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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情不知從何起

    陳上好幾天沒跟唐譯説過話了。唐譯對他明顯比以前冷淡,就連他主動交作業,她看都沒看他一眼。他以為她還在為那天偷親的事生氣,陪笑問她預選賽準備得怎麼樣。她二話不説,把米老鼠MP3往他跟前一扔。他忙辯解:“我不是這個意思——”不等他把話説完,她人已經走遠了。

    反正在學校待着也沒意思,他一氣之下跑回家住。韓姨見他回來,高興得跟什麼似的,特地下廚做了幾個拿手菜。

    “阿上,怎麼不吃?”

    “沒胃口。”他懶洋洋的不怎麼有精神。

    “你想吃什麼,告訴韓姨,韓姨這就去做。”

    他扒拉着碗裏的飯粒,皺眉問:“韓姨,一個人要是上火了,吃什麼好?”

    “很多啊,像苦瓜、菊花、綠豆、杏仁都可以。”

    “山竹可不可以?”

    “山竹性寒,清熱潤肺,也可以。”

    他丟下碗筷,跑進廚房裏翻箱倒櫃,“山竹呢?”

    “在冰庫裏。”韓姨覺得他行為怪異,“阿上,你幹什麼?”

    “沒什麼。”他跑進冰庫抱了一大箱山竹,把它放在汽車後備箱裏,“我走了。”

    韓姨追在後面喊:“你不吃飯啦?”

    車子一溜煙不見了。

    唐譯上晚自習回來,有人通知她去宿管處拿東西。她看着眼前大大的白色塑料箱,丈二金剛摸不着頭腦,問是誰送的。宿管處的阿姨説:“一個十七八歲的小男孩兒,也沒説是誰,丟下東西就走了。你籤個字吧。”唐譯簽了字,和夏文倩一人一邊抬着箱子回到宿舍。

    她找來剪刀,一邊剪封條一邊搖頭説:“誰封的箱子?東西不掉就成,哪有人四邊都封得死死的,裏三層外三層,又不是裹紗布,傻不傻!”

    “説不定是炸藥哦!”夏文倩開玩笑説。

    好不容易打開蓋子——

    “啊,這麼多山竹!”夏文倩驚呼,“誰送的?”

    唐譯漸漸明白過來,紅着臉狠狠踢了一腳箱子。

    “唐譯,快看,這裏有字。”塑料蓋子裏面用黑色的簽字筆寫了四個零零落落的大字“清熱降火”,落款處有一個“上”字。

    夏文倩蹲在地上,眼珠骨碌骨碌亂轉,嚥了咽口水説:“唐譯,這個‘上’,不會是陳上吧?”

    唐譯不理她,一把把蓋子蓋攏,惡聲惡氣説:“不準吃啊,要退回去的。”

    “東西不吃會壞哦,我們又沒有冰箱。”

    “壞掉也不準吃。”

    夏文倩小心翼翼看了她一眼,“唐譯,陳上他是不是在追你啊?”

    “沒有的事。”唐譯一口否認,威脅她説,“你不要亂説哇,出了事,這個責你負不起的哈。”

    “話不可以亂説,那山竹可不可以亂吃啊?”

    唐譯轉念一想,“哼,不吃白不吃!這麼好的東西,獨樂樂不如眾樂樂,分給大家一起吃。”十九中的優才生們因為唐譯大飽了一次口福。吃人嘴短,拿人手軟,因此“天籟杯”最後一場預選賽,大家都來捧她的場,這倒是唐譯始料未及的。

    “天籟杯”的舞台用恐怖來形容一點都不為過。她一站上去,整個大禮堂都是“下去,下去”的轟台聲,伴隨着有節奏的跺腳,地動山搖。十九中的學生似乎對身為優才生的她格外嚴厲,底下優才生們微弱的支持聲顯得十分可憐。

