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殘雪

    球球無法斷定,曾在牆角里居住的人,是不是縣長。哮喘嚴重地影響了她的鼻子對氣味的分辨能力。梧桐樹下,縣長的味道早被風吹雨淋,洗劫一空。只有縣長那身破爛的衣服和蓬亂的白頭髮,清楚地印在心裡。後來的夜晚,球球每天都會來這個牆角看一次。她終究沒有看到縣長。某一個時刻,她忽然察覺到,過去的那些日子,縣長其實一直在她的身邊,陪伴她,並且保護她。這似乎有些怪異。她堅信是這樣的。現在,就算看不到縣長的人,她也覺得縣長正在某個角落看著她,露出潔白的牙齒,傻呵呵的笑。一層溫暖包圍了她,似乎將臉落在枕頭上,有片刻的柔軟與舒適。她聞到了夏天,梧桐樹下的夏天,花母豬的乳汁香味,如空氣在夜色裡漫遊。她不打算再找縣長了。她同樣相信,縣長像一件東西,由於自己的疏忽,一時不知遺漏在哪個地方,越是拼命尋找,越是找不到。但是,會在某一天,某個時刻,突然出現,那時,擁有的便是巨大的驚喜。她所要做的,便是等待。

    羅婷挺著肚子上了船,跟著林海洋的船往返。並不是船上需要人來買票,就算真需要一個幫手,那林海洋又怎麼可能讓大肚子的老婆來幹這份工作。羅婷自己要跟船。羅婷為什麼這麼做,林海洋心知肚明,只得由著她。白粒丸店的老闆娘隔三岔五地往益陽跑,坐的都是林海洋的船,羅婷怎麼放心得下。待老闆娘在益陽開了白料丸分店,更是免不了在小鎮之間來回奔波,免不了和林海洋碰面的,誰知道他們又會幹些什麼事情。這種擔憂總是纏繞羅婷。她一面擔心,狠狠地詛咒老闆娘,一面忍不住羨慕起毛燕夫婦來。毛燕和阿泰成天夫唱婦隨,形影不離,連給別人暗送秋波這樣的事都不太可能發生。那種生活,那種情感,乾淨純粹,省了不少心煩事。像林海洋,日出而出,日落而歸,大部份時間都在羅婷的視線以外,家就像旅館,也不知還有多少瞞天過海的事情。當然羅婷也不可能天天跟船。不跟船的時候,她便去白粒丸店,試圖和球球又恢復她結婚以前的那種友好關係。

    有關球球的流言蜚語,羅婷置若罔聞。球球已經沒什麼朋友了,既有她主動疏遠的,也有別人主動疏遠的。厲紅旗希望和球球保持朋友關係,球球拒絕了。她說還是像從不曾相識為好,現在既便是還像朋友,那也是虛偽的。厲紅旗雖認為愛情不在,友情在,但球球堅持一是一,二是二,黑白是非絕不混淆,她不能從一個角色,轉換成另一個角色。球球與羅婷的關係,一直搖擺不定,事實上一直是被羅婷左右,她習慣了羅婷的忽冷忽熱,時好時壞。不過,球球對朋友的熱情,已經冷卻,她如習慣羅婷的冷熱,習慣了一個人。和縣長說話很好,她無話不聽;和老鼠說話很好,它的小眼睛閃亮晶瑩;和空氣說話很好,它無所不容。她們永遠不會出賣誰,且守口如瓶。

    日子像一頭牛,默默地把一年的犁拉到盡頭,也不回首,仍不緊不慢地向前拉去。離過年尚有十來天,零星的鞭炮和花炮聲,早已在街上東一響,西一響地熱鬧,氣氛中有了過年的喜慶。這時候,一場流感從空氣裡夾裹而來,襲擊了小鎮,許多人病倒了。身體強壯,抵抗力強的,三兩天便挺了過來,像球球這樣的體質,體內的病菌,就像一個潛伏已久的漢奸,一見風吹草動,立馬就蠢蠢欲動,和流感裡應外合,她身體的堡壘一下子就被攻下了。

