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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1-500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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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天以後,一切正常。

    我是說,她不再憑空激動不已。

    她已能說出笑話。

    她為我做飯,非做不可,我在旁邊看,順便告訴她做飯所需的東西在哪裡,切肉時,她用菜刀先連剁幾下,然後對我笑著說:"這就是你對我不好的下場。"說罷,扔掉菜刀,摟住我,與我接吻,對我說:"我對你不好,求你別恨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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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天夜裡,她要求與我做愛,並且是強烈要求。

    她一整夜都在要求,且用盡辦法,以至渾身虛汗。不幸的是,我無法與她做愛。

    我也弄不清為什麼會那樣。

    453

    第五天,她對我特別溫柔。

    從未有人對我那樣溫柔過。

    我們終日躺在床上說話,我們喝可口可樂,吃蘇打餅乾,相互撫摸,說情話。

    她在捱著我時,往往能出奇不意地說出令我深受感動的情話。

    有時,她說出的情話可愛至極。

    她的表情真摯迷人。

    她有一種內心深處的羞怯,我從未見過一個一絲不掛的姑娘能用話語表達出一種發自內心的羞怯,而且,那種羞怯還帶著詩意。

    而且,她會輕鬆自如甚至漫不經心地流露出她的詩情畫意。

    這是我見過的第一個有心靈的姑娘。

    對此的記憶:她就像畫中人。

    由於不停地在床上滾來蹭去,褥子被弄得摺疊起來,我們不得不重新鋪床兩次。

    454

    你是雨中檸檬,你是中秋滿月。

    你是冰雪之燭。

    你是細腰。

    你是在疾風暴風之中彎折的細腰。

    你是在海底幻想藍天白雲的詩歌少女。

    你是在淺海之沙中安眠的人魚。

    你是我的細腰。

    心愛的細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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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喜愛談論冒險的話題。

    與此相關,還喜愛談論死亡。

    她的慣用語:"我要把你碎屍萬段――如果你不愛我。"她可以用至少100種語氣來講這句話,而且,通常,她用這句話做為結尾。

    說完這句話,她往往會盯著我看,看我的反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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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已習慣她的注視,我只習慣她的注視,在她之前,我不習慣,被人看令我十分不好受,除了她的目光以外,我至今也未能習慣別人的注視――任何別人的注視。

    457

    我們從未談過她的病。

    也許因為,還未到最後時刻,最後時刻,她的病,一種令人熟視無睹的災難。

    一種令人感到玩世不恭的解脫感、鬆懈感。

    一種窒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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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與她回家,她取東西,我在樓下等她,她不叫我上樓,不叫我幫她,她三上三下,取到很多屬於她的東西。

    一些休閒時裝――"我的寄存在商店的外殼",她說。

    一些畫冊――"我要給你看的圖畫",她說。

    一些零碎――書籍、CD、VCD、化妝品等等,"我的多餘的私人物品",她說。

    當所有的一切被她放進後備箱後,她氣喘吁吁地坐到我旁邊:"一起生活,不會太久,你當你的作家,我過我的假期,互不打擾,關鍵是,不會太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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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知道為什麼我願意跟作家在一起嗎?"她在煎雞旦時問我。

    "關小火。"我提醒她。

    "因為作家不死。"她說。

    "胡說八道。"我說。

    "我要沾一沾不死的運氣。"她說。

    "笨蛋。"我說。

    "軀殼與靈魂的關係,"她說,"只能通過愛情來表現,偽藝術家是色情狂,好藝術家是愛情狂,最好的藝術家是誠實的老人,這不是我說的,但我抄下來送給你,你要是能記住,就會認為那是我說的。"她對我一笑。

    "你真好笑。""追歡逐樂的作家,"她說,"一錢不值,追歡逐樂的藝術,"她看看我,再說:"讓我看不起,"她把平底煎鍋拿到料理臺上,把裡面的雞旦裝在盤子裡,"黑人藝術是最貪圖輕鬆快活的,可惜是一堆垃圾,你說呢?""我說,我與藝術毫無關係,我只是想跟你混一段時間,高高興興地在一起。""錯錯錯錯錯,"她說,"這不是你應該說的話,你不要忘記,你是個春藥商,還是黃色小說中的男一號,"她抱住我,"你要讓我看得起,就先把這兩件事幹成,然後,你要想方設法搞藝術,要是你能堅持住,就會不死,最少,會死在我之後。""你有病吧,"我說,"死對我毫無意義,也與普通生活毫無關係。""你真不開竅呀,"她說,"我怎麼才能讓你明白寫作與不死是一回事呢?""我知道你說的是什麼,但我不同意。""話不投機半句多!從現在開始,一晚上別跟我說話!"她掙開我的手臂,把做好的晚餐一一端到客廳的飯桌上,回頭看一眼跟在身後的我,一下笑出聲來:"反正我是做不到,你能做到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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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們一邊吃東西,一邊看電視,她說:"喪門星,你晚上吃飽了要去哪裡?"我說:"看你的。"她說:"我的計劃是――先去滾石跳舞,然後再去長虹橋下賣淫,然後去東直門吃宵夜,然後回來散步,看日出,然後聽聽音樂,然後看看精神好壞,如果好,就去逛商店,上午人少,逛起來痛快,把掙來的錢全花掉,然後呢,回來坐在馬桶上看書,再喝點酒,困了就睡覺。"我說:"安排得不錯,我得把汽車加滿油,不然,就無法把你的計劃執行完。"她說:"我是說我――跟你沒關係。"我說:"那我呢?"她說:"你――在家寫作,我把你鎖在書房!"我說:"咱們倆換換計劃吧,我把你鎖進書房,我去執行你的計劃。"她說:"去你媽的。"我說:"你是不是生氣了?"她說:"你是不是生氣了?"我說:"你現在看起來像個喪門星。"她說:"我就是喪門星。"我說:"你是名震中外的喪門星一號。"她說:"我還是叫你如雷貫耳的瘋狂老鼠。"我說:"可你到底是何方神聖呢?"她說:"我無聊至極。"我說:"要不我們一起鑽進書房,玩電子遊戲吧?"她說:"我怎麼那麼恨你,那麼恨你。"她推開杯盤,騎坐在我腿上:"我能給你帶來靈感嗎?"我說:"只要你站在長虹橋下,我開車過去,停在你身邊,搖下車窗,向你招手,你向我賣淫,沒準兒靈感就會一下子出現。"她說:"照你說的做吧,喪門星。"我說:"還是別去長虹橋了,太遠了。"她已解開我的上衣鈕釦,聽我說完,便把我的上衣脫去,然後說:"別動啊!"忽然,她從我腿上跳上,跑到臥室拖過一個大包來,從裡面找到一支綠顏色的簽字筆,在我胸前畫了一個小小的發光的小太陽,然後收起畫筆,對我說:"這是什麼?""屁眼兒。"我回答。

