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蘇曠又一次看見漫天流金的飛螢時,月亮也羞答答地從烏雲背後露出半邊臉來。
月黑風高,這樣的夜晚總讓人心神不寧。
微光下,隱隱可見七艘樓船,龐然大物般立在湖心。
不知是真是幻,似乎有一層朦朦朧朧的水汽在湖面蒸騰。月下的湖水看上去像是條黑色巨龍,點點波光如淡銀的鱗片。風中有著極淡的血腥氣,辨不出方向,好像是從水下傳來。
蘇曠的心開始向下沉,他感覺得出來,殺戮就在腳下,正在繼續。
他肌肉緊繃,周身真氣提到十成,每一次搖槳似乎都無聲無息,像是怕驚擾了黑沉沉水面下的殺氣。
就在這一刻,若有若無的吟唱聲自遠方傳來,滿溢著令人安靜溫暖的力量:“土返其宅,水歸其壑……昆蟲勿作,草木歸其澤……昆蟲勿作……”每一停頓,就有丁零一響,好像是銀鈴在風中歌唱。
蘇曠足下用力,小船四分五裂。他飛身點上一塊艙板,內力所及之處,過水如飛,向著歌聲急速而去。
他看見一艘月牙兒一樣潔白的小船,船尾有一人掌舵,瞧不清身形。船頭站著個姑娘,她伸出雙臂,左手握著管小小銀笛,笛子一端繫著小銀鈴鐺,每唱一聲,鈴鐺就輕輕一響,好像在打著節拍。
“站住。”那姑娘轉過臉來望著他,“前面去不得。”這樣的夜晚,這樣的月色,她看起來就像銀月光華凝成的仙子。饒是蘇曠閱人無數,心中也不由得一動,不知怎的就脫口而出:“阿瑪曼貢?”
姑娘著實吃了一驚:“你是什麼人?”
她確實就是傳說裡的蠱王白詔,阿瑪曼貢。
蘇曠足下不丁不八一站,挺胸抱拳,含笑而立:“在下蘇曠,久仰尊主大名了。”
“蘇曠?”阿瑪曼貢好像在細細咀嚼這個名字,遲疑著抬起頭,“你就是那個馴服神龍的漢人?”她顯然壓抑著心中的狂喜,回頭道,“神唱,快過來,沒錯他身上帶了神龍!”
船尾的青年也跳了過來,捲髮下闊肩長臂,有如山神。
蘇曠轉念一想,伸手託著小金問:“你是說它麼?”
阿瑪曼貢大喜過望:“好極了,我本來以為今晚江家船幫必被滅門事不宜遲,蘇曠,你會馭蠱之法不會?”
顧名思義,“馭蠱之法”自然就是“命令小金去做事”的法子。
蘇曠連忙點頭:“除我之外,誰也招呼不動這位大爺。”
阿瑪曼貢和船尾那青年擊掌大笑,又回頭催促蘇曠:“那你還等什麼?”
蘇曠皺了皺眉頭,見那姑娘滿臉期待欣喜,心中奇怪,但還是依言吩咐小金:“轉圈。”
小金似乎是在炫耀一樣,圍著蘇曠的身子連轉三圈。身形優美,堪比流螢蝴蝶。
阿瑪曼貢的手僵在半空:“你……管這個……叫馭蠱?”
