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門又一次合攏,暗紅的血蜿蜒而入,染紅了粗獷的石紋。
一個女人大搖大擺地走了進來。
她穿著一件金油色的火鯊皮緊身衣,勾得曲線畢露,自左肩至右腿斜斜嵌著一排白厲鯊牙,皮膚曬成古銅色,閃著誘惑的光澤,雙臂的臂甲上同樣嵌著長牙,卻是血紅色的。她長得極美,眼睛,嘴巴,臉龐……整個面部都燃燒著明媚和野性,過多的陽光讓她的長髮染上一層淡金,一彎海藻般的髮飾攏住雙鬢,細細看去全是上好的祖母綠打造的。
絕大多數人連做夢也不會夢到這樣的女人。
蘇曠悄悄向後退了退,他準備趁這個機會溜出去。
馬秦激動起來:“我知道她——唔——”蘇曠掩住她的嘴,他今天麻煩已經夠多的了,實在不想再惹事,而這麼一個女人,看上去簡直就是麻煩的孿生姐妹。
那女人輕輕撫過慕容海天的棺材,目光一掠眾人:“慕容璉珦在哪裡?”
棺木上出現了五個血紅的骷髏般指印,入木三分。
沒有人回答她,這個女人妖豔得可怖。
慕容璉珦已匆匆趕來:“雲……雲船主,你來幹什麼?”
女人斜斜倚靠在棺木上:“你問我?你們慕容家短了我的鏢,現在拿出一副棺材就想交差?”
慕容璉珦臉上一陣紅一陣白:“雲船主,請入內敘話。”
女人微笑起來:“我最討厭鬼鬼祟祟了,你們的事情我不管,我的鏢給我,我現在就走。”
慕容璉珦沉聲道:“你不要欺人太甚——雲小鯊,你的鏢丟了,家父已經自盡以謝,你還要怎麼樣!”
頓時間一片譁然,慕容海天果然死得不明不白,幾個年輕人伸了脖子想要朝前衝,老成持重的反倒四下打量起出路來——這是人家鏢局的自己的恩怨,多聽一個秘密,少不得日後多一重是非。
雲小鯊的手繼續在棺蓋上輕撫,五道血紅的印子一分一分拉長:“鏢丟了,你給我找回來;至於慕容海天,他究竟死了沒有,自殺還是他殺,那要開棺才知道。”
慕容璉珦怒極反笑:“你敢!”
雲小鯊舉起手,輕輕拍了兩下——屋頂上,牆壁間,門縫裡,嘭嘭嘭一片煙塵木屑起處,露出無數墨黑色的小筒,雲小鯊盯著慕容璉珦,逼近一步,一隻手指幾乎戳到他鼻子上:“你大概忘了我們是什麼人了?今天你不給我一個交代,在場的,雞犬不留。慕容璉珦,你不信儘管試試。”
她的聲音又輕又軟,卻帶著不可置疑的威懾,慕容璉珦慌亂中眼光向靈柩掃了掃,這一閃即逝的慌亂落在雲小鯊眼裡,哼的一聲笑。
李鳳羽第一個忍不住:“雲小鯊,你莫要得理不饒人,今天老鏢頭要是屍骨朝了天,我海天鏢局日後還要在江湖上混麼?要動手就動手,哪個還怕你不成?”
雲小鯊笑道:“好,我正要找個不怕死的立威——副總鏢頭啊,今天這棺我是開定了,你要是想攔我,可沒人擋著你。”她手臂抬起,血紅的長牙正對著李鳳羽的胸膛,另一隻手已按在棺蓋上,略用力間,棺蓋已經移開數寸。
人群中有個聲音低低傳來:“看一眼也沒什麼了不起,這麼護著,別是有鬼吧。”
一片嗡嗡議論聲,鏢丟了,人死了,貨主要求看一眼屍體似乎也不是太過分的要求……當然,更重要的是大家都不過是賓客,犯不著為人家的私事陪上條性命。
李鳳羽的臉色頓時變得蒼白,別人不知道,但他太清楚這海蛇血箭的厲害,只是剎那功夫,他足尖已在地上碾了又碾,拳頭握得咔咔直響,額頭密密冒出一層細汗來。
“住手——”一個響亮清脆的聲音從人群中傳來,馬秦噔噔幾步跑過來,伸開雙臂在棺前一護,“喂,你太過分了,如果你爹媽死了,你讓不讓人開棺?”