    "你最多隻能成為低級農民作家,真讓我失望。""那麼,"我說:"笑話太低級,換一個吧?""把我抱到床上去吧,要不,我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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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把她抱到床上,她說:"你一個人的時候,是這麼無聊嗎?"我說:"你呢?"她說:"我永遠無聊,永遠無聊,我老覺得,什麼都是多餘的,無論什麼,都是多餘的。"於是,我們開始亂搞,我們搞得還行,搞完之後,她起身去吃藥,我洗澡,然後她洗,我去洗碗碟,她從洗手間出來後,與我一起坐在沙發上,對我說:"跟你在一起,要麼意亂情迷,特別高興,要麼胡說八道,特別懶散,我一個人的時候,特別寂寞,特別寂寞,我總是特別寂寞,無論跟誰在一起,我都覺得厭倦,無論聽誰說話,都覺得心煩意亂,什麼也不想說,不想聽。""可是,你才二十五歲,你想想,二十五歲你就這樣了,以後會發生什麼?""我連現在都混不過去,哪兒有心情去想以後呢?我已經二十五歲了,用你小說裡的話講,叫我已經日薄西山了,我已經窮途末路了,你知道嗎?""你心情為什麼不好呢?""我不是心情不好,而是覺得生活沒有意義。""如果生活有意義,你會高興嗎?""如果生活有意義,那麼,我就會為生活的意義而努力工作,最起碼,給你做個榜樣。""要麼,你試試演戲怎麼樣,我可以把你介紹給副導演,也可以自己張羅,其實要是當演員,也挺好玩的。""我小的時候,就有人找我演戲,後來,我演過兩次,一次是拍一個廣告片,還有一次,是當一個說了四句話的小情婦,兩次以後,我就厭倦了,多麼無聊的事啊,居然有人不厭倦,真不明白那些人怎麼那麼傻,跟小孩兒似的,一個皮球也能玩上一輩子。""完了,全完了,你是個藝術氣質的人,一定是這個害了你,你受不了一丁點重複。""是的,我受不了,我沒法像別人那樣興致勃勃地一遍遍重複,那樣太蠢了。""那畫畫呢?""畫畫?我覺得沒什麼可畫的,我心裡沒有東西,畫不出來,我不會再畫畫了。""我們出去兜風吧,你會開車嗎?""我會開,我可以拉著你兜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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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於是,我們出去兜風,她開車,我坐在她旁邊,她開得很好,速度不快不慢,我們情緒低落,無話可說,中間,我們下車一人吃了一盒冰淇凌,然後,我們來到滾石跳舞,她仍然情緒不高,為了能讓她高興起來,我給老馮打了一個電話,問他買右旋安非他明,湊巧的是,老馮就在滾石的包房裡,我們上去,他給了我二十片藥,沒有要我的錢,老馮在談生意,我們很快離去,到下面的舞池裡跳舞,兩小時後,她高興起來,搖動細腰,跳出一段漂亮的舞,引得大家都看她,我坐在舞池邊,從口袋裡掏出小本,在轟響地音樂與黑暗的燈光之下,為她寫下幾行文字――"飛舞吧,細腰,盡情地飛舞,你只能飛舞,你屬於飛舞,若不是飛舞,若不是你會飛舞,若不是你正飛舞,――不幸的細腰,你還是去飛舞吧,還是去飛舞,要麼飛舞,要麼,乾脆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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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跳了約三小時,然後我們開車去東直門吃宵夜,然後我們回家,這之間,她談笑風聲,面無倦色,光彩奪目,令人嘆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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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事實上,與她在一起,我始終處於興奮的狀態下,因而,十分容易受她感染,她情緒不好,我也跟著不好,她一情緒高昂,我也平添快樂,她很神經質,有點反覆無常,她始終是自己,她沉迷於自己,她是那麼容易沉迷於自己,她的矛盾、痛苦、無聊都是發生在自己內部,因此,無論她如何表現,都會令人著迷,同時,也令人憐憫,總之,與她相處,你很難不關心她,不注意她,你好像是受著某種神秘力量的驅使,總是不停地想要接近她,靠近她,與她交流,而結果呢,通常是叫你百感交集,迷惑不解,同時,她有一種奇怪的吸引力,也不知是何處發出的,叫你在她身邊,明明是形同虛設,卻不得不急切、焦慮與激動――我有一個解理她的方式,這是很久以後我才得出的結論,我認為,她是死亡派到人間的使者,她是空虛天使,同時,也是一名優秀的愛情女飛賊――這令人防不勝防,我是指,她叫你愛她,一旦你愛上她,你就成了一個目的不明的奇怪隨從,我毫不懷疑,她的前男友受過比我更深刻的情感折磨,我也毫不懷疑,她會帶給我痛苦,但是,簡直令人求之不得――那是怎樣的新奇與興奮啊!