    球球一病就病了一個星期。

    打針吃藥後,流感似乎是治好了,人卻不再像從前那樣舒坦。她面帶潮紅,不咳嗽時,也是這樣,總像是被火烤熱了皮膚。她覺得身體輕了,喘息重了,耳朵裡時常嗡嗡地,像電波流動。有時候,她什麼也聽不見,什麼也不能幹,喘息聲在她自己聽來,尖銳得像金屬的相互碰撞,或者像一隻尖叫著划向空中的帶哨的沖天炮。有時候,她覺得喘息使她浮起來,她感覺自己坐在船裡,左右搖晃得厲害。有一次,她雙眼一黑,忽地跌入黑暗當中,片刻間,她看見了算命老奶奶,滿頭花白的頭髮,整齊的牙齒雪白,毫無松落的跡象。老奶奶的形象一瞬即逝,她很驚訝,她總是不自覺地把老奶奶和縣長混淆了,連暈眩間的幻覺都是這樣。於是,她尋思著,正月間抽個時間去給老奶奶拜個年,她想,那時候,她應該能看到老奶奶的樣子,看到她坐在陽光下的那種雙目失明,卻無所不見的從容。她甚至想象,老奶奶穿一身豔麗的衣裳,像她年輕時那樣。如果老奶奶心情不錯,她就請她算一算,算一算事業,或者算一算縣長出現的時間。她還有許多夢,等待老奶奶的解析;有許多困頓,有待於老奶奶的點撥。

    球球的病除了咳嗽,特別怕冷以外,似乎並不影響生活,只是模樣顯得越發柔弱與溫順。小鎮的流言,在經歷了一番洶湧的衝擊之後,發現對象如此不堪一擊,即不招搖,也不強硬,便自覺沒有什麼意思,竟有些憐憫地默默沉寂了。這些溫和的鎮里人,到底狠不下心,把一個鄉下女子往絕路上逼。她們的所作所為,都只怪生活太過平淡無瀾。

    近年關了,小鎮人也將精力投入到過年的準備當中。一切都像渣子沉下水底。小鎮暫時風平浪靜。也沒有人關注球球的身體狀況,只有球球她自己明白。她常覺得自己飄浮起來,離人和大地都有一段距離。有時候明明有人從前面走近,她卻愣是看見對方往後退去。她的生活中,最真實的事情只有兩件,那就是發出金屬音質的咳嗽與喘氣。

    厲紅旗暗底裡仍在關注球球。厲紅旗一直在想一個問題。他知道,事實上,球球並沒有錯,她的身體與感情,都坦誠地交給了他,但他跨不過世俗的門檻,越不過自設的樊籬。小鎮太小了,小到一切都在人們的視線犯圍以內。他有時嫌自己的屈從,對球球於心有愧。有時又想球球乞求他,要他繼續愛她,不要分開,但球球卻一句話也沒有,竟比他還要堅決。用球球的眼淚將自己軟化的夢想泡湯,他反倒覺得自己被球球拋棄了,並不安心。這個冬天,目睹球球嬌弱病態,厲紅旗心底終於湧起一股男子漢的氣慨,忽然間柔情滿懷,盟生照顧球球的衝動。他相信,球球的病,和她掉進河裡有關;球球掉進河裡,和他有關,他是有責任的,因為他在她身邊,沒有保護好她。

    球球,其實,我們……你,我仍然喜歡你。球球房間裡的陰冷使厲紅旗一顫。他在床邊坐下。球球喘氣聲很大,和門縫裡進來的風一起,涼颼颼地穿透厲紅旗的脊背。厲紅旗說什麼,球球沒有聽清楚,但她從他的嘴型看出來,他在說他喜歡她。

