胭脂河穿過小鎮,在兩岸的逼迫中,忽然修長,像美女的腿。斷橋所在的位置,正是這條修腿的膝蓋部位。膝蓋以下,胭脂河微微轉折,向西延伸,在這微曲的膝蓋彎裡,總是停泊著十幾只烏篷船。烏篷船很小,基本上是胭脂河上捕魚的工具。篷是半圓形的,用竹片編成,中夾竹箬,上面塗滿了黑油;船尾一般用櫓,有的一支,有的兩支,船頭直立一根竹篙,用來定船。有的船裡還備有棉被,低矮的桌子,簡單的炊具,偶爾有炊煙在船尾飄蕩。船與船的縫隙裡黃葉飄浮,一層塵屑蒙在水面,女人們踩著船沿,到靠近河心的乾淨處洗衣服,一蕩一擺,使河面飄浮的東西,變得更為擁擠。
在這一溜烏篷船中,並靠一隻大船,比所有的船要高,要長,原先的烏篷,改裝成一個木盒子,設有窗戶,更為不同的是,船尾還裝了發動機,開動時冒出一股青煙,發出“嘭嘭嘭”的聲音,整個船隨之劇烈地震顫。鎮裡管這隻船叫機帆船。它是楓林鎮到益陽縣城的水路交通工具。一天一班船,早上七點鐘的時候,全鎮的人都能聽到機帆船發動機的聲音,鼻子靈敏的,還能嗅到那股發黑的柴油煙味。
船主林海洋,是個二十八歲的男人。兩年前,他的妻子難產死了,留下一個兒子。
林海洋個子不高,臂粗腿壯,臉上也像河面一樣,總是蒙著一層發黑的塵屑。妻子死後,林海洋的臉反倒乾淨起來,只是皮膚仍是很黑。但細心的人們終於發現他眉清目秀,有點出人意料。人們猜測,林海洋這幾年跑船,應該是賺了些錢;人們遺憾,可惜林海洋的老婆沒這個福份。
林海洋天天進縣城,他在別人心目中的地位,自然很不一樣。
林海洋是一個精力充沛的男人。
林海洋是白粒丸店的常客。每次他一到,老闆娘似乎能聞到味,總會從廚房鑽出來,和他寒暄幾句。
老闆娘喜歡春天,所以總把春天穿在身上。她的衣服囊括了所有鮮豔的色彩。她的衣櫃,永遠是濃烈的春季。在鮮豔的覆蓋下,她的軀體就是春天那起伏的山巒。
老闆娘絢麗的色彩總讓球球感到昏眩。
當老闆娘和林海洋說話的時候,球球看見老闆娘的神情像個少女,臉上的皺紋藏在控制得恰到好處的微笑中;她的眼神,總像陰影拂過水麵,忽明忽暗,詭異多變。球球覺得神秘與遙遠,滿腦子就會有走舊木橋時,群鳥的嘈雜聲。於是,她對於老闆娘那種很“媽媽”的感覺,又變得很模糊不清。
這時球球有點難過,心裡空空蕩蕩,沒有可依傍的東西。
老闆娘似乎總有很多需求。因為球球總看到林海洋給她捎來東西。每次都裝在袋子裡,球球也不知道捎的什麼。但有一回,他們一個遞,一個接,球球的眼前晃過一點粉紅色。第二天,老闆娘就穿上了那種粉紅的毛衣。
球球也想請林海洋捎東西,但球球不好意思說。她希望不花錢,聽林海洋講一講縣城的事,也就心滿意足。但這個想法,球球也不說出來,所以她只能間或從老闆娘嘴裡聽到一些。老闆娘說那些時,好像把整個縣城都穿在身上。
