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彬那人,死要面子。他那樣下死命的警告我,讓我別插手,我還真猶豫了,不敢去找周處。算了,算了,他會這樣說,就說明事情還沒那麼嚴重,至少死不了。說不定真讓他找到妥協的辦法,到時候我反倒弄的個豬八戒照鏡子,裡外不是人。這幾天都是提著心上下班,就怕他出什麼意外。
今天出門就見他神色不太對勁,問他也不說,只說好像有點眉目了,可是依然找不到人。我問他既然逃跑的那人不在北京,幹嘛還待在這裡,他讓我別多事,估計是不敢回去了。下了班走在街上,正悶著頭思忖的時候,驀地一聲喇叭響,倒嚇的我魂飛魄散。我拍著胸口轉頭,忿忿的說:“宋令韋,你想嚇死人呀。我還想多活兩天呢。”他笑的痞子一樣,招手說:“上車,我有話跟你說。“我沒牴觸,乖乖上車,他每次見我倒是一定有什麼事。
他轉頭仔細看我,眼睛一眨不眨的,那眼神讓人覺得怎麼就那麼勾魂攝魄呢!他剛才嚇我嚇的不夠是不是,還要再來這一招!我忽然被他看的不好意思起來,渾身的血液都往上流,滿頭滿臉都充了血似的,渾身躁熱。平時臉皮厚的跟牆似的,今天怎麼就變成了一張紙,一眼就能看穿。為了掩飾心中的忸怩不安,我睜大眼,順口就罵:“看什麼看,再看就把你吃掉!”說的是一句家喻戶曉的廣告詞,希望緩和曖昧的氣氛。哼!有什麼好看的,又不是沒看過!
他忽然極其媚惑的笑了一下,伸手挑了挑我的眼睫毛,懶洋洋的說:“我就看,你有本事把我吃掉!”故意將手攤開,做出任由我處置的下流樣。我“呸”一聲,表示不屑,轉頭不理他。他“喂”一聲,我還是不搭理他。他伸出手指有一下沒一下的撩我的後頸,有意無意作挑逗狀,指尖在細嫩的皮膚上擦過,像被柔軟的唇親了一下,我忍不住瑟縮,手腳酥麻。握緊雙手,偏過頭趕緊躲開。他笑嘻嘻的說:“林艾,沒想到你這麼敏感!”我用力打他的手,端正的坐好,嚴肅的說:“有什麼話快說。再這樣,我可要下車了。”他的手段太過厲害,道行不是普通的高,我不能就此淪陷,自作自受,所以一定要旗幟鮮明,立場堅定。
他要笑不笑的看著我,然後抬了抬眉毛說:“沒什麼事——”我轉頭就去扳車門的開關,他早就鎖上了。我怒氣衝衝的說:“宋令韋,你耍我是不是?”他身體傾過來,按住我的手叫喚:“你這是幹嗎呢!脾氣這麼硬!我這話不是還沒說完嘛!”我傾側著身體,被困在他和車窗之間,動彈不得,裝作冷靜的說:“好,那你說!我聽著呢。”他一動不動的維持剛才那個姿勢,我覺得尷尬之至,忍不住推他,不滿的叫:“哎——,你能不能坐好說話?”他斜著眼看我笑,故意慢騰騰的坐正身體。呼吸在我臉上如輕風般拂過。
風乍起,吹皺一池春水。
他先輕輕咳嗽一聲,似乎極力隱忍笑意,我一臉惱怒的瞪著他。佔別人便宜,有這麼好笑嗎!什麼下流坯子!他忽然說:“林艾,你能不能別那個表情?”我氣的口不擇言:“我什麼表情關你什麼事!”他居然一臉正經的說:“你再那個表情我就要吻你了。”如此下流的話也只有他能說的這麼冠冕堂皇了!我高聲說:“你敢!我不會再讓你得逞!”他忙說:“好好好,我說正經的。我只是來問問你,林彬的事解決了沒有?”我總算恢復正常了,悶悶的說:“大概還沒有吧,他不肯讓我知道。”他點點頭,沒說其他的話。
大半夜了,行人寥落,車流稀少,都是打著燈在眼前一晃而過,隨即被夜色吞沒在肚裡,只剩下車窗外茫茫的黑無窮無盡的朝你奔過來。我雙手趴在窗戶邊,透過玻璃看路上不斷變換的街景,低聲說:“謝謝你關心。”我抗拒他,抗拒的如此的艱難無力。他沒有立即回答,過了一會兒才說:“不用。”我想他一定也明白我的意思。一切都不需要挑明來說。
車子一直滑進狹窄的街道。我連聲說:“好了好了,就在這停吧。”打開車門下來,眼睛一抬,看見陰影角落裡爭執拉扯的幾個人,不由得注意起來,越看越有些心驚。側耳傾聽,又似乎聽到其中一人壓低聲音在叫林彬的名字,臉色一變。成戒備狀遠遠的站著,看見他們居然動起手來,似乎林彬被揍的倒在地上,爬不起來。我心慌意亂,腳一抬,就要往前衝。
