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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有一封信是這麼寫的——
周文:你好!
就我現在的情況來說,給你寫信是非常困難的。這並不意味著我沒有時間,相反,我有很多時間是閒暇的,但如果你是我,你就會明白,如果你整天生活在一閃即逝的人群中,而你對他們又缺乏好奇心,那麼你對講他們是沒有興趣的,有時,有意無意中,你會思考他們,從中發現一些人類本性中的東西。
不是吹噓,我現在多少學到一些與人相處的訣竅。我認識了很多人,但又很快地忘掉了他們,因為這些人彼此都很相似,我走的地方、認識的人越多就越感到這點。
前兩天,我被那個賣早點的老頭兒轟到了街上,因為我給了一個殘廢孩子三個小包子,那老頭是我的老闆,他告訴我,那小孩一直靠他折掉的雙腿騙錢,說我把他的錢自白往水裡扔,我非常氣憤,捲起鋪蓋走到街上,開始恨所有的一切,老闆,顧客,甚至那個殘廢小孩子,因為我不知道誰還會要我去工作。突然問,我對一切都失去了興趣,我問自己,你為什麼要出來?你要找什麼?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生活、自己的命運,這和你有什麼相干?你在於什麼?只是看看嗎?這時候我懷疑自己出來是否錯了,這也是在我倒黴的時候常常問自己的問題。
不要打聽我在哪兒,我們灰飛煙滅的樂隊,我們的快樂生活,我們曾經天真地談論過的話題,這些東西現在離我是那麼遙遠,而我,無論如何也不想再次觸及它們了。
不要怪我沒給你講我遇到的奇聞逸事,因為總有一天我們會見面的,那時候我們會一年也不睡一分鐘,一直聊我們各自的生活,我會統統地把它們倒給你,不管你願不願意聽,現在,它們離我太近了,寫起來讓人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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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帶他寫的一段奇怪的文字。
走出監獄之後,他進入了荒野,那裡沒有人跡。他成為徹徹底底的自由人了。這自由是如此之大,大得他沒有辦法接受,這反而使他覺得陌生了。他感到自己就像一堆泡沫,溶於水之後漸漸碎滅,以至於認不出自己了。荒野給了他自由,同時也奪走了他的一切,還給他虛無,他成了一個孤獨的人。起初,他並不在乎,因為他想到整個人類都是孤獨的。
他走上一座小山,從那兒遠遠地眺望人類,然後,他漸漸走近人類,注視著他們,注視著那座玻璃監獄,監獄在一天天生長著,向四周蔓延,他看到人們在裡面接受種種苦難和刑罰。他感到奇怪的是,這監獄竟然沒有一個看守,但是人們寧願像蜜蜂一樣擠成一團,也不願離開,他聽到人類的啜泣聲,也聽到笑聲,還聽到他們的竊竊私語,這些聲音向他滾滾而來,湮沒了他的眼睛,這時他才意識到自己的愚蠢。
他重新回到監獄,立即被人們打得血肉模糊,可他並不在乎,他忍受著,直到這痛苦的感覺發酵成一點一滴的喜悅。因為他終於看到了自己的罪孽,所以他接受了刑罰,他的喜悅來自於他擺脫了自由,重新受苦,但他認為,他的寂寞也得到了安慰。
但他也感到了厭倦,終於,他第二次走出了監獄,這一次,不是因為夢想、激情或自由,而是因為滲入骨髓的厭倦,這一次,他理解了孤獨的可怕,他靠在監獄旁,變成了岩石,他的生命被內在的空虛瓦解了,他閉上眼睛,忍受著時間的至咬,他不再思考了,沒有多久,他就風蝕成塵土,被生長的監獄吞進了肚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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談談理想問題。
先從我說起。
7歲上小學一年級時我在一篇題為《我的理想》的作文中真誠地描述過我的理想:當一名解放軍戰士。奇怪的是我當時為什麼沒有想到當一名解放軍幹部,很明顯,幹部比戰士享有更多特權。
初中我的理想是當一個打架高手,叫所有敢在街上跟我照眼的人聞風喪膽,望風而逃。
高中我的理想是當一個好丈夫或詩人,我鼓足了勇氣才敢於說出來。
大學理想是當個外企職員。
阿萊少年時的理想是當居里夫人,可惜她雖學習不錯但並不用功。
大學時的理想是跟我白頭到老,諸位往下看便可知道,後來她又改主意了。
華楊少時的理想說出來叫人痛心,老師在一節課上把他們班同學依次叫起來,輪到他時,他說想當一個紅小兵(就是後來的少年先鋒隊隊員),結果是他到五年級也沒實現他的理想。