磨米粉時,如果老闆娘心情好,她會呆一會,幫球球磨上幾圈。她偶會打探打探球球的心事,聊聊家常,說說兒子,但並不提及自己。老闆娘的男人到哪裡去了?球球不知道,一直不敢問。這一次,見穿粉紅毛衣的老闆娘興奮,比往時更好說話,球球往磨盤裡放下一把米,收回手臂時,問,張阿姨,晚上一個人睡不怕麼?老闆娘一愣,沒想到球球問個這樣的問題,推磨的手停了一圈,然後邊磨邊說,我男人走船,做完一轉回來一次。有時一個月,有時兩個月。沒有什麼好怕的,門結實得很。再說,我這把年紀,鬼都怕我了!老闆娘滔滔不絕,像磨裡碾出來的米粉,紛紛灑灑。
球球“哦”了一聲,心想老闆娘膽子好大。
你這妹子,鎮裡的伢子認得不少了吧?有喜歡的沒有?阿姨替你出面說媒去!老闆娘似乎突然想到這件事,興致很高。
張阿姨不要笑話我了,我一個鄉里妹子,哪裡有人喜歡。球球臉唰地紅了。
鄉里妹子怎麼了?鎮裡有幾個長得你這樣好看的?我當年還不是從鄉里上來?我男人就是鎮上的。我賺的比他們多,吃的比他們好,哪個敢看不起我?老闆娘睜圓了眼,好像事實就在她的眼裡,睜大了好讓球球看個清楚。
你也是鄉里的?你男人是鎮上的?球球張大了嘴,說不清哪一個原因更令她吃驚。
是的,是的。老闆娘像個農夫卸下肩上擔子那樣輕鬆地笑。這時,對於老闆娘給她的那種很“媽媽”的溫暖感覺又出現了,球球真想趴在老闆娘的大腿上睡一覺。
九九那個豔陽天來喲,十八歲的哥哥,坐在河邊……縣長又在唱歌。縣長唱得很輕柔,斷斷續續,像在呼喚什麼。
這個癲子,黑燈瞎火的還唱!老闆娘搖搖頭。
阿姨,人怎麼會瘋成那個樣子?像喝醉了酒的人那樣?
受不了打擊哦,所以啊,凡事一定要想得開,心胸要開闊,要對自己好一點。
想不開,就把腦子想出毛病來了。
是啊,還有的想不開就去跳河,吃農藥。
她從哪裡來?
她在鎮裡好多年了。早些時候,她就唱這首歌,那個嗓子才叫好喲,好多人圍觀。
那時她的牙齒是不是更白?
這我倒記不得了。只記得她的頭髮一直白的。
她的家裡人呢?為什麼沒人管她?
一個瘋子,誰管得住,傻妹子。她快活賽神仙啊,無憂無慮的,愛怎樣就怎樣,誰能像她那麼痛快?
也不知老闆娘說的是真是假。球球被磨心那個旋轉的洞搞得腦袋發昏,手被石磨撞到了,手中的米碰灑一地。
晚上恰巧有月亮。
月亮是小鎮的。月亮是斷橋的。月亮是胭脂河的。
月亮下面的小鎮,鍍了一層水銀,顯得很乾淨。
春天,天氣還很涼快,夜晚斷橋上留連的男女消失得很早,都躲到了背風的地方,比如楓林,以及弄堂和牆角。
烏篷船上一片漆黑。機帆船上很亮堂,叮叮噹噹的,有人在弄吃的,有人在說話,有人在笑,有人在船沿走來走去。船在水裡輕微地搖晃,驚動了水中的月亮,水紋一圈一圈地往外盪漾,那些飄浮空氣中的香味,就像是從波紋裡散發開來的。
下午的時候,羅婷到白粒丸店,像往常一樣,腋下夾一本很厚的書。不同的是,她穿了一件嶄新的綠色薄毛衣,黑眼睛比往時明亮。毛衣是雞心領,露出白肉的地方,貼了一條很細的黃金項鍊。羅婷把書放在凳子上,朝球球神秘地笑。球球摸了摸她脖子上的鏈子,說,是金子的麼?羅婷點頭,補充道,純金的!球球說,好看,好看,今天怎麼搞這麼好看?羅婷終於憋不住,嘻嘻笑出聲來,一字一頓地說,今、天、我、生、日!