忽然有人用力拉住我的手臂,宋令韋冷靜的聲音傳到我耳內:“先別動手!看清楚情況再說。”我看見其中一人又往林彬肚子上結結實實打了一拳,他悶哼一聲,雙手捂住腹部,一直沒直起腰。我再也看不下去,用力一根一根扳開他的手指,冷著聲音說:“沒事,看樣子,他們只是來警告林彬,還要不了他的命。”我將手中的包扔進他車裡,緊了緊拉鍊。他一把扳過我的肩,喊了一聲:“林艾——”我輕聲說:“真的沒事,這種場面我見的多了。”他怔怔的看著我,彷彿有一世紀的沉默。然後他將外套一脫,沉聲說:“走。”
我攔住他:“你不能插手,這是我們林家的事。”他一插手,事情就更復雜了。他只不過一商人,不是這個道上混的人。他看著我,一句話都沒說,只是問:“你的刀呢?”我懂他的意思,他只是讓我多一層防備。我點頭走過去,拿起隨身挎的包,將刀插進靴筒裡。他捏了捏我的手,不容商量的說:“我站在對面的暗影裡。”我只好點頭,希望情況不用壞到他出手。
我“咚咚咚”的跑過去,弄出很大的聲響,他們都抬起頭牢牢的盯住我。我不顧一切護住滿臉是血的林彬,咬著牙說:“你們想弄出人命是不是?”其中一個剛要砸下來的拳頭我背上停住了。一共有三個人,一看就知道全是練家子,出手心狠手辣。打頭的那人陰狠的打量我,沒有說話。我喘著氣說:“我是他妹妹。你們到底想怎麼樣?”那人一揮手,三個人將我們圍在角落裡。我們只能任人宰割。他冷冷的說:“欠債還錢,天經地義。”
我毫不退讓的說:“那也得讓我們還呀。林彬跟著龍哥,沒有功勞也有苦勞,稍微出了點錯,就這待遇?龍哥以前好歹跟林家還沾親帶故的!”下這樣的重手,也未免太狠心了!他仔細看了我兩眼,忽然說了一句:“你就是林彬他妹妹?聽說你跟周處關係很不一般呀?”我沒作聲,能搬出周處做幌子,那再好不過了。這些人當真是翻臉不認人。
他摸著下巴看著我們,面無表情的說:“林彬他替人作擔保,現在人跑了,自然是由他賠上這筆錢。龍哥說了,看在以往的情份上,也不要利息了,把底金還了就可以了。”我不滿的說:“既然這樣,那為什麼還要出手打人?”他嘿嘿冷笑,說:“那是讓這小子老實點,最好別動什麼其他的花花腸子,想溜可沒那麼容易,跑的了和尚跑不了廟。”林彬一定被他們抓到什麼把柄了,不然人家也不會無緣無故出手打人。
我深吸口氣,冷聲說:“你放心,我們就是想跑也跑不了呀。要還錢,也得讓我們想法子湊,那麼大一筆,一時半會兒上哪兒弄去?”又不是以前的林家,百兒八十萬的根本不放在眼裡。他口氣鬆下來,轉頭對奄奄一息的林彬說:“林彬,你這個妹妹倒是個明白人,怪不得一直跟著周處呢。你總算跟過龍哥,也不好太逼你。既然這樣,給你們三天的時間,算是很客氣的了。三天後再不把錢交上來,給別怪我們不念舊情。話都說到這個份上了,你們斟酌著辦。”我想他們不是顧念舊情,而是看在周處的面子上放我們一馬。他們既然知道我跟周處關係不一般,自然也不敢太囂張,不看僧面看佛面。
我一直盯著他們走遠,直到消失不見,才徹底鬆口氣,一屁股跌倒在地上,脊背上一片的虛汗。我吃力的抬起林彬的上身,緊張的問:“林彬,林彬,傷的重不重?”他半天才“哼”出一句:“死不了。”我伸手在他胸肋處摸了摸,應該沒有傷到筋骨,只是皮外傷。被打的出鼻血了,凝結成滿臉的血塊,左臉腫的跟饅頭一樣,嘴巴下一片青一片紫。
我抬起頭,模模糊糊看見立在黑暗裡的宋令韋。他並沒有急著過來,只是靜靜的站在那裡看著,我很有些感激他,他知道我不想讓他插手其中。我隔著厚厚的雲層,漆黑的夜,搖曳的樹影,無數的障礙緊緊的盯住他,忽然覺得此刻心底深處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悲傷,綿綿密密,纏纏繞繞,揮之不去。他大概從來沒有遇見過這種事,他的人生再怎麼波折也是一條康莊大道,而我的生活,簡直像在看電影一樣,故事情節是那麼的陰暗破敗,像永遠生活在陰森潮溼角落裡的青苔,卑微而渺小,難得看見陽光。