    465

    她有自己真正的剎手鐧,前面已經提到,後面還會再說,而且,我知道,如果你不跟她在一起,你就無法理解我說的,必須是跟她在一起,你才能知道那絕招的厲害與無可躲避,我指的是情話,是的,情話,她會說情話,可愛的情話,漂亮的情話,真摯動人的情話,神秘的情話,她的情話有時很密集,叫你騰雲駕霧,不知置身何處,有時冷不丁地出現,叫你心中一震,猶如子彈驟然穿過腦際,加上她的醒目,因此,我認為她生於人世,完全是一種神蹟,我不知如何來講述她,我一直沒有找到講述她的辦法,現在也講不清楚,總之,我對她只是有一個強烈的感覺,總是覺得她特別厲害特別厲害,不僅厲害,簡直致命。

    466

    哀傷是一種人類情感,我認為這種情感是真實的,卻難以描述,它比悲傷更加沉痛,比憂傷更加深切,比絕望更加折磨人,因為,哀傷通常是活躍的,變幻的,複雜的,豐富的,更討厭的是,它是持續的,不停的,它很有內容,不流於空洞,一旦這種情感上身,那麼就會讓你感到,就是置身於地獄之火也不過如此――在舞廳裡,我為她寫下文字,原因之一就是,我為她哀傷,那種哀傷曾多次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將我擊倒,但我恢復之後,哀傷還會再次降臨,再次將我擊倒。

    467

    在東直門吃飯時,她表情豐富,興高采烈,臉色紅潤,神態嫵媚,她與我逗笑,俏皮話滿天飛,說個不停,一高興,還把自己的一根銀手鍊送給一個跑來賣花的髒兮兮的小姑娘,她送我從小姑娘手中買得的隔夜鮮花,對我講了一通時髦女光棍的煩惱,她還悄聲討好我,問我是否對她厭煩,要求我不要趁她不備,另尋新歡,我們結賬出門,她仍興致盎然,我的煙抽完了,她要與我賽跑,看誰能首先買到香菸,我贏了,她就假裝生氣,非要再跑一遍,我與她比賽跑回汽車,她贏了,但她仍不滿意,說我故意落後,讓著她,事實上,我沒有讓她,她跑得十分之快,儘管她那麼嬌小,她在飯館喝下半瓶啤酒,一副似醉非醉的神態,目光迷離,好動而俏皮,總之,那天晚上給我留下深刻印像,她說的話我大多已記不得了,只有幾句話留在耳際――

    "別對我花言巧語了,我是不會上你當的,我呀,我就是不告訴你我人老珠黃、死期將至的秘密,你橫豎花多少錢也別想從我這裡買到!"

    "你不是就喜歡我穿紅裙子跳舞的樣子嗎?我就偏不穿,要穿你自己穿去!"

    "什麼時候你拋棄我了,我就相信你是真愛我。""我真愛你,可無法拋棄你。"我說。

    "那當然了,你是個笨蛋,這還用說?"

    總之,就是這副腔調。

    468

    我們回家,分頭洗澡,她說她想看電影,我便為她找到一盤《布拉格之春》,然後,我進入臥室,靠在床上看書,不久,我感到睏倦,於是關了燈,準備睡去,將睡未睡的一刻,她從客廳跑過來,說一個人看電影沒意思,要跟我說話,我半夢半醒,與她說話。

    "說什麼?"我問她。

    "說什麼都行。"她說。

    "那就說說你吧。""從哪兒講起?""就從你一次懷孕講起。""第一次懷孕?我只懷過一次孕,孩子也死了。"她的語調忽然悲傷起來,脫淨衣服,鑽到我身邊,抱住我,一瞬間,我意識到自己迷迷糊糊中說錯了話,觸及了不該觸及的話題,人也清醒了。

    "那麼,不說這件倒黴事了,還是說說你第一次失身吧。"我再次說錯話。

    "那是我第二個男朋友,就是甩了我出國的那個,他要,我說等等,他堅持要,我推開他,但他仍然一再要,我掙扎,滾來滾去,從床上到床下,但他無法控制自己,完事以後,我趁他抽菸,到洗手間穿上衣服,跑了,跑到街上,我就開始恨他,我無法原諒他,我一路走回家,一直恨他,嘴唇也咬破了,我現在也恨他,他怎麼能不經過我的允許呢?他是個粗暴的人,我恨粗暴的人,後來他求我,死皮賴臉,但我沒有原諒他,我恨不得他死了,我不想再見到他,他纏著我,對我哭,求我父母,我沒有見他,我不能讓自己看見他,一看見他,我就從心裡厭惡――因為,從那以後,我再也無法管自己叫做詩歌少女了,我認為自己很墮落,很骯髒,我不再讀詩歌,我不再認為那些美好的事物與我配得上,我覺得自己的聲音都變了,變得無法朗讀詩歌了。"

    "後來,我們要好過很長時間,也許時間太長了,在我們要好時,我每天都問他一名話――你愛我嗎?――他一直可以飛快地接上――愛――但是,幾個月後的一個夜晚,我再次問他――你愛我嗎?――他遲疑了一下,但還是回答――我愛你――我知道,就在那一夜,愛情終結了。"

    "後來,我有點不相信愛情會終結,我就拗著勁兒對他好,我想讓他相信,愛情沒有終結,也想讓我相信,愛情是堅強的,是可以挽回的,我做了很多事情來挽回愛情,但我沒有說服他,最後,連我自己也不相信了,徹底不信了,我就瘋了。"