怪不得穿這麼漂亮!球球很快樂,也很羨慕。快樂是因為羅婷,羨慕也是因為金項鍊。
晚上,會在船上聚會,吃宵夜,打拖拉機,唱歌,喝酒,我們一塊玩!羅婷就是來邀請球球的。球球笑著點了點頭,神情卻忽然間黯淡下去,像拉上窗簾的房間,立刻陰暗起來。
對了,你哪天過生日,也要慶祝一下!羅婷打了一個啞響指。
不知道,我從來沒有過過生日。球球很惆悵。
羅婷露出一個相當怪異的表情。
我媽也記不清,她只記得那天地裡冒出很多竹筍,我爸挑到鎮裡賣了些錢。
那應該是三月份了。你媽真糊塗。
晚上都有誰去?
就我,你,程小蝶,還有幾個,也都是我哥的同學,去了就知道了。
球球有點怕陌生人,臨時拉上毛燕壯膽,並且給羅婷買了一個綠色的髮夾。上船時,球球雙腿直打顫,幸虧毛燕拉著,要不都有可能掉到河裡去了。上船後,球球才發現,這隻機帆船,原來就是林海洋的。林海洋就是開著這隻船,每天到縣城,還給老闆娘不斷地捎東西。於是球球又想起老闆娘說“我這把年紀,鬼都怕我了”時的神態,才覺得老闆娘沒有半點沮喪,反倒是有點得意的。
船艙裡點的是蠟燭。左右兩側各三支。臉在燭光中,顏色很溫暖。球球探身進艙的瞬間,感覺胸口被某張臉灼熱了,當她站穩,坐下時,卻不知道是哪一張臉。羅婷把球球隆重地介紹了一番。其實不用羅婷介紹,都知道球球是白粒丸店的服務員。球球也認識其中幾個。比如羅中國,林海洋。程小蝶漂亮得讓人過目難忘,球球也見過。坐在羅中國邊上的曹衛兵,到白粒丸吃過幾回,但是每次都沒給錢,老闆娘總對他說,下次再來。可能是老闆娘的親戚。曹衛兵請過球球看電影,球球拒絕了。球球不喜歡曹衛兵的樣子,他的嘴和臉有點歪,一副吊兒郎當的神情。不過,在座的每個人都認識毛燕。他們喊她阿泰夫人。毛燕幸福地接受了這個稱謂,白粒丸臉上,每一個角落都鋪滿了微笑。
一撥海浪樣的熱潮過去後,球球開始慢慢地打量每一個人。羅中國沒有因為羅婷的生日而改變沉穩。林海洋一副老大哥的樣子,他和他的這艘機帆船一樣,受到大家的尊重,他常常說一不二。程小蝶情緒不高,但是在極力營造氣氛。她穿著很不一樣,夏天還沒到,就很著急地套起了裙子。程小蝶漂亮得讓人不敢正視,比香港影星溫碧霞還要嫵媚幾分。
羅中國沒想到球球會將一頭黑髮像緞子那樣鋪開。還是那身對襟布衣,藍底白碎花的布料,有點土,但是穿在球球身上,就洋氣起來。燭光不像電燈那麼明亮,朦朧的色調適宜於想入非非。每個人的眼神都曖昧不清。大家嗑瓜子,吃水果,亂七八糟地說話。一會是學生時代的生活,一會又嘲弄某個人腳又臭,再過一陣,有人就說到楓林裡的兩個光屁股,然後自得其樂,笑聲七零八落。
球球微微附和,眼光隨意地掠過每一個人。她發現,羅婷毛衣的花式,和林海洋的一模一樣。那種花樣很複雜,針法當然也不簡單,打錯一針,整個花形都會變樣,織的人,還得花不一樣的心思。
球球就看到林海洋的眼神,在燭光的搖曳中,拋向羅婷。羅婷悄悄地接住了,就低下頭去,彷彿在把林海洋的眼神裝進口袋。
