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一蔸一蔸插下去的秧,像採西一樣熟透了,有經驗的農人,一眼就看穿飽滿穀殼裡的粉白米粒貨真價實,在最佳收割時期,抓緊時間將它們放倒。採西並不擔心自己會爛在地裡,她對開花結果之類的自然循環認識不多。總之,在姐姐採微沒對象之前,她還得在原地生長。
沒有比採西一家更善良的人了。採西捨不得弄死活蹦亂跳的魚蝦。桌子上有螞蟻,她等螞蟻爬開再擦桌子。鋤土時發現蚯蚓,她便將整堆土挪開。狗朝她吠,她舉起雙手退到牆角。豬崽叼走作業本,她扯住作業本和豬崽拔河。村裡人說採西像頭瘟豬,其實她有弱不禁風的美,行路宛如柳條拂過水麵,說話好比輕風吹進樹林。採微比一棵樹還靜,樹上有鳥雀時,樹還歡蹦亂跳,採微連笑都是啞的。採西的父親身體單薄,比豬圈裡吃飽的豬還要老實安分,大部分時間在外面打蓮花落餬口營生。
採西全家擠在三間茅房裡。豬圈在廚房,巨大的泥灶佔去三分之一的面積,大鍋煮豬食、小鍋煮米飯,燒飯時豬嗷嗷鬧,屋子裡煙熏火燎。中間堂屋農具散亂,壁上斗笠蓑衣。靠牆有一倉庫,糧谷從未滿倉。父女三人同住一間房,大白天還需掌燈方找得著東西。床有三張,蚊帳黯黑,角落的大尿桶常年尿香瀰漫。
臘月中旬,外出大半年的父親回來了。肩背一袋大米,胸納一坨零鈔,還帶回一個長得模糊不清的男人,年紀三十左右,個瘦膚黑,操安化口音。採西採微不知來的什麼貴客,趕緊生火做飯。零鈔攤開一桌,父親則手沾唾沫,埋首清理打蓮花落賺來的鈔票。那男人顧自把採西採微看熟了,模糊不清的面孔更加隱晦,像一面斑駁泛黃的鏡子,對準往灶裡添柴的採西。
採微把豬食倒在槽中,豬停止嗷叫,開始你爭我奪。
“姐姐,我看那男的會在我們家長住下來。”採西在採微屁股後面說道。採微嘴唇總是乾裂,她喜歡撕上面發硬的皮,撕完嘴唇變得鮮紅柔軟,有時也會撕出血來。此時唇上就有一絲血痕,採微伸出舌頭舔了一下,說:“隨便父親安排,我們家正好沒勞動力,不會吃虧。”採西又道:“我看他不像好人。”採微打了霸佔食槽的豬一巴掌,埋怨道:“爭這麼多吃得了嗎你,不過,就要殺年豬了,能再長十斤八斤肉就好了。”這時父親在堂屋喊:“飯都有黑鍋巴味了,還不熄火啊,該擺桌子吃飯了吧?”父親的聲音像太監。
採西採微在廚房磨蹭著不敢出來,端起碗筷吃飯時仍是拘謹,低頭扒飯,小心夾菜,倒像是做客他家。過了片刻,父親嚼著滿口米飯,說:“明天請隔壁的王大嬸當媒人,殺只雞,吃餐飯,正月裡把婚事辦了算了。阿良,你沒意見吧。”父親話剛落,採微的嘴唇又浸出了血絲,她立即躲到廚房去了。
被喚作阿良的男人面孔突然清晰,只見他眉目短促,鼻尖帶鉤,組織出一種怪異的笑,眼神揪住採西問道:“你不是採微?”父親答道:“她是採西,比採微小一歲多。等你們成了親,她的事也得張羅了。我這趟蓮花落積了幾個錢,這幾天給你們再搭一間新茅屋,置幾樣傢什,擺幾桌酒席,也算完成一樁事。”
父親打著飽嗝離開了桌子,去視察他從不染指的田土和菜園。
一隻迷路的螞蟻在桌上繞圈,阿良伸出食指碾死了它,對採西說:“你們是一個孃胎裡出來的麼?怎麼一點也不相像?”採西盯著粘在阿良食指上的螞蟻:“我像我媽。我媽生下我就死了。”採微過來收拾碗筷,低聲說:“你隨時可以回去。我父親不會強留你。”阿良嬉笑道:“往後你們就會知道沒有我不行。”