雲小鯊不耐煩,隨手把她向邊上一撥:“看在你是個女人的份上,滾一邊去。”她這下手勁不輕,馬秦一頭磕在桌拐上,一屁股坐在地上,額頭鮮血直淌,痛得她眼淚也流了出來,卻依舊站起身,大聲說道:“不許!就是不許!殺了我也是不許!”
雲小鯊不知為什麼,偏偏沒有下手,拎著馬秦衣襟向遠處摔去:“你知道什麼——”
馬秦被甩得頭暈腦漲,只來得及護住腦袋,但她撞進一個堅實的懷抱裡,蘇曠穩穩托住她,輕輕落地,在她肩頭拍了拍:“少安毋躁。”
馬秦回頭怒道:“什麼少安毋躁,你看不見她要殺人嗎?你們就都看著她仗勢欺人?”
蘇曠實在不知道怎麼向她解釋,江湖門派仇殺這種事情每時每刻都在發生,人家自己人都沒動彈,這時候實在沒有衝過去的道理。
畢竟,他已經不是懵懂熱血的少年了。
只是雲小鯊的耐性已經到頭,怒道:“好,我讓你看看什麼叫仗勢欺人——”她手腕一抖,兩道蛇牙直向馬秦小腹飛去。
蘇曠旁觀之時心裡已有打算,左腿斜帶起一面方桌,嗚嗚盤旋,擋在馬秦面前,蛇牙如針刺水般穿桌而過,方桌也一路盤旋呼嘯著向雲小鯊直撞過去,雲小鯊一掌擊在桌面上,頓時木屑橫飛,她向後退了半步,心裡一驚,道這人好渾厚的內力。
蘇曠扯著馬秦閃過一邊,心裡也是暗驚,難怪雲小鯊有恃無恐,她的兵器之詭異,內力之深厚,卻是生平罕見的高手。
他腳步還沒站穩,一枝正對胸腹的墨黑色小筒已經急噴一股水箭,蘇曠扯過馬秦就地一滾,水箭已射在背後一個大漢胸膛上,片刻之間他胸腹的皮肉已經溶化,血紅骨架中湧出一堆腸子,他的人還在地上掙扎扭動,喉間嗬嗬大叫,蘇曠凌空一指彈去,結果了他的性命。
雲小鯊這句雞犬不留,果然不是託大,大堂四周足足支了五十架水槍,幾乎封住了所有死角。
一股莫名寒意在大廳內緩緩升起,雲小鯊當真不怕和整個東南武林為仇?外面的人都哪裡去了……還是,外面根本已經沒有其他人?
慕容璉珦嘆了口氣:“雲船主既然要開棺,就請吧。”
死寂的大廳裡,有鬆口氣的聲音。
雲小鯊皺眉:“慕容鏢頭,我沒記錯的話你還有個兄弟,慕容良玉在哪裡?”
慕容璉珦厲聲道:“二弟並非鏢局中人,雲小鯊,他和此事無關。”
雲小鯊冷笑聲“好”,右手輕抬,蛇牙激射入大梁,左手箭射入棺蓋,身子在半空一悠一蕩,厚木紫檀板已經帶飛,她人在半空,瞧得清清楚楚,棺中屍首穿了件萬福萬壽黑緞袍,面上蓋著一方白紗,白紗輕薄透亮,下面的臉龐正是慕容海天。她左手的“蛇牙”真的像一條活的海蛇,當空一扭從棺板彈出,嚮慕容海天屍首戳去。
“住手!”李鳳羽怒不可遏:“雲小鯊,你這沒膽子的賤人,老鏢頭的遺體豈是讓你這樣糟蹋的?你不敢,我讓你看——”他振臂一探,捏住白紗一角,眼裡淚水已滿眶。
馬秦胳膊被蘇曠牢牢箍住,怎麼也掙不脫,回頭叫:“你們為什麼!那幾枝水槍真的那麼可怕?為什麼沒有人主持公道?”