蘇曠臉上一紅,心道小金還會裝死嚇人,但好像和這位蠱王說的“馭蠱”都稍稍有些不同。
阿瑪曼貢長出一口氣:“這位朋友,你手裡握的是天下眾蠱之王,它原本世世代代隨我家號令南疆,有‘神龍施蠱,萬蠱朝天’的說法。不過現在看來,它和爹爹說的好像不大一樣……這樣吧,你若信得過我,就命它聽我一次話,我看看能否成事。”
她甜脆的南音裡又帶著真摯之意,令人無端信服。蘇曠一來水性不佳,二來不通蠱術,本來就心有餘力不足,便將小金遞了過去。
阿瑪曼貢伸手來接,小金卻纏在蘇曠手上不肯下來。蘇曠虎著臉命令道:“去!”小金才委屈地跳到她手上,一動不動。
蘇曠撓撓頭,看了看阿瑪曼貢。阿瑪曼貢也不知如何是好,遲疑道:“你……吩咐它事我如你就是。”
蘇曠點頭,對小金喝道:“聽著,平時怎麼對我,現在就怎麼待她”
他話音未落,小金就閃電般躥起,直沒入阿瑪曼貢領口,一頭鑽入她懷裡。阿瑪曼貢猝不及防,尖叫一聲,滿臉通紅。
蘇曠盯著她雪白的脖頸胸口,也不知是伸手去抓好,還是非禮勿動好,一時間也是滿臉發燙。阿瑪曼貢平生未曾有過這種羞辱,見蘇曠眼珠亂動似笑非笑,一時氣惱,一掌摑了過去。
蘇曠急閃間,阿瑪曼貢的指尖劃過他的鼻樑,傳來一陣酥酥軟軟的麻癢。左側船板一沉,一股拳風襲來,他揮手扣住神唱的脈門。側目間,那小夥子正怒目而視。蘇曠惱道:“幹什麼?非要打架不可麼?”
只是阿瑪曼貢片刻未施術,湖面忽然動了起來,無數黑色身影伸出手來亂抓亂叫,好像水鬼索命一般。樓船之中也不住傳來慘叫聲,燈火去了一半,看上去像七隻怪獸,漸漸發瘋。
三人都是一愣,一起住手。
阿瑪曼貢無奈:“這種蠱毒叫做烏月蠱,在南疆已經失傳百年,一時半刻我也壓它不住。蘇公子,船上必有馭蠱之源,煩勞你帶著神龍上船。有它傍身,任是什麼蠱蟲也傷不了你……只是你要小心,莫要傷了笑兒。”
蘇曠點點頭。
阿瑪曼貢又低下了頭:“你……倒是讓它出去啊!”
月色朦朧,雖然看不清阿瑪曼貢臉上的顏色,但可想而知。蘇曠忍笑喝令:“色狼,滾出來!”
小金彈身而出,蘇曠雙足一點一躍,當空接了小金在手,凌波躍上船板,向當頭迎賓船飛馳而去。離開五十丈外,他才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
但他很快就笑不下去了。
湖水中也不知有多少軀體在手舞足蹈,血腥氣沖鼻,令人慾暈欲嘔。細細一看,湖裡死屍近半數都是一刀砍在自己身上想是知道中蠱解救無望,便自行了斷了。那些依舊“活著”的水鬼舉著手臂,半截身子直直露出水面。它們似乎極其畏懼小金,但有什麼力量在推著他們向前擇人而噬。
它們在距蘇曠身邊五尺方圓之地翻騰吼叫,一時無法下手,居然互相亂抓亂咬起來。只見手爪漆黑如炭,指甲到處血肉橫飛,眼窩裡都是黑漆漆一片,也不知是丟了眼珠子,還是連眼白都變成了墨色。雖然明知它們不會傍身,蘇曠的手心還是微微冒汗,心道這下蠱之人真是該千刀萬剮,丟進水裡才是。
船上的幫眾全都擠在甲板上,強弓硬弩一起招呼,將那些試圖爬上船的昔日兄弟釘在船壁上六艘船都在慘叫格鬥,只有迎賓船,一片死寂,毫無聲音。
蘇曠雙臂一展,向迎賓船船頭掠去。
江家父子和馮笑兒已經退到了牆角,圍著他們的僕役早已沒有一個常人。船艙裡除了沉沉的呼吸聲,就是骨骼在咔咔作響,一陣風起,壁上的畫卷嘩啦啦揚起,又重重摔回艙壁。江山谷臉色鐵青,回手將畫卷撕了下來,擲在地上他已經受不了任何刺激。
蘇曠闖進屋裡,四下一望,見馮笑兒正攔在江家父子身前,雙臂抱胸,雙目已是血紅色。她眸子裡幽光閃動,熾烈如地獄之火。那些中蠱之人雖都盡力伸手向她臉上抓去,但就是無法靠近一步。
馮笑兒看見有人進來,先是一驚,又是一喜,“啊”了一聲道:“蘇大哥,你……你怎麼來的?”
