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德坤
【私愛作家之一:繆麗爾·斯帕克】
1.前天中坐在家裡看電視,在戛納電影節上,伊莎貝拉·於佩爾出來頒金棕櫚大獎,她的步履十分矯健,披散下來的頭髮更可以突出她那剛毅的眼睛。我突然想到,我心目中的布羅迪小姐或者莉絲是否就是這副模樣。你可以很快就給這類女人拍一張快照:偏執,在某個專業領域讓人挑不出半點毛病,缺少性生活,無力的外表下藏著一顆可怕的心。鬼知道那樣脆弱的手會幹出什麼壞事來?
很多時候,一個人越是虔誠就越讓人覺得不可理解。查·珀·斯諾稱斯帕克是“一條腿不踩在土地的小說家”,莫非他在說斯帕克脫離了現實,行走在虛幻的雲端?
布羅迪幫的女孩們就經常被指責缺乏“集體主義精神”,這和莉絲小姐神秘的捕捉獵物行動有著聯繫。《駕駛席》中比爾的第七層養生法道出很多“活在土地上的人們”的心聲:“事物分為陰和陽,在只為遵守第七養生法的人開闢的小屋後頭還會有另一間小屋,那是為修生養性的人準備的。第七層養生法就是隻吃各類植物,不多喝水。因為一天的小便次數是有所規定的,男人三次,女人只能兩次。”但是莉絲小姐對這種養生法不是很感興趣,她只想找一個與她“同一類型的人”,讓自己死在他/她的手中。比爾不得不告訴她,第七養生法還規定每天必須有一次性生活,他和她雖然認識還沒有多長時間,但是他們可以為了彼此的健康過一次性生活。
“你不覺得餓嗎?”
“不,只覺得孤獨。”莉絲小姐說。
“跟我在一起你就不孤獨了。”
我有個朋友有過躺在床上三個月的經歷。起初他認為這並不是一個什麼壞的事情,雖然他生了病不得不在床上幾個月,但是他可以利用這段時間把之前買的大部分書籍隨便讀上一遍,不至於讓它們躺在整潔的書架上太久。即使不想讀書了,他還可以想很多事情,要知道,雖然我們都還年輕,但是在內心已經積累了很多陰雲,值得好好回顧一番。他似乎在做一個美夢。但是這樣的夢他馬上就很自覺放棄了,書依然躺在原來的地方,很多事情既然已經發生過了就讓它像一片煙霧消失掉算了。他要應付很多現實的問題:受傷的部位正在發癢,大小便不方便,頭髮迅速地竄著,鏡子中的他看上去很邋遢。更重要的是,他每天憋在房間裡,似乎缺少了什麼:幾句恭維話,幾個讚賞的目光,或者必要的自信——隨著時間的流逝,他驚奇地發現只要和外界一隔絕,他的內心就沒有表演的能力了。鬱悶開始生長。但是他又不能四處行走,只好拿了筆記本電腦,在網上聊天。有一天他纏著我介紹女朋友給他認識,他已經一口氣泡了好多個,其中一個從廣州給他打過很多次電話,起先他覺得很新鮮,後來厭煩了,躲著那個女人。“你要介紹那些有文化層次的。”他笑著說。
我介紹了一個朋友給他,但是不能肯定是否符合他的要求。他說幾次聊天之後,那個女人果然有“文化層次”,她總是覺得自己很孤獨。
“跟我在一起你就不孤獨了。”他馬上得意洋洋接了一句,同時在內心洋溢著一種成就感,不再讓他感到自己一無是處。
“呵呵。”那個女人馬上給他潑了冷水,“我說過一句話,馬上就可以猜到你下面會跟我說什麼話,沒意思。”