大家鬧哄哄的,球球就想起小時候的豬圈。她和花母豬,小豬崽們在那個兒童樂園裡的快樂時光。花母豬死了。花母豬數不清的孩子們,不知還有多少活著。花母豬的奶水,稻草的甘甜與清香,豬的糞便的奇特味道,忽然讓她情不自禁地渴念。
球球閉上眼睛,深深地呼吸,渴望嗅到這些,嗅到這些已經融進她生命的重要氣味。但是,她嗅到的只是煙、瓜子、水果、魚腥,以及不知來自哪張嘴的口臭。失望,像攥緊的手,慢慢的鬆開,露出空空的掌心,和那些亂七八糟的掌紋。而難過,又使這隻手重新攥緊了。
毛燕緊挨著球球,手圈著球球的一條手臂,說話時也不鬆開,好象球球是她身體的一部份。笑起來,兩個人的頭就會碰到一塊。只有一個人不太說話,那就是羅中國的同學厲紅旗。厲紅旗學完釀酒的技術,剛分到酒廠。他坐羅中國旁邊,高出羅中國大半個腦袋。
厲紅旗的眼睛掠過羅中國刺蝟一樣的平頭,看見球球的側臉。一直是側臉。
後來男的開始喝酒。酒是厲紅旗帶的。但厲紅旗自己不怎麼喝。再過一陣,厲紅旗說廠裡還有事,要先走一步。他的影子從球球身邊晃過,球球感覺一股涼風撲面。然後聽見船沿上咚咚的腳步聲,船在震顫,並且輕微的晃動。厲紅旗跳上岸的時候,船似乎還上浮許多。
厲紅旗一走,船艙立即空了很多。
曹衛兵鬆了口氣。因為厲紅旗一直把他擋住了。擋住他看球球,也擋住了球球。
曹衛兵的眼神,像釣那些浮游的魚那樣,不斷地把誘餌拋出去,收回來,再拋出去,再收回來。令他懊惱的是,球球這條魚,只顧遊弋,始終沒有咬鉤。她的眼光到羅中國那裡就打住了,根本不朝曹衛兵那邊看。儘管曹衛兵離羅中國不過一個屁股的距離。
曹衛兵不動聲色地換了位置,坐到船艙對面,和程小蝶,羅婷,林海洋等人併成一排。
婷婷,我先走了,明天早起呢。曹衛兵正暗自慶幸選了一個最佳位置,球球卻要告別。球球站起來時,擋住身後的蠟燭,前排的虹燭把她的身影印在船板上,球球的背後像燃燒了一般,染上一層金色。
好吧。你是不可以睡懶覺的。羅婷拉著球球的手。
我也要早起呢。當學徒不勤奮,師傅打屁股。毛燕笑嘻嘻地。
還沒唱歌就走,我的吉他會很遺憾。球球才看見羅中國帶了吉他來。
下次再聽,真的太夜了。球球有些歉疚。
烏篷船睡了。
小鎮睡了。
月亮睡了。
河散發出煤炭、穀物、乾草和纜繩的氣味。
兩個影子,沿著麻石階梯拾級而上。月光灑在腳下,如降了一層薄雪。斷橋上的四個石獅子,像冰雕。橋下那個巨大的月亮,一半陰暗,一半潔白。
才走幾步,吉他的彈奏聲就追了上來。球球扭過頭,有影子貼在機帆船昏黃的窗口上。
“就讓雨把我的頭髮淋溼,就讓風將我的淚吹乾,就像秋風吹落的黃葉,再也沒有感覺……”羅中國唱得月色更冷,忽而凝固,忽而飄散,並且有一種冰冷的東西,往球球心底裡流去,她不由攥緊了毛燕的手。
羅中國失戀了。毛燕說。
是嗎?球球站住不動。月光下她的臉慘白一片。
是啊,那個小學老師,怎麼可能嫁給他呢?會彈吉他,又不能當飯吃。
那她當時怎麼會喜歡羅中國呢?
因為喜歡啊。羅中國的吉他實在彈得好。
為什麼就不喜歡了呢?