我掏出手機打電話給他:“已經沒事了,你回去吧。”他朝我點了點頭,晃了晃手中的手機。我微微頷首,低頭對林彬說:“還走的動嗎?”他閉著眼“哼”了一聲,胡亂擦了擦嘴角的血,掙扎著站起來。我扶著他一步一步挪回地下室。打了熱水先把淤血洗乾淨,一邊替他上藥一邊問:“要不要去醫院看看?”他齜牙咧嘴的說:“又不是頭一回,去什麼醫院。”我罵:“你就任人家打?不會還手?”他瞪著我:“再怎麼還手也打不過人家三個呀!”我拿出碘酒,重重往他身上擦去,“哼”著氣說:“活該!”他疼的一直叫喚。
我掏出安眠藥,說:“吃了,省得晚上跟殺豬一樣叫個不停。”他躺在被子上,張開嘴等著我喂。我將杯子重重的放在地上,沒好氣的說:“你又沒被打的缺手斷腳!”還想讓我端茶遞水的伺候,惹的麻煩不夠多嗎!他只好起身,皺著眉頭將藥吃了。大概是累了,不一會兒就聽見均勻的呼吸聲。我看著他,一張那麼好看的臉都成豬頭了。無奈的嘆了口氣,換了大衣,帶上門出去。
我先打電話給阿平,問明白周處在哪兒後,打車直奔“傾城”。“傾城”已經有些偏離市區了,車子一路開過去,周圍都是高高低低的樹叢,一團一團的矗立在邊上,黑乎乎的看起來像野獸,隨時會撲上來咬你一口,漆黑的夜裡,惶惶的心情,讓人頗有些心驚膽顫。我不由得打了個寒噤,快步跑上階梯。站在門前抬起頭,微微嘆了口氣,琉璃般的燈光從玻璃門外射出來,連空氣也變的曖昧奢靡,盪漾著放縱後的氣息。
我直接走到樓上,找了個僻靜的角落開始打電話。響了許久都沒人接,正想再撥一遍的時候,傳來一聲低沉暗啞的聲音,含含糊糊也沒聽清楚。我說:“周處,是我,木夕。”他立即說:“你等等。”然後聽見一連串的聲音,隱隱的似乎還有女人的嬌嗔埋怨。他開次開口,聲音已經恢復清明,說:“這麼晚打電話過來,有事嗎?”我悶悶的點頭:“恩,有事。”斜斜的靠在牆上,冰涼的觸感似乎能透背而入。又是夜半無人時分,我想我的意志不如白天那麼堅強勇敢。那麼多的人和事堆疊在一起,壓的我有些喘不過氣來。
他大概聽出我的異常,連忙問:“有什麼事?你現在在哪?”我老老實實的說:“我就在‘傾城’——”他忙不迭的說:“那你等著,我馬上就出來。”我用尾指擦掉不知道何時冒出來的眼淚,“恩”了一聲。剛調整好面部表情,就聽見走廊裡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
他手上拿著一件外套,一邊走一邊利落的穿上去,襯衫下襬兩個釦子都沒扣上,露出小腹上的肌肉。等他走近,我從陰暗的角落裡走出來。他乍然下間見到我,有些吃驚,隨即鎮定下來,走到我身邊,低下頭問:“怎麼了?出什麼事了?”我聞到他身上猶沾有的香水味,一時間不知道從何說起。他伸手抬起我的下巴,仔細觀察我的臉色,皺眉說:“情緒怎麼這麼低落?誰欺負你了?”
我依賴似的抱住他,嗚嗚的說:“林彬被人打了,打的到處都是血——”他反手擁我在懷裡,輕聲問:“嚴不嚴重?”我喉嚨一陣哽咽,多日來的擔驚受怕全部湧上心頭,化成酸楚的水氣一個勁兒的往眼睛鼻子裡流。根本不敢開口說話,怕聲音洩露惶恐無助的情緒,極力抿住唇,垂著眼搖了搖頭。他哄我:“沒事,別擔心。”我捂住嘴,裝作咳嗽,拼命壓下所有的委屈,緩緩點頭。
他說:“因為高利貸的事?”我悶悶的點頭,然後說:“他們說找不到人就讓我們賠,三天之內交不出,就給我們好看。”他問我:“那你想怎麼做?”我求助的看著他:“你能不能出面讓他們寬限一段時日?那麼多的錢,就是籌,也不是一天兩天就能籌到的。”他撫著我的肩膀,慢慢的說:“就只要這個?”我“恩”一聲,眼睛看著地下,說:“吃了虧就得接受教訓。這是他惹下來的禍,就得由他自己去解決。可是,能不能別逼的那麼緊?狗逼急了還跳牆呢,何況是人。許多人都是逼上絕路的。”單單隻剩錢的事,總會有辦法的。林家好歹還有一些親戚朋友,雖然久不來往,實在不行,大不了厚著臉皮找人借。反正還年輕,總還的清的。他又問了一句:“就這麼個要求?沒別的了?”