    469

    我說:"我為你感到難過,為當年的詩歌少女感到難過。"她說:"那麼你就為我做點什麼吧。"我說:"你要我為你做什麼?"她說:"安慰我。"我說:"我怎麼安慰你呢?"她說:"跟我睡覺。"

    470

    我們不是睡覺,而是亂搞。

    她很悲傷,她竟悲傷地與我亂搞。

    完事後,她的悲傷情緒依然沒有消失,她忽然對我說:"跟我亂搞一定沒有意思,我不緊了,我生了孩子,這兒被撕裂了――鬆了,從那以後,我便感到我的下面永遠地鬆了,再也緊不起來。"她摸著自己的肚子,然後指指自己的心,說:"這兒也鬆了。"最後,她笑了,說:"我的腦子也鬆了,我以前就像一根橡皮筋,一直崩著勁兒,越崩越緊,突然有一天,橡皮筋斷了,我就成了這樣。"隨後,她起身去洗澡。

    471

    回來後,她要求我抱著她,她說她十分喜愛我抱著她,還喜愛我用臉蹭她的肚皮。

    "那樣特別溫柔,反正我是那麼覺得,那樣最溫柔了。"她說。

    472

    我為她而哀傷,在黑暗裡,在她的聲音裡,在她的過去,在此刻,在她悲傷的時候。

    473

    必須承認,人們是不瞭解他們自己的,人們也許可以解釋自己意願的過程,就像我在對於"我愛陶蘭"這件事的描述一樣。愛她,是我的意願,這意願似乎是一點一滴積累起來的,但是,根本的問題,我是不清楚的,比如,為什麼會產生出這種意願?有時,出於敷衍,我也會根據自己掌握的學識,簡單地把原因歸結一下,比如,性格決定意願,或是人的精神氣質決定意願,但是,這種解釋是經不住追問的,當問到什麼決定性格的時候,我往往就更不著邊際了,比如:經驗決定性格,教育決定性格,或是乾脆來一個遺傳決定一切之類的無稽之談,事實上,關於心靈的知識,至今為止,依然是貧瘠的,人類一直在自己窮困潦倒的人性中掙扎,人們任由所謂"命運"的驅遣而荒唐度日,然而,什麼是命運呢?我要說,純屬出於懶惰,人類才發明的諸如"命運"之類的神秘而無根據的詞彙,以便他們愚蠢地在自己的心靈迷霧中活動。然而,這是可悲的,非常可悲的,心靈由於被無知沒完沒了地擺佈,漸漸就會喪失它的活力,很多老人的心靈往往就是麻木的,他們見怪不怪,消極頹廢,悒鬱等死,毫無辦法――但是,不能這樣,絕不能這樣!當我看到陶蘭,當我如同身受地感受著陶蘭的痛苦時,我的心中便發出這樣的聲音,"不能這樣下去了!絕不能,再不能這樣下去了!"我要知道這一切究竟是為什麼,我要知道,我想知道,我必須弄清楚,是什麼讓我如此痛苦?又是什麼在擺佈她,擺佈我,擺佈我們倆?什麼是情不自禁?為什麼情不自己禁?怎麼才能從情不自禁中擺脫出來?我不是那種混賬無聊作家,認為只要是把情不自禁的過程描述出來就夠了,我另有進取心,雖然無望,但我仍然頑強追問――於是,所有關於人類知識的謊言全都暴露出來了!我完全尋求不到一種可信的解釋,用以說明,我為什麼會那樣,我為什麼會那樣地痛苦,為她,為我自己,好心的上帝曾給過我沒心沒肺的好姑娘,令我快樂,令我感到慰藉與滿足,不幸的是,上帝終於狠毒地給了我一個有心靈的姑娘,他是何用意?他要幹什麼?他為什麼要我如此哀傷?此刻,我猜測著,我迫使自己冷靜,迫使自己集中精力,專注於我的思考,我的頭腦激烈地運轉著,試圖為我的每一個猜測尋找證據,我一次次失敗,但我絕不屈服,我想,我不停地想,我要追問那痛苦的愛情:這是因何而生?!為什麼會這樣?!

    失敗!再一次失敗!無可避免,仍然是失敗!

    但我仍將倨傲地思索,我已無所畏懼,為了我的陶蘭,為了我的愛情,我必須這樣,我要與那神秘的造物拼死對峙,我試圖穿透他為我、為我的心靈所佈下的重重迷霧,我要尋求解釋,我要從可信的解釋當中獲得解脫,而不是在一團死硬的謎團中心灰意冷,灰溜溜地遺忘,像野獸那樣忍氣吞生――我不能那樣,絕不能!

    474

    不能低估無聊的力量!人們願意放棄生命,為他人捐軀,人們為了想像中的解脫而孤注一擲、舍死一擊的時候,我看到無聊在旁邊悄然冷笑,那陰惻的表情分明告訴人們,他再次獲勝――人們以為只有在激烈的時刻,比如戰爭時期,革命時期,人們才能顯現英雄本色,事實上,不是這樣的,人們若能平靜地戰勝無聊,那麼才是人類真正的勝利,在我看來,死亡就是披著無聊的外衣,與生命並肩而立的那個事物,在生與死之間,是有無數的途徑的,人們可以通過疾病而死,人們也可以因為絕望而死,有頭腦的人們更願意自發而死,但是,這不是真正的原因,真正的原因隱藏在無聊背後,當無聊把人生的樂趣一一取走,人們這才驀然驚覺,原來,此刻人們已走上死路,並且,無法退回,只有一走到底!

