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為師,終身為父,這句話並不只是說說而已。
對於蘇曠來說,鐵敖不僅是良師益友,還是嚴父,慈母,傳道授業解惑的前輩。
對於蘇曠這種無君無父的散淡閒人來說,即便是真的聖旨,若是下得糊塗齷齪,他一樣當草紙用了。但是師父的話不同,師父讓他投身公門,他想也不想就去投身;師父讓他遠赴塞外臥底,取了鳳曦和的性命,他雖然多少有些不情願,但也一樣義無反顧的去了。
算起來他違拗師父意思的,也不過是兩軍陣前站到鳳曦和身邊那一次,而即使那次,師父也並未強令過。
蘇曠一直很驕傲有如此一位明師——天下提及第一名捕鐵敖,幾乎沒有一個不會伸出拇指,讚一聲硬漢子的。
蘇曠第二次跪倒,大禮參拜,仰首,目中已有熱淚盈眶。
師父老了,渾善達克的最後一戰,幾乎耗盡了鐵敖的精力,而倚為左膀右臂的兩位高徒,一個慘死在戰場上,一個遠遁江湖,如今只剩他一個人孤軍奮戰,明顯已有了疲憊的神色。鐵敖微笑:“曠兒,今天怎麼如此多禮?”
蘇曠叩首:“徒兒不孝,三年來未曾侍奉師父膝下——”
鐵敖接口:“以至於為師的步入歧途,是不是?”
蘇曠一驚,張口結舌說不出話來。
他想了無數種說辭挑起話頭,卻沒想到鐵敖一口就承認了下來。
蘇曠訕訕一笑:“師父……您老人家,本來不必回答這麼幹脆。”
鐵敖傲然道:“我何必騙你?”
蘇曠正襟對視:“這麼說,借刀堂的事情,真是您親歷親為的了?”
鐵敖拍了拍身邊的座椅:“起來說話,我也想聽聽,我的得意高足是如何得知的。”
蘇曠嘆了口氣:“要從那一日,借刀堂忽然接到任務,誅殺蘇知府全家說起。”他略略定了定神:“慕孝和的確不是什麼善類,但是在江湖上卻沒有仇家,官場上的幾個仇家,也一定做不出誅殺滿門,雞犬不留的事情來。”
鐵敖點點頭:“此事我本不想牽涉你進去,只是沒想到沈東籬居然是你的朋友。”
蘇曠接著道:“那一日,在蘇府後花園中,我和幾個殺手過招,其中一個領頭的,卻說出一番話來——”
那一日情形兇險之極,蘇曠情急之下使出了無常刀的招數,領頭男子一口喝破,蘇曠問及是否認得五哥,那男子卻回答——“恨未識荊。只是聽說紅山鳳曦和一生孤傲,他的朋友怎麼會護著慕孝和這個狗官?”
蘇曠望著鐵敖,笑笑:“這無論如何,也不是真正的殺手應該說的話。我一直在諑磨,究竟什麼人要拿當朝九門提督開刀,又買了沈東籬滅口,聽了那人的話,卻忽然明白,買兇的人與借刀堂的頭腦,極有可能便是一家。借刀堂行事周密,出手殺人萬無一失,買兇滅口多此一舉,唯一的原因,就是那些殺手未免太過熱血沸騰了些,難免露出馬腳來。”
鐵敖點頭讚許:“不錯,為師生平的確行事毒辣,你自然會想到我頭上。”
蘇曠躬身:“不敢,師父下手雖辣,但素來為人正派,視貪官如寇仇,徒兒也佩服的很。”
鐵敖屈下一個手指:“這算第一。”
蘇曠又道:“揚州城裡,幾個殺手被滅口之後,我曾細細檢查,無一端倪——但是無一端倪本身就有極大問題。那些驗屍的手段,如果不是六扇門的高手絕不會學,而普通江湖殺手行走天涯,又怎麼會怕人看出身份來?於是我又想到,這個借刀堂的主人,說不定就是六扇門的一號人物,這才能做的水滴不露,連衣服質地,針腳做工都考慮在內。”他微微一笑:“徒兒這點道行,全靠師父教誨,普天之下,再沒有人比師父您精通此道的。”
鐵敖又屈一指:“第二點。”
蘇曠嘆了口氣,從懷中摸出一條沾滿鮮血的青布帶來,時間隔了太久,血色已經濃黑:“這是徒兒從一個殺手頭髮上解下來的。”
鐵敖皺皺眉頭:“這條布帶有什麼不對?”
