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其她的吵鬧、眼淚和離家出走,
他更像是一個被操縱的木偶,
連反抗的機會都不曾有過,
他不過是被人操縱而已。
01
早上下了一場大霧。到七點半的時候,還沒有散盡。整個校園就被籠罩在白茫茫的霧氣中,只有認真朝遠處看,才能看到踩著鈴聲往教室一路飛奔的女生。可非常不幸的是,等她上氣不接下氣地捂著胸口推開教室時,還是看見了面無表情的陸川夏。
“你又遲到了。”陸川夏生硬地說道。
然後,他在考勤表上迅速而認真地填上了安可可的名字,轉身往班主任室走去。
“陸川夏,你給我滾回來!”
聲音比鐵肺王子楊培安①飆得還要高。甚至,連拳頭也握起來,像是要跟站在他對面的、高她一頭,能把她整個裝進自己身體的男生決鬥一樣。
剛剛出去,又推門走回教室的陸川夏一臉無奈地看著因為生氣而渾身顫抖的安可可,只是那麼無辜地看了一眼,之後就熟視無睹地越過了安可可朝著自己的座位走了過去。
02
陸川夏把早上收齊的作業堆成一摞,去給班主任崔老師——當然安可可也叫她“催命鬼”。送考勤表的時候順便把作業一併交過去。只是全班五十四個人還缺一個人的。陸川夏用腳指頭都能想到沒交作業的那一個只能是安可可。所以對著一臉氣呼呼的安可可又冰冷又生硬地說:“交物理作業!”
“沒寫!”
“……”
“狗腿子,是不是又要去向‘催命鬼’告狀?”
“白痴!”
“你說什麼?”
“……白痴!”陸川夏像是整理了一下情緒,聲音很小但又無比鎮定地重複了一次,“連續遲到半個月,成績爛到在班級墊底,頂撞老師、說髒話、曠課……我看你就是一個白痴!”
“陸——川——夏——”安可可的臉像紙一樣蒼白,一字一頓地說,“你這個狗腿子,你敢說我是白痴!”
而陸川夏試圖繞過迎面而來的安可可走過去。
“喂,我是空氣嗎?”
“……”
“狗腿子——”
“夠了沒有?”
“沒夠!”
安可可一把拽住陸川夏的胳膊。因為用力過猛,導致男生託著作業本的一條胳膊懸空,於是那些作業本七零八落地掉了一地,不僅沾上了灰塵,有一些甚至因為地面被剛剛掃過而弄得一片狼藉。
教室的同學把所有目光都集中在安可可和陸川夏的身上。像是期待著爆發一次世界大戰,更多的對陸川夏持有暗戀之心的女生紛紛加入詛咒安可可的隊伍中來。
有一個女生甚至站起來說:“安可可,你真不要臉!”
安可可哪裡有精力去理會那個女生,眼前的這個小白臉就足夠她應付了。所以她一個巴掌就抽了過去。
“啪”的一聲。
“啪”的又一聲。
教室裡的人都愣了,因為這一巴掌是陸川夏回抽過來的,安可可捂著被印上了五根手指印的左臉咆哮著說:“你打我?”
03
一個女生陰聲怪氣地說:“我們家陸川夏可不是憐香惜玉的男生,他還跟女生撇過磚頭呢!安可可,我勸你省著點,否則板磚飛起來,我看你不小命難保!”
安可可毫不示弱,“陸川夏,有種的咱們去外面較量!”
“去就去!”
濃重的像是氾濫成災的大霧仍然籠罩著整個校園。肉眼只能大致勾勒出操場狹長的輪廓。跑道上偶爾有體育實驗班的男生光著古銅色的小腿快速跑過,汗水淋漓的後背被無數女生的目光追逐著,而陸川夏就像是抱著一條活蹦亂跳的鯉魚一樣把安可可給拖出了教室。
“他們倆去決鬥啦!”有男生幸災樂禍地宣佈。
迫於鈴聲已經響過,教室裡的同學雖然不甘心錯過了本世紀最難得一見的現場版激情大片,卻也只能是屁股緊緊地貼著凳子,只敢把脖子儘量伸長,並且毫無例外地把目光全體轉向操場。即使如此,穿著白襯衫的兩個人還是糾纏著給融入一片白茫茫的大霧中去了,很仔細地看,也不過是聲源所在的方向被勾勒出來的模糊的輪廓,像是浸泡在水裡一樣的影像,虛幻並且不確定。
不確定。
教室裡最初的寂寞被打破了。
像是平靜的水面被投進了一塊石頭。“撲通”——然後一群唧唧喳喳的飛鳥從水面上倏然而過,遺留下了細碎的聲響。
“安可可就是欠抽!”