    475

    我有一個對付死亡的笨辦法,這是一個悲慘下作而混賬的苦肉計,那就是:以苦為樂!當痛苦全面的收緊它的繩索時,我便故意發出猖狂的笑聲――來吧,我的寶貝,我的尖刀,衝我下手吧!我慘笑著迎接你,我雖膽戰心驚,但就是咬碎牙齒我也要硬挺著,沒關係,折磨我吧!我是他媽的不入流的拙劣作家,我在人世間沒有什麼可顧忌的,看看你能把我怎麼樣吧!

    476

    但是,我想我仍未準備好,我徒有決心卻準備不足,因為,因為,人間痛苦之豐富多彩竟是殊難預料,它竟在我最弱的地方刺下一刀,將我最後一朵希望之花一腳踩碎,當然,我是指陶蘭,我的詩歌少女,我的風中碎片,她滿懷愛情而來,躺到我的身邊,她有那麼多愛情要送給我,讓我滿足,讓我為之深深感動,但是,但是――

    477

    "我活不了多久,我會死的。"陶蘭這樣對我說。

    "你不要為我難過。"她接著說。

    "我並不是非死不可,像我這樣的病,很多人能活到九十歲――但我有時候不是我,那個時候,我管不了自己。"她說。

    "我自殺過很多次,都是大夫告訴我的,我自己一點也不知道,我被搶救過來,糊里糊塗地後悔,我想我不該後悔。"她接著說。

    "我是一個麻煩,老馮一定對你說過,他也對我哥哥說過,我在電話裡偷聽到的,我不恨老馮,他說的是實話。"她說。

    "我想我是死不死兩可,我愛你,親愛的,要不是愛你,我真的是死不死兩可,可是我一愛你,我就一直想愛你,並且還想愛下去,到了這時,我就覺得,我是一個麻煩,叫人擔心,我也擔心,我就為這種擔心而苦惱。"她接著說。

    "我的話你聽到嗎?"她問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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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竟問我!

    479

    我聽到了,並把每一個字都記住了,親愛的,每一個字,從今以後,我要記住你說的每一個字!

    480

    我說:"我聽到了你的謠言,並且,我還相信你。""那你不要恨我。""是的,我不恨你。""那你叫我親愛的。""親愛的。""那你再叫一遍。""親愛的。""那你親我。"我親她。

    "那你不要發抖呀!"她說。

    "那你不要哭呀!"她接著說。

    481

    小姑娘,你要去哪兒?

    手裡拿著花的小姑娘,你要往哪裡去?

    親愛的小姑娘,你可知道,你正急匆匆地奔向哪裡?

    482

    三天以後,我們在上午吃早飯時,我對陶蘭說:"我要為你寫一本書。""如果要為我寫,那你還是別寫了,你要是為你自己寫,那麼,我就允許你寫。"她想了一會兒才說。

    "我為自己寫。""好吧,你需要我為你做些什麼呢?""我要你告訴我所有關於你的事情。""我的事兒?我沒有什麼事兒呀。""我們可以這樣,我問你問題,你回答我,這樣,我就能知道很多關於你的事兒了。""我回答你。""我可以記錄嗎?""你可以,但你最好記在心裡,用心去記也許更好。""為什麼呢?""因為我在畫畫時就有這種感覺,我對著畫時,總是畫得不夠好,但我可以盯著要畫的東西沒完沒了地看,等有一天,我想畫了,就畫下來,這樣畫出的畫要比對著畫的好。"

    483

    事實上,在當時,我同意陶蘭,我相信記憶,我相信,記憶會篩去那些不重要的東西,而把重要的留下來,另外,我試過幾次,無論是打開錄音機,還是我用筆記錄,她都會把注意力集中到我的工作上,而把自己的要講的內容含混帶過,即使是我使用她不知不覺的偷錄的辦法,都會在下一次分散她的注意力,因此,我不再使用記錄手段,我甚至放棄了日記,我只是陪著她一起混時間,而她說:"別忘了,我們在談戀愛呢!這是頭等大事兒,你難道連這個都忘了嗎?"

    484

    我想為她照相,但她不肯,她甚至不給我看她小時候的照片,她說:"如果你真的愛我,就會在夢中見到我,我願意與你在夢中相見,要是有了照片,你就會以為,照片上那個人是我,不,我不是照片,我是一個活人,我還是一個愛你與被你愛過的幻影,我寧願成為你的記憶、你的文字,也不願成為一堆照片,照片、畫,聲音,所有這些都是假的,你自己不是也說過嗎――裝腔作勢,毫無用處。"

    485

    我是說過類似的話。

    關於陶蘭,關於她的事情,關於愛情,關於記憶――最可靠的還是文字,有頭腦的人是用文字思想的,不是嗎?

    我再次同意陶蘭。

    我永遠同意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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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們繼續在一起,風平浪靜。

    487

    仍然是在深夜,我們抱在一起,在黑暗中說話。

    "你的外殼很硬,可裡面卻很軟,你騙不了我,我知道,因為你的裡裡外外我都去過,都摸過,所以我很知道你。""你別傻了,說什麼呢!外面嘛,我從沒有穿過盔甲,裡面嘛,還長了一身的結石――膽結石,腎結石,膀胱結石……心結石,肝結石,肺結石――""你才別傻了呢――你聽我說,你聽好了,我不喜歡你這樣,你不能這樣,我要你硬起心腸來來生活,要一直硬下去,要不然,你就活不長,像我一樣,你必須打起精神,硬起心腸才行,要麼我死了也不放心你――我一點也不放心你――我在跟你說正經話,你聽到了嗎?""我聽到了。""你記住我的話。""我會記住。""我命令你記住,你必須記住,要不,我就生你的氣,永遠也不原諒你。"