蘇曠指了指自己的鼻子:“也沒什麼不對,只是正巧和我的一樣而已。
鐵敖搖頭:“這只是普通之極的布條,全天下都買的到。”
蘇曠苦笑:“但是束髮的方式,卻是外鬆內緊,只此一家——師父,你教過我許多遍,動手之前,全身上下都要收拾利落,譬如頭髮不可束得太緊,不然縱躍翻騰便有不適;也不可束得太鬆,不然打鬥時頭髮忽然送開,難免被對手佔了先機——天下雖大,懂得如此束髮的,恐怕沒有幾個。”
鐵敖笑了:“看來教徒弟不能教得太多,不然反受其害。”
蘇曠低頭:“其實我本沒有足夠的證據推斷就是您老人家,我來,也只是想當面問問師父而已——”
鐵敖雙目忽然一睜:“蘇曠,你要問我什麼?我一手創辦借刀堂,何錯之有?”
蘇曠咬咬牙:“師父,你可記得,有一日你曾告訴過我,身為捕快,是朝廷的爪牙,爪牙是不應有自己的思想的,更不用說自己的規則。”
“此一時,彼一時。”鐵敖緩緩轉過身子:“曠兒……貢格爾草原一戰,我明白了許多事情。聖人云,五十而知天命,我果然是到了這個年紀,才明白一己之力不能對抗那些魑魅魍魎,必須用非常手段,才能成功,鐵某人自問無愧於心,你問我什麼?”
蘇曠抬起頭,聲音也大了不少:“師父,身為執法之人,率先破壞法度,濫殺無辜,凌駕於朝綱之上,難道就是對的不成?”
鐵敖笑笑:“曠兒,我老了,兩手空空這麼多年,已經明白,這世上不是隻有對和錯。我們爺仨其實都一樣,都不甘心只做爪牙而已,不同的是,丹峰死了,你走了,我選了另外一條路——天下大不平,非劍不能消之。”
蘇曠昂首:“你殺了一個慕孝和,自然有千百個慕孝和。”
鐵敖森然:“我殺了慕孝和,為何不能取而代之?”
蘇曠只覺得一道閃電忽然劃過腦海,怔怔地盯著師父——原來這才是原因吧?師父真的老了,人到老的時候才會放棄希望和追逐,渴望抓住些什麼,而師父——鐵敖,他迫不及待地要嚐嚐權術和力量的滋味。
被禁錮了這麼多年的野心一旦釋放,是如何可怕的力量?
蘇曠自己明白,做他們這一行的,見過無數卑汙陰謀,只靠一己之心維持,一旦放棄心中律法的支柱,想要學會那些手段,實在太過容易。
鐵敖看著他神色的變化,笑了:“曠兒,你還記不記得,你小時候總說有女鬼在洗澡,老是要拉著丹峰去偷看?”
蘇曠的臉登時就紅了,那個時候其實他已經不算很小,總在半夜聽見女人的低語和水聲,撩撥地他心猿意馬,整晚的睡不著覺。蘇曠吃吃道:“呃……這個,自然記得……那個臭小子假正經,不但不肯和我去,還偷了我的黃裱紙和狗血跑去您那兒告密,結果師父罵我為長不尊,拎起鞭子抽了我一晚上,過了半個月傷才好。”
鐵敖輕輕在身後牆壁上按了幾個機關:“你現在就可以看看那個女鬼了。”
牆後的暗門格喀格喀地打開了。
光線有些黯淡,但是濃烈的血腥氣撲鼻而來,蘇曠稍微適應了一下光線,才看清那間不大的房間,房間一面堆滿了藥草,地上是暗紅的血漬,不知被浸染了多少遍才有如此的色澤,而血漬之上,躺著一個女人,確切地說,是一具女人的屍體。
那具屍體已經快要腐爛,面孔身材都已變形,但蘇曠還是一眼就認出了她——馮雲矜,那個忽然跳進祠堂尋求庇護的女人,那個擂臺上指認他是兇手的女人,那個金殼線蟲原本的“主人”。
蘇曠猛回頭:“你殺了她?”
他的聲音已經不帶多少尊敬。
鐵敖淡淡道:“一半吧,她來求我的時候,鐵蒺藜的傷勢已經很重,要救活她勢必損耗我大半功力,我沒這個慈悲心腸。”
蘇曠稍稍鬆了口氣。
鐵敖笑了起來:“你還是那個脾氣,雖然明知我滿手血腥,卻見不得我當面殺人。”
他緩緩走了進去:“這個女人十年前來投奔我,說是被苗疆諸部追殺,無所容身。”
蘇曠立即反應過來:“金殼線蟲?”