“沒見過這麼沒心沒肺的人!竟然給自己的媽媽起外號叫‘催命鬼’!良心叫狗給吃了嗎?我看就該叫陸班長教訓教訓她!”
“……可是,不是說她喜歡陸川夏嗎?”
“哦喲,那也得人家陸川夏同意才行啊!”一邊的女同學很是不甘心地補充了一句,“陸川夏會喜歡她?喜歡她這麼一個不要臉的女生?除非是天下的女生都死絕了。”
“兇巴巴的樣子,是不是要把我們家陸川夏給吃了啊?”
有男生插科打諢地說:“吃了未必,強暴了他倒是有可能。”
小聲地嘻嘻哈哈著,如同水面上揚起了一圈一圈的漣漪。
像是向日葵必定要朝著太陽的方向瘋長一樣,風過之處,所有帶有矛頭的輿論都指向了安可可。
像是十惡不赦的壞蛋。
而崔春麗抱著講義推門走進教室的瞬間,正趕上一個男生扭頭和後座的女生面紅耳赤地爭吵。他們太過投入以至於情緒激動使他們忽略了這一刻的教室多了一個人。分貝非但沒有降低,反而提了起來。
即使是隔了叢林一樣密密麻麻的人群,崔春麗還是聽到了他們的對話:
“你這是汙衊我們陸川夏,我看安可可和你挺配的。”停頓了一下,她說,“要不——”
“人家害怕被強暴嘛——”聲音故意拖長,“你這個女色狼!”
“……嘔……”
周圍一群人捂著嘴巴笑起來。
輻射向外的聲音,像是一支支箭劃破空氣,尾巴上拖曳著一道道白光刺進了崔春麗的胸膛,叫她一時說不出話來。
“安可可和陸川夏——”眼尖的學生操著爆破音跟崔春麗報告,“他們去操場上打架啦!”
終於找到一個藉口轉身逃竄,不顧一切地逃竄。世界消失了所有的聲響,只有眼淚像是炮彈一樣呼嘯著奪眶而出。
沒有人看見崔春麗在合上教室門的那一刻倉皇落下的熱淚。
04
“安可可!你又搞什麼?”還沒來得及看清楚霧氣裡的兩個人影,崔春麗就冷冰冰地喊道。回答她的是片刻的沉默。而小女生充滿了爆發力一樣的哭聲突然海嘯一般排山倒海而來時,崔春麗感覺自己的心跳還是忍不住漏掉了兩拍。
第一時間衝向的卻是陸川夏。
陸川夏一臉臭臭的表情,左臉頰上一道血痕。
“安可可,你又打人!”
一把拉起坐在地上的女生,一巴掌沒有猶豫地抽過去。只是安可可瞬間後的正視讓崔春麗冷氣倒抽。
比起陸川夏來,安可可的一臉血痕會讓人想得到“她毀容了”或者“那得陸川夏往她臉上踢多少腳才能出這效果”、“這孩子就算再壞也不至於被打得這麼慘吧”之類的。同情使得人們忽略了她的跋扈種種,理智和同情在一瞬間湧到她這一邊來,即使是這樣,崔春麗仍保持著高中物理老師的冷靜、剋制、理性。
——操他媽的理性!
十五歲的時候安可可曾對陸川夏這麼說過,“別跟我提理性,你還不如來跟我討論討論A片!”氣呼呼的安可可以及莫名其妙被呵斥到的陸川夏,兩個人守著一間空蕩蕩的教室,黃昏頹然來臨,正午氾濫的白光消失的雲朵的後面,整個世界像是都沒了聲息,只有頭頂的老式風扇在“吱呀吱呀”的一聲聲響過。從課桌上跳下來的安可可俯下身來盯著安分的像個小學生一樣坐在座位上的陸川夏說:“你……沒事吧?”