羅中國要和她結婚,她拒絕了。
哦。失戀。球球有點冷。失戀是什麼感覺,是不是像懷念花母豬,懷念豬圈的氣味那樣。球球想。她沒有戀過,更談不上失戀,自然是不得而知。
他腦袋會不會想出毛病來?球球忽然想到老闆娘說的,有的人想不開,或者瘋了,或者去自殺。
沒那麼嚴重吧?因為失戀就瘋掉的沒見過,要瘋也是女的瘋,哪裡見過男的為愛情就變成精神病的。毛燕笑著戳了一下球球的額頭。
默默地走了一段,穿過弄堂時,月光把弄堂的小路染得很白,看得清地上凹凸不平的石頭。偶爾一片房角的陰影,被月光折了,映在路面上。兩邊的房子黑漆漆的,窗戶更是黑得嚇人。
你說縣長是不是因為……因為那個……愛情……才瘋掉的?球球忍不住又問。
我哪知道呢?不過,十有八九是這樣,縣長被男人甩了。也許還懷過孩子。說最後一句時,毛燕壓低了嗓子。
做爸爸的,怎麼會把孩子也甩了?球球一驚。想起舊木橋上,母親掐著她的屁股,惡狠狠地罵“扔了算了”。她又站住了。她的雙手在暗底使勁地圈住母親肥碩的脖子。
你緊張什麼呀,我只是猜測。再說,沒生出來的孩子,只是一塊血,一堆肉,有的還扔了餵狗呢!
啊!球球尖叫一聲,她看見狗在吃孩子。
別說了毛燕,就愛騙人。球球被毛燕說得心裡直打鼓。
好,不說縣長了,管她怎麼瘋的,管她懷沒懷過孩子呢!毛燕還是拐彎抹角地在說。
這時候,一個黑影從更黑的黑暗裡躥出來,像孩子跳繩那樣跳了幾步,然後靠著牆角站著不動,立即像一堆破爛的東西。但是,有雙眼睛像貓一樣閃閃發光。
縣長把兩個女孩子嚇了一跳。
球球和毛燕在白粒丸店分了手。
球球看見縣長雙手捧著一個爛蘋果拼命地啃。一條黑狗在她身邊轉來轉去。忽然,縣長手中的蘋果變成了孩子,只有蘋果那麼大的孩子。縣長低下頭,不知是要吃孩子,還是要親孩子,就有黑狗猛地撲上來,把孩子叼走了。球球大聲地喊,就把自己喊醒了,醒來時還看見縣長滿手的鮮血。
電影院能容納三百多人。牆上的放映廣告永遠是灰糊糊的,並且總像遭遇過暴風雨的肆虐,支離破碎,讓人懷疑張貼的是上個季度的電影消息。而電影院門前的空地,大約是農民的曬穀場那般大小,總是鋪滿嚼剩的甘蔗屑、檳榔渣,還有桔子皮、廢棄的紙。由於無數鞋子的跺踩,都已經變成肥沃的泥土色,有的儼然已成鋪建路面的材料,牢牢地粘在地面上。新華書店在電影院隔壁,裡面除了“年年有魚”之類的年畫以外,就是白紙,紅紙,綠紙,和一些文具用品,就是沒有書。鎮里人腦海裡早就形成這麼一個概念,新華書店,就是賣這些東西的。
請看電影是男孩子追求女孩子的第一步。
曹衛兵又來了。說不清是褲子太大,還是人太瘦,曹衛兵的褲襠總是空空蕩蕩。他喜歡讓褲子稍微往下鬆垮,皮帶繫到肚臍以下,因此褲襠空曠得很不真實。上週,曹衛兵來,一定要請球球看電影,橫豎要球球同意,不同意他就一直呆在店裡。球球起先還覺得曹衛兵不怎麼煩人,但他死皮賴臉起來,就很惹她生厭。於是球球叫了毛燕一起去電影院。