鐵敖讚許道:“不錯,金殼線蟲。那時她帶了一粒金殼線蟲的蟲卵,那時我一來想要救她,二來也想看看傳說中的百蠱之王究竟是什麼樣,便留她住在密室裡,一住就是十年。這十年中,她費盡心思想要孵化金殼線蟲,終於慢慢尋出了門路——金殼線蟲要經過七七四十九次溯血而上,才能層層蛻皮,化成最後蟲母的樣子,這些年來,我常常半夜替她尋些活物送去,直到三年前,才基本有了小成。三個月前,她忽然對我說,只要再經過最後一次溯血,金殼線蟲便可以出世,可惜這一次,需要的是活人。”
蘇曠立即想起那個吳鏢頭慘死的情景。
鐵敖道:“我四下尋找罪大惡極的死囚,只想金殼線蟲出世之後,借刀堂便所向披靡;沒想到這個女人也是心懷鬼胎,帶著線蟲偷偷跑了出去,接下去的事情,你就知道了——”
這個女人也不過三十歲上下,人生最青春燦爛的十年一起付予這暗無天日,想必也是不甘心的吧?
她帶著金殼線蟲南下揚州,嫁給了威揚鏢局的總鏢頭,並偷偷把線蟲送進他的體內,為了防身,在送入蟲母之前,又取了一次線蟲的分身,已備不測。
可惜蟲母還未出體,她還是被借刀堂的人追殺,蘇曠又陰錯陽差地殺了那條線蟲,以至於無路可逃,帶著重傷回京城求鐵敖救命——鐵敖震怒於行動失利,又怎麼肯救她?
功虧一簣,馮雲矜只想著吳二爺身強體健,氣血旺盛,卻沒想到他會出臺打擂,迫得金殼線蟲出體,還錯認了主人。千里逃亡,十年藏匿,而稱霸的夢想,終於不過是一具枯骨而已。
蘇曠喟然一嘆。
鐵敖微笑:“曠兒,怎麼不進來?”
蘇曠搖頭:“徒兒不敢。”
他確實不敢,二十餘年的師徒情誼,師父……會殺他滅口麼?
蘇曠一遍又一遍地對自己說,冷靜,要冷靜,天無絕人之路,說不定事情還有轉機。
“看來你這三年真的學會了不少東西。”鐵敖笑著走出來,閉上暗室之門,端坐在太師椅上,捧起茶碗,抿了一口。
蘇曠笑道:“徒兒還真是學會不少,若是有機會,還要好生回稟給師父。”
鐵敖又呷了口茶水:“蘇曠,你來,要殺我麼?”
蘇曠連忙搖頭:“徒兒不敢!這回是真的不敢。”
他做夢也沒有夢到過如此大逆不道的行為,他並不是大義滅親的正人君子,鐵敖真要殺了他,算來算去,他還是虧欠良多。
鐵敖一喜:“那你就來幫幫師父,我們師徒齊心協力,何事不可為?為師沒有子嗣,只有你一個徒兒,打下的江山還不是你的?”
蘇曠換了苦笑:“這個,我也不敢。”
鐵敖不耐煩:“那你究竟要怎麼樣?你來找我敘舊聊天?”
蘇曠自己都沒法說服自己:“我……我本來是想請師父放棄借刀堂……”
鐵敖笑了:“如今呢?”
蘇曠抬起頭,又一次恭恭敬敬拜倒:“師父,您老人家如果執意如此……就請師父告老還鄉,放手殺入江湖,不必再借捕快的名頭,行暗殺之事。”
鐵敖冷笑:“哦?”
蘇曠急道:“師父!您一心申張正義,只是這非常的手段行得久了,難免墜入魔道。師父,你屢次殺人滅口,不過是怕人識破身份,既然如此,不如放手江湖,替天行道……那個,馬馬虎虎,也就算了。”
鐵敖哈哈大笑,忍不住仔細打量自己怎麼調教出這麼個活寶來。
蘇曠卻正色等待師父的回答,他是捕快出身,知道這世上沒有那麼多純粹的對與錯,是與非,知黑守白,實在需要太大的定力。能在兩種極端間竭力找出一條調和的道路,對他來說,已經足夠。
鐵敖開始動容了,從頭到尾,蘇曠的確在替他打算——鐵敖深知這個弟子是如何堅守原則的一個人。蘇曠已經把底線放到了最低,他迫切地渴望,渴望鐵敖給自己一條出路,也給他一條出路。
鐵敖沉吟:“如果,不呢?”