蘇曠恍然大悟:“你是月亮峰天眼尊者!”
月亮峰蠱王手下有三大尊者,天眼,神唱,妙筆,各具幻蠱之術。只是蘇曠無論如何也沒有想到,天眼尊者居然是個十六七歲的小姑娘。他低聲道:“笑兒,我帶著神龍,你要當心反噬。我慢慢過來,你慢慢收術,聽見沒有?”
馮笑兒點點頭,道:“是……蘇大哥,我稍後把他們向外逼一逼,然後你立刻過來,帶我們出去。”
二人彼此對望,一起點了點頭。
眼下已是丑時,江面上陰風陣陣,初春的寒氣吹在脊背上,蘇曠忽然打了個寒戰。
他心頭一驚,忽然覺得有什麼不對。目光一轉,不知怎的落到那幅畫上。
蘇曠知道那是江家船幫鎮幫之寶《千里快哉風》。數年前請高手繪就,掛在迎賓船上迎客,畫的是春江月夜,小舟獨向蒼茫。
這畫頗負盛名,據說月圓之夜,小舟風帆自鼓,能緩緩隨波逐流。是以每月十五,江家船幫總會迎來不少遠客,烹茶賞月,把酒觀花,圖個賓主盡興,也算是結交同道的一個法門。只是剛才畫卷被江山谷擲在地上,半舒半卷,正看見月夜如漆,畫上的小舟風帆慘白如靈幡,似乎正被看不見的冷風緩緩推向無邊黑暗。
蘇曠的目光順著畫卷向上看去,瞧見了一隻痙攣漆黑的手,離江中流的後背不過一尺之遙,好像正在自我掙扎背靠船艙的江老幫主緩緩抬起頭來,瞳孔變得烏黑,那黑色還在一點點暈開……蘇曠驚呼:“中流閃開!”趁著人群向外一分,他已橫衝進去,將江中流向外拖去。
江中流回頭,目眥盡裂,狂吼:“爹”他一肘撞在蘇曠胸口,蘇曠忍痛,單手指向那畫:“小金!”
小金早已忍得發瘋,隨著蘇曠的手指一彈一躍,直跳進畫上的圓月中。只是它這一跳,中蠱之人全都舍了江中流馮笑兒,也向畫卷撲去。江山谷被堆在人群之中,江中流救父心切,急怒之下回頭便打。蘇曠數次擒拿都未扣住他,又生怕重手傷人,竟是連挨兩拳,險些被他掙脫出去。
就在此時,遠遠的笛聲飄來,一時間山高月小,水落石出,戾氣被硬生生壓下。
蘇曠趁著江中流片刻錯愕,反手扣住他右臂左肩,對馮笑兒大喝:“笑兒,走!”
江中流嘶聲叫道:“姓蘇的你放開我!爹!爹!爹我來救你”
人堆之中,傳出一聲極其喑啞的咆哮,只見江山谷抱了畫卷在手,渾身已被撕扯得血肉模糊。他撞開眾人,縱身跳下湖去。
中蠱之人沒有任何遲疑,也僵直地轉過身子追向江山谷。只聽得撲通撲通一陣響,他們一個接一個“走”下水去。蘇曠手一鬆,江中流已衝到船邊,見父親也糾纏在人群中一寸一寸向下沉去,他跺了跺腳,拔出驚濤劍,縱身而下。
蘇曠嘆了口氣,看了看黑漆漆的湖面,也跟著跳了下去。
“是幫主……少幫主……放船!放舢板!兄弟們下水”六艘樓船被一起驚動,不知誰挑頭,原本驚恐萬狀的幫眾一個跟一個地跳了下去。
這就是江湖,江湖有江湖的規矩。
蘇曠看著江中流死死拉住父親,身子被無數隻手抓緊。他咬牙奪過驚濤劍,斬向纏著江中流的四肢,頓時黑血瀰漫如霧。
他擊水而起,冒出水面透了口氣,踢開纏住雙腿的兩人,順手將江中流扯上來,一掌擊在他面上:“中流醒醒!”