曹衛兵買了兩張票,說,你們先進去,我上個廁所馬上就來。
找到位子坐下後,毛燕說,球球,你知道曹衛兵是幹什麼的麼?球球說,知道,不就是一個小混子麼,硬要人看,不看這場電影好像會死人。靜了一會,毛燕才說,球球,曹衛兵是黑社會的。不要和他來往太多。他看電影從來不買票,吃東西也不給錢,那些個體戶,每個月還得給他“保護費”。
球球這才知道曹衛兵並不是老闆娘的親戚。便問什麼是黑社會。毛燕也解釋不清,只說性質跟土匪差不多。說到土匪,球球就明白了,那是讓人又怕又恨的。但是,黑不溜秋的曹衛兵,和平常人沒什麼不一樣,看不出是個土匪。
曹衛兵不是來吃白粒丸的。
曹衛兵是來找球球的。這一次,他要單獨請球球看電影。上次毛燕坐在他和球球中間,說句話都不方便,白費了時間和金錢。
球球,新到港產片,成龍主演,一定好看。曹衛兵晃了晃腦袋。
不行啊,今天生意太好了,活很多,晚上還要磨米粉,怕是十點鐘也幹不完。球球看曹衛兵一眼,抹桌子,擺凳子,手腳一直不停止忙碌。
那我幫你磨,磨完再去。
不用了,和老闆娘一塊磨。
票都買了,你到底看還是看?
真的沒空啊,你和別人去看吧。
豬日的!縣長生的!鄉里鱉!曹衛兵朝凳子狠踢了一腳,一口氣把球球的父親母親全罵了一遍,才悻悻地走了。
球球知道父親不是豬,她也不是縣長生的,這個曹衛兵怎麼亂罵,她也不會多生氣,但他罵她“鄉里鱉”,她便氣得渾身發抖。鱉,是女性生殖器的意思。鄉里人罵“蠢得像鱉一樣”,也沒有“鄉里鱉”這麼刺耳。曹衛兵居然還把鱉分成了鄉里的和鎮裡的,球球在他嘴裡,不但是個鱉,而且還是鄉里鱉,對鄉里鱉的輕賤到了無以復加的程度。曹衛兵太惡毒了,球球覺得心靈遭受了嚴重地傷害。但是曹衛兵是土匪,是黑社會,球球不敢回罵,只是狠狠地擦著桌子,吧嗒吧嗒直掉眼淚。
鄉里鱉,鄉里鱉,我偏要嫁到鎮子裡來。球球咬咬唇,心裡暗暗地發狠。
聽見縣長唱歌的時候,球球停止了抽泣。街上行人模糊不清。她來回擦了幾下眼睛。她想起晚上的夢。於是她走到門口,想看縣長有什麼變化。縣長頭上包著一塊硃紅色的絲巾,臉上有細密的笑容。走了幾步,縣長把絲巾扯下來,在空中揮舞,喊幾句口號,再小心地把絲巾疊好,揣進口袋。
球球忘記了縣長的牙齒,她被那條紅絲巾吸引了。小鎮上沒有那樣的絲巾買,也沒誰圍過那樣的絲巾。縣長她從哪裡弄來這麼漂亮的絲巾呢?不管哪裡弄來的,球球很喜歡。這個季節,正合適系那樣的絲巾,再過些日子,天一熱,就只有等秋天了。整個下午,她都在思索,用什麼跟縣長交換絲巾,才不至於讓人認為,她佔縣長的便宜,比較公平合理,而縣長又很願意呢?