    她緊張得一顆心直提到嗓子眼裏。“甜蜜蜜,你笑得甜蜜蜜——”剛開口唱,便被人打斷了。觀眾鬨堂大笑,彷彿集體商量好似的等着看她出醜。除了紙飛機和雞蛋殼,無數稀奇古怪的瓜果蔬菜朝台上扔過來。她被一根完整的香蕉皮砸了個正着,臉上黏膩膩的,如同被人打了一巴掌,然而更多的是羞恥和憤怒。她唱了約摸一分鐘,觀眾開始叫囂着“切麥,切麥”。她倔強地握着話筒繼續唱。因為音樂沒有停,燈光也沒有暗,觀眾慢慢覺得無趣,聲音小了下來。兩分鐘的表演時間,她感覺漫長得像是經歷了兩世痛苦的輪迴。

    唱完後,她把話筒往地上一扔,轉身就走。身為主持人的範從思和她錯身而過的剎那拽住她胳膊輕聲問:“沒事吧?”

    “沒事。”她輕輕搖頭,“你快去吧,大家都等着你呢。”

    儘管做好了心理準備,可是結果還是超出了她的意料,她高估了自己的承受能力。第一次被這麼多的人否定,對於從小到大都被人肯定的她來説,從沒有對自己產生過這麼深的懷疑。原來她什麼都不是。

    她拉開後台的門,外面黑漆漆的一團,正淅淅瀝瀝下着雨。她一個人抱着胳膊在廊檐下站了一會兒,見雨沒有停的跡象,把外套脱下來往頭上一罩,就要往雨裏鑽,突然有個聲音從角落裏傳來——

    “怎麼樣?”

    寂靜無人的雨夜,説話聲陰森森的,唐譯嚇得發出一聲尖叫。

    “是我。”

    她迎着門縫裏透出來的微弱燈光,這才看清一個人背靠着台階的側面坐在走廊的陰影裏,整個人像是被黑暗吞噬了一般。她戰戰兢兢走近幾步,看清楚對方的容貌,拍了拍胸口喊道:“學長!”幹什麼坐在這裏裝神弄鬼,差點把她魂都給嚇沒了!

    謝得遞給她一罐聽裝啤酒,“喝嗎?”

    她搖了搖頭,“學長,大半夜的,你一個人,坐在這裏,喝酒——”天又下着雨,他,莫不是出了什麼事?不然幹什麼裝文藝小青年。

    “這裏既清淨又自在,你不喝可惜了。”

    唐譯蹲下來,和他平視,指了指角落裏一堆的易拉罐,“學長,這些都是你一個人喝的?”

    “啤酒而已。對了,比賽怎麼樣?”他懶洋洋問她。

    一提到這個,唐譯渾身的氣不打一處來,埋怨道:“學長,都怪你!”

    謝得笑起來,聲音低沉而性感,唐譯甚至可以感覺到他胸腔的震動,“哎喲,優才生被砸了吧?”

    “哼!”唐譯轉過頭去,一臉不滿。還不都是拜他所賜,她才會這麼狼狽不堪。

    “是不是頭一次被這麼多人罵?”

    唐譯氣哄哄不理他。

    “無數的人恣意地辱罵你,可是你並沒有做錯什麼,是不是覺得很氣憤,很委屈?可是生活就是這樣的,它不會跟你講道理。”他的聲音在黑暗裏聽起來心灰意冷,看着前方的眸光幽暗森冷。

    “被人砸一砸也好。畢竟大家都説,如果你能在‘天籟杯’的舞台上站兩分鐘,你就能在人生的舞台上站一輩子。”他挑了挑眉,隨即又説了一句:“人生有時候殘酷得你無法想象。”聲音低沉的彷彿隨時會消失。

    唐譯一個人在雨裏慢慢走着。謝得的話,對於現在的她來説還不是那麼容易理解。燈火闌珊處,下着雨的夜裏,一個人喝酒,他的失意和落寞究竟所為何事,抑或是何人?