收倒插門女婿相對湊合,不像娶媳婦,虧個大窟窿也要做足場面。婚事辦得相當簡單。鄰里的紅包也是大為縮水。“好險,差點連酒肉錢都收不回。”父親嘆道。阿良家沒來一個親戚,婚事沒掏一個子兒,父親早盤算過,他不算虧,家裡白添了一口勞動力,還略有賺頭。父親甚為滿意,婚事剛辦完,就背個褡褳繼續打蓮花落去了。
立春後天氣轉暖。村裡的百年老槐花開滿樹,香浸全村。坡上草綠了,河水豐滿起來,倒映堤邊景物及堤上行人,天也清澈。塘邊的楊柳抽出新葉,水裡菖蒲拔劍出鞘。溝邊野芹菜蓬勃,溝裡新生的小水蛇練習游泳。園子裡的桃花梨花也開了,青藤繞上了竹籬笆,野蝴蝶成雙成對地追逐到屋門口。
春天,南方的屋子裡潮溼陰涼,阿良搬個竹椅坐在大門口曬太陽。曬一陣感覺夏天來了,額頭冒汗,全身發熱。他脫剩一件單衣,捲起袖子,手臂上現出兩條巨大的刀疤。他給它們撓癢。
採西從屋裡出來撞見,吃了一驚。她記得有回去鎮裡,無意間聽人議論到什麼人手上有兩條巨大的刀疤。她當時還想,那個人一定滿臉橫肉,面目兇殘。
“你幹嗎去?”阿良問道。
“我去塘邊洗菜。”採西說。
“石板不太穩,小心掉進水裡。相親的差不多要來了,你洗完菜還是收拾一下。”阿良放下衣袖。
採西悶頭走了。採微結婚後,採西已經相過兩回親,均沒成。有一個要“考慮考慮”,另一個由媒婆轉告回覆,說採西姑娘太瘦,臀胯窄小,氣色差,像病秧子,不好生養。兩次失敗似乎未對採西造成挫傷,她神情平淡,波瀾不興。採西洗菜回來時,屋門口多了幾個陌生人,老遠就把她看了個夠。她提著菜籃子低頭迅速進了廚房,身後一路水跡,順著曬白的泥巴路延伸到池塘邊,再放眼就見大片金黃的油菜花,和太陽攪混一起,亮得晃眼。
豬嗷嗷鬧。採微勸它們耐心等等,她要燒茶招待相親的客人。豬叫得更厲害。採微嘴上的死皮比冬天略少,話也不多,對於自己的婚姻更是無話,遠不如談論豬和蔬菜的熱情。婚姻生活不是用來說,而是用來過的。對於採西相親的事,採微反應麻木,只做些分內之事。所以廚房內只聽得豬叫,只有昏暗和青煙,無人說話,也聽不見外面的聲音。
體積龐大的媒婆從側門進來,廚房立刻擁擠。媒婆喝飽茶水,話裡還晃盪水聲,說男方已經點頭了。採西根本沒看清男人的樣子,無法表態,蠟著沒有反應。媒婆循循善誘:“芷湖口是很富裕的地方,湖泊多,水產豐富,張角是有一隻眼睛帶蘿蔔花,但絕對不影響幹農活,也不影響生兒育女。”
一席話讓坐蠟的採西說活了,神情如魚在水中游動:“我怕蘿蔔花!”村裡有個女“蘿蔔花”,一隻好眼睛和善可親,另一隻“蘿蔔花”猙獰殘忍,如魚眼翻白,很可怕。不過,採西心思不在蘿蔔花上,她在想小河裡擺渡的阿放,為什麼不託人來提親。
媒婆舌頭僵了,被煙嗆得咳嗽。一直沉默的採微忽然問:“他家庭條件怎麼樣?”媒婆活泛了舌頭如數家珍,簡而言之就是強於家徒四壁的“殷實人家”,牆壁是紅磚,屋頂有瓦片,正虛位以待採西這樣的女子。採西不吭聲,採微說道:“她怕蘿蔔花。芷湖口還沒我們這邊好,地勢低,下雨就擔心發洪水。”
媒婆領著人走了,屋門口重新空空蕩蕩。
採微擺桌子喊吃飯。醃製的剁辣椒煎雞蛋、幹豆角炒辣椒、清炒蘿蔔絲。阿良曬得黑臉發紅,他取笑了那個蘿蔔花,說他比武大郎高不了多少,挑穀子只怕籮筐在地上拖,這種人哪裡配得上採西。阿良給採西夾了一筷子雞蛋安慰她,又給自己夾了一塊,幾口把飯扒乾淨了,將空碗遞給採微。採微給阿良盛飯時,採西把自己碗裡的雞蛋放到採微碗裡,不知道阿良眼睛落在她脖子下方。