    想和我上床,是麼?不用拐彎抹角啊,又不是沒上過,又不是第一次。她漫不經心的話,像一記耳光抽打在他的臉上。他面紅耳赤。

    球球,你,別這樣自暴自棄,以前是我錯了,現在,我不在乎別人怎麼說了,你不要這麼理解我,我……厲紅旗正說著,球球一番猛烈的咳嗽打斷了他。她嗓子裡卡了一口濃痰,幾次試圖吐出來,都沒有成功。他替她捶背,她一隻手推開了,面朝牆壁專注地咳嗽,呼吸中夾有咕嚕咕嚕的雜音。半晌,她別轉臉來時,已經有鼻血滑淌下來。他慌了手腳,命她仰起頭來。她若無其事地一笑,用毛巾擦掉鼻血,說,小事,習慣了,一會就好。

    她的鎮定讓他吃驚,那次在烏篷船喝酒時,那個在斷橋上柔弱與無力的女孩子不見了,她生命中的苦楚,被她現在的冷淡覆蓋了。她現在的冷淡,把她生命的苦楚淹沒了。

    球球,原諒我,或者,懲罰我,好嗎?他自知有錯,他對她的傷害,不是一兩句話可以抹平的,因而只是不斷的企求。

    你沒有錯,錯的是我,咳,咳……也許我該請我自己原諒自己。球球說。是咳嗽溼潤了她的眼睛,她沒掉淚。

    不,你沒有哭,你沒有哭,就是在怪我。每次都是那樣,你只有哭出來,才表示你很委屈,願意交流。只有眼淚才是你的真心。你哭吧,球球,哭出來好嗎?他很著急。她的鼻血不時地流淌出來,他用指頭幫她揩了幾下。血,慢慢地止了。他順著手勢掠了一下她額前的頭髮,她也許被他手指的溫暖或者溫情觸動,終於忍不住,“哇”地一聲哭了出來,並且趴在他的肩膀上,很久沒有抬頭。

    他沒有動,由她哭。他知道,哭著,是痛快的。他企盼她哭。因而堅決地用肩膀承受著她的眼淚,鼻涕和嘴裡呵出的熱氣,把自己凝固成一堵牆,直到她的哭聲漸漸微弱,暴風驟雨般歇息下來,恢復平靜,他才鬆了一口氣。他也感覺到她原本堅硬冷漠的身體,在他的手中融化,緩緩地鬆軟開來,她的雙手不知不覺地箍緊了他。

    他隨之明白,她已經原諒了他,便把欣喜與愛意融入雙臂,同樣的抱緊了她。

    兩人半晌沒說一句話。

    老鼠在屋樑上逃竄。

    她嗓子裡的聲音,像北風在遙遠的地方吹刮。

    他只聽得有把鏟子,把瓦礫鏟來鏟去,碎片與鐵鏟撞擊的聲音,正好從她的喉嚨裡傳出來。他掰開她的手,兩手捧住她的腮,讓她張開嘴,努力地想看到她的嗓子裡去。她屏住呼吸。聲音消失了。他看到一個洞口。空洞。

    很難受是嗎?他對著洞口說。他知道這個洞穴裡的聲音,使她呼吸吃力,很不舒服。如果可以,他真想鑽進去,將那裡打掃一遍,像吸塵器,把所有的灰塵吸出來,像鏟子,把每一塊碎片都剷除乾淨。但是不可以。他鬆開她,面對自己的無能為力,懊悔當初沒學醫。

    球球,我們結婚吧。面對眼前的空洞,他像醫生詢問患者,或者是下了診斷,又似乎要給剛才的舉動一個結果。球球肚皮一癟,深吸一口氣,再吐出來,彷彿一聲嘆息。

    球球,你不願意嗎?我很認真的。如果患者不相信醫生的診斷,醫生大約會是厲紅旗現在的神情。他情緒並不激烈,也不驚訝,只是看著自己的手,或者近處的東西,相當溫和與誠懇。所以患者和醫生吵不起來。球球首先是因為心裡的委屈沒有完全稀釋,排解,即便是寬容了他,人一時半會還是轉不過彎來;這時,她是感覺到他溫和中不容置疑的力量,便給了他一個含淚的微笑。

    我願意,我為什麼不願意呢?你不要後悔就是了。她說。眼睛裡閃現一束快樂的亮光,他覺得那非常耀眼。一個人,若能讓一雙眼睛發出這樣的神采,是幸福於己,還是賜福於人呢?她眼裡的亮光,是偏於“愛”多一點,還是偏於“嫁”多一點呢?