    488

    傍晚,她趁我不備,坐到電腦前,把光標移到我寫過文字邊上,一副要接著寫的樣子。

    "看,我也要成作家了。""我熱烈歡迎你投身文學。"她抬起頭來問我:"我寫什麼?""想什麼就寫什麼。""那麼我就是還沒想好,所以寫不出來。""那你就這麼坐著吧。""你有什麼也不寫,就坐著的時候嗎?""我經常這樣。""這麼說,我現在也像個作家了?""當然,你已經是一個作家了。""真的嗎?我像嗎?""不像。""我像什麼?""像個呆頭呆腦的傻瓜。""真的嗎?"她望向我。

    事實上,她像個小妹妹,牙齒還沒換完的小妹妹,當她牙齒換完了,就像個小姐姐,像個能照顧自己的小姐姐。

    489

    有一天夜裡,她對我說――"你真的喜歡細腰嗎?""是。""很多人都喜歡細腰,你就不能不跟他們一樣嗎?""在這一點上,我不能。""那麼,你要是早點遇到我就好了,那時候,我還沒有生孩子,腰比現在還要細,連我自己都覺得我的腰太細了,我直擔心,怕我的腰會突然撐不住我,一下子折了。""這樣就很好,我喜歡你現在的樣子,你的腰已經很細了。""它還能再細,我要細給你看,開燈,開燈。"我伸手打開燈,她吸了一口氣,"看,可以細成這樣,還能更窄。"我摸著她的肚子:"真有意思,你還當過小媽媽呢。""是當過,小媽媽,沒有孩子的小媽媽。"她撒嬌。

    490

    悲傷的小媽媽。

    被愛傷害的小媽媽。

    孩子死了。

    孤零零的小媽媽。

    崩潰了的小媽媽。

    491

    另一個夜晚,我們在一起。

    "我現在就像一個裝滿愛情殘骸的廢倉庫,最好的東西全都腐敗了,變質了,毀壞了,我還剩下什麼給你呢?我該怎麼愛你呢?""用你的細腰愛我吧。""可是,它已經沒有原來那麼細了。""我還是喜歡,我還是愛它,它聯接著你的心靈和慾望,它很堅韌,什麼也毀不了它。""但是,它已經毀了,已經摺斷了,它不再新鮮,不再可愛了,我原來有一個細腰,你一定更喜歡,我真想把它給你,而不是這個,這個已不是腰,它的腰的灰燼,你知道嗎?""但是,親愛的,它仍你的腰,你的寶貝,我的寶貝,我愛它,我從未像現在這樣愛它,你看,你生了孩子,可是小腹上什麼也沒留下,過去才是灰燼,過去的痛苦已經自己燒成了灰燼,現在,你是那麼新鮮,那麼新鮮,那麼可愛,親愛的,你是我的寶貝,你是重新出生的寶貝,我讓你出生,讓你長大成人――""你真傻,難道你沒看出,這一切都是假的嗎?這是美容手術的結果,我也是,在痛苦的灰燼上,什麼也無法生長,我愛你,我知道我愛你,但你要知道,這不是我最好的愛,最好的愛已經變成了灰燼,你真傻,居然相信我是新鮮的,我的一切都不新鮮了,只有你的感覺才是新鮮的,因為你的愛情是新鮮的,我都能感到那種清新的氣味,但是,我已沒有什麼可給你的了,我的過去是灰燼,而我的未來是苦難,不僅是我的苦難,因為你愛上我,也成了你的苦難,我為此而難過,我先是毀了自己,然後,我拉上你,我怎麼才能甩開你,讓你離開我,讓我離開你,讓我們就像互不相識一樣呢?""可是,親愛的,親愛的,我們不是已經認識1000年了嗎?1000年裡,我們經歷了多少事,我們忍受了多少苦難,我們沒有什麼苦難可忍受了,我們相愛,在這一刻,下一個時刻,我們仍然相愛,我們一直相愛,我們永遠相愛,你不該哭,親愛的,相愛是件美好的事,應當為美好的事情而高興,求求你,不要哭了,你學學我,我就不哭。""但是,親愛的,最親愛的,你已經哭了,就像哭了1000年一樣,就像1000年裡,你從未停止過哭泣一樣,你哭得比我還要厲害,親愛的,心愛的,難道你不知道你在哭嗎?"

    後來,她拉著我,在黑暗中,面對著窗簾上映照的路燈的微光,對我講大道理。

    "親愛的,你要和我的名字分手,你一定要這麼做,你要記住的只是愛情,而不是我的名字,我的名字與愛情毫無關係,你要愛上愛情,而不是我的名字,當你忘記我的名字以後,你也許會幸運地再次見到愛情,你要記住,在人世間,還有別的名字,愛情會頂著別的名字出現,那些幸運的姑娘會讓你也幸運,你要愛她們,像愛你自己的骨髓一樣愛她們,你要跟她們做愛,你要抱著屬於自己的孩子教他們說話,你要告訴他們,在人世間有愛情這種東西,它是最珍貴的,比土地還要珍貴,為愛情做什麼都值得,你要對他們說,不僅要為愛而生,還要為愛而死,不要告訴他們我的名字,那是一個不值得記憶的名字,那個名字沒有被愛情的繩索綁住,於是,那個名字變成碎片,誰也無法辨認的碎片。""親愛的,我會記住你的話,我會為你記住,在你忘掉你的話以後,我仍然要替你記住,你的名字很完整,它不會向碎片屈服,它將成長,像孩子一樣,親愛的,心愛的,你的名字會變成愛的精靈,它就像樹脂一樣,閃亮地掛在愛情樹上,它會粘在那裡,永不滑落,我不允許你滑落,我守護著你,心愛的,我的樹脂,直到你變成樹脂的珍珠,變成琥珀,變成永不褪色的記憶。""親愛的,是誰讓你遇到我的?是誰讓你來的?是誰讓你躺在我身邊的?是誰讓你捱著我?讓我呼吸,讓我心跳,讓我覺得死去是一個錯誤――讓我覺得死去是那麼可恥,讓我覺得活著是那麼幸運――""親愛的,親愛的――"