下了幾天雨。天氣還是很涼。雨後的泥土潮溼,正適宜栽種。
春雨潤物細無聲,眼前的樹已是盛綠。晨曦迷濛泛青,堤岸隱現,坡上青草清新。茅舍在綠的夾裹中,好比草地裡冒出的巨大蘑菇。湘地竹子氾濫,比如楠竹水竹苦竹,在湘北地區,在採西居住的地方,塘邊屋後,到處都是湘妃竹,亦名斑竹,全身斑滴如淚,細小柔弱,不能做大用,自然生長,也難連根清除。此時,斑竹葉上雨珠懸垂,每落下一滴,竹葉就一陣顫動,好似抽泣的少女。腐葉地裡新筍茂密,粗不過手指,筍殼亦是斑痕點點。
小溪清亮,從竹林橫穿過去。
阿良挑擔糞水,穿過竹林。採西背一筐菜秧,人比竹瘦。到得田地邊,放下筐來,就要脫鞋下地栽菜。阿良說:“地裡太涼了,你身體不便,還是穿鞋好。”一句話說得采西臉上心裡全部發熱。臉上熱是因羞澀,阿良竟然知道她來例假。心裡熱是內疚,以前對阿良存有偏見,他實在是個溫和好人。見採西的鞋不宜下地,阿良又說:“回去換雙雨靴也好。”
天空已經清晰了,白雲閒散,長腿鳥在溼地踱步。小腦袋短頭髮的採微,臉上的雀斑孕後繁多,她肚子微凸,像只鴨子搖擺過來,徑直下了田埂。阿良大聲道:“磨磨蹭蹭,像發了瘟的豬,鞋子經得幾泡?還不把鞋脫了,哪有幹活的樣?”採微轉身把鞋脫了,有點浮腫的腳穩穩地陷在泥土裡。
“老頭可真會過日子。家裡什麼也不管,一年到頭在外面耍嘴皮。”阿良把糞桶攪得亂響,牢騷滿腹。“父親身體不好,幹不得體力活。”採微嘴上仍有乾硬死皮。“你手腳利索點。”阿良說。一瓢糞水差點潑到採微手上。
不一會採西來了,悄沒聲息地下了田,黑雨靴上的紅補丁十分打眼。
過了些時日,採西又相了兩次親,一個將近四十,老婆死了,留下兩個孩子,不嫌採西胯窄體瘦身子弱,採西未允;另一個小夥子蠻精神,採西心動,小夥子卻嫌她模樣不出眾,人也太老實。這事後連媒婆對採西的親事都失去了信心,很久不登門,採西家裡清靜了一段。
古人認為女子生來便是別家人,女子出嫁便是歸,這種觀念流傳至今,也已深入採西之心。父親長年在外,採微與阿良夫妻一家,採西總覺得自己多餘,心裡不是滋味。好在阿良和善大度,事事體諒,還勸採西不必歸家心切,孃家永遠是她的家,又說採微秋天就要生育,正需她照顧,讓採西覺得自己很重要,寬了採西的心。
採微挺著肚子,餵豬打狗洗衣做飯,什麼都不耽擱。呼哧呼哧到了仲夏,照舊起早貪黑,插秧割禾,待農事告罄,編竹蓆賺零星小錢,貼補油鹽醬醋之類的家用,順便打發時間。阿良頂多在村子裡轉轉,連鎮裡都不願去,沒錢逼急了滾紙筒煙抽。
晚霞如糜爛的傷口,菜園裡的黃昏塗了油彩似的。紅番茄黃南瓜紫茄子白瓢瓜,絲瓜豆角扁豆冬瓜,高的矮的長的圓的,或葡匐在地,或懸掛在瓜瓣,或攀爬至屋頂,無不生機勃勃。辣椒樹半人高,下過一場雨,太陽一出,青椒就紅了一大片。紅辣椒價錢比青辣椒好,採微打算全部摘了趕個早市,還有豆角,苦瓜,三張嘴根本吃不贏,不摘去賣,就老了,爛了,或被蟲子啃了。採微情願自己生場病也見不得蔬菜爛在地裡。採西幫忙摘辣椒,叫採微少裝點,六七里路,她挑不動。採微說四五十斤的擔子不重,主要得早起,天亮前趕到集市,佔個好位子,一口價全賣了,免得零賣站得腿痠。飯後採微將要賣的貨什整理好,囑咐採西不要賤賣,然後催她早早睡了。
