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鍾筆打電話告訴左學讓他放學自己回家時,左學很不滿,亂嚷道:"萬一我出什麼事了呢?街上車來車往,萬一我被車撞了呢?路上壞人這麼多,萬一我被人搶了呢?"又扔下他不管!
鍾筆撫著額頭說:"你是三歲小孩兒嗎?一條街從頭坐到尾不過三站地,你連車都不會坐?越活越回去了!"又說如果不想乘公交車,那就打車。
左學揹著書包恨恨地出了校門,既不坐公交也不打車,心想走丟了才好,看她急不急!反正現在沒人管他,回家做什麼?也不走正門,從鐵欄杆縫隙裡一頭鑽進了學校附近的公園。哪知背上的書包卡住了,費了好大的勁兒才拉出來,用力過猛,人像皮球一樣滾在草地上。他還沒爬起來,後腦勺一疼,回頭一看,原來是一粒橡皮泥做的彈丸。
草坪外一個八九歲的小男孩兒手拿彈弓,嘴巴微張,瞪大眼睛望著他。
他連忙跑過來,一把將左學拉起來,"喂,你沒事吧?"
左學揉了揉依然發疼的腦殼,沒好氣地說:"你讓我彈彈試試!"那小男孩兒十分窘迫,當真把彈弓遞給了他,"行行行,我也讓你彈一下,來吧。"雙手叉腰,背對左學,一副英勇就義的樣子。
左學對他光禿禿的後腦勺一點兒興趣都沒有,萬一彈中要害,他豈不是要去坐牢?左學拿著彈弓左看右看,又拉了拉上面的橡皮筋,十分好奇,"喂,這什麼東西?怎麼玩兒?"說話已經有一點兒京腔的味道。
那小男孩兒便說:"彈弓啊,連這個都不知道,你從火星來的啊?"左學白了他一眼,冷冰冰地說:"不是,我從彗星來的,準備撞地球。"
那小男孩兒被他逗得哈哈大笑,從兜裡掏出一粒彈丸,眯起一隻眼給他做示範,"看見了嗎?就像這樣對準樹上的鳥兒……"啪的一聲,他拉響彈弓。鳥兒當然沒有打到,甚至連樹葉都沒碰上。
左學嗤笑,"目標都沒瞄準,我來,我來。"摩拳擦掌,躍躍欲試。結果他更慘,因為頭一次玩,連彈弓都彈不出去。他惱羞成怒,氣呼呼地說:"喂,你這彈弓哪兒買的?有問題。"過了會兒又說,"我也要買一個。"那小男孩兒很得意,"不是買的,我自己做的。"左學很驚訝,"咦,你會做?"那小男孩兒拍著胸脯說:"當然,這算什麼,我還會摺紙飛機、做風車呢。"他見左學十分想玩,於是說:"剛才打了你一下,回頭我做一個彈弓給你,算是賠罪吧。"
倆人跑到樹林裡去撿枯樹枝。那小男孩兒自我介紹道:"我叫周熹,在北大附小上學,今年二年級。你呢,叫什麼?"左學說了,心說原來是校友啊。他比同班同學小好幾歲,個頭又矮,戴著天才兒童的帽子,大家都不願意跟他來往,因此沒什麼朋友,為了跟周熹玩,便騙他說自己上一年級,又問"熹"字怎麼寫。周熹想了一會兒,"難寫死了,喜字下面四點水,你才上一年級,不知道怎麼寫吧?"他前段時間才學了這個字。
左學哼道:"怎麼不知道,不就朱熹的熹嘛!"也太小瞧他了。
周熹看著他手裡的一截樹杈,以專業人士的口吻說:"這個不行,枝幹太細了,一拉就斷,得找粗一點兒的。"
好不容易找到一根符合標準的樹杈,天已經黑了,周熹便說:"不行,我得回去了,我媽還等著我吃晚飯呢。"左學拉著他不放,"那我的彈弓怎麼辦?"他心心念念惦記著這個。周熹說:"我回家給你做,再讓我爸在外面刷一層桐油,手就不會蹭破皮了。明天放學,還是這裡,不見不散。"
左學看著他走遠的背影,用力揮手,"周熹,記住了啊,死約會,不見不散。"他再也不埋怨鍾筆不來接他放學了,一心盼望明天趕快到來。
鍾筆下午跟著陳玉明提前來會場做準備工作,拉條幅,剪綵紙,發宣傳彩頁,東奔西竄,忙得不亦樂乎,然後和另外一個同事站在門口充當迎賓小姐。張說領著一群人進來,看了眼她身上穿的大紅福字旗袍,表情有點兒古怪,點了點頭,什麼都沒說進去了。然後是業內其他公司的代表陸陸續續到來,鍾筆忙著發資料、端茶倒水,穿著三寸高跟鞋滿場亂飛,差點兒沒累趴下。
鍾筆好不容易偷了個空窩在角落裡喘氣,卻看見袁藍穿著一襲粉色露肩晚禮服風姿綽約地走進來,雲鬢高聳,肌膚勝雪,美豔不可方物,後面還跟著兩個人。張說迎上前去,剛要握手,袁藍卻先一步抱住了他的腰。他只得行西式禮節,倆人抱在一處,狀似親密地貼了貼臉頰。
鍾筆在一旁看得眼珠子都快瞪出來了,軟玉溫香抱滿懷,美得很,美得很嘛!再低頭瞧了瞧自己,臉上油膩膩的,髮絲凌亂,汗透衣背,精神不振,穿著酒店服務員的制服,連路上掃大街的大媽都不如!又是氣憤又是嫉妒。張說,我之所以淪落至此,還不是你害的!一口酸氣堵在喉嚨口,上不去下不來,滿心是火。
她溜到陳玉明身邊,指著袁藍明知故問:"陳姐,她是誰?"