我說:“他們什麼人,能退一步說話,就該謝天謝地。單單這麼個要求,已經是很難得了。周處,我不想再麻煩你。”他深深看我一眼,說:“夕,你什麼時候這麼見外了?”我嘟囔說:“我哪有,是林彬那小子不讓我來找你,他那脾氣,倔的跟頭牛一樣。”他捂住我冰冷的指尖,說:“我會讓人跟龍哥打聲招呼的。還出了什麼事?怎麼一點精神都沒有?”我忽然說:“周處,我真嫉妒有些人。”他撥開我的頭髮,露出毫無遮掩的臉,問:“你嫉妒誰?”我想到宋令韋,嫉妒他永遠活在明亮的地方。他一定不能明白我此刻的心情,想要卻不敢要,有些東西是你永遠都要不起的!惟有拼命壓制隱忍,眼睜睜的看著他離開。
我只是告訴他,載我來的那個司機欺負我,明明看錶打價的,他卻多收我的錢。他笑笑,然後說:“那我送你回去,省得被人欺負。”我說我不要你送,他問為什麼。我振振有辭:“你送的話,又是一大幫的人,我不喜歡。我寧願被人家欺負。”他沒奈何的說:“那你就在這裡睡一個晚上好不好?夜深了,外面很不安全。再說這麼來回跑也累的慌。我讓他們給你收拾一個房間,天亮再送你回去。”我有些心動,折騰了大半夜,早就累的筋疲力盡,心力憔悴。此刻在太過溫暖的暖氣作用下,照的人昏昏欲睡。他說的房間,一定非常舒服,有足夠的暖氣,柔軟舒適的床鋪,安靜的環境,沒有任何人敢來打擾,可以痛痛快快的睡一覺。我打著哈欠點頭。
房間很大,很乾淨整潔,沒有任何的雜味。我滿足的嘆息一聲,倒在天鵝絨鋪成的被面上。我眯著眼說:“我要睡了,你走吧。”他替我扯了扯滑下來的被子,柔聲說:“等你睡了,我就走。”我太過疲累,立即沉入夢鄉。可是卻做了許多許多的夢,斷斷續續,支離破碎的,一會兒跟著父母哈哈大笑,哭著叫著不肯吃飯;一會兒便是荒草萋萋的山頭墳墓,夕陽殘照,人影蕭索。轉眼又成了熱鬧活潑的實驗室,那麼多的同學,嘻嘻哈哈的笑著鬧著,忽然“砰”的一聲,爆炸了,只剩下我一個人怔怔的對著一堆廢墟,嚇的魂都掉了……無數紛繁雜亂的場景,走馬燈一樣,接連不斷的粉墨登場。
我以為睡了一生一世,可是醒來的時候天還是黑的,床頭留了一盞昏黃的小燈,淡淡的照在地上,連影子都是淡的。我披衣茫茫然的坐起來,聞見空氣裡殘留不去的煙味。轉頭見矮几上的菸灰缸滿是菸頭,我跳下床,拿起最上面一截,似乎還有餘溫。抬頭看了眼牆上的電子鐘,四點十分。
又是新的一天,又有新的力氣迎接所有的挑戰。我用力“呼”出一口氣,給周處留了張紙條,然後穿衣下樓。這種地方果然不再適合我,那麼好的條件,那麼舒適的環境,還是睡的如此的不舒服。夜色分外冷清,空氣純淨而冰涼,頭頂有一抹慘淡的月的朦朧的影子,稀稀疏疏的照將下來,喧囂過後一切重歸於平靜。我站在馬路邊,無聊的吹了聲口哨,不知道還有沒有出租車。這個時候從這種地方出來,人家一定不當我是正經人。
遠遠的有車燈打過來,我眯著眼睛用手擋光一時間看不清楚,眼前有瞬間的黑暗。好不容易適應了,才發覺不是出租車,心裡還有些奇怪。待車門打開,裡面的人悄無聲息的走出來,才嚇了一大跳,脫口而出:“宋令韋!”
真是活見鬼了,他怎麼會在這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