    “喂,你去哪兒了?”陳上雙手習慣性地插在褲子口袋裏,從走廊的陰影裏走出來,對她的視而不見十分不滿。

    夜色蒼茫,雨聲瀟瀟。唐譯雙手抱胸、渾身濕淋淋地拉開宿舍的玻璃門,見到陳上有些吃驚,不由得退了回來,“咦?你怎麼在這裏?”説話的同時一邊呵氣一邊跺腳,忍不住打了個哆嗦。

    “你怎麼弄成這副樣子?”陳上皺眉説道,手上拿着兩把雨傘。她長髮濕答答地貼在頭皮上,猶在不斷地往下滴水,白色的帆布鞋上全是泥漿,濕重的校服外套簡直可以擠得出水來,臉色發青、嘴唇發紫看着他。

    “我沒有傘啊。”她打了個噴嚏,吸了吸鼻子説。

    “笨,我有啊。看,感冒了吧。”陳上瞪了她一眼,沒什麼同情心地説。“對了,剛才你去哪兒了,怎麼現在才回來?”

    “沒去哪兒。”唐譯冷的直顫抖,拱肩縮背站在玻璃門前,用袖子揩了揩發癢的鼻子。

    “嘖——”陳上嫌棄地看了她一眼,動作很快地脱下自己的校服,“喏,給你穿,別再抖了,看得我都難受。”不容拒絕地包裹住她瘦弱的肩膀。

    “不用了,會弄濕你的衣服的。”唐譯肩膀一甩,脱下來還給他的同時又吸了吸鼻子。

    陳上面無表情看着她,明顯不悦。

    唐譯伸出去的手又縮了回來,有些尷尬地問:“你有事嗎?”她渾身濕透站在風口裏很冷耶。

    “你還沒説你去哪兒了。”陳上執拗地第三次問她。回答他的是對方兜頭兜腦向他扔過來的外套。他氣急敗壞扯下罩住頭臉的衣服,再看時,唐譯已經吸着鼻涕、搓着胳膊進去了。

    他悶悶地回到宿舍。因為下雨,範從思沒有回家住,坐在客廳裏用他的電腦抄錄進入複賽的人的名單。陳上洗了個熱水澡,換了身衣服出來。“這是誰的?”他拿起桌上參賽牌,翻過來一看,上面赫然貼着唐譯的大頭照。

    “唐譯。謝得讓我交給她。”範從思眼睛盯着電腦,頭也不抬地説。

    “謝得?”唐譯的東西怎麼會在他那裏?

    “我從大禮堂出來碰到他,他把這個給我,讓我還給唐譯。”範從思背對着陳上,沒有看見他臉上愕然的神情。

    “我拿給她。”陳上心情複雜地把參賽牌放進自己的口袋裏。

    唐譯還是着涼了,一早起來頭昏昏沉沉的。量了體温,雖然沒有發燒,可是扁桃體發炎,鼻子呼吸不暢,也夠她難受的。上午最後一節體育課,她請了病假。老師點完名讓她站一邊休息,女生練排球,男生打籃球。操場上鬧哄哄的,跳遠的,跑步的,練體操的,擠滿了上體育課的班級。她站着無聊,拿了本書找了個安靜的角落坐着。

    紅色和黃色的菊花在廣場上擺成一個碩大的幾何圖案,中間點綴着一些翠綠的盆栽。她靠着石雕的背面坐下,地上墊了一層報紙,雙腿伸直舒服地放在台階上。十一月底的陽光明亮得像一面鏡子,落地有聲。她一邊擤鼻涕一邊翻着腿上的書。

    陳上用T恤下襬扇風,大汗淋漓來找她時,見到的就是這幅情景:眼前的女孩整個人籠罩在飛絮一般迷濛的光線裏,讓人產生亦真亦幻的錯覺。

    “你不去打籃球,傻站在這裏幹什麼?”唐譯抬頭髮現了他,嗓子因為疼痛略帶沙啞。

    他回過神來,顯得有些不知所措,靜靜走到她面前,雙手一直插在褲子口袋裏,好半天才掏出來一張參賽牌。

    唐譯詫異地接過來,“咦,怎麼在你這裏?”

    他不輕不重哼了一聲,用T恤擦了把臉上的汗,在她腳邊的台階上坐下,“謝得撿到的。”兩人一前一後朝同一個方向坐着,相距差不多有半米遠。陳上看着遠處的藍天白雲,背對着她説話,沒有轉過頭來。

    “哦,回頭我謝謝他。”

    男孩欲言又止,“你……昨晚跟他在一起?”