大學時他想當一名錄音師,天天聽好聽的磁帶。
陸然小時候的理想是當一名水兵。
大學時的理想是當一名作家。
劉欣小學時的理想是當一個農民,他認為那樣可以鬥地主,挺帶勁。
上大學他的理想與眾不同,他想當一個女人,他認為女人可以不勞而獲,一生只要做好避孕工作便算大功告成。
所有這些理想在1995年全變成了想當大款。
這便是68年出生的人的理想歷程。
不幸的是,所有這些理想,竟無一實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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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0年夏天攜著一頓暴雨劈頭蓋臉而至,暴雨過後是長時間的大晴天,熱浪緊隨其後,滾滾而來,每天氣溫上升攝氏兩度,我所在的那個歌廳出現了幾個三陪,長的頗有姿色,但我對她們那路人只能裝作視而不見,(她們對我們也沒興趣,)每天半夜回家後把琴盒往門後一靠,一頭扎進廚房,打開冰箱門,拿出筒啤酒就坐在冰箱旁邊喝,冰箱門也不關,讓裡面的冷氣飄到皮膚上。喝完一筒後,狂跳的心才稍稍平靜,然後去洗手間衝個涼水澡,出來後方覺出自己仍活在世上。
阿萊每天仍住我這兒。
兩個月前,她重又開始留頭髮,現在頭髮半長不長的耷在腦後,用盡全力也只能梳起一個一寸長的狗尾巴。我的梳子上時常沾著她的長髮,每天早晨上學前,我只好改用手沾水把頭髮弄順。
我和阿萊的關係頗像這個夏季,狂熱了幾天之後,一切重歸平淡乏味。
在我的印象裡,冬天是比較容易混過的,你只需矇頭大睡即可,至於說到夏天,那可就難了。遇到酷暑難當,你如果下午睡覺多半會在喉嚨幾乎失火的情況下醒來。如遇陰雨天,心情鬱悶,身上總是有股潮乎乎的餿味兒,睡不著也起不來,食慾大減,脾氣變壞,總之,整個季節令人沮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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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星期六,我和阿萊因為昨夜睡得太晚,早晨沒起來,索性不去上學,在家裡混時間。
電視中播出的《動物世界》中關於非洲的一段畫面給我印象特別深刻,在那漫漫夏季,幾隻非洲獅伏在陰涼地裡,注視著那些從眼前成群結隊大搖大擺走過的獵物,一臉厭煩,只有餓極了才會突然出擊,吃掉一隻不走運的鹿或是野羊,但大多數時間,獅子們總是在呼呼大睡或像陰險小人一樣東瞧西看,居心叵測。
於是那個夏季,我和阿萊就時常各據房中一角,我學非洲雄獅,阿萊學非洲母獅,沒有獵物我們就互相看。
有一次,我在讀一本講拿破崙奇聞逸事的小說,眼睛看酸之際放低書本望向坐在床上看時裝雜誌的阿萊,沒想到正和她偶然看過來的目光相遇,我沒話找話地問她:"餓嗎?"非洲母獅答道:"有點兒,想吃你可沒食慾。"
作為非洲雄獅我不得不回敬:"我也是,想操你可沒性慾。"
討厭的沉悶的懶散的夏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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暑熱難當的7月中的一天,我晚上回來已經快12點了,在樓下的一個西瓜攤上買了一個足有十五斤重的西瓜,獨自抱到樓上準備大吃特吃,敲了半天門沒人開,進門看到阿萊留在桌上的紙條,她的一個女伴和她一起去另一所大學過校慶,晚上不回來,我把西瓜一切兩半,放進冰箱一半,另一半直接抱到寫字檯上,用一隻大勺挖著吃。剛吃兩口,電話鈴響了,我去接,是陸然。
"回來了?"我問。
"嗯。"
"今天晚上沒事?"
"嗯。"
"過來吧。阿萊不在。"
"還是找個地方喝一杯。"
"也行,哪裡?"
"馨樂,美術館拐彎那家。"
"你在哪兒?"
"我就在馨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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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道嗎?前一段時間我哪兒也沒去,就在北京,你收到的信是我託海南的一個朋友從那邊寄過來的。"陸然說這句話時後背盡力向椅背上靠去,桌上的酒杯被他用一隻手指撥得在兩盤涼菜間來往穿行。
"什麼意思?"我不禁問。
"沒什麼。"他答道,"想嚐嚐離群索居的滋味。"
"這下嚐到了?"