    幾個小疑問從他心底一閃而過。僅僅是一閃而過。

    他來不及想太多,他本不是個多愁善感的人。他只是動情地吻了她。他已經好久沒有吻她了,感覺既新鮮,又熟悉。

    正月,正月十五就結婚。我聽人說了,那是個大好日子,鎮裡就有幾家辦婚嫁的呢。厲紅旗迫不及待,要把球球娶進家門。

    這麼快?!這一回球球是真高興了,高興得難以掩飾,或者說她根本不願掩飾。她眼裡的那束亮光已經變成一盞燈,使屋子裡一片亮堂。

    不,太慢了!明天我就帶醜媳婦見公婆去!厲紅旗雙手將球球舉託了一下,球球像個孩子,直樂得咯咯咯笑。

    你爸媽,會同意嗎?球球忽然想起老闆娘來,便憂心忡忡。

    我爸說了,兒子要娶的女孩,就是厲家的媳婦!所以我們家娶媳婦,由我“包辦”!厲紅旗說。

    我也帶乖女婿回家見丈母孃去!球球臉上心裡,雲散天開。

    當下兩人開始掰著手指頭計算,買什麼,不買什麼,什麼用什麼顏色,什麼擺什麼位置,什麼是他說了算,什麼是她說了算……

    如果說成為白粒丸店的老闆(雖然還有一些日子),是球球生命中的第一個幸福,那麼,球球生命中的第二個幸福,就這麼來了(雖然離正式出嫁還有一些日子)。

    我覺得,是我在行走的時候,咣噹一聲,掉進了路上的陷阱裡。球球對厲紅旗說,並狡黠的微笑。

    陷阱?難道你還在懷疑我麼?球球,你摸摸,摸摸這兒。厲紅旗把球球的手放在他的胸口上。

    幸福就是一個陷阱,陷入幸福的人,眼裡再也看不到別的東西,等於四周一片漆黑,我盼望這時間能變成永恆。球球說幸福是陷阱,誰都想永遠困在其中。

    幸福?陷阱?都哪跟哪啊?厲紅旗驚訝於球球把幸福比作陷阱,覺得很是怪異,一時間不知她小腦瓜裡在想些什麼。

    也許現在看來,是個溫馨的陷阱,到以後,就是個殘酷的陷阱了呢。球球說。她想起毛燕和羅婷等人,她們肯定也有過這樣的幸福,遇到過這樣的陷阱,不知道現在,她們在陷阱裡,是享樂,還是掙扎。於是她頓了頓,繼續說道,厲,你知道嗎?羅婷曾到白粒丸店,一邊罵人,一邊流淚,一邊用手護著凸起的肚子,顯出她蠻野的一面;黑妹說阿泰差點被人打瘸另一條腿;老闆娘丈夫常年在外跑船,和林海洋關係很曖昧;縣長為什麼總唱“等到你胸佩紅花回家莊”?還有老奶奶講的那個故事……如果地獄有十八層,那麼陷阱也是有層次的。不是嗎?在原本溫馨的陷阱裡,或者也分了許多層,可能有平淡、寧靜、冷漠、苟且、怨恨、自欺欺人、掩耳盜鈴、同床異夢、貌合神離等等,人們在這些不同類型的層次中居住,生活。在我們身邊的人,也能劃分出許多類型來呢!