一個肥胖的女人,幾乎是倒退著走到了店門口。她寬厚結實的臂膀撞到門框時,目光才從縣長身上收回來,到她完全掉過頭來,才發現面前沒路,不得不一步跨進店裡。
……你怎麼來了?肥胖女人剛穩住腳,球球見是母親,喊了一聲,把肥胖女人嚇一跳。肥胖女人定定神,見面前閨女渾身上下乾乾淨淨,小胸脯也挺了一些,喉嚨裡也沒有了拉風箱聲音,忽然覺得有點陌生。她走了遠路,東張西望間,還有些氣喘吁吁。
你先坐下。球球又說。
母親在凳子上坐下來,把白粒丸店實實在在地看了一圈,拍拍褲腿的塵土,說,你大嫂又生了一個兒子。
你先吃碗白粒丸,很好的味道。母親拍得很響,球球沒聽清母親說什麼。
你大嫂又生一個兒子。母親的褲腳拍乾淨了,再把兩隻手拍了拍,重複了一遍。母親一身的肥肉堆在凳子上,很有些無可奈何。
我還要二十天才發工資。球球低下了頭。球球知道母親的身體也不太好,那麼胖,是虛胖,一個空架子而已。球球也看到了母親頭上的白髮,用不了幾年,肯定會和縣長一樣滿頭花白。
再吃一碗吧。見母親一陣風似的,把一碗白粒丸掃光了,球球知道那點東西在母親的肚子裡只是墊了個底兒。第二碗母親吃得很慢,她似乎才開始認真品嚐,又似乎是捨不得那麼快吃掉,或者說怕吃完了,兩隻手閒著不自在。畢竟是鎮上,不是自家豬圈和那個燻得發黑的廚房。母親一粒一粒地吃,那麼小的丸子,母親的嘴巴那麼大,剛張開就把它吞沒了,輕易得像海里的浪頭打翻、並且吞沒一頁小舟。母親還煞有其事地咀嚼一會,以至於咀嚼得有點做作。那麼小的丸子,仔細一想,其實只夠塞她的牙縫。一碗白粒丸畢竟數量有限,母親終於吃完了。她用最後一口湯漱了漱口,併吞了下去。
這是二十塊錢。我身上一分錢也沒有了。球球的右手一直在褲袋裡放著。聽見母親嗓子裡咕嚕一聲,就把右手抽出來,將攥緊的一疊散鈔遞給母親。母親打了一個嗝。打嗝的時候,她伸出手接過鈔票。
那個癲子,歌唱得蠻好聽。母親說。母親說完,忽然若有所思,怔怔地看著在街上走來走去的縣長。
縣長已經不唱了,低著頭,似乎在街面尋找什麼答案。
你還要趕路,早些回家吧。過些天我再回去。球球催促母親。母親卻抓起球球的左手。母親這樣親熱的舉動讓球球很不自在。因為母親極少這樣溫情。母親撫摸球球手腕,手指頭停在菸頭大的疤痕上。母親曾說過那是胎記。但是毛燕和羅婷看過,都說像菸頭燙傷的痕跡,因為那一圈皮膚被損壞了。但在球球的記憶裡,沒有這種肉體的疼痛。球球懶得多想,只是覺得不好看,就戴了些叮噹響的手鐲,把疤痕擋住了。
這些鐲子,很費錢吧。球球以為母親會說一說她的胎記。
就買了這一串。球球說,並掙脫了母親的手。
真是浪費啊……母親無比惋惜。
你還要趕路,早些回家吧。
夜悄悄地靜。
比月光還微弱的街燈,睡眼惺鬆。白粒丸店右側的小門吱呀一聲開了,一個身影鑽出來,反手輕輕帶上門,出了衚衕口,球球出現在街燈裡,樣子神秘兮兮,手裡還端著一個大碗。她朝百合街兩頭分別看了一下,然後往左前行,在梧桐樹下停住了。
縣長,縣長!球球輕聲地喊。既想喊應她,又怕把她喊醒。
縣長沒吭聲。
球球又湊近了些,選擇一個有可能更靠近縣長頭部的地方。
縣長,縣長!球球彎下腰。
忽然兩道白光一閃,嚇得球球一哆嗦,差點扔了飯碗便跑。
縣長睜開了眼睛,但立即又閉上了。