    492

    我們都忍不住,我是指,做愛。

    從來沒有人反對過這件事,一次也沒有。

    每一次都像是急不可待。

    每一次都不滿足,越來越不滿足。

    每一次還未開始,就在想下一次,下下一次。

    "每一次都好。"她這麼說。

    "要是有很多個你參加,就會更好。"她還這麼說。

    "而我,一個人就夠了。"她得意洋洋。

    "你十分頑強,善打硬仗,強項是拉鋸戰,以一當十,從不吹牛,永不言敗。"這是我當場為她寫下的色情技術鑑定書。

    "《一個人的大妓院》,這個書名非常適合你。"我還這麼誇她。

    "關於你的美貌,小姐,請容我再說一句,就一句――與你相比,所有封面女郎的圖片下面都應再加一行字――豬狗不如的醜怪東西――我這麼說還算基本客觀吧。"我差點把她誇急了。

    493

    親愛的,你是我的白日夢,也是我最深沉的肉體之夢,還是我最有效的迷藥,我的肉體想你,止不住地想你,我的肉體在對你喊叫,我的肉體對你肉體有著熾烈的熱望,我要吃下你,我要嚼碎你,我要讓你成為我的――我還要見到你,又一次見到你,再一次見到你,我要緊貼你,我要用力地擁抱你,擠壓你,把你榨乾,讓我的汁液與你的汁液相混相融,讓你的血肉與我的血肉在人世間相互惦記,相互思念,一刻不停,讓我的孤寂與你的孤寂手拉手,在黑暗中跳我們最神奇的舞蹈,我們用最奇怪的方式並肩而行,對著我們深深恐懼的死亡擺起不可一世的驕傲姿態,我會說不怕,你也會說,無論我們各自死去,還是一同死去。

    494

    一個月後,陶蘭的父親去世,突發性腦溢血。

    她的父親幾乎是神不知鬼不覺地在55歲去世了,母親因過度悲痛,心臟病發作,住進醫院,陶蘭回家料理一些事情,她哥哥猶豫再三,才告訴她這個消息。

    她哥哥本想叫她不要回家,乾脆住在我那裡,只是參加一次葬禮,但她聽聞此信,執意回家,我幫她收拾東西,送她回家,在她家樓下,她仍不讓我上去,自己再次几上幾下,把自己的東西拎回家,隨後,她的哥哥開車趕來,帶她上醫院看母親。

    第一次見她哥哥,他長得很瘦弱,個子不高,帶一副黑邊眼鏡,穿西裝,還打領帶,脾氣急躁,三句話後,便成叫喊,叫我很看不慣,但是,我想,也許,他原先不是這樣的。

    495

    送走陶蘭那天,我一個人回到家裡,空虛莫名,我是如此空虛,一時間,我感到我特別需要解脫,特別需要一種瘋狂,才能填補陶蘭走後留下的空虛的深坑,於是,靈感忽發,半瓶剩威士忌混著兩根幹得不成樣子的剩大麻,被我連喝帶抽,一股腦吞進肚裡,半小時後,我感到自己頭上長角,身上長刺,腳底生瘡,背後流膿,我很不快樂,很不清醒,騰雲駕霧,不知所終,我有些感想生出,我有些私房話要講,我有些問題要問,我有些無奈急需排遣,於是我搖搖晃晃地坐著,忽忽悠悠地想著,我不斷追問,望眼欲穿,我筋疲力盡,毫無頭緒――然後,然後――然後是濃咖啡,在刺耳的音樂聲中,我頓時豪情萬丈,感到自己在赴湯蹈火,我衝進地獄,我過關斬將,殺人如麻,我緊閉雙眼,一手持刀,一手持盾,在鬼魂叢中奮勇向前,我踏屍而歌,踏血而舞――是的,我很苦悶,我很單調,我很無力,我很沮喪,但我已忘掉這一切,我已不在世上,我無父無母,我混蛋一個,我卑鄙下流,我毫無廉恥,我狂放不羈,我馬不停蹄,我隨風而逝,我形如枯鬼,我穿過烈火,我飛躍巔峰,我夾帶暴雨,我呼出霹靂,我散佈硫磺,我投擲戰旗,我口吐白沫,我神志不清,我忽上忽下,忽左忽右,我鑽進爛泥,我潛入水下,我翱翔空中,我深入地心――忽然,我在混亂而荒涼的黑暗中看到一團光,我睜大眼睛,卻發現那團光剎那間不翼而飛,而我,卻被一隻飛來的鋼釘釘在一片無際的黑暗之中。

    496

    親愛的,親愛的,心愛的,心愛的――是的,是的!我就是要跟你在一起!

    你是插在我肋上的剔骨尖刀,你是令我痛不欲生的穿腸毒藥,你是我揮之不去的最黑暗的夢靨,你是讓我魂不附體的最邪惡的咒語。

    是的,是的!我還是要跟你在一起!

    你使我的等待變成酷刑,你使時間粗糙、僵硬、堅利,你使空間變成一個黑點,我被定在那裡,痛不欲生,搖搖欲墜,怨恨無比!

    是的,是的!我仍然要跟你在一起!

    你向我笑一次我便死一次,你一生氣我便心煩意亂。

    是的,是的!我只要跟你在一起!

    我不安、我瘋狂、我憤怒、我失眠、我頭痛、我手麻、我抑鬱,我頭重腳輕,我頭暈腦漲,我捶胸頓足、我咬牙切齒,我墜入深淵,我坐臥不寧!

    是的,是的!我特別需要跟你在一起!

    我恨你,我恨你的頭,你的腳,你的細腰,你的窄肩,我恨你的雙手,你的雙腿,你的耳朵,你的眼睛,你的表情,你的背影!