    球球,說得非常精彩啊!你哪裡來這些稀奇古怪的想法呢?你也沒讀多少書,按道理,這樣的話你說不出來呀!詫異放大了厲紅旗的眼睛。

    我在小鎮一年了,看到的,聽到的,生活的,還少麼?是,我剛來的時候,連發育都感到害怕,不知道怎麼回事。可是,一年時間,可以發生很多事情,當然,可能什麼也不發生。拔苗助長不是不可能。至少,我是被拔長了。我一直懷疑,我的親生父母拋棄了我。我要找許文藝,找縣長,看她手腕上是不是有和我一樣的傷疤。球球說著,轉眼便說到了尋找縣長的事情上。

    你還沉迷在老奶奶的故事裡,傻瓜!當然,我會陪你一起傻。厲紅旗重新抱緊她,她獲得了新的力量。

    球球的生活像年前的天氣那樣放晴。然而天氣暖和得極不正常。人們在這種溫暖中感覺憋悶與煩躁。有經驗的人說,氣溫這麼反常,必定會有一場寒流,或者會下一場大雪。果然,兩天的溫暖過後,氣溫驟然下降,一年中最冷的天氣來了。北風狂嗥了兩天兩夜,大地再一次徹底凍結,裹上了一層冰。第三天,大朵的雪花鋪天蓋地。當大地一片雪白的時候,厲紅旗右臂耷拉,面無血色,在別人的挾扶中,急匆匆一路跑出酒廠大門。白雪上一行鮮血,格外腥紅。這時天色將晚,積雪不薄,幾個人冒著大雪疾走,腳下悄無聲息,等他們消失在鎮裡的另一頭時,酒廠門口便聚集了好些人,紛紛議論。

    原來,厲紅旗的右臂被廠裡機器壓傷了,當時就有人看見厲紅旗手臂鮮血汩汩,傷得不輕,但是沒人想到,厲紅旗的右臂,已經從肘部處完斷裂。

    球球趕到醫院時,被厲紅旗那半條纏著紗布的手臂嚇傻了,只覺得有誰拿了一面鑼,在她的耳邊狠擊了一聲,眼前的一切都在顫慄與轟鳴。她差點暈倒過去。

    她的腳把她帶到床邊,她的手猶猶疑疑地摸索那半截紗布,她的臉像塊石膏,她像在幫別人喘息。她忘了問他疼不疼,忘了安慰他,忘了給他微笑,腦海裡有個聲音在盤旋:一隻手,只有一隻手,我的丈夫只有一隻手,我要嫁的,仍然是一個殘疾人。為什麼,為什麼最終還是這樣?為什麼這種命運像蛇一樣,擺不脫,還越纏越緊?

    球球,球球,不要害怕,不痛,真的,不痛。厲紅旗失血的嘴唇乾裂,他企圖把幸福的昨天重新擺上臉面,卻只能是慘淡笑容。

    如果不是上天嫉妒我的幸福,那就是有妖魔唸了咒語,這樣殘酷地掰斷了他的右臂。我原本就是很倒黴的,所有厄運就朝我來吧,為什麼要對無辜的他下手?為什麼不能讓我嫁一個健康的鎮里人?如果我嫁給他,非得奪去他的一條胳膊,我可以不嫁,我寧願不嫁啊。球球的眼珠子遲緩地滾動半圈,先是有半顆眼淚堵在眼眶邊,繼而聚成一汪,蜂湧而出。

    厲,厲……我不怕。球球嗚咽。四條胳膊腿,如今只有三條半,厲就和阿泰一樣,自己和毛燕,也沒有什麼區別了。但是,厲紅旗殘疾了沒有關係,關鍵是,誰知道她是在厲紅旗四肢健全的時候,和他互定終身的呢?她是和健康帥氣的厲紅旗談婚論嫁的,只是在婚期未到之前,出了這樣的意外,這和毛燕嫁給阿泰,是有本質區別的。嫁給一個殘疾人,難免會被一些人嘲笑,但是,如果一個健康的丈夫忽然殘疾了,得到的會是同情與關懷。事情就是這麼微妙,更何況,這樣的事情發生在一個鄉里妹子身上,一個曾被小鎮女人視為共同情敵的鄉里妹子身上。厲紅旗斷了一條胳膊,球球嫁給他的揚眉吐氣與驕傲,也隨之折斷。