“你……沒事吧?”
顯然是詢問安可可的,卻回頭轉向陸川夏說:“這是怎麼搞的?”
“我打的!”斬釘截鐵卻語義明確,不會叫崔春麗產生任何誤解,這是她一貫的辦事作風。
“你……”
05
陸川夏——褐海中學高一年級的第一名。自然也是下一屆學生會主席毫無爭議的候選人。
陸川夏花了一年的時間就把身高從一米六提高到了一米七八。像是吃了激素一樣。而臉龐的青澀卻沒趕上身高的快速生長,搭配在一起仍是天真的、不會說謊的好孩子模樣。
讀書時會戴黑框眼鏡,喜歡籃球以及生物學。
但依然是全國物理奧林匹克競賽的第一名。
好孩子!學習好,有一副人人喜歡的美少年面孔,沉默謙虛……似乎所有的優點都聚集在他一個人的身上。
陸川夏——除了安可可之外,所有人眼中的好孩子。
而只有安可可把他說成是一隻小獸,擅長吃西瓜和游泳的小獸。
06
“你們兩個是白痴!”
說這話的不是崔春麗。自己的愛徒和自己的女兒撕破臉皮大打出手,使得崔春麗堅實的心臟又一次被刺穿。內心柔軟的血液潰不成軍洶湧流淌。沉重的雙重打擊使得崔春麗只能捂著臉坐在辦公桌前,連第一節課也只能叫對面的孫老師給代了。
“還有你?你就不能讓你媽省點心!”
盯著方主任陰著的那張臉,安可可抬手擦了一把仍遺留在臉上的血痕,不高不低地說了一聲:“這好像是我爸該說的話。”
氣氛一下詭異起來。
方主任說不出一句話。臉上掛著一副颱風抵達之前濃重而壓抑的平靜。
靠在牆邊的陸川夏無聊地踢了踢地上的紙簍。抬頭的瞬間,正對上了安可可的目光,陸川夏忍不住說了聲:“方主任,我——”
“你、你、你什麼你?”方主任掉轉矛頭,“馬上就高二了,本來指望推你當學生會主席,你說出了這麼大的事,你叫我怎麼推你?你是好孩子,怎麼非得■這個渾水,你傻啊你!我恨不得抽你兩個嘴巴子!”
這一間小辦公室此刻看來如此陰暗,陸川夏對它再熟悉不過,平時在這裡充當學校廣播站的播音員以及給方主任送遲到學生名單時老是要到這裡來,卻從沒有像現在這樣,神情呆滯地看著方主任那張因為生氣而顯得千溝萬壑的臉,以及從他的身體掠過去,外面白寥寥的日光。訓斥到最後,方主任也不知道該說什麼了。
“那……方老師……沒事我就先走了。”
說這話的陸川夏嘴角還掛著血痕。凝結起來,像是一個暗紅色的痂。
方主任無力地揮了揮手說:“都走吧。”
陸川夏看了一眼方主任,然後大步走向門口,拉開門的瞬間,冷風灌進來,渾身上下像是被注滿了冰涼的水,可他還是頂著風走了出去,只留下了方主任空空蕩蕩的一句追問:“你臉上的傷……”
07
“說實話,方主任對你挺好的!”聽上去是怪怪的口氣,“崔春麗對你更好,就跟你是她親生兒子似的——不過你小心她有所企圖,指不定……”
“你說什麼呢?”陸川夏的理解出現了偏差,“難道你媽要和我搞師生戀?”
“真冷。”安可可的聲音聽起來更冷,“她是想當你媽吧!”
“……安可可,你胡說些什麼啊!”黑暗中,陸川夏去拉安可可的胳膊,她蹲在地上,肩膀用力地聳動,像是哭起來一樣呢喃著說:“陸川夏我跟你說,我就是垃圾!就算是我死了,崔春麗也會看都不看一眼的……”
安可可仰起臉,正好迎上了路燈的光亮,橘黃色的光芒撲在她的臉上,像是暈上了一層黃色的光圈。她想推開陸川夏的胳膊,卻拗不過他力氣大,被拉了起來,甚至由於用力過猛,一下跌進他的懷裡,棉質的觸感以及男生溫熱的體溫像是突如其來的颱風,將安可可吹得頭暈目眩,甚至來不及反應一個吻就落了下來。
突如其來。
什麼都是突如其來。
“可可,這樣,別人就不會再對我們說三道四了。”
“陸川夏,白天的時候我沒打疼你吧?”