沒有人回答她,李鳳羽閉上眼睛,已經把那方白紗揭了下來。
“轟”,一聲巨響,紫檀棺木寸寸裂開,無數三寸鐵針飛沙也似射出,百步方圓內滿是颼颼破空聲,雲小鯊人在半空看得仔仔細細,手臂一蕩向大門處飛去,嘿嘿笑一聲“果然有詐”,左手已將斜披的一排鯊牙扯下,鯊牙如鏈,赫然也是件厲害的兵刃,她手上舞起一團白光,將近身暗器紛紛擋了出去。
這一番驚變實在太急,好在堂中江湖眾也多半是經驗豐富之輩,雲小鯊進門之後都已經不自覺遠離靈柩——棺木之中的機括力道畢竟不強,這一輪激射之後,只有少數人受傷,多半還是毫髮無損。
只有李鳳羽的屍體緩緩倒下,他幾乎接住了大半的襲擊,整個身子射滿鐵釘,連雙目中也各自中了一根——他到死也沒有想到,老鏢頭的棺木內真的有機關。
“殺!”雲小鯊一聲大喝,人又從半空蕩了回來,忽聽一聲“著”,斜刺裡一柄彎刀呼嘯著飛向她膝蓋,雲小鯊手臂運力,凌空一提,背心忽然被一股尖銳而巨大的衝力襲中,軟甲上黑色濃水緩緩流下,分明是剛才水槍裡噴出的毒汁。
雲小鯊一身冷汗,若是沒有彎刀的突襲,那股水箭必然會射在她頭顱上,後果……可想而知。出了什麼事情,門外埋伏的明明都是她的手下。
雲小鯊微微笑了笑,“好腿法,謝了。”她緩緩落在地上,大聲道:“是誰?”
一個聲音響了起來,顯然是故意啞著嗓子——“雲小鯊,你太把自己當回事了,海上你是霸王,這地上麼,可不是你的天下。”
慕容璉珦右胸也中了根鐵釘,好在並非要害,並無生命之虞,他一聽外頭有人反客為主,立即大喜道:“外面的是誰?還不快快除去這妖女?”
那個沙啞的聲音又一次冷笑起來:“慕容璉珦?你真以為自己是什麼人物?給你們一刻鐘時間,給我除掉雲小鯊,不然的話……”
聲音消失了,只有一片死寂,在場的各路江湖眾人面面相覷,本來雖說弄不明白事情的來龍去脈,至少還能判斷出敵對雙方,但這下橫空又殺出一個人,連雲小鯊也成了甕中之鱉,已經有不少人緩緩按住刀劍,大家動得都是一個心思。
雲小鯊只是僵立了片刻,臉上立即浮出一個嫵媚的微笑來,她衝著蘇曠勾了勾食指:“喂,你,剛才是你救我?”
蘇曠放開馬秦手臂,輕聲說了句“千萬別動”,已笑嘻嘻迎上雲小鯊:“英雄救美,也是人之常情。”
哪知雲小鯊卻不領情:“你這廝也真不是什麼好人……你剛才明明知道棺木裡有鬼,偏偏看著李鳳羽死掉,這恐怕也不是什麼大俠行徑吧?”
蘇曠臉上愣了片刻,面上已經是一副怒極的神情:“小妖女胡說八道——”
也不知是誰先動手,兩人已經纏鬥在一起——周遭人也都鬆了口氣,既然有人願意出頭,不妨坐山觀虎鬥,再者說蘇曠適才甫一出手,已顯得深不可測,若真能重創雲小鯊,也省了大家的麻煩。
蘇曠本身功夫走陽剛一路,但沒想到雲小鯊一介女流,居然也是硬橋硬馬的路數,二人這一番打鬥動靜當真不小,蛇牙箭和鯊齒鏈霍霍破空,蘇曠只在亂蛇般的攻擊中穩穩一拳一腳地出招,二人所到之處頓時空出三丈方圓的地盤,只有少數幾個目光銳利的高手才能看見兩人依稀還在做著簡短交談。
“差不多了。”蘇曠錯身間輕聲道。
“再玩一會兒。”雲小鯊臉上開始露出一種興奮的神色,那是暗夜中火災一樣的狂熱,好像許久都沒有遇見這樣的對手,本來極穩的腳步開始錯亂,如醉如狂,又好像穩穩站在亂潮怒濤之中,她的手臂一送,似乎連人帶箭弦都已經化作一條巨大海蛇,蛇牙一上一下直取蘇曠,蘇曠大驚,仰面避過,隱隱感到一道冰冷順著胸腹劃過——這個女人完全不按照常理出手,本來不過是借動手的機會商量突圍的計劃,但是她居然已經使出了殺著。