    球球,我們,還結婚嗎?厲紅旗舔了一下嘴唇,他一直看著球球。

    球球一直看著那條殘餘的手臂。

    咳!咳——咳——!球球咳嗽,低頭吐了一口痰。

    結婚,我們說好了的。你爸媽都在張羅婚事了。等你出院,我們回一趟鄉下。球球對半截手臂說,喘氣聲幾乎蓋過了她的話。

    ……

    厲,不管怎麼樣,我都要嫁給你。我願意把我的右臂給你,我願意做你的右臂。

    ……謝謝你,球球。原先我還在想,傅寒那小子沒福氣,沒想到,我也一樣。不,我比他有福氣,只是無福……

    厲,你又提他幹什麼。

    他是擺在眼前不珍惜,而我,你看我,現在這樣子,哪裡配你要。在厲紅旗的觀念中,他與球球從來都是平等的,厲紅旗從來不認為鎮里人有什麼不同。所以在他這裡,半條胳膊地失去,並不意味抵銷鎮里人的優勢,抹掉鎮里人的優越感,而是在與球球平等的條件下,忽然間與她不在平等的位置上。

    厲,不嫌棄我,要娶我;現在,和我談什麼配不配呢?如果你不罵我,我倒要說,我覺得眼下這樣,我才覺得和你稍微站齊了一些。以前老闆娘就告誡過我,一個鄉里妹子,不要妄想嫁個鎮裡男人,尤其是好男人。許多人都是這麼認為的。

    球球,鄉里人受鎮里人輕視,殘疾的也是這樣。如果把癲子也算進殘疾一類,大家基本上忘了癲子也是人。你這麼好,理該有一個愛你的人呵護你。至少他是個健康的人。

    不說這些了,厲,你不能改變決定。你答應過,和我結婚,陪我找縣長。現在發生點小意外,就想推諉了是不?

    厲紅旗不說話,只是用左手抓握球球的雙手,默默地用力,再用力……

    厲紅旗出院的那天,雪過天晴,分不清太陽與雪,哪個更為耀眼。街頭積雪正慢慢地化成泥水,踩上去,鞋底下濺散溼潤的聲音。遠處不易涉足的地方,雪正變得稀薄,形成大小不一的塊狀,像島嶼分佈。屋簷的水滴聲輕鬆舒緩,滴在水溝裡,聚集成一股細流,流淌,源流不知在哪一處消失。下午的時候,太陽躲起來,雪停止融化,一切即將冰封。

    天更冷了。

    怕厲紅旗纏著紗布的半截手臂嚇著母親,球球獨自回家過年。

    球球認真地把和厲紅旗的關係與母親講了。母親似乎還為那個獨苗木匠的事耿耿於懷,即便是聽到球球要嫁鎮里人了,也沒有一絲喜悅。嫁吧嫁吧,反正好人家都讓別人挑去了!母親抱著新添的孫子,腋下露出一截泛黃的棉絮,臉頰上有一圈更濃的紅薯色。球球知道,那是凍的。母親騰出一隻手,把壓在灰燼下的炭火撥旺了,繼續說,過年沒豬殺,豬發了瘟,扔了。爬過年檻,你二哥就要蓋新房,我給你打腳盆、尿桶的錢也墊進去了。母親臉上的皺紋很深,說話的時候,每一條皺紋都靜止不動,沒有哪一條不安地扭曲。