“你傻啊你,白天我們不就在那互相往臉上抹紅鋼筆水了嘛!”
“可是,我老是覺得你的臉被我用刀子劃開了一條口子!”
“真的嗎?”
“嗯。”
“你還真像你媽說的是個問題女生。”
像是突兀插進來的一刀,“……陸川夏,我想跟你生個孩子。”
“啊?”
“我是說,要是他們真的那樣……我就一定要跟你生個孩子。”
“瘋了啊,你?”
“或者去跳樓好了!”
08
像是飛來了一群小蜜蜂,或者像是風扇的聲響。嗡嗡嗡——四面八方全是聲源。
“好好看書!不許講話!誰講話我讓誰上前面站著去!”生物老師板著一張臉站在教室前面。比起剛才被安可可問道“老師,你說要是意外懷孕怎麼辦”時要鎮定多了。其實那時最窘迫的人卻是陸川夏,他頭低得快要塞到書桌裡去了。張元橋回過頭來壞壞地說:“快快交代,她的肚子是不是你弄大的?”
臉飛快地紅起來。
“哈哈哈哈!”張元橋肆無忌憚地笑起來。
陸川夏氣呼呼地說:“少貧了你。你沒看見她把我打得臉上都掛彩了嗎?”
“那是……那是因為你不肯對她肚子裡的孩子負責任造成的。”
“求求你,饒了我吧!”陸川夏的抱怨還沒結束,就看見生物老師氣急敗壞地把教案摔在講桌上,然後捂著嘴跑出去。
半個小時後,在方主任的帶領下,剛剛才畢業的生物老師又一次站在講臺上,而眼睛紅紅的,大家都準備著方主任會大發雷霆,沒想到他只說了句“誰再搗亂我可不客氣了!”就出門,沒過三秒鐘門又被推開,回來補充了句,“不管你是誰!”雖說是惡狠狠的,但還是引來了學生們的一陣鬨笑。
只有陸川夏看到了方主任臉上引而不發的憤怒。
不出一會兒,崔春麗就來了,連門也沒敲就闖進來,徑直把安可可拽出去。一路上安可可掙扎著叫喊,鬧得一條寂靜的走廊瞬間被灌滿了吵鬧聲。
甚至聽得見安可可的置辯:“我不要臉?我就是不要臉!你管得著嗎?你!”
“……”崔春麗的聲音一直剋制地壓抑著,聽不到她在說什麼。
而安可可的聲音也在變小。
最後就是斷斷續續的哭聲了。
“誰能告訴我達爾文得了什麼病?”陸川夏裝作漫不經心地翻書,後來他覺得無聊,就拿鋼筆捅了下前桌張元橋。他回頭小聲地說:“具體什麼病我不知道,但據說他每天必須淋涼水才可以!”
“陸川夏,你又亂搞什麼。依我看啊,他最大的毛病就是寫了本什麼《物種起源》。”同桌手中轉著筆小聲地說。
陸川夏懸著的心放一放。還好,沒有被他們看出自己的焦灼。心像是長了草,長了有一個世紀那麼漫長,荒蕪得看不到道路了。抬眼看了外面空曠的操場,想著若是長了滿滿一個校園的荒草,那得打理多長時間啊!
“最近看了一本書叫《達爾文的陰謀》就是這方面的內容。”參與討論的人越來越多,輪到陸川夏成為旁聽者。
“是啊,《物種起源》那類東西在科學界爭議很大的,很多人認為那個東東對人類危害很大的……”
“喂喂喂——你們討論什麼?”同桌的女生小聲地問。
“達爾文得了什麼病?”陸川夏重複。
生物老師的目光已經轉向了這邊,有人已經發出一片“噓噓”的警告聲,卻還是沒能阻止那四個字被張元橋吐出:
“神經病唄!”