2.《鋼琴教師》被很多人看成一個典型的虐戀事件。一個女人渴望一種變態的生活,這個說法本身就引起很多人的想像。見過一次斯帕克的照片,長得居然很“甜姐”,就是這樣的容貌比較容易欺騙人。與此相對,艾里斯·默多克長得則尖銳多了。營造小說時,斯帕克總會留下一些罅隙,雖然像《布羅迪小姐的青春》這樣的小說時間跨度很大,顧及到了很多事情,但是隨著流暢的文字,讀者們也跟著到底。斯帕克有個短篇小說叫作《你真該見識一下他那副邋遢相》,寫一個家教特別嚴明的少女看不慣身邊鄰居、朋友和“情人”作出各種違揹她習性的故事,她總是不自覺地在心中作出評價:“這個人很髒,那個人半點道德感都沒有。”有評論者認為“她以幽默的筆調生動地勾勒出一個淺薄而自以為是的少女的形象”,我總覺得這樣的論斷過於一廂情願。
評論家們在作家身上傾注了過多的道德想像力。我認為一個好的作家最基本也最重要的是儘量逼真描繪一個人,一件事物。它的前因後果,和它的來龍去脈。
站在這裡的人如果不能確定自己身上沒有半點汙點,他/她就沒有資格拿起石頭……
斯帕克是扮豬吃老虎最成功的作家之一。她懂得玩弄花招。事實上,《你真該見識一下他那副邋遢相》中那位少女雖然刻薄了點,但是她所看見也的確是正在發生的,她為很多東西感到噁心:一個女人叫她的兒子別往捲心菜裡撒尿,“去撒到草地上去吧”。或者一個青年因為她“什麼事都不著急”而馬上去找了另外一個茶餐廳的女人。
“我太傻了。”她想,“我竟然覺得自己和他們可以交朋友,因為我贊成人人平等。”
我很喜歡斯帕克一個不太引人注目的小說:《死的警告》。一群老婦時刻感到死神就在她們身邊,甚至就在自己的心裡。她是斯帕克漫長的創作生涯中的第三部小說,故事一開始就陷入迷霧,作者好像在提醒讀者們有一個類似阿嘉莎·克里斯蒂式的犯罪人物隱藏在一堆碌碌無為的平凡人當中,時刻在電話裡重複一句話:“記著,你必定死去。”人們有自己的隱私:家庭,情感,遺產。每個“受害者”聽到這樣的話都感到世道不好,人身受到威脅。但是小說到了最後還是沒有告訴我們一個具體的人物,究竟是誰在小鎮裡面到處打這樣的一個電話。有一個老婦得出結論說:“或許是死神在跟我說這句話。”
他並沒有欺騙他們,那句話說的也沒錯。這裡不得不考慮作者斯帕克玩弄的花招:她把我們(也包括小說人物)引入歧途然後才告訴我們:那是惟一的一條路,除了走這裡別無選擇。這也是很多人說斯帕克狹隘的理由,查·珀·斯諾那句話還是最典型的:“一條腿不踩在土地的小說家。”而在另外一些人眼中看來:“她用天鵝絨手套隱藏尖利的爪子……”
在《死的警告》裡面,一個在旁人看來是正人君子的丈夫擔負著良心上的譴責,他有一個患老年痴呆症的作家妻子,又有個兇巴巴的老處女妹妹,另外他為自己剋制不住的風流韻事感到“良心上”的自責。在他看來,妻子的小說雖然多少沉悶無聊,但是她畢竟是個“純潔的人兒”。然而事實並非如此,妻子早就知道他的風流韻事,與他相似,她的情人甚至不比他來得少。
這個作家妻子還不忘發表一番自己的小說創作經驗:
“人物。”卡密恩說,“過了一段時間以後好像支配了我的筆。可是一開始我總是陷入到混亂之中,我常常對自己說:‘啊,當我們開始欺騙的時候,我們織的是一張多麼混亂的網啊,這是因為,小說創作藝術和進行欺騙非常相似’。”
“而在生活中。”他說,“一切都不同了。一切都好像是由天意在做主宰……”
人們更願意相信生活的法則而非藝術的法則,小說家們在編完小說的世界之後還是要回到現實生活當中。因為稀少,所以我不免歡呼此類可愛的人們,雖然有時候看上去偏執得近乎可鄙,卻懂得不必欺騙自己。說到底,誰會像伊莎貝拉·於佩爾那樣,給自己的胸口來一刀?
只是為了告誡自己,在期望之中和學會遺忘妥協,後者才是救世的良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