凌晨四點鐘,採微到隔壁叫採西起床趕路,採西酣睡不醒。採微心急,自己挑起擔子便走了。採微走約半小時,阿良起床撒尿,不見採微和那擔子菜,而採西還在床上死睡,明白怎麼回事,便摸到採西床邊,撩開蚊帳將她搖醒。採西睜眼記起趕集的事,手忙腳亂。阿良把她按在床上,說:“你姐姐早去了,估計日上三竿才得回來。”
採西這才發現是阿良,想去追採微,見窗子外面天色墨黑,又不敢去。此時阿良整個人已經進了蚊帳,上身赤膊,汗水滑溜,一把抱緊採西,說道:“想死我了。”採西眼前一團黑,看不清阿良的臉,心裡奮力反抗,人被箍得太緊動彈不得,嘴唇發抖:“不要這樣,放開我,求你放開我。”阿良不鬆手,說:“採西,我根本不喜歡你姐姐,我喜歡的是你,我不能拋棄她,你也不會同意我拋棄她,你說我該怎麼辦?”採西還是掙扎,阿良又灌了一堆好話軟話,直到採西身體鬆弛。
天大亮之時,阿良才回到自己的房間。
季節更替如褪換衣裳。紅淡了,綠淺了,水瘦塘枯。田野稻穀青黃不接,色彩錯雜不純。村莊寂靜,鳥雀低飛。幾縷淡雲殘缺,猶如巨大天空撒開的裂口。風的舌頭舔過去,樹顫抖,水展顏,惟人無動於衷。採微肚子挺得厲害,腦袋顯得更小,腳腫得穿不下鞋,但這並不影響她的日常勞動,她照樣在田邊鋤草。擦擦汗,望一眼自己家的茅屋,嘴上硬殼樣的死皮她也不撕扯了,讓它們自生自滅。採微仍是像棵樹一樣靜,連笑都是啞的。採西有一搭沒一搭地跟她說話,心裡揣測阿良幾乎每晚都摸到她的房間來,不知道採微是否知道阿良做過的事。阿良的做法曾使採西傷心,而後來她竟等他夜訪,她又覺得羞恥。她盼望快點嫁出去,這是惟一的辦法。
穀子黃時,天更涼了,常有濃霧鎖住村莊,被遮蔽的太陽散發鈍鏽的濁光。阿良的脾氣好像風溼,天氣一變就發作,也不管採微快生孩子了,逮住採微便罵。他越來越懶惰,農忙時節一過,就穿好鞋襪不再下地,像只貓,大白天睡覺,夜晚時屋裡屋外走來走去。於是阿良長了一身幸福的膘。但沒幾天添了一件亂事:採西懷孕了。採西自己不知道,還是夜裡阿良告訴她的。阿良感到棘手,採西倒是平靜,沒有驚慌,也沒有主見。阿良要採西自己到縣裡去墮胎,採西不願,她一沒錢,二不懂去縣裡的路。於是阿良說那我就做別的安排。
晚餐時媒婆拎著兩條短腿,春光滿面地來了。阿良叫媒婆一塊吃飯,吩咐採微煎兩個雞蛋。媒婆掃一眼桌上的青菜蘿蔔乾豆角,擺擺手說道:“我一天馬不停蹄折了個來回,真是緣分啊,上回張角相中採西,暗地裡一直在等著呢,他想盡快娶採西進門。去芷湖口的卵石路修得真好,下雨都沒有爛泥巴,手扶拖拉機嘭嘭嘭轉眼就開到了。”採西嘴裡嚼著幹豆角,什麼話也沒說。採微問他們想幾時娶親。媒婆說張家結婚的東西早都準備好了。阿良就說:“採微過不多久要生孩子了,緊接著要秋收,夠忙一陣的。”媒婆笑眯眯地說:“其實張家就想月初娶親,怕你們不肯,託我試探試探。看來兩家意願相同,我明天再跑一趟。”
沒幾天,張角就帶了彩禮過來把婚事定了。採西出嫁的前天,採微揹著一筐蔬菜去鎮裡賣,回來時肚子痛,一支菸的工夫,在路邊就把孩子生了。於是,採西出嫁無一人送親。男方來了三四個接親的,簡單吃過飯,挑起木腳盆木馬桶就起程了。採西走在前面,頭髮在腦後盤成一個髻,脖子顯得更細,彷彿用手指頭一掐就斷。身上的新衣,是父親給採微結婚時添置的,紅底紅色隱花,剛從箱底裡翻出來,有幾處褶皺。採西流了眼淚,回頭見阿良站在屋門口,兩隻眼睛都是蘿蔔花,心裡發寒。