"嚐到了。"
"怎麼樣?"
"一樣沒勁,是沒勁中最沒勁的。"
"現在?"
"噢,沒事了。"
"你瘋了吧。"
"誰知道。"
"以後想幹什麼?"
"還不知道。"
"那就喝啤酒吧?"
"再叫兩瓶。"
那天晚上我們共喝掉十七瓶燕京啤酒,陸然在我們喝掉十瓶時付過一次賬,後來不知為什麼又喝了起來。在喝到第十K瓶時他對我說:"敢自殺的人才了不起,其餘的全是膽小鬼。"說罷起身去上廁所,我們倆就這麼以平均每喝一瓶啤酒上一趟廁所的頻率來往穿梭於飯桌和門外一百米的廁所之間,甚是忙碌。
我們從飯館出來竟然都沒有喝醉,於是攔住一輛出租車到我那裡,一進門陸然直撲洗手間,我隨手放上一盤斯汀的磁帶,正是那首《我是一個在紐約漫步的英國人》,陸然進來後往椅子上一坐,對我說:"你還像以前一樣愛聽斯汀嗎?"
我提醒他:"這是你以前最愛聽的音樂。"
"是啊,有一陣兒我特別喜歡斯汀。"陸然若有所思地說。
"那時候我們在一起還喜歡過很多東西,不過是一年前的事兒。"
"一年,一年是很長的時間。"
"幹嘛這麼說?"
"我覺得,自己已經到了知道厭煩的年齡——當然,這是指對那些簡單的東西,所以——我渴了,有沒有什麼喝的?"
我去廚房衝了一壺茶,端到桌上,給我和陸然一人倒了一杯。他喝了一口,放下杯子。
"我不打算搞音樂了。"
"為什麼?"
"這是一個感覺問題,也許,音樂已經無法把我要表達的東西說清楚了。"
"陸然,表達對你來說那麼重要嗎?連表達的方式也包括在內?"
陸然把茶喝完又倒了一杯。
"如果不表達,那用什麼方式表明我存在著?"
"你只須活著就行了,跟所有人一樣,他們不是存在著嗎?"
"但是,我聽不見他們的聲音,我不瞭解他們,我甚至不知道他們,這叫什麼存在?這樣的存在有什麼意義?"
"為什麼非要你說的那種存在呢?"
"不為什麼。"
"陸然,你一定是掉進形而上的苦悶裡去了。"
"不是苦悶,是思考。"
"這是你退學的原因嗎?"
"不是全部原因。"
"陸然,我也想擺脫掉周圍的一切,我也想過一種隨心所欲的生活,我也想……"
"不,你不明白我的意思,周文。我不想擺脫什麼,而是想衝進什麼,究竟是什麼,我也說不清楚,這不是一種狀態,也不是直覺範疇裡的問題,通過閱讀各種各樣的哲學書,笛卡爾,尼采、黑格爾。斯賓諾莎、海德格爾、巴歇拉爾、龐蒂、福柯等,我發現了很多東西,它們就在我的面前,可當我想接近它們的時候,它們卻一下子不見了,一個個白天和一個個黑夜,我瘋狂地閱讀,瘋狂地想著,想著我們生活的這個世界,它就近在眼前,可我卻不認識它——"
"所以你為此而痛苦。"
"不是痛苦,而是一種,怎麼說呢,是一種,我無法表達——用追求這個詞也許合適些——"
陸然的目光盯著被風吹動的窗簾,他好像使勁地想說出什麼,可是,他說不出來,我看得出來他在使勁,這是我不理解也無法幫助的陸然,我努力想出一些詞句,好讓他繼續說下去,可我絞盡腦汁也說不出來。這時,陸然把頭轉向我。
"你怎麼不說話了?"
"我不理解你說的那些抽象的東西。"我點燃一支菸。
"不,我想跟你說的不抽象——"
"比如——"
"比如一一、有一句歌詞是這樣的——我想自由地飛——"
我點點頭。
陸然接著說:"現在我就不明白這是什麼意思,自由地飛意味著什麼呢?憑藉的又是什麼呢?它指的又是什麼呢?"
"也許它是一種狀態。"
"那狀態又是什麼呢?"
"也可以這麼解釋,自由地飛是一個象徵,是思想或行動的某種方式,意味著對世界的範圍的探索,憑藉的是無邊無際的知識,指的是我們的某種探求真理的精神。"
"當然,這麼說也行,可是——"
"陸然,我是隨便說說,這些問題我無法跟你交流。我想對你說的是,也許你對待生活太認真了,也許,這對你沒好處。"
"可是,什麼對我有好處呢?"