    球球知道母親的意思,她也沒有想過,母親會為她準備什麼嫁妝。她告訴母親,她將要嫁人,僅僅因為她是母親,厲紅旗必需從這個家裡將她迎娶過去。

    正月初一,他會帶上媒人前來“送日子”。球球盯著母親的皺紋,一條一條地數。

    母親的面容消失了,球球看見的只是一群蚯蚓,一堆枯枝,一片龜裂的田地,一張廢舊的皺紙,或者是一些豬圈的稻草。稻草。想到稻草,她的眼前出現了豬圈,耷拉著大耳朵的花母豬,站在稻草上,面帶微笑,端著兩隻鼻孔呼哧呼哧地喘氣。接下來,她又看見蓬亂的稻草,長在縣長的頭上,頭髮裡隱藏貓一樣的眼睛,一明一滅。

    媽……媽?球球張嘴呢喃。

    媽?媽?你還記得叫媽?!養你十幾年,你喊過老子幾聲?母親的話像顆掉到地上的玻璃球,一路彈跳。

    你,是我的……媽媽?等玻璃球停止滾動,球球撿起了它。球球的語氣表明,如果是她的媽媽,她沒有給過她一點母愛,這句話,可以是詰問;如果是她不是她的媽媽,這句話,便是疑問。

    母親啞了。

    她懷裡的孩子看著她。木然。

    母親放好孩子,低頭做飯。

    母親始終沒有回答球球。

    天,一直未開眼,持續低溫,陰沉,似乎在醞釀一場立春前的大雪。

    早上起來,球球就不斷地朝獨木橋那面張望。然而,整整一個上午,都沒有看見厲紅旗從獨木橋上走過來。按道理,“送日子”的人,應該在早上八九點鐘到達,可厲紅旗像受鞭炮聲驚嚇的鳥,不知躲到哪個角落去了。眼下已過午飯時分,球球只道是出了意外,或有變故。

    我說過,鎮里人不可靠,幸好我沒驚動親戚朋友,看看,鬧出這大笑話來,臉面都不知往哪擱。對於球球嫁給鎮里人,母親一直是懷疑的。這下證實了,她有點為自己得意。不過,她意識到應該像個母親那樣,為女兒傷感,便沉下了紅薯臉。傷感是個什麼東西,母親其實不懂。傷感是小資的情調,母親作為一個農民,最富足的就是唾沫星子。所以沒過一陣,她就破口大罵起來。把鎮里人,把厲紅旗罵得狗屁不是,似乎這樣就幫了球球一大把。

    咳——咳——,咳!球球帶著胸腔內的風箱,躲開了母親的聒噪,站在屋外的泥垛上,向獨木橋張望。遠處的山,大片的白雪點綴,像一隻巨大的花母豬。她在那裡尋找花母豬的耳朵的位置,鼻子的地方,她彷彿聽到它嗷嗷地叫。風從她的鼻尖刮過去。她的腳趾頭已經凍麻木了。風箱抽得更為猛烈。她這樣眺望著,又等了一小時,然後,她轉身進了屋。五分鐘後,她出了門,徑直往鎮裡走去。

    一路鞭炮聲不斷,還伴有熱鬧的喧譁,那是從屋子裡傳來的。

    新鮮的鞭炮屑爆碎在荒涼的墳堆上。

    殘燭滅了。

    殘雪靜臥。

    一片花白的世界。球球行走在花母豬的身體上。

    冷不斷地往心裡鑽,身上越來越冷,像風剝掉了衣裳。她裹緊自己,頂風行進。天漸漸有些暖色。她很快就到了鎮裡。大年初一,所有的店鋪都關了,所有的攤位都撤了,人們都躲在房子烤火,團聚,街上便格外空曠。零星的爆炸聲不斷。