渡河時沒見到阿放,擺渡的是阿放的父親。採西想問點什麼,終沒開口。上了岸,見船泊河中,河臥堤間,兩岸楊柳低拂,想起每次渡河,阿放總看著她笑,他為什麼不託人來提親。一口氣又走了七八里地,到了茫茫的大河邊上,河水一年四季混濁不清。渡過大河,再往下走十五里,到芷湖口,已是下午四點多鐘。採西是第一次見到張角的家,住得很偏僻,房子並非媒婆描述的那樣紅磚青瓦,倒是有幾片破磚瓦壓在屋頂的茅草上。除了木格子窗上糊的紅“喜”字,屋裡也沒幾個人,喜慶的氣氛與從家裡出來一樣淡。
芷湖口景色大不一樣。房屋稀少,都用泥磚砌成,遠看彷彿建在水上。村裡到處是湖泊,蘆葦和筆直的水杉樹長在湖邊。屋前擱著殘敗的爛漁船,船邊搭了些破衣服,或者晾一盆乾菜。泊在水裡的漁船偶爾升起炊煙。沒有茂密的竹林,色彩以濁黃色為主,沒遮攔的風總是比別處來得猛烈。
採西結婚前過男人,張角很快知道這個事實。張角感覺自己被坑了,耿耿於懷,臉色黑得像包青天。至於那個男人是誰,採西不說。張角每天鬧彆扭。他心疼那些彩禮,早知道娶的是個破爛貨,就不必那樣破費了。不過採西很賣力的過日子,裡裡外外悄沒聲兒收拾得很有條理。張角內心的疙瘩似乎淡化,常在外喝點小酒打牌賭點小錢,努力表現一個有老婆的男人的尊嚴。
張角蘿蔔花眼睛幾乎就是一隻假眼球,採西儘量避開它,視線只在他嘴巴以下的地方停留,就這使她顯得更加低眉順眼。採西常獨自在家,無事可做時便做一兩雙草鞋。這個手藝活是從父親那兒學來的,因手打起血泡也掙不了幾毛錢,父親情願離家出去打蓮花落。採西純粹是為了消磨時間才操起這門舊手藝。
春天的時候,屋子裡掛滿草鞋,等天氣再暖和一點,就可以挑出去賣了。
採西的肚子很快大起來。有經驗的老婦女一眼就看出了其間的蹊蹺,並拐彎抹角地暗示張角。張角起初以為肚子大有雙胞胎的可能,經人一說,回想起整個過程,亦有了疑心。張角便問採西懷的是不是野種,採西只是哭。那種哭法可以做多種理解,孩子是誰的,只有採西自己清楚。張角還算厚道,被採西哭得一塌糊塗。這件事終究比處女膜更加嚴重,張角一時半會兒又難以釋懷,又不能剖開採西肚子看個清楚,心裡憋悶。
打魚草是採西每天要乾的活。背個空筐,走過一個湖泊又一個湖泊,找到茂盛的草地割草,滿筐後返回,把草倒在魚塘裡。如果張角下了牌桌,會過來看魚吃草,檢查魚是否長了,有沒有人偷魚。或者對著魚塘撒泡尿,說給它們加餐。
倒完魚草掛好空筐,採西發現張角在家,準確說,是在床。床上另有一女人,採西不認識,生得年輕貌美,不慌張,反倒朝採西一笑。採西不知進退。張角遞給女人兩塊錢,女人便穿好衣服走了。採西這才說道:“兩塊錢,可以吃一餐肉。一個月沒沾豬油,肚子裡空得慌。”張角惱羞成怒:“豬肉餵狗也比喂野種強。”採西又說:“這女的長得蠻好看,要是不用花錢就好了。現在豬沒飼料吃,田裡要化肥,耕地的牛工錢沒給,還欠著衛生院的藥費。”張角不爽,最近他越來越肯定採西是帶著野種嫁過來的,索性揭採西的老底:“剛才這女人誰給錢,她就跟誰睡覺,但她攢錢是為了給丈夫治病,男人跟她睡覺是對她家提供幫助,屬救死扶傷。她不是騷貨。你呢?你為什麼和別人睡覺?你被多少人睡過?”