“喂!”兩人功夫本來就在伯仲之間,蘇曠毫無生死相搏的意思,一時間落了下風,一步步向後退去,幾次險些葬身蛇牙箭下,他一咬牙也動了真火,右臂一探一提,已將一箇中年漢子的佩劍拔在手中,一劍刺入雲小鯊右臂蛇牙箭和鯊齒鏈之中,劍脊啪得向下一拍,雲小鯊右臂一陣痠麻,鯊齒鏈已被奪過,這一招險極也是巧極,拿捏稍一出錯,就是三股利刃透體的下場。
蘇曠身形凌空拔起,雙腿一鉤人已掛在大梁上,蛇牙箭如影隨形雙雙跟上,此際蘇曠已經無路可退,一邊的馬秦“啊”的一聲叫,隨後一片煙塵漫天,蘇曠已揮鏈砸開屋頂,衝了出去,鯊齒鏈絞著蛇牙箭,隨著他的身形也是向上一拔——蛇牙箭的絲絃不過三丈,頓時到了盡頭,蘇曠雙腿凌空一頓,藉著下落之勢和本身的真力,第二次砸開屋頂,落了下來,他單臂較勁喝了聲“哈”,雲小鯊的身子已經被帶著吊了起來。也就在這頃刻之間,一股墨黑水箭向著雲小鯊額頭直衝——
但是蘇曠手已經趁機鬆開,水箭從雲小鯊頭頂一尺射了過去,而另一道蛇牙箭也已出手,筆直沒入一個小小黑筒之中。
蘇曠和雲小鯊對望一眼,點了點頭,二人幾乎齊齊衝去,一起擊在大門上,木板雖然厚重,也禁不起這般猛催,大門哐然倒地,南國熾烈的陽光灑進大廳來。
就在那個聲音說話的時候,雲小鯊已經發覺,那些小小墨筒已經不會動了,也就是說,她帶來的四十九名“海刺”已經死了。但是無論什麼樣的高手,也決不可能悄無聲息地殺了四十多人不出聲響,那麼唯一的可能是用毒。海刺之所以稱之為海刺,是因為手中之刺所向披靡,劇毒裝在一個帶著機括的水槍裡,墨筒上方有個小小的窺孔,可以供執刺者瞄準敵方,也就是說,如果四十九人在廳外設伏,絕無一人可以逃脫出去——剛才那人如果不是人手有限無力控制大局,又何必出言要屋內人自相殘殺?雲小鯊和蘇曠這一番亂鬥,不過是要看清楚哪管“海刺”的後面有人而已。
門樞處,有一小汪鮮血,滴滴瀝瀝指向遠方。
雲小鯊搖搖頭:“好功夫,好應變。”
她本來就極美,那身軟甲又包裹得很緊,勾出盈盈一握的腰肢和修長結實的腿,整個人在陽光下幾乎熠熠生輝,——雖說江湖兒女不拘小節,但是中原閩越江南塞北,哪裡見過這樣裝扮的女人?別說是男人們,連馬秦也看得目眩神搖。
但云小鯊的臉上,卻露出一股驕傲兇狠的神色——屋頂,牆壁……四十多具屍體緊緊貼在木板和石塊上,像慘白的建築上打了四十多塊古銅色的補丁。雲小鯊一步一步走過去,輕輕釦住最近一個兄弟的肩膀——不少人情不自禁地喊,“小心”。
毒下在木頭上,那群“海刺”貼在外牆上,他們的汗漬溶化了毒粉,然後無聲無息地死去。
從頭到尾,這是一個局,這場出殯根本就是為雲小鯊準備的。
雲小鯊回過頭,死死盯住慕容璉珦。
慕容璉珦隨著大家湧出屋子,但是此刻卻似乎靈魂已經出竅,根本看不見其他人,滿臉都是麻木的隱隱的悲傷——他是被犧牲的那一個,不管這個局是誰佈下的,都沒有把他的死活放在心上。
慕容璉珦慘叫一聲,轉身狂奔,他繞過鏢局大堂,向內院跑去。
雲小鯊左手輕抬,一枝響箭直奔天際,帶著濃濃紅煙。
她的神情幾乎說明了一切——這縱橫海上的女霸王還沒吃過這麼大虧,她要血債血償。
劉總管瑟縮在人群之後,現在副總鏢頭死了,總鏢頭不知跑去哪裡,他就是在場海天鏢局的頭面人物,按情按理,應該由他同雲小鯊交涉解釋才對,但是在鬼門關轉悠過這麼一圈下來,他無論如何也不敢和雲小鯊說話——這姑奶奶出了名的殺人如麻。
他四下看看,覺得只有蘇曠還算面善,輕輕走過去道:“蘇……蘇少俠,你……”
蘇曠抬起頭,看著天上雲捲雲舒:“晚輩此去自然會好自為之,痛改前非,就不勞劉總管再教訓了。”
馬秦低頭微微笑了起來,雖然在鮮血和死亡面前,這笑容一閃即逝——這個人真不像大俠啊,這麼記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