    “嗯,對啊。”女孩回答的漫不經心。

    “謝得他有很多的女朋友——”

    唐譯從書裏抬起頭來,不解地看着他,“這關你什麼事?”

    “他脾氣又臭又壞,從來不把別人放在眼裏,他——”

    且不説他在背後説人壞話的行為是否恰當,單是這份聒噪唐譯已受不了,“謝謝你把參賽牌還給我。你不要上體育課嗎?”

    陳上憋着氣坐在那裏,好一會兒沒動靜。唐譯咳嗽了兩聲,站起來準備走。陳上突然一骨碌跳起來,攔在她前面。高大的身形以及居高臨下的眼神讓唐譯產生一種危險的信號,她錯愕地往後退了一步,“你幹什麼?”

    陳上再次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親了她一下。他本來想親唇的,哪知道太緊張,結果還是親偏了,親到唇角。他為自己笨拙的動作而氣惱。

    唐譯確定周圍沒有人看見,慶幸之餘才知道生氣,惡狠狠罵道:“流氓!”見他一副坦然受之的模樣,越發氣得牙癢癢,跺了跺腳,轉身就跑。

    陳上追上去拉住她,把一盒東西硬往她手裏塞。唐譯低頭見是感冒藥,手像被燙着一般,拽緊了拳頭不肯要。兩人無聲地拉扯,各自為了剪不斷、理還亂的心事彆扭着。範從思老遠跑過來大聲喊:“陳上,輪到你上場了。”

    “來了!”他答應一聲,把感冒藥往她手裏一塞,轉身跑走了。

    範從思用力拍了他一下,“你跟唐譯説什麼呢,怎麼去了那麼久?”

    “把參賽牌還給她啊。”他若無其事地説。

    範從思懷疑地看着他,“你臉怎麼紅了?”

    “太陽曬的。今天的太陽真大啊。”他裝作擦汗,掩飾自己的不自在。

    範從思回頭看了一眼,“唐譯怎麼還站在那兒,沒事吧?”陳上沒説話,“去打球吧。”拉着他逃不及似的走了。

    “陳上!”夏文倩迎面喊住他們,手上抱了兩瓶礦泉水,“給,發的。”她先把一瓶給了陳上,看了眼範從思,然後輕輕遞給他。範從思扭開塑料瓶蓋,一口氣喝了半瓶,擦了擦嘴巴對着她一笑,“謝謝。”

    “不客氣。”夏文倩的聲音細若蚊蚋。

    食堂里人山人海,兩個女孩的午飯均吃得心不在焉。“文倩,你説是不是?”唐譯撥了撥餐盤裏的醋溜白菜,有氣無力地説。

    “啊,是什麼?”夏文倩一臉呆滯地看着她。

    “你發什麼呆?”唐譯拿筷子的手在她眼前晃了晃,加重語氣説,“我問你,學校是不是不允許談戀愛?”

    “哦,這個啊,沒有不允許,只是不贊成吧。”

    “可是戀愛要以結婚為前提吧?”

    “那分了手的戀人怎麼辦?光是學校裏,每天都有人分手啊。”連素來羞澀內向的夏文倩都覺得她的話實在好笑。

    唐譯小聲嘀咕説:“連毛主席都説,不以結婚為前提的戀愛,是耍流氓啊。”陳上怎麼可以一而再、再而三地欺負她,哼,是可忍孰不可忍!

    “誰説的混賬話?”夏文倩沒聽清。

    “毛主席語錄。”

    “這個,毛主席見馬克思去了,他老人家沒空管我們談不談戀愛……”

    唐譯笑得伏在桌子上拼命咳嗽。夏文倩趕緊走過來拍她的背,“你要不要去醫務室拿點藥吃啊?”