採西舀了一瓢涼水,剛喝上一口便連瓢帶水掉進水缸,水缸裡的她被砸得搖搖晃晃。她雙手抱著腹部,慢慢踱到灶邊,動手涮鍋做飯。張角罵了一句“瘟豬子不吃食”,嫌她吵架都不痛快,恨不能一腳把那野種踢下來,又怕萬一踢中了自己的種,不划算。
遠處的人看見這個屋子裡升起的炊煙,是溫馨寧靜的,日子從煙囪裡冒出來,井然有序,消失在無窮的天空。
三伏天,採西跌一跤,生下一個女兒。採西身體弱,骨盆窄,那孩子又是腿先出來,母子倆都差點送了命。到底是早產還是瓜熟蒂落,張角不知道,中年得子,樂也不是,悲也不是,抱著孩子橫豎看不出像誰。以後每天反覆端詳,好似鑑別古董,有時能端詳大半天,在外人看來,他是對孩子愛不釋手。神情肅穆地過了一天又一天,孩子滿月的時候,張角終於看出端倪來了。
“說,到底是誰的種?”張角吼。“你的。”採西抱緊孩子。無論張角怎麼問,怎麼兇,採西都這麼回答。採西的回答不能證實張角的判斷,他對孩子的態度時冷時熱,時愛時恨,有一次差點要將她淹死。
採西在家,張角也會把女人帶回來。那個女人也懂得“薄利多銷”,優惠主顧,價錢由每次兩塊降至五毛,偶爾惠贈一次。每次見女人來,採西便抱著孩子呆在別的房間,悄無聲息,等女人走後才敢四處走動。有一天張角不在,女人來了。採西沒有絲毫敵意,只說張角不在家。女人說:“我是來找你的。”採西一驚。“我叫胡梅。”女人遞給採西一小疊零鈔:“我丈夫已經死了。這些錢都是張角給的,還給你。他已經知道孩子不是他的,他說不會養一個野種。我比你幸運。”
採西的身體如斑竹葉般抖了一下。
女人把鈔票塞進採西的口袋:“我丈夫娶我時,知道我懷了別人的孩子。他對我很好,可惜孩子早產死了。你還是要蓄點錢,萬一男人走了倒了,也有個支撐。”女人說完這番話便走了。採西在門前站了會兒樁,摸出那疊錢,慢慢點數,數完又站了會兒樁,東瞅西瞅,不知該把錢藏在哪裡。這時搖籃裡的孩子醒了,大哭。採西抱起孩子,心裡一動,把錢藏在孩子的枕頭裡。
女人仍與張角來往。仍將錢還給採西。以至於每見女人前來,採西都有幾分欣喜。如此過了一段,有一天,採西對女人說:“你該提價。”於是女人對張角說,丈夫藥費越來越多,她也只好漲點價,只漲一塊,張角同意了。他對這個女人興趣不減。沒錢付給女人時,張角賣家裡的東西。採西從不反對,甚至積極協助。張角認為採西心中有愧,才不敢有半句多話,罵她是個自作自受的賤貨。採西不在意,一天比一天精神,眼裡好像點了燈似的,亮了很多。
這種神秘的生活方式悄然運轉,直到洪水將之打亂。