陳玉明"哦"了一聲,"那是袁小姐,是我們的同行。不過她這次是代表她父親的食品公司來跟我們籤合同的。聽說袁小姐和張總昔日是同學,難怪他們這麼聊得來。張總平時對人很客氣的,都不怎麼說話,交際應酬的事都是交給我們來做。"離開之前,又自言自語說了一句,"張總似乎還沒結婚哦。"
鍾筆想起上次袁藍潑的酒水,這次又當著她的面勾引張說,新仇舊恨一起湧了上來,不由得怒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對著鏡子整了整儀容,她跑出去搗亂。
張說和袁藍站在一處說話。袁藍微笑,"上次的事,十分抱歉,惹你不高興了。今天藉此機會,特地登門致歉,張說,你不會還怪我吧?"她不說潑了鍾筆一身的酒,只說惹張說不快。
張說不想再提這事,便說:"當然不會,我知道你喝醉了。"她應該道歉的對象不是他,而是鍾筆。
袁藍欲語又止,頓了頓方說:"鍾筆她……乃有夫之婦,又有孩子……張說,你不會還對她有什麼想法吧……"
話未說完,張說一口打斷,"袁藍,這是我跟她之間的事。"外人無權干涉。
袁藍漲紅了臉,心中又氣又急又惱,還待說什麼,鍾筆手裡端著托盤走過來,打斷了他們的對話,"請問,需不需要喝點兒什麼?"
張說瞄了眼她,拿過其中一杯。袁藍見到她,十分吃驚,眉頭緊蹙,"鍾筆,你這是……"她怎麼在這裡,還穿得這麼豔俗?眼睛在她和張說之間來回搜尋,似乎想找出點兒什麼。
鍾筆笑得十分開心,"張說讓我來他公司工作,我閒來無事,就來幫幫忙啦。"張說明知她的說辭大有問題,很容易使人引起誤會,不過沒有糾正,只是微微蹙了蹙眉,不知道她又要耍什麼花樣。
袁藍很清楚張說的個性,公私分明,極有原則,從不將私人感情帶入工作中。心中不信,可是事實又擺在眼前,不由得她不相信,於是臉色青一陣白一陣,精彩至極。鍾筆看得心懷大暢,挑眉問:"調酒師特意調的果汁酒,要不要嚐嚐?"袁藍正需要酒水降火,冷著臉說了聲謝謝。
鍾筆人還沒走遠,就聽見身後傳來一陣急促凌亂的腳步聲,袁藍手掩雙唇,臉色慘白,撥開人群,急匆匆往洗手間衝去。
張說拉住她,晃著酒杯裡的酒,一臉懷疑,"裡面是什麼?"鍾筆睜著大眼睛,看起來十分無辜,"當然是酒啊,還有什麼?難道你懷疑我在裡面動了什麼手腳?不相信——行,你看著。"拿過他手中的酒,一飲而盡。
張說十分尷尬,居然紅了臉,拉住她的手道歉,"鍾筆,對不起,我不是有意的……"
鍾筆一手甩開,斜眼看他,"我知道你不是有意的,你是故意的——懷裡抱著美女的感覺是不是很爽啊?"甩頭就走。她都看見袁藍的胸部緊緊貼在他身上了,他還回抱住她。擁抱有這樣擁抱的嗎?當她從鄉下來,不懂外國人的禮節啊?