江中流的臉色慘青,淚水混著湖水,流進嘴裡蘇曠手也軟了,他看見一隻斷手死死抓在江中流肩頭,扣進皮肉而不遠處,江山谷的右手撕扯著自己斷裂的左臂,身軀緩緩下沉,嘴角似有笑容。
水中還在掙扎翻滾,那些中蠱的人似乎真的變成了水鬼,要與所有人同歸於盡,一起沉向深淵,為那詭異的畫卷殉葬。
一個下水救人的少年右手握著刀,大張著嘴,湖水淹沒了他的號叫,但他手中的刀卻始終沒有向身下砍去江家船幫不知有多少父子兄弟。
蘇曠硬起心腸,劈手搶過刀來,左右兩刀砍斷少年身下的手臂,但自己雙足猛地一緊,一口水忽然灌進了嘴裡。
江家船幫的水性果然不是浪得虛名,無數雙手拉著他的身子向下沉去。
月亮不知什麼時候冒出了雲層,隔水望去,白晃晃的一片晶瑩……
蘇曠迷迷糊糊吐出口湖水,小金就靠在他胸口。阿瑪曼貢俯身,不知在江中流身上放了些什麼。
她的側影很是柔美,一頭又濃又黑的長髮結成髮辮,末梢綴著銀環。藍底印花的蠟染長裙,襯得身材修長,手臂瑩白。
半晌,她直起腰來,還是低著頭,目光中有悲憫。
船艙裡有哭聲,有罵聲,更多的是心有餘悸的議論紛紛劫後重生的臉上蓋不住慶幸,痛失親朋的卻在悲號不已。
江中流四肢平攤在艙板上,轉頭看向阿瑪曼貢,眼裡是說不出的怨毒。
阿瑪曼貢知道他在想什麼:“不是我。”
江中流坐起來:“蠱王白詔,我知道你本領神通,可是……你只管衝著我來!我父親和兄弟們與你何干?”
阿瑪曼貢嘴角露出一絲冷笑,第二次重複:“不是我。”
江中流甩開馮笑兒的手臂:“不是你?《千里快哉風》是誰送的?天下還有什麼蠱毒瞞得過你的眼睛?不是你?你這個時候出現在昆明,莫非是在視察民情?”
阿瑪曼貢站起身,默默看了看江中流,從衣袋裡摸出一顆血紅的藥丸放在艙板上,伸手向前推了推:“這是合歡血蠱的解藥。這門親事是你我的父親定下的,如今……你信不信……就隨意吧。笑兒,你是跟我走,還是留在他身邊?”
馮笑兒急得滿臉通紅,一手向後推著江中流:“姐姐,不,尊主,這是誤會……他,蠱毒還沒……”
阿瑪曼貢擺了擺手,示意她不必再說,轉身離去,竟是一刻也不多留。
蘇曠站起身讓路,心想這姑娘實在傷心至極,但當著暴怒的江中流也不知說什麼,只好笑了笑,道:“多謝。”
阿瑪曼貢抬頭,見他龍肩蜂腰,一身肌肉漂亮結實,水淋淋的烏髮垂在胸膛上,溫和之中生生帶了七分野氣,目光便忍不住上下一掃,卻又見他周身淡淡的傷痕無數,心臟邊更有道極深的創口似乎貫胸而入,左手齊腕斬斷,新裝著一隻義手……阿瑪曼貢自幼研習蠱藥巫毒,救人無數,但看到這一身傷,還是暗自吃驚,心想這人是怎麼活到現在的?