    唐譯從書包裏翻出一盒“康必得”,就着清水般的西紅柿雞蛋湯吃了一粒。夏文倩拿着“康必得”問:“這次沒有給你開維C銀翹片嗎?”她這話有典故。一日,某同學頭疼,校醫開了維C銀翹片,次日,他肚子疼,校醫開的還是維C銀翹片,又有一次,他感冒了,校醫依然開的是維C銀翹片。此事在十九中廣為流傳。

    唐譯有些緊張,乾笑道:“嗯……吃完了我們走吧。”這藥明顯是陳上從外面的藥店買的,上面還貼着標價籤和藥房的名字。唐譯沒有把它扔進垃圾桶是因為上面的標價太貴了,轉念一想,吃下它,換個方式變成垃圾也是一樣的。

    下午英語測驗,唐譯提前交卷走了,晚自習沒有上。陳上按捺不住想找她説話,苦於沒有合適的機會。

    第二天是週末,吃了藥,狠狠睡了一覺,唐譯的感冒已有好轉的跡象。寒流來襲,天氣晴朗,然而温度很低。一夜北風,非常青樹的葉子差不多快掉光了,學校的石子小徑鋪上了厚厚一層落葉。玉明湖邊有幾株楓樹,熱情如火,不少人站在樹下拍照。

    唐譯穿着寬大的格子外套,沿着學校附近的街道享受着冬日裏温暖的陽光,時不時咳嗽一兩聲。她站在一家名叫“博學”的書店前翻看時尚雜誌,封面女明星一頭乾脆利落的短髮,讓她羨慕不已。她摸了摸自己因為兩天沒洗而糾結成一團的長髮,轉身跨進了斜對面的一家美髮店。

    暮色漸濃,她抱着買的參考書匆匆往食堂跑,然而所有的窗口都關了。她只得去學校的超市買了一個麪包,一邊走一邊吃,老遠見陳上的車子肆無忌憚地停在玉明湖邊。她探頭探腦往裏看了一眼,車門虛掩,人卻不在,不由得撇了撇嘴,哼,被人偷了才好!快到宿舍時,意外地看見了陳上。

    他穿着一件灰色牛角扣外套站在樹下,頭上戴着一頂棒球帽,對來往路人好奇的目光視而不見,不停地看手錶。

    唐譯猶豫着該不該上前。她試着從他背後繞過去,然而咳嗽聲出賣了她。

    陳上聽到聲音轉過頭來,見到她臉上的表情頓時由欣喜轉為吃驚——

    唐譯被他驚恐的樣子嚇一跳,以為發生了什麼事,連忙往回看,確定什麼都沒有後,疑惑地問:“你怎麼了?”

    “應該是我問你怎麼了才對!”陳上指着她的頭髮,臉色鐵青地説。

    “關你什麼事?”唐譯只覺得他的怒氣來得莫名其妙。

    陳上看着她的齊耳短髮,氣得直説:“醜死了,醜死了!”

    “我覺得挺好看的。”唐譯習慣性地去撩頭髮,卻摸到一把空氣,訕訕地把手縮回來。

    陳上把手裏的大袋子往地上一扔,捋起袖子陰森森問:“在哪兒剪的?”

    “門口那家,怎麼了?”

    “找他們算賬。”他氣沖沖的,轉身就走。

    “喂喂喂——”唐譯怕他當真去砸人家的店,死死拉住他,“你有病啊?”

    “你才有病。頭髮呢?”

    “什麼頭髮?”

    “剪掉的頭髮呢?”陳上臉色十分難看。

    唐譯小聲説:“剪掉了,當然是沒有嘍——喂,你去哪兒?”

    他徑直來到“樂風美容美髮店”,冷聲問:“是不是這家?”

    “你幹什麼,走啦,回去啦——”唐譯掙扎着往後退。

    陳上拽着她一腳踢開玻璃門。老闆見他們來者不善,忙站起來,“兩位同學,請問,什麼事?”陳上指着唐譯説:“是你忽悠她剪的頭髮?”老闆愕然,“怎麼可能,當然是她自己要剪。”

    “她叫你殺人,你也殺?”

    老闆見多了來鬧事的人,笑呵呵地説:“你是她男朋友吧?剪得不好嗎?你看,小姑娘多精神啊。”

    “本來就長得難看,現在更沒法見人了。”陳上嫌棄地看了眼罪魁禍首。

    唐譯火了,瞪了他一眼,“你發什麼瘋?再醜也不勞您操心。”

    “有礙觀瞻。”陳上冷冷地説,轉頭問:“老闆,她剪的頭髮呢?”