蘇曠慘笑:“於禮有不孝者三,事謂阿意曲從,陷親不義,一不孝也。”他重重叩首到地:“徒兒打死不敢和師父動手,師父若真是心意已絕,就請成全徒兒吧。”
鐵敖只見蘇曠恭敬行禮,卻看不見他一雙眼睛埋在後面,骨碌碌轉個不停,心裡千萬個主意反覆思忖斟酌——什麼?成全?笑話!莫名其妙死在這兒象什麼樣子,他大義凜然往地上一倒,師父自然節哀加順變,該幹嘛還是幹嘛,沒準變本加厲行事更為偏激。白白犧牲自己一個大好青年,外加“不孝有三無後為大”。陽光多麼美好,人生何其豐富,江湖那麼多不平事等著他蘇大俠出頭……他必須扭轉,束手待斃,是白痴的行徑。
一個膽大包天得讓自己都大吃一驚的計劃忽然冒上心頭。
鐵敖點頭,拍了拍徒兒的肩頭:“曠兒,也罷,你勝得過我,我就依了你,如何?”
言下之意就是,如果勝不了,那說不得就要成全你了。
蘇曠抬起頭,滿臉誠惶誠恐:“是。”
象以往的無數次一樣,蘇曠站在下首,持弟子禮,緩緩先行送招。
蘇曠並不明白師父的意思,三年前,他的武功已非泛泛,左手斷後,他痛定思痛,苦練輕功腿法,即使謙虛再謙虛,也已經躋身為一流高手,而師父……自三年前大戰重傷,功夫一直打了個折扣,他畢竟年歲已高,即使勤加苦練,也比不上年輕人的。
只是一動上手,就再也沒有胡思亂想的餘地。
鐵敖的功夫極是狠厲,幾乎沒有一招多餘,數次刀鋒貼著肌膚掠過,依稀可以感到寒毛斷裂的戰慄。
蘇曠手裡那把衚衕口買的長劍,既不合用又不敢用,索性遠遠擲開,展開奔日腿法,一路遊走馳騁。奔日腿法一竟施展,身法帶動風勢,風勢帶動腿勢,隱隱風雷,陡然間就佔去場上大半局面。
蘇曠凌空一轉,雙腿連環,鐵敖一刀反撩,蘇曠左腿微蜷閃過,又猛然斜踢,藉著一衝之力,身形又是一拔,正待右腿橫掃鐵敖背部,忽地胸口一陣煩惡,四肢忽然無力,從半空中直挺挺摔了下來。
鐵敖靜靜看著他,收刀,緩緩走來。
蘇曠吃力道:“師父……你……何必如此呢……”
鐵敖多少有些抱歉:“曠兒,你性子太倔,就好生在師父這裡休養一段日子,說不定就會想通。”
蘇曠猛地明白:“師父,你——暗室裡有毒!”
鐵敖笑了:“你雖然學會提防,只是我要下毒,未必非要你進門的。”
鐵敖的機關之術,本就天下無雙。
他伸手,準備封住蘇曠穴道。
蘇曠卻是大急,鐵敖想必也是不忍殺他,又怕他一怒之下自盡了事,故而選了這個折中的辦法,剛才動手也不過是要他毒氣擴散而已。不過問題是蘇曠本來一點自盡的誠意也無,如果真的就這麼被師父制住,恐怕再也沒有翻身的機會。
“慢著。”蘇曠一急之下,忽然道:“師父,我來之前,已將此間事情寫在風箏上,這個時候恐怕已經到了沈東籬手上了。”
鐵敖先是一驚,又笑道:“你這孩子,從小嘴裡就沒幾句實話的。曠兒,你放心,師父不會廢你功夫,你只要好好待著,別給我惹麻煩就好。”
只是這片刻之間,蘇曠已經將腰間金絲袋解開,抽出一條細細金絲,忽然向鐵敖胸前一揚。
鐵敖大驚,一個硬生生鐵板橋翻下,一刀斬在金絲上,這才發現不過真的是一條細細金色絲線而已。
蘇曠已經咬牙站起身,向外衝去。
“臭小子想走?”鐵敖伸手扣住蘇曠肩頭。
只是剎那間,蘇曠腰間袋中金光一閃,正牌的金殼線蟲已怒氣衝衝護主而來,一口便向鐵敖手上咬去!
“師父當心!”蘇曠見來不及,橫身一撞,那金殼線蟲竟然已經咬在他的臂上,轉眼已是不見。
鐵敖又是心痛,又是吃驚,叫道:“曠兒!”
蘇曠用力抱住腦袋,身子已經縮成一團,渾身肌肉都在顫抖,口中喃喃:“師父……閃開……快走!”