他笑容坦蕩純澈,眼裡光芒溫暖如五月陽光,滿臉歉意。
“蘇曠?”阿瑪曼貢想起他的名字,輕輕唸了一遍,“我本是想請蘇大俠賜還神龍,不過現在看來,神龍跟著蘇大俠,反倒比在南疆自在快活……罷了,罷了。昨夜之事,是我衝動,抱歉。”
她說到昨夜,眾人才忽然驚覺東方早已破曉,乳白的天空浮著淡藍色,天亮了。
第一縷陽光還是那麼活潑地照在人間,好像不知道昨夜的慘景。
其餘六艘樓船都已掛起白色靈幡,江家船幫的弟子們已經把死難的屍骸收拾停當,裹上香草,繫上大石,一具一具推入深不見底的滇池池心船上有規矩,水裡討生活的只能水裡來去,如遭橫死,晝不過夜,夜不過晝。
人常說江湖子弟江湖老,其實走江湖的,又有幾個能終老此生?殺戮和死亡太多太平常,容不下長久的哀思。
水花飛濺,五百里滇池收回了她的兒子們。送行人跪拜匍匐,不知是誰,發出了一聲痛哭。
江中流披麻戴孝,緩緩升起一方血紅的新帆那是老幫主冤仇未報的見證。
船帆至頂,眾人一起叫道:“幫主。”
馮笑兒站在人群外。
她是這七艘船上唯一的女人,也是唯一的“外人”。她回頭,問蘇曠:“他們為什麼一口咬定是尊主做的?”
蘇曠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她。她那麼年輕,甚至還是個孩子,他要怎麼解釋江湖幫派的“復仇”?
江湖中的仇恨,本來就沒有多少是正確的。大多數人需要捍衛的,只是整個門派的尊嚴。他想要悄悄帶著這女孩子離開才好暴怒之下的船幫,不知會不會對她做出什麼來。
現在的江中流只是一幫之主,而不是她的情郎。
只是未及開口,清晨的江嵐中,一艘大船漸漸顯出形影。
有眼尖的大叫:“咦?那是都指揮使何鴻善的座船”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頓時間刀槍出鞘,劍拔弩張。
對面來人傳話:“何大人有請江幫主過船一敘。”
江中流回頭,眼裡有些微的軟弱:“蘇曠,陪我走一遭!”
蘇曠實在說不出“我能不陪麼”或者“是非之地不宜久留,借我艘船讓我走吧”,只得微微頷首,披上溼衣,隨著江中流踏上了搭板。
“江幫主。”何鴻善已滿臉堆笑地站起身來。
他約莫四十歲,膚色慘白裡透著慘青,似乎是交椅上攤著的一大堆凍肉。他這麼一站起來,整個身子都在一波一波地顫抖。蘇曠甚至覺得,整個官船都跟著他顫了一顫即使本朝武備鬆懈,也難得看見這樣的官員。
江中流和蘇曠對望了一眼,江中流行禮道:“參見大人。敝幫新喪不能遠迎,大人見諒。只是不知大人”
何鴻善打斷了他:“我來這兒,還是那樁舊事。江幫主,你還不肯同我合作,掃平南疆麼?”
蘇曠聞言一驚好直接的問話。
“你是蘇曠?令師近年可好?”何鴻善本來就胖,一笑起來,滿臉褶子層層堆疊,“如今該稱一聲蘇大俠了。哈哈哈,看來蘇大俠雲遊江湖,已不記得我們這些俗人了……”
蘇曠一驚。他自問記性雖不算極好,但若是曾經見過何鴻善,必然會有些印象,怎麼會一絲也不記得?
