只覺得人世變化無常,聚散總是不可確知,可是他說過,他會一直陪她走,盡他所能地一直走。既然如此,在什麼地方又有什麼分別。並且他知道,現在的璟,比過去要堅強了許多。何況,還有叢微……他可以就此丟下她不管了嗎——她來投奔他,他是這可憐女人的最後希望啊。
璟亦知道,沉和為她做的犧牲有多大。他不管家人,不顧叢微,就這樣帶著她來到這裡,無微不至地照顧她,形影不離地陪著她,督促她去曬太陽,是的,她總是有充足的陽光。可是,這樣的愛未免太依賴。璟無法想象,如果有一天沉和從她生命中消失,她該如何活下去。而沉和終日都要揹負她這樣一個負擔,從此與世界隔絕,他會甘願嗎?一直甘願嗎?叢微神智恍惚,無依無靠,還等著他去照顧,他與叢微十年的感情,就這樣不理不顧了嗎。而她自己——她不想騙自己,她是多麼想繼續寫作。那是她夢裡泊過來的一隻船,她永遠不知道它有多麼奇妙,只有每每登上了它,去未可知的地方……
夏天結束的時候,這兩個各懷心事的人同時走到了日光下。上午的古城下著太陽雨,很遲了可兩邊的小店卻還沒有開門。璟和沉和站在那條向東一直延伸到洱海,向西一直通達蒼山的窄小的路中央,這樣安和地看著彼此。整個小城是這樣靜,隱約能聽到閉著門的唱片店裡在放《印度之花》的音樂。夢總是像吃力的琥珀,凝結到這樣的規模便戛然而止。
沉和微笑著對璟說:我們回去吧。
嗯。璟回應他。
我知道寫作會帶給你很大的快樂,並且那本就是屬於你的財富。我不願意你因為丟失了它們而終日悶悶不樂。沉和說。
我也是,我不想做逃兵。璟篤定地說。
嗯,璟有那麼多顆徽章,是了不起的,怎麼會是逃兵?沉和亦十分堅定。
可是沉和,我有些害怕……璟忽然說。
害怕什麼?
我害怕我們再次捲入各種是非,我會失掉你……如果我失去了你,可怎麼辦呢?
不會的。我會陪你一起走的,盡我所能地一直走。
如果你不能了呢?
……其實,什麼都不必害怕,你記得我說過的,時間刷的一下壓過去,一切又都是平的、滑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