那是翌年秋天,稻穀正黃,眼看就可以收割進倉,塘裡的魚肉肥個壯,隨時就能出塘賣個好價,偏偏雨水不斷,連續下了十五天,大河裡的水位很快超出警戒線。雨不停,洪水隨時可能爆發。鄉政府通知各村抓緊轉移糧食與牲畜,抓緊製作木筏,並綁牢大樹。於是路上的景況十分有趣,人們或撐傘,或著雨衣,趕著稀稀拉拉的豬牛隊伍,陸陸續續地前進,畜牲們滿眼迷茫。也有用手扶拖拉機運送的,雞和鴨都關在籠子裡,渾身溼透。沒幾天雨停了,防汛警備暫時解除,雞鴨牛豬又原路趕運回來。當天夜裡卻又下起了瓢潑大雨,第二天上午河堤意外崩潰,洪水猛獸狂嚎而至。濁水泥湯橫掃村莊。水過處,泥磚房子迅速軟塌,潛入水底,水面則木頭、稻草、衣物、家禽翻滾。彼時因為雨水滿塘,張角與採西正身披雨衣,給魚塘四周加圍漁網。一個飛奔的人朝他們喊道:“洪水來了,快跑!”放眼果見天邊一抹濁黃朝這邊迅速移動,張角扯起採西便朝村裡的高屋臺跑,那座小山丘有幾十米高,只住有村支書和會計兩戶人家。
“孩子,孩子還在家裡。”採西掙脫張角迎著洪水往家裡跑。“洪水都到眼前了,來不及了!”張角重新拽緊她。採西驚恐的眼睛白多黑少,彷彿嗓子裡噎了團東西,她仍是拼命掙扎,喊道:“我要救孩子,救孩子!”張角將她橫腰一抱,扛在肩上,划動兩條粗壯的腿,一口氣跑到小山丘上。
“錢,搖籃裡的錢啊!”採西被震得暈頭轉向。“什麼錢?哪裡來的錢?”“七百多塊錢啊,在孩子的枕頭裡。”“耍我?錢從哪裡來的?”“你給胡梅,胡梅還給我,我都攢起來了。快,還來得及,把枕頭和孩子都抱出來。”張角立即衝下山丘,拔腿猛跑。採西眼看他身影閃進家裡,只片刻間,房子沒了,滿眼濁黃水如撒蹄奔騰群馬,整個世界只剩下它巨大的噪音。
方圓幾百裡茫茫洪水,停留三天方才退去。採西家的房子只剩下地基和一湯泥水,屋內陳設無一倖存,枕頭、孩子和張角全無蹤跡。又過了幾天,仍是生不見人,死不見屍。其實,採西當時眼看房子沒入洪水,心已如房子軟塌,四五分裂,被狂捲到四面八方。後來,認識的人問採西:“張角呢?孩子呢?”採西木然道:“雞鴨都進籠了,錢全在枕頭裡。”
經過一個春天的斑竹林更為茂密。長期的雨水沖刷,竹葉上的斑點更為清晰,一片葉子上有好幾十個斑點之多。小桿菌從地面冒出來,菌色灰白,茅屋的坑窪處也長了一些菌和野草,葉片略微泛黃。涼風颼颼掠過草尖。採西如斑竹葉般一陣顫慄。阿良要她編一對竹筐,來年挑秧草用。竹子長得太好,採西只是對著竹子出神。她清醒時一言不發,糊塗時嘴裡念不停。阿良罵她神經病。採微在路邊生下的兒子,叫路生。路生一見採西就哭,路生一哭,阿良就煩,採西就不敢在家裡四處走動,要麼在田裡園裡埋頭幹活,要麼枯坐房間悶聲不響。
採微仍很安靜,唇上死皮不絕,偶爾扯出血絲。臉上總有傷痕,身上常有瘀紫。抱孩子猶如抱件物什,不與他說話,有事就隨便將他擱下,若孩子跑到有危險的地方,她便將他抱回來,接著忙活。她對採西一如從前,平常清淡,彷彿採西從未出嫁。父親去年春節回來,知道採西嫁到芷湖口去了,聽阿良說起那邊的景況,父親去過那地方,湖泊多,水產豐富,採西婆家自然不會窮。父親心境平和,大年初一,吃過兩塊糖煎餈粑就打蓮花落去了。
採西的毛病時好時犯。幫忙燒火做飯是件危險事,好幾次她將燃燒的柴火拿出來,差點釀成火災。阿良怒不可遏,劈手甩了採西一巴掌,喝道:“神經病,自己房子被水衝了,想一把火燒掉老子的屋麼?”