何鴻善,何鴻善……他極力回憶電光石火間,蘇曠影影綽綽記了起來如果當真就是那個何鴻善,他們倒真是有過一面之緣。
何鴻善咳嗽一聲,從腰帶中緩緩抽出一柄刀來,刀鞘也不知是什麼質地,綠幽幽的一片冷光,嵌滿了各色稀世寶石,只怕單單一個刀鞘,就是價值連城:“蘇大俠不記得我,也該記得這柄‘麒麟膽’吧?”
當然記得。那一年大將軍洪塔山五十壽誕,曾掛出上古奇兵“麒麟膽”助威,說是比武助興,三十以下的年輕才俊能者得之。
那年蘇曠才不過十八歲,自然手癢心也癢,衝上擂臺連勝七場,卻敗在了眼前這個人手下。
何鴻善一戰成名,滿朝呼之為“麒麟使”,從此以後軍功赫赫,一路升到今天的位置……然則那年的何鴻善不過三十歲整,身高九尺,儒雅俊秀,有“小周郎”的美譽,又怎麼會是今天這個樣子?
蘇曠不笨。這一大清早的,人家船幫一出事,他何大人就巴巴地跑了來,總不會真的是為了公務。
何鴻善輕輕托起刀,遞了過來:“蘇大俠,昔年我長你一輪,本來就不該在你連戰之後出手,至今耿耿於懷,耿耿於懷。如今蘇大俠名滿天下,我好生羨慕……寶刀贈英雄,物歸原主。”
江中流一口氣提到了嗓子眼蘇曠一身功夫倒是不必在意,但是他手裡有南疆的神龍金殼線蟲,如果得他相助,破月亮峰必然勢如破竹。他看著蘇曠若無其事地接過刀來,又微微一笑:“中流,何大人贈我寶刀,你也要送我一樣東西,才好成雙成對。”
江中流喜道:“只要你開口。”
蘇曠嘴角冷冷一撇:“借我一條船。”
江中流愕然:“蘇曠!”
蘇曠低頭看了看刀:“我這人怕死又怕蠱,貪財又貪命,真是抱歉了。二位的大計在下不便聽下去,告辭了。”躬身一禮,轉身而去。
何鴻善伸手要攔,卻被江中流按了下去。半晌,何鴻善才道:“他既不答允,憑什麼收我的刀?”
江中流搖搖頭:“大人你自己說的,寶刀贈英雄,物歸原主罷了,讓他去吧,憑我們的交情,他總不至於幫阿瑪曼貢。”
只是他話音未落,外頭一陣喧譁,立即有人衝進來稟報:“幫主,蘇曠搶了馮姑娘走了!如何是好?”
何鴻善走過來拍了拍他的肩膀:“江幫主,你看,你還是高估了他。”
江中流的拳頭握緊,又鬆開,終於一拳捶下:“我去追他回來”
兩個日出與日落之後,又一次漫天星光中,湖畔已經在望。
馮笑兒縮在蘇曠的外衣裡,睡得正香,不時還嘟噥著咒罵一兩句,憨態可掬。
也難怪當年江中流冒那麼大風險舍阿瑪曼貢而就馮笑兒,有幾個男人不願意呵護這樣的女孩子?阿瑪曼貢她太能幹,也過分鎮定,天生就是發號施令的人物,相處起來,定是不大愉快。
唔……其實……蘇曠一想起阿瑪曼貢,滿腦子都是小金搗亂的那一幕阿瑪曼貢指尖掠過鼻尖的感覺似乎還留在記憶裡,柔弱無骨地一揮,就是淡淡的白芷香氣……
蘇曠忍不住效仿著撣了撣鼻子,但那種又酥又癢的感覺,卻是無論如何也找不到了。要說當年晴兒好像也打過人,下手就重如男子他忽然搖頭笑笑,呸,這有什麼好比較的,挨女人打難不成還是光彩的事情?