那金殼線蟲見了血肉,哪裡還分主人敵人?
鐵敖一把將蘇曠抱在懷裡,伸手將內力直送過去,適才囂張跋扈煙消雲散,老淚幾乎縱橫:“曠兒你忍忍,一定有法子,那個女人一定有什麼藥——”
蘇曠右手食指閃電般彈出,拼盡全身力氣,點在了鐵敖膻中穴上。
這是他的獨門封穴手法,十二個時辰之內,鐵敖連手指也動不得的。
蘇曠微微一笑,撩起右臂袖子,那隻金殼線蟲老老實實趴在手臂上,正把剛才咬下的一小塊布條吐出,顯然很是不合它的胃口。
“你!”鐵敖急怒攻心。
“一路無聊,和小金玩得慣了。”蘇曠笑得一臉燦爛,踉蹌著走到桌邊,端起鐵敖剩下的茶水,一飲而盡,略略運轉內息,才道:“師父……你還是老習慣,總是把解藥下在茶裡。”
鐵敖臉色鐵青,轉過眼不理他。
蘇曠跪下,抱起師父身子,歉聲道:“師父,徒兒出此下策,將來要殺要剮,師父隨意就是。”
鐵敖看著他將自己抱進書房,放在長椅之上,輕車熟路研墨,不知提筆寫些什麼。
蘇曠滿意地看了看自己的作品:“師父您老人家舊傷發作,又染了風寒,這段日子自有弟子伏其勞,請師父好生休息。”
仗著二十年貼身服侍,蘇曠這辭呈的奏摺寫得惟妙惟肖,便是鐵敖自己也分不清真偽。他拿著鐵敖的片子,一壁送去當值衙門,一壁又“順便”讓九門提督慕大人不小心聽說了此事。
於是鐵敖只怕是當朝隱退速度最快的一人。
很快舊日知交都知道鐵敖病了,病得很重,來往寒暄一律由弟子招呼,蘇曠一邊聽著別人大讚徒弟孝順,一邊心裡漸漸寒戰不停。
七日之後,蘇曠頗有自知之明,去抓了一堆活血化淤的傷藥,又先找了幾丸護心補藥服下。然後這才回了小院,解開鐵敖的穴道,順手奉上藤條,跪下道:“弟子該死,要打要罰,請師父處置。”
鐵敖這回當真是“冷麵”鐵先生,他冷冷一笑:“要打要罰?當日是誰說的要殺要剮?”
蘇曠不再多言,只低下頭去——他沒什麼可解釋,這樣的行為,放在江湖隨意什麼門派,一概殺無赦。
鐵敖一手抽下,鮮血濺了一牆,藤條竟已折斷,鐵敖怒道:“還敢運功抵抗!”
蘇曠捱了一記,反而大喜:“謝師父,打死無怨。”
鐵敖願意打他,那是還把他當徒兒看待。
鐵敖著實暴怒,隨手拎起根皮鞭,劈頭蓋臉抽了過去,皮鞭斷了,換成木棍,木棍又斷了,又換上新的鞭子,但是直抽到蘇曠幾度昏死幾度醒轉,鐵敖終究沒有拔刀。
他長嘆一聲,跌坐在交椅上,看著地上血肉模糊的蘇曠,也不知是死是活,臉上的肌肉因為劇痛已經痙攣,幾次張了張嘴,卻說不出話來。
鐵敖終於扔下手中皮鞭,走了下去,看了看蘇曠,實在不知哪裡有完整的皮肉可以伸手,終於一掌撫在他頭頂上,將一股真力送去,護住他的心脈。
真氣入體,蘇曠醒轉過來,又立即痛得暈死過去。
只是很快,他再度醒來,微微睜開雙眼,目中一派平和喜悅——鐵敖還是未曾動用內力打他,不然,兩三下就足以斃命。
“嘶……”蘇曠用力開口,但竟說不出完整的一句話來。
鐵敖心裡也是一酸,附耳過去,只聽蘇曠斷斷續續道:“師……父……書……櫃……上……有……傷……藥……”
鐵敖只氣得一個耳光又扇過去,蘇曠頓時又一次暈倒。
書櫃上有抓好的傷藥,蘇曠知道師父的怒火,藥配得恰到好處,是保命的那一種。
金絲袋牢牢綁了十幾道,竟是生怕那金殼線蟲再度跳出來。
鐵敖忽然想,這個徒兒,真是可以出師了——他確實還是不忍下手,這個孩子,是他從墳堆裡刨出來,一把屎一把尿養大的。殺了蘇曠,後半生那漫長的數十年,就要孤獨終老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