球球不再喊,把那碗白粒丸探到縣長鼻子底下。縣長立刻坐了起來,雙手奪過球球手中的碗。球球還沒來得及和她談條件,頃刻間,縣長就幹掉了滿滿一碗白粒丸。縣長露出滿嘴白森森的牙齒時,球球才發覺縣長在笑。縣長笑的時候,眼神直直地看著天上,像一個女孩,仰望著她高大的戀人。
很美的笑。球球驚呆了。縣長的嘴唇,那優美的弧度,像經過精心描摹。球球是通過縣長的牙齒髮現的。縣長的嘴是一彎銀月,一動不動地掛在那裡。忽然,月亮消失了,像被濃雲遮擋,縣長閉上了嘴。球球還不大清楚縣長的脾性,不知道縣長這個瘋子會不會打人。她默默觀察了一會兒,看見縣長抿著嘴哼起了“九九那個豔陽天來喲”。縣長對球球既沒敵意,也無警覺,她似乎在用歌聲緩和球球的恐懼。球球感覺縣長不會攻擊她,縣長在歌聲中,好像表達了一種可以接近的情緒,從她的精神空間裡,給球球挪出了一片地方。她輕柔地唱。球球想起小時候,花母豬用嘴蹭她,嘴裡“嗯嗯嗯”地哼,和縣長的哼唱極為相近。球球心裡也一片柔和。她蹲下來,與縣長的臉保持在一個水平線上。
縣長,好吃吧?球球也笑,表示她的友善。哼歌的縣長停頓了一下,然後繼續哼。一滴水“啪”滴在球球的脖子上,冰涼。縣長,我喜歡你的紅絲巾。球球不知道跟縣長說什麼,也不知道縣長聽不聽得懂,一個瘋子,還可不可以和人交流。縣長不哼了,手在脖子裡撓癢。縣長打了一個哈欠。縣長眼睛被勾直了似的,盯著某一個點,一動不動。絲巾,那條揮呀揮的絲巾,我很喜歡。球球做了一個揮的手勢。縣長眼睛並不轉動,但把臉挪過來,這樣,她直勾勾的眼睛就停在球球臉上。但球球沒發現縣長的眼神有可以溝通的跡象,好像球球只是一堵牆,堵住了她的視線。
縣長,你到底能不能聽見呀?我喜歡你的絲巾,我,跟你交換好不好,你看,你已經吃了一大碗白粒丸了,我,我再添兩個鐲子好嗎?這可是我最喜歡的。球球邊說邊把鐲子從左手腕摘下來。縣長爆發出吃吃的笑,伸手在頭髮裡抓了幾下,嘰哩咕嚕地說話。但是縣長交談的對象另有其人。球球聽不清她說什麼,她壓根兒就不是和球球說話。縣長嘴裡“嗯”一聲,點了點頭,然後又吃吃地笑。球球真想在縣長耳邊喊,我喜歡你的紗巾!把縣長喊醒。但是也有可能把縣長嚇跑。球球有點懊惱,縣長像母親一樣,對於她的想法總是置之不理。
縣長,我本來想給你錢,但是我大嫂又生了一個兒子,二十塊錢,全給母親帶走了,或者,等我發工資的時候再補給你。你知道,天氣越來越暖和了,到那時候,說不定熱得不行了。縣長,我長這麼大,連頭花都沒戴過,媽媽說那浪費錢。我是真的喜歡你的絲巾,比羅婷的金項鍊還喜歡。我答應你,發了工資就給你錢,鐲子先給你押著。球球把手鐲遞到縣長跟前。縣長根本沒聽,她也一直在說話。縣長說話的速度很快,含糊不清,似唱非唱,似說非說。好一陣,縣長和球球各說各的,像兩條鐵軌上的火車,並排同時前開。
球球的鐲子亮晶晶的,縣長眼睛落在鐲子上,不再是散光,注意力第一次有了明確目標。縣長接過鐲子,摸一摸,看一看,又吃吃地笑,像個行家鑑別出了假貨。
縣長,我好睏了,快把你的絲巾拿出來。球球近乎乞求了。縣長卻在往手腕上套鐲子,鐲子卡住了,她還是死命地往裡推,把手背上的肉勒得雪白。
縣長很喜歡這兩個鐲子。
球球終於得到了紅絲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