他甩甩頭,索性縱身躍起,拔出麒麟膽臨波而舞。
他這些年來行走江湖,但凡有閒暇,必要苦練功夫,嚴寒酷暑拳不離手。這天地浩渺,波濤之中,小舟一葉風生水起,蘇曠只覺得越練越是開闊。舟隨水,人隨舟,刀隨臂,風連刀,一時間竟有天人合一之感。他內息遊走極是充沛,忍不住就是一聲長嘯。
蘇曠胡思亂想的當兒,馮笑兒就已經醒了。看著蘇大俠板臉托腮揉鼻子,笑兒忍笑忍得肚子痛,正準備出言諷刺,卻見他一路刀法施展開來,在這船頭方寸之地竟是大開大闔,行雲流水。
馮笑兒自幼長在南疆,武學造詣頗淺,而江中流動手又多半是性命相搏不會好看,第一次看見名家刀法,只驚得目瞪口呆。待蘇曠一路刀走完,收勢吐氣,她才忍不住大聲讚道:“好刀法!蘇大哥,你果然是習武的奇才。”
蘇曠微微笑道:“醒了?你想學,我教你就是。”
馮笑兒睜大了眼睛:“當真?只是……只是你天賦異稟,骨骼清奇,恐怕我學不來……”
蘇曠不禁樂了:“骨骼清奇?少聽那些唬人的鬼話。所謂天賦是反應快悟性高,和骨骼沒有什麼關係。我生平所見高手也算不少,其實大家天賦都差不太多,後天的成就說來不過是勤學苦練多用心而已。”
馮笑兒奇道:“如何用心?”
湖面上似乎有一個小小黑點,越來越近。蘇曠目不轉睛地盯著:“但凡高手多半是武痴,須知習武本身是件很有意思的事情,拳腳心法刀槍劍棒,變化萬端存乎一心,鑽研久了自然而然會取得進益。再有機會和高手切磋,簡直就是生平第一快事!不得其樂就不得其道,你看千百年來,有無數殺手刺客,可沒有一個能成為一代宗師。”
馮笑兒點頭,回想阿瑪曼貢研習蠱毒藥草的時候也是不眠不休,如瘋如魔,看來武學和蠱術也是相通的。只是又想起江中流所說的江湖俠客:“可是你們做大俠的……難道習武和行俠仗義也沒關係?”
蘇曠點頭道:“那些‘大俠’行俠仗義,是因為人品好肝膽熱,不忍見人間不平,但不是說人生一世就是為了鋤強扶弱。”他盯著湖面那點黑影,聲音越來越大,“就好像伯父他老人家創立船幫,定下規矩,是為了讓兄弟們過好日子,卻沒有說只為規矩而活的道理本末因果,豈可倒置?”
馮笑兒順著蘇曠的目光看去,見那黑影一閃,依稀看出是個小小圓筒,知道是水下竊聽的用具。一聽被蘇曠窺破了行蹤,水下人帶著絲極細的水波消失不見。
馮笑兒一怒之下離去,一直渴盼情郎能回心轉意,不與南疆為難,但他如今反覆猶豫,最終訣別而去,從此之後只能是仇敵……馮笑兒頓時有千言萬語堵在胸口,喉頭哽咽,幾乎落下淚來。她欲言又止了幾次,終於開口:“你說,我那樣罵他,他惱我麼?”
蘇曠愣了愣,笑道:“你罵得又急又快,江中流腦子不好,怕是沒聽清楚。”
馮笑兒撲哧一聲笑了出來:“那,他若是聽清了呢?”
蘇曠正色:“他沒讀過書,學問不好,聽清楚也聽不明白。”
那麼……萬一聽懂了呢?馮笑兒沒有再繼續追問下去。
沅有芷兮澧有蘭,思君子兮不敢言。她在滇池之畔曾經那麼火辣辣地唱出這纏綿悱惻的情歌,但她不明白,漢人的心思怎麼這麼重。遠處漣漪圈圈繞繞,如同昆明湖水解不開的心結。
她幽幽地道:“他記恨我也沒法子。漢人有漢人的立場,我……有我的家。”
“漢人”兩個字刺得蘇曠很不舒服,他拍拍馮笑兒的肩頭:“走吧,上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