    “這位姑娘説不要,我就收起來了。”老闆從塑料袋裏拿出一截一尺來長的頭髮,頂上用一根細皮筋紮成一圈。“你們想要?我給你找個袋子裝起來。”

    “你要頭髮幹什麼?”唐譯好奇地問。

    陳上不理她,推門出來,站在人來人往的大街上深深吸了口氣。入夜後天氣越發寒冷,一團白霧迅速在眼前飄散開來。

    “神經病。”唐譯對他今天反常的行為下了一個合理的結論。

    他看着眼前這個比自己頭髮長不了多少的女生,再次嘆了口氣,黑着一張臉説:“明天上午十點,上林公園。”

    她一時還沒反應過來是約會,“什麼事?”見陳上惡狠狠看着自己,忙識相地説:“哦,好。”陳上點着她的鼻子説:“你要是敢放我鴿子——”

    唐譯不願和神經病起爭執,縮了下肩膀,“知道了。”

    陳上回去取車,兩人在玉明湖邊分手。唐譯人都走遠了,他還開着車追上去,降下車窗説:“記得別遲到。”

    一大早起來,掀開窗簾一看,眼前白晃晃的一片,頭頂烏雲翻滾,飛雪夾着細雨紛紛揚揚落下,地面濕漉漉的,屋頂和依然青翠的樹葉上有一層薄薄的積雪,正“滴滴答答”往下滴水。初雪的提前降臨令唐譯十分興奮,然而想到自己要冒雪騎自行車去公園赴約,便又意興闌珊起來。大冷的天,待在有空調的圖書館多舒服啊。

    她問夏文倩借了一副皮手套,揹着個雙肩包出門了。雖然下雪,天氣卻並不怎麼冷。路上的積雪很快融化,有些來不及融化的變成冰渣,踩上去“咯吱咯吱”響。雪天路滑,她騎得很慢。沿途經過的立交橋堵車堵得一塌糊塗,望過去黑壓壓的一片,一動不動像個大型停車場。她慶幸自己明智的選擇,沒有坐公交車。

    到上林公園南門的時候,剛好十點,卻沒看見陳上的蹤影。“難道他也堵車了?”唐譯覺得這個可能性很大,決定再等一等。這一等便等到十二點,她又冷又餓,站在雨雪交加的寒風中澀澀發抖,覺得自己比賣火柴的小女孩還可憐。

    堵車堵得再厲害,這會兒也該到了吧?唐譯確定上了陳上的當,怪不得他昨天千叮嚀萬囑咐呢,原來是耍自己玩兒!她氣得直罵自己傻瓜,咬牙切齒説:“算你狠,你給我記着。”

    她凍得全身發麻,推着自行車來到附近的便利店買了一杯蜂蜜柚子茶喝,出來的時候發現掉了一隻手套,只得折回去找。

    遠遠地見陳上站在空無一人的門口發呆。

    “你現在才來!”對方雖然沒有騙她,但是對於遲到兩個小時的人,用火冒三丈來形容唐譯的怒氣亦不足以為過。

    “我以為你走了。”陳上臉色慘白,嘴唇烏黑,彷彿在寒風中站了許久似的。

    “我不走,留在這兒喝西北風啊!”唐譯恨不得打他一頓解氣,“你幹什麼去了,現在才來,你知不知道我等了多久?”

    “我怕堵車,坐地鐵來的,早上九點就到了,一直等你你不來。”陳上一肚子委屈。

    唐譯看着他冷冷地説:“你是不是要告訴我,我眼睛瞎了?”

    “我一直在北門等你。”

    唐譯無語,連發火都失去了力氣。怪不得他弄得這麼狼狽,頭髮和大衣都是濕的。

    “我以為你下雪不來了。”

    “那你幹嗎不走?”她沒好氣説。

    “後來門衞跟我説上林公園有兩個門,我就跑過來看看,沒想到你沒走。我真是,真是太高興了。”陳上激動地一把抱住她。

    “你怎麼這麼笨啊!”除了這句話,她再也説不出別的。

    兩人坐在暖氣充足的餐廳裏。唐譯見桌上鋪着潔白的桌布,窗前擺着怒放的鮮花,音樂放的是《梁祝》,小聲問:“這裏會不會很貴?”