袁藍的身材一直都很豐滿,極富女人味,難怪鍾筆吃味。
跑到沒人的角落,她忍不住揉肚子,哎喲,忍得都快憋出內傷來了。她知道袁藍排斥一切跟獼猴桃有關的東西,誰叫她們以前是情敵呢——只怕如今還是,知己知彼,方能百戰百勝嘛。她只不過端了兩杯獼猴桃酒過去罷了。她才不會做那種當眾辱人之舉呢,要做就要做得人不知鬼不覺,天衣無縫。
張說迎上去問袁藍有沒有事,又解釋說:"你別誤會,鍾筆說她什麼都不知道,這酒我也喝了。"袁藍一臉難受,搖了搖手,"我不喜獼猴桃的味道。"要她相信鍾筆不是故意的,除非天上下紅雨。但是又無可奈何,鍾筆做得滴水不漏,一點兒把柄都沒有落下,倆人總不可能當著眾人的面大打出手吧。
倆人之間的樑子越結越深。
雙方簽了合同,袁藍提前走了,臉色很差。
鍾筆看看沒事,便跟陳玉明告假,"陳姐,我家裡還有小孩兒,能不能先走一步?"左學這小子,一個人在家,不知道有沒有造反。陳玉明以為她是單身母親,想到身為女人的難處,多有感觸,鐵腕娘子也有心軟的時候,很難得地放人,"行,你走吧,這裡由我來收場。"
鍾筆換了衣服出來,張說的車已經在門口等著。她視而不見,繞道而行。張說按了聲喇叭,她依然聽而不聞,直直往前走。張說還以為鍾筆是為了避嫌,大樓前人來人往,怕人看見惹來閒言碎語,於是開車慢慢跟在後面。到了大路上,他將方向盤一轉,擋在鍾筆前方,打開車門示意她上車。
鍾筆正眼也不瞧他,從車旁繞了過去。張說這才明白過來她是不高興了,連忙追下來,"你這是幹什麼?"
鍾筆無辜地說:"沒幹什麼,回家啊。張總,難道你不回家?"張說看著她不說話,眼睛裡噼裡啪啦冒火星。鍾筆不理他,哼,不坐他的車,難道她就回不去了?
張說強忍脾氣,無視她的無理取鬧,拽住她的手,"上車。"
鍾筆犟著小臉,一口拒絕:"不要!"
張說額頭的青筋隱隱跳動,忍不住問:"你到底在氣什麼?"不問還好,一問鍾筆更氣了,伸手去掰他的手指,大聲喝道:"放手!"
張說果然放開了,臉色發青,砰的一聲關上車門,震得鍾筆的耳膜嗡嗡作響,然後車子像箭一般飛了出去。
鍾筆氣得在後面跺腳,對著撲面而來的汽車尾氣大聲罵道:"奧迪有什麼了不起,老孃寶馬、保時捷早就開膩了!"這個該死的張說,活該千刀萬剮,就這麼把她一個人扔在這兒,人生地不熟,別說人影,連鬼影都沒一個。
不到一分鐘,張說的車子又拐了回來,停在她身前。鍾筆衝上去,狠狠踢了兩腳,"破銅爛鐵,我讓你得意,我讓你得意!"
張說下來一把拽住她,沒好氣地說:"再踢,再踢,我就把你扭送警察局!"
他在開車離開的時候想起她說的"懷裡抱著美女的感覺是不是很爽啊",這才恍然大悟,終於明白過來她在氣什麼,原來是在吃醋。
當真是反應遲鈍,後知後覺。
鍾筆使勁捶了他一拳,"你怎麼還活著啊——"這個妖孽,為禍人間!索性撒潑,"我就要踢,我就要踢,破銅爛鐵,有什麼了不起!"用力再踹上一腳。
張說氣得咬牙切齒,恨恨地說:"鍾筆,你太囂張了。"二話不說,一把將她推在車前,吻重重地落了上去。鍾筆全無防備,被他襲擊得暈頭轉向,手臂撐在身後,身子不由自主往後傾,乖乖張開雙唇,任他輾轉吸吮,攻城略地。
他的吻像一把火,燒得她全身熱血沸騰,不能自已;又像春天的風、夏天的雨、秋天的霜、冬天的雪,那麼自然舒服,沒有一絲不舒適。就是這樣輕盈柔軟、似酸似甜的感情,支撐著她度過了無數個悽清孤獨的寒夜,深深地融進血液裡,成為她精神上的依戀和支柱。
不管內心多麼孤寂、痛苦、絕望,張說一直是她不曾忘懷的信仰。
直到倆人氣喘吁吁,再也無法呼吸,這才分開來。鍾筆白了他一眼,揉著痠疼的手臂說:"難受死了!"
張說氣息粗重,臉色潮紅,心跳得很快,咚咚咚……咚咚咚……一下又一下,澎湃而熱烈,"哦,是嗎?要不要再來一次?"聲音看似平靜,只有他自己才知道剛才有多麼的難以自持。
鍾筆打開車門,垂著眼睛有些不好意思,"哼,想得倒美。"
倆人一同回去,一路無話。直到到了樓下,鍾筆忽然想起來,"哎呀,不知道左學有沒有吃晚飯。"轉頭看著張說,"都怪你,都怪你!"都怪他吻得她整個人飄然欲飛,什麼都不記得。
所幸左學已經睡下了,桌子上有未吃完的盒飯,她才舒了一口氣。
躺在床上,鍾筆不由自主地摸了摸紅潤的雙唇,想到剛才,又是甜蜜又是害羞,又有點兒哀傷。她以為自己只是將張說悄悄藏在了回憶裡,卻沒想到他早已化作一枚印章,刻進了她的心裡,融為骨血。
她長嘆一聲,翻了個身,把被子往頭上一罩——妖孽,妖孽,妖孽!專門來這世上禍害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