"我不知道。"
"我也不知道。"
"那你怎麼辦呢?"
"我看書,學習,試著弄清楚我想知道什麼。"
"你住哪兒?"
"我在中關村租了一家農民房,每天去北圖看書。"
"幹嘛這麼折騰?"
"我想不被打擾地學習,學校、父母、朋友——有些對候,這些東西你很難迴避。"
"你是個奇怪的人。"
"為什麼這麼說?"
"比如我,就很難像你那樣,隨便撒一個大謊,然後就把自己關在一個小屋裡讀書。對於你,這些被視作理所當然,對我來講,這就是不折不扣的——瘋狂。"
"這樣做的結果是這樣——我沒錢了,事實上,錢的問題並不重要,我知道怎麼才能弄到錢,問題的關鍵是——我找不到一種方式,我自己的方式來和我所關心的問題交流,這是我目前的苦惱。"
"陸然,你真的認為,在普通生活之外,還有更值得追求的東西嗎?"
"是,這是我的生活信念,也許我會被普通生活排除在外,但也因此,我也能把普通生活排除在外。"
"這是退學的原因嗎?"
"也不全是,你知道,我對上學一直沒什麼興趣,那些課程浪費了我不少時間,你瞧,一個人就是從刀歲讀書讀到刀歲,也不過五十年時間,即使每天讀一本書,一年也不過讀36本,十年不過360本,五十年不過1800多本,但是,在北圖,我發現我想讀的書絕不止這個數字,這就是我現在感到心酸的原因。"
我們就這麼不停地聊著,一直聊到天光放亮,我們下樓吃了小攤兒上的包子,一人喝了一碗炒肝,陸然在路邊攔住了一輛出租車離去,臨走時,我問他怎麼和他聯繫,他說,他已搬回中關村那套房子了,電話也開通了,有事可以打電話。我問他願不願意和以前那幫人聚聚,他說:"算了。"
陸然走後,我忽然感到一陣悲哀,因為,我不知道以後我們還能不能再混在一起,變幻莫測的陸然總是用他自己的方式來生活,他是那麼不可接近,即便我和他談了一整夜,我仍然無法弄清楚他在想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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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陸然見面一個星期後開始了期末考試,複習課上,我裝模作樣地坐在下面記筆記,同學中不斷有人提出第七章考不考之類的蠢問題,老師照例答道凡是上課講到的地方都考。我的兜裡裝著夜襲打印室弄到的卷子,所以在下面並不感到緊張。從容之餘,和阿萊去游泳池游泳,晚上在歌廳演奏完畢,夥同阿萊在露天小攤吃點雞爪子花生米之類的小吃,回家之後用清涼油或風油精塗在被蚊子咬起的大包上,有時我們一起玩新賣的任天堂八位遊戲機,從第一代《魂鬥羅》開始玩起,我們兩人進步神速,很快,並肩作戰時就有了一種搭檔的感覺,我們倆人左衝右突,相互接應,經常出現如下對話:"等我一會兒,我把後面那個敵人殺掉。"
"一二三——上!"
《魂鬥羅》一代用了兩個星期被我和阿萊打到了頭,然後我們開始戰《人間兵器》,這是個單人遊戲,通常是一個玩另一個人在旁邊提醒,為了作戰,我們發明了很多術語,比如我們管倒地射擊叫"地躺",管向上跳起後射擊後再倒下躲過敵人的於彈叫"跳躲",如此這般前仆後繼。
彈貝司讓我的左手四隻手指長起了繭,遊戲機叫我右手拇指也長了繭。
從7月初我們買了遊戲機開始到第二年9月我們把遊戲機玩壞為止,我們先後打完了《沙羅曼蛇》,《脫獄》,《超級瑪莉》,《迷宮組曲》,《異形復活》,《赤色要塞》,《霹靂神兵》,《希特勒復活》,《松鼠大戰》,《冒險島》,《魔界村》,《熱血硬派》,以及《魂鬥羅》一到五代,《雙截龍》一到三代,外加幾十個類似《敲冰塊》、《小精靈》之類的小遊戲。我和阿萊兩人對外號稱"24小時雌雄殺手",意思是說凡是到我們手裡的不管什麼遊戲,一律在24小時之內不借助任何攻關秘訣之類的東西打完,實際情況也大抵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