    “又不要你付錢。”

    她小聲咕噥:“也沒道理要你付啊。”

    “好啦,我餓死了,走不動了。這家的菜挺不錯的,吃完還可以抽獎。”

    “真的嗎?有什麼獎品。”唐譯感興趣地問。

    “很多啊,像電視、手機、相機,什麼都有。這樣吧,我來請客,你來抽獎,怎麼樣?”陳上裝作不經意的樣子説道。

    “這可是你説的,抽到了獎品,要歸我哦。”

    陳上笑嘻嘻地看着她,“菜來了,趕快吃吧。”

    吃完飯,唐譯拿着小票去前台抽獎。前台小姐一臉驚喜地説:“小姐,恭喜你抽到一台手機。”

    唐譯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好運氣,“真的假的?不是玩具手機吧?”

    那小姐笑説:“當然不是,插上手機卡就可以接打電話。我們這裏還代售手機號和充值卡呢,小姐要不要買一張?”

    “都有什麼號?拿給我看看。”陳上替唐譯選了一個手機號,把手機遞給她,“打個電話試試。”

    唐譯撥通家裏的號碼,興高采烈地説:“媽媽,媽媽,我吃飯中了一個手機。這就是我的手機號……”她説了好一會兒才掛斷電話。

    陳上把自己的手機號輸進她手機,“你按1就可以直接撥通了。”唐譯拿着手機愛不釋手,把自己記得的電話號碼全部輸進去,“這是家裏的,這是爸爸的,這是沈家的,這是學長的……”

    “哪個學長?”陳上突然問。

    “謝得啊。”唐譯乾脆在高腳凳上坐下。

    陳上有種悶頭被人打了一棍的感覺,一時説不出話來。

    從餐館裏出來,唐譯站在那裏四處張望,“我的車呢?”問了餐廳門前的保安和守自行車的大爺,都説沒看見,她苦着一張臉説:“人家都説福無雙至,禍不單行,果然是這樣。你看,剛中了一個手機,自行車就丟了。”

    陳上安慰她:“好啦,新手機總比一輛破自行車值錢。”

    “問題是,這是文倩的自行車,回去我怎麼跟她交代?”

    “説不定你下次抽獎可以再中一輛自行車哦。”

    “哪還會那麼幸運?再説,好運氣得留着關鍵的時候用。”

    陳上開玩笑説:“有我在,這種幸運隨手拈來。”

    唐譯白了他一眼,看了眼昏暗的天空,“下雪天黑得早,我要回去了。”

    地鐵里人特別多。兩人隨着擁擠的人流上樓梯,下樓梯,轉彎,頭頂吹過一陣氣流強大的暖風。

    陳上拉住要去對面等車的唐譯,不緊不慢地説:“七月十五鬼節那天,我站在一家攤販前買孔明燈。突然一個人死拉活拽拖着我離開,指着地上一堆的東西要我幫她忙。我一開始不肯,問她憑什麼,她説‘憑我對你一見鍾情啊’,我就幫她了。結果她過河拆橋,回報我的是大叫一聲‘鬼啊’,跑得人影都看不見。幸虧我記得她的樣子,事後找她算賬,哪知她對我根本就沒有印象。”

    唐譯睜大雙眼,在他的提醒下想起了那天發生的事,“你——”她吃驚得説不出一句話,只知道呆呆地望着他,臉逐漸紅了,羞愧得抬不起頭來。

    這時候廣播響起來,提醒乘客列車馬上就要進站。“地鐵來了,我走了。”她首次在他面前露出慌張的神情,逃不及似地跑走了,連再見也沒來得及説。陳上看着她遠去的背影,衝她揮了揮手。

    她彷彿感應到什麼似的,最後一刻轉過身來看着遠處的他面對面站着,地鐵門緩緩截斷了兩人相望的視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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