    踩著街上殘餘的鞭炮屑,球球竟覺得自己走在墳墓上。小鎮這座巨大的墳墓,經歷了一次團體拜祭,仍在沉睡。她沒有直接從玫瑰街拐到丁香街,再去酒廠,而是特意橫過百合街。她看見了她的白粒丸店。老闆娘約定,正月初五與她正式簽訂合同。也就是說,還有四天,她不再是白粒丸店的服務員,而是堂堂正正的老闆了。儘管白粒丸店緊閉,球球還是看到了裡面熱氣騰騰,人來人往的火熱場面,聞到了白粒丸的清香。她禁不住微笑。接著,她圍著梧桐樹轉了一圈,沉思片刻,這才穿過白粒丸店的衚衕,去找厲紅旗。

    上了丁香街,太陽光突然穿透雲層投射下來,眼前一片明媚。

    她幾乎聽到陽光“嘩啦”潑撒的聲音。

    太陽很亮。

    太陽和殘雪的光亮,使她頭昏目眩。

    她的眼前翻書一樣,輪過一頁一頁的黑暗。

    等昏眩過去了,她便看見斷橋的楓林邊上,圍了一些人。有人湊攏過去,看一眼,撤了回來,像黑蟻那樣,悄無聲息。從稀疏的人影裡,她隱約看見,地上躺著的東西。

    死人?!她頭皮一緊,一股陰冷逼到腳了趾頭。厲?僅一秒鐘,她迅速地想到厲紅旗,撥腿奔跑過去,在人群背後站住。

    仍不斷有人湊過去,有人撤回來。有的嘴裡嗑著瓜子,有的手裡抓著撲克牌,有人提著倒空的垃圾桶……

    凍死的吧,這個冬天,的確太冷。

    可能是病死的。

    到天堂極樂世界去,也是解脫。

    可憐,連收屍的人都沒有。

    ……

    球球明白死者不是厲紅旗,心才慢慢地放下來。但已經嚇得手腳冰涼。短暫的情緒震盪過後,她驀地發現,她深愛厲紅旗!如果失去他,她將痛苦不堪。她不打算再看這具死屍,迫切地想要見到他了。

    她上了斷橋。

    球……球。隱約有一聲呼喚擦過球球的耳根。聲音似乎來自石獅子的嘴裡,並且在它的胸腔裡面迴旋。她猛然站住,回頭緊緊地盯著石獅子。

    石獅子頭頂一片殘雪,嘴含一堆紙屑,並沒有開口說話。

    她繼續往前走。

    球……球。又是一聲呼喚。這一次聽起來,是一種金屬輕微的碰撞,某種黑暗中,曾發出這樣的聲音。

    老奶奶?!球球的心咯登一下,沉入胭脂河裡。她再一次向那個包圍圈衝過去,停在死屍面前。屍體上搭了一件破爛的衣服,看不見死者的容貌。有條手臂卻在遮蓋之外。一束亮光刺痛了球球的眼睛。亮光從死者的手臂上射來。她彎下腰,隨著角度的改變,亮光消失了。於是,她清楚地看見了那條手臂上的手鐲,兩個手鐲。她噎住了,恍惚如夢。她腰彎得更厲害。套著手鐲的肌膚下面,一個粉紅的圓點,比菸頭還大,似乎正被太陽烤得紅亮,光滑,甚至鮮豔。鮮豔爆炸了,眼前的世界,粉紅一片。狠狠的抽搐,胸腔內的風箱尖銳地拉響。劇烈地咳嗽,像個胃痙攣患者,她雙手捂胸,兩腿一軟,跪立在地。緊接著,她咳出一口鮮血,血滴迸濺在屍體上。在她昏厥過去,往前撲倒的霎那,她碰到了傅寒的眼睛,他在人群中,和其他看客一樣,陌生、淡漠。他身邊有張漂亮的臉,似乎是程小蝶……她感覺胭脂河水覆蓋過來,在將她吞沒,她張嘴大喊“媽——媽”,但是,她沒有發出聲音,河水迅速吞沒了她,吞沒了她的呼喊,她和她的心,在沉下去,沉下去……

    越來越多的人聚了過來。

    人聚了過來,包圍了她們。

    (完)

    2002年12月完稿·瀋陽

    2003年3月修改·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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