全班譁然。
生物老師第二次捂著嘴衝出教室。
陸川夏承認自己內心很亂,但還是忍不住在那時笑了出來,不是他沒心沒肺,的確是——不管怎麼說,就是那時掛滿一臉淚痕的安可可回來了,她看著陸川夏在那沒心沒肺地笑,更重要的是,同桌的女生笑得肚子岔氣,一隻胳膊幾乎是搭在了陸川夏的肩上……畫面就定格在那個曖mei的瞬間。
像是被切斷電源的玩具娃娃,笑聲戛然而止。
安可可“哇啦”一聲哭起來。
轉身就跑。
09
陸川夏把搭在肩上的書包扔在車把前的車筐裡,抬腿跨上車,然後頭也不回地加入到洶湧的人流中去。光線飛快地消失在雲朵的身後。高樓之間古怪地飛過成百上千只黑色烏鴉,在空中硬生生地拉出一道道黑色的痕跡來。
兩滴眼淚涼涼的掉在手背上。
陸川夏停下來,看了看天,飛快地擦了一把眼淚又繼續趕路。
是受夠了她了。
受夠了她的神經質。受夠了她的胡攪蠻纏。受夠了她撅起嘴說親一次五塊錢的婊子樣!受夠了她的——冷血!
冷血。
10
初二那年,安可可在放學路上叫住了陸川夏。
在破爛不堪的衚衕拐角那,頭頂橫著拉過兩道電線,甚至在陸川夏的記憶裡,電線上還停著一隻烏鴉。
安可可說:“陸川夏,你親過嘴嗎?”
“沒。”
“那我們親嘴吧!”
騰地一下,頭頂的那隻烏鴉飛了起來。
“陸川夏,你知道我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喜歡你的嗎?”
男生捂著發紅的臉,眼光遊移,唯恐被街坊們看到自己的窘相。
“又沒人看見,你怕什麼啊!”安可可一把拽住陸川夏的手腕,“就是從你第一次送我回家開始……”
心像是被注進溫暖的水流。
溼潤而溫暖。
男生終於平靜下來。
記憶之河從遠處緩緩流來——
從很早很早的時候起,安可可就是一個美人了。美得衚衕裡所有的女生都忌妒她,會在牆壁上別有用心地寫下“安可可是個大妖怪”之類的塗鴉。
並且孤立她,從不肯和她一起做遊戲。
會在她出現的一旁,聚成一堆,唧唧喳喳,聲音恰到好處地傳到她的耳朵。
“安可可沒有爸爸啊!”
“那她是個私生子嗎?”
“也就是說,安可可是一個野種!哈哈哈哈哈!”
而安可可就像是一個高貴的公主,從來就不把那些小丑們的惡言惡語放在眼裡。
她那麼小的時候,就懂得用一種叫做不動聲色的面具來保護自己。
可是,小學五年級那一年的某個黃昏,在天開始要變黑的時候,抱著球大汗淋漓地想盡早趕回家的陸川夏看到的高傲公主卻像是一個僕人一樣在擦牆。
安可可姿勢彆扭地站在一面被塗鴉所充斥的牆壁前,將手掌當成是抹布,賣力地擦著牆壁上的字。
那些充滿貶義甚至是骯髒、下流的字跡。
湊過去,卻猛然發現自己的名字也被寫在其中。
夾雜在“安可可不要臉!”、“安可可是個醜八怪!”等句子的中間。
“安可可跟陸川夏搞破鞋!”
這是還被稱為“孩子”的陸川夏所遭遇到的人生中的第一個謠言,像是受了奇恥大辱一樣,陸川夏的臉騰地紅了起來。他走過去,拿皮球狠狠地蹭著被寫在牆壁上的自己的名字。
當“陸川夏”三個字終於模糊成黑糊糊的一片時,陸川夏突然發現安可可瞪著自己。
“你是誰?”她警覺地疑問。
“陸川夏。”
“你——喜歡我?”
“我……”
“要不,他們怎麼會寫我和你搞破鞋?”
“神經病啊,你?”