採西瑟瑟發抖,頭髮凌亂,白多黑少的眼光從頭髮縫隙裡透射出來,只是空洞。
阿良連帶罵了採微一頓,用竹條兒把牢裡的豬抽得嗷嗷慘叫。阿良發威,雞飛狗跳,好一陣才平息下來。吃飯時,他又將採西的滿碗米飯削去一半,不許再添。若桌上有肉菜,斷不容採西夾第二筷子。採西放下碗筷,跑廚房哭。阿良提了嗓門說道:“嫁出門的女,潑出門的水,你是張家的人,吃採家的飯,還嫌飯餿?不吃?不吃就倒了餵豬。”
採微悄悄將飯端到廚房,塞到採西手中,或者把採西拉回桌邊,趁阿良不注意,給她夾一筷子菜。多一張嘴吃喝,米缸就是比平時空得快。日子一久,連採微也覺得采西的確是張家的人了。
採西的兩種精神狀態越來越極端。好的時候,除黯然傷神之外,知道這番迴歸孃家,不比當女兒的時候,格外小心做人,勤勞做事。阿良的態度更是不如從前那般體貼溫柔,和善可親。心底裡盼父親回來,或可撐腰。又細想起這兩年的變故,皆因父親把阿良帶回家而始。若不是他,她斷不至於嫁到芷湖口,嫁給張角,又如此窮困潦倒地回來,受他冷眼與惡斥。
但一會兒採西又犯病,瑟瑟發抖,胡言亂語。見到吃飯更是恐懼。只要阿良剛端起飯碗,採西尖叫道:“別吃,別吃,一碗螞蟻,活的,到處爬。”有時她會搶過阿良的飯,十分小心地將米飯一粒一粒捏到桌子上,最後端出去全部倒在樹底下。
夜裡睡覺,採西半夜三更爬起來,在每個房間裡奔跑追趕,黑暗中凳子椅子,或者瓶瓶罐罐被踢得當當作響。阿良把自己的房門閂上,採西就在隔壁弄出更大的聲音,朝牆上砸東西,撞門,每晚要折騰一番後才會安靜下來。
於是阿良飯吃不香,覺睡不好,一段時間下來,那身幸福的膘被生生磨掉一圈。他向村人展示他憔悴的生活,證明這是神經病採西折磨所致。於是人們都知道採西姑娘瘋了,對阿良寄予同情,稱讚他胸懷寬廣,心地好,換了別的人,也許早把採西趕回婆家去了。
阿良決定採取行動。他對採微說:“你妹妹肯定中邪了。這樣鬧下去誰也沒法過。”採微問:“是鬼魂附體麼?”阿良說:“應該是,得想辦法驅邪。”採微道:“有什麼辦法?”“先灌煤炭水,不行再灌大便,把她邪氣全逼出來。實在不行,只有讓父親把她帶出去。總之不能留在家裡。”然後阿良畫了些“鬼畫符”,命採微貼於屋前屋後的門框邊。採西果然整晚都很安靜。第二天煮早飯,掃地,收拾廚房,也是十分正常。只是身體動作有股狠勁,以至於阿良都有些畏懼。他準備了一大碗黑水,本打算與採微合力灌進採西的嘴裡,一時沒有把握。
“採西,把這碗藥水喝了。”阿良恢復昔日的溫和。“哪裡弄來的藥?誰有病?”採西偏頭問道。“專門從法師那裡替你求來的。”阿良說。“是,我看見有活鬼。天天在我眼前晃。”採西眯縫雙眼。“快喝,喝了就沒事了。”阿良示意採微端過來。
“把我灌傻了,你沒事了,你心就安穩了,沒人知道你幹了些什麼。從前以為你是好人,認了命,忍氣吞聲,嫁給張角,老天爺不讓我好好過,我也就認了,只是你逼人太甚。你似乎忘了,這裡是採家的地方。”
採西語調生硬,換了個人似的,把阿良震住了,只覺得這個邪中的太蹊蹺,一點都不像犯病。
“採微,快,把藥端過來。”一看只有強行動手,阿良迅速捉住採西,將其兩手反縛,一面命採微灌水。
“姐姐,別聽他的,他就是我們家的活鬼。他不是好人,是他把我害成這樣。”採西在阿良的手裡掙扎。
“她已鬼魂附身,快點婆娘,還站著不動,又骨頭髮癢找抽嗎你?”阿良東張西望找繩子。
“姐姐,我沒什麼鬼魂附身,我沒病。他是個畜生,他強xx了我,讓我懷孕,又把我打發給張角。”
採微端著煤炭水,臉色霎時怪異,肌肉顫動,長著乾硬死皮的嘴唇抖得厲害,牙齒一咬,扯起一塊死皮,一滴新血冒出來。
“姐,別讓他綁我。”採西被推搡到窗邊,阿良拿起窗臺上的麻繩。
採微突然舉起大碗朝阿良腦袋砸過去。阿良晃了幾下,暈倒在地。
“畜生!畜生!畜生!”採微連踢了阿良幾腳。
“殺了他。”採西喊。
一縷陽光從廚房的小窗裡刺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