    是的,是的!我無時無刻都在想與你在一起!

    你快回來吧,我沒日沒夜地想著你的眼睛,想著你的聲音,想著你的電話,想著你的親吻,你的話語仍在我在身邊遊蕩不去,你的氣息也縈繞不散。

    是的,我快瘋了,是的,但是,我們必須在一起!我們定要在一起,我們無法不在一起!我與你在一起,我與我的和你的幻影在一起,我們是在一起嗎?是的,我們仍然在一起,因為我感到我跟你在一起,我握緊你從黑暗中伸出的手,焦灼地坐在黑夜裡囈語――然而,然而――此刻我聽不見你,我抓不住你,我殺不死你,我忘不掉你,此刻我為一切而絕望,我不知道你何時才會回來。

    497

    她何時才會回來?她在幹什麼?在是否身體健康?是否像我一樣仍在意亂情迷?

    這是我關心的,我成天就想著這麼幾件事,我成天胡思亂想,我猜來猜去,我推測她在每一刻的行動,我想我能為她做什麼――一種無能的感覺伴隨著我,我感到我是那麼無能,那麼無能,若是我有一種力量,一種驚天動地的力量,一種讓她完好如初的力量,那麼我該會怎樣地欣喜呀!

    但我十分無力,我垂頭喪氣地呆在家裡,極不情願地聽天由命,焦灼而無奈地等待她的消息,我還偷偷地盼她回來,或者,偷偷地想去見她。

    498

    終於,我發明一個與她相見的方法,不怕人笑話,在此說出來,那就是想像,當我知道自己足夠軟弱的時候,我便想像,在想像中與她呆在一起,當然,回憶與想像在很多時候混在一起的,很難分開,由於有回憶做基礎,想像也顯得十分真實,這使得我在內心深處,維持著一種我們仍在一起的幻覺,一般來講,我每天只吃一頓飯,其餘時間,我願意花在床上,我側躺著,隨便抱住一個什麼東西,一團被子,一個枕頭,然後閉上眼睛,於是,她便從我的幻覺中升起,她悄然而至,躺在我身邊,我可以自言自語,與她說話,還可以拉起她的手,出現在北京隨便什麼地方――遊船上、草地上,大樹下,天空裡,飯館裡,汽車中,甚至自來水管裡,在想像中,我能力無窮,一會是藥到病除的醫生,一會兒是動作利落的保鏢,一會兒是付賬如流水的土款,一會兒是甜蜜情人,一會兒是一隻追著她看個不停的密探,當然,我們一起幹了很多事,有時,我們違法亂紀,犯罪冒險,還有時,我們俠肝義膽,勇鬥壞人,我們多次瀕臨絕境,但每次都能絕處逢生,依靠神奇的想像能力,我們基本上可以做到逢凶化吉、遇難呈祥,我們配合默契,天衣無縫,我們對每一件事都有自己的意願,而我們的意願總能通過我們的超人能力最終得以實現。

    499

    當然,無邊無際的想像雖然隨心所欲、痛快無比,但也有一個缺點,就是不真實,不真實的東西不管多麼來勁,但其致命之處也顯而易見,那就是荒謬絕倫,而這一點,恰恰是很影響情緒的東西,我總是想著想著,忽然覺得十分無聊,只要是睜開雙眼,就會發現她不在身邊,在我最迷信想像的時候,甚至跑到廚房或樓下去尋找她,我希望她在,但是,我失望了,她不在,她不是與我在一起,她的形象孤零零的,我也孤零零的,我們只是暫時存在於死亡之外,其餘的,全是我的臆想,想像無法得到驗證時,那想像就會變得輕飄飄的,毫無意義,也許,我可以找到她,見到她,但我必須動身,必須行動,而絕不是閉上雙眼,自以為是,但我無法動身,我們通電話時,除了去看看她以外,我想不到見她的任何理由,但是,看看她,或遠或近地看看她,這是見她的理由嗎?我想不是的,如果看看她不是她的需要,那麼,這個行為就只是我自己的意願,我不能允許自己的意願干擾別人,對我來講,別人的意願是神聖的,無論他是誰,與我有什麼關係,我相信,在世上,每個人的真實意願都平等而不可侵犯的,若這些意願彼此相同,那麼,才有行動的理由,如果不同,那麼,還是讓它停留在意願的階段吧,我特別厭惡強制與說服,一旦一個人被某人強制或是說服了,我就認為這個人毫無價值,一旦我在強制下做了一件我不想做的事情,事後就會對自己產生深深的厭惡,我無法原諒自己的意願在別人的強制下改變,我更無法原諒自己設法改變別人的意願,不管是出於什麼目的,事實上,理由是容易平空說出的,一個大人可以從孩子手裡劈手搶下黃色小說,順手用大人的理由把孩子臭罵一頓,但我認為那個大人比孩子更加下流,並且,還要加上粗暴無禮,因為大人竟能把自己的意願凌駕於孩子之上,這是不可原諒之中最不可原諒的!

    500

    但是,沒有想像,我如何才能與她在一起呢?

    除了沒完沒了地等著她叫我,我還能做什麼呢?

    等待,我不談這個話題,這個話題令人絕望,真心的等待是可怕的,如果你等待過,就會理解我的話,我不講它了,以後也不想講,我知道我的等待是一隻壓縮起來的彈簧,只要她一聲呼喚,我就會立刻飛身彈到她身邊――我還知道,如果在每時每刻都緊張地等待,那麼,任何酷刑都無法與之相比,但是,在這裡談殘酷的事情是不恰當的,殘酷的事情不應屬於記憶,記憶應設法忘掉它,不僅是自己忘掉它,也不應讓別人知道,人們為什麼要知道殘酷的事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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