陸川夏轉身逃掉。
可安可可忽然蹲在地上放聲大哭起來。
“別哭了。”
“……”
“天黑了,要不——”
“……”
“我送你回家吧。”
11
從小學五年級開始,陸川夏認識了安可可。
他為她抄作業。
他陪她走夜路。
他為她學會騎單車。
他為她打架。
甚至還有帶著她離家遠走未遂的經歷。(卻被陸川夏的老爸說成是私奔!真是的!)
……
也因為她,他成為和她一樣被其他同齡人所拋棄和遠離的孤獨少年。
而這些,只是因為她和自己一樣生活在一個單親家庭中。
像是惺惺相惜。
從記事開始,陸川夏就跟爸爸一起生活。那個被稱為“媽媽”的女人,對他來說只是一個模糊的影子。
他所知道的,僅僅是爸爸說過的一句話,媽媽跟著別的男人走啦。
陸川夏從不會跟別人提起自己的媽媽。
那個詞像是一個禁忌的存在。
只是——
在被堅硬的老繭包裹著的心臟裡,卻被人插上了一根針,帶刺的針,稍稍旋轉,就是一陣絞心的疼。
而安可可是陸川夏所見過的唯一一個比自己更堅強的女生。
除了小學五年級那次,陸川夏很少再見過安可可哭鼻子。
那是初中二年級的一次對話,陸川夏問安可可的爸爸哪去了。
安可可躲藏在車棚裡,她不顧陸川夏的反對抽了一根菸,然後帶著菸草的味道親了親陸川夏的嘴唇,不動聲色地告訴他,她爸爸死了。在她六歲的時候,為了救她而被卡車撞上了天。她還舉起陸川夏的手摸自己的額頭,那裡有一小塊隱約的疤痕。她笑著說這是當時爸爸把自己推向馬路牙子時撞的,還流血了呢。
陸川夏的心涼成了一片。
安可可很瀟灑地說:“你知道我媽媽為什麼那麼恨我嗎?”
“……”
“因為我是一個剋星,害死了她的男人!”
12
“上半場的比賽很快就要結束了……從場上目前的情況來看,英格蘭還沒有更好的辦法來解決問題,還要補時一分鐘……高速插上,空門,是空門吶!用腳背一蹭,射門——哎——”
在一片嘈雜的電視聲中,陸川夏在門口探著頭喊:
“爸,我回來啦。”
沒人應聲。
他把書包扔在桌上後就直奔廚房。
冷冰冰……
人家都是炊煙裊裊熱氣騰騰,可自己還要餓著肚子給他弄吃的。過分,可真是過分啊!
“老爸,你兒子快餓扁啦!”
“兒子,你過來——”
“什麼事啊?”
“你是不是失戀啦?”
“啊?”臉紅起來,“有你這樣當爸的嗎?說什麼呢,你!”
“可是,崔春麗剛剛來過啊。”
“她來幹什麼?她說了什麼還是——”
“你至於那麼緊張嗎?”
父親笑了笑,把電視聲音調得低了些,對於父親這個足球迷來說能夠放棄觀看球賽而把注意力投放在自己身上,這的確是讓陸川夏倍感壓力。難道崔春麗發現了?怎麼可能呢?他們那麼精心地設計了一場“苦肉計”,只是為了粉碎他和她之間的傳言,要是這麼容易就被戳穿了,那他們的計謀也太白痴了。
“我……我……”
“你在和安可可談戀愛!”
“搞錯沒有啊,你!”
“那……這是什麼?”無懈可擊的堅定語氣。
“手機啊!”回答完這個問題,陸川夏的臉“唰”地白了。裡面有著無數條安可可發給自己的短信,甚至還有“親愛滴,我好想跟你睡覺”這樣叫人害臊的字眼。只是——
“爸……”
電視裡的聲音像是春蠶吞噬桑葉一樣噝噝啦啦的響個不停。
可是陸川夏的耳朵裡,裝滿的是一屋子的寂靜。
空蕩蕩的。
沒想到,他們之間的秘密是以這樣一種方式洩露了。那崔春麗也一定知道了,以她的性格,絕對會把安可可和陸川夏在高二的時候分開。她不會允許自己的學生早戀,更何況,其中一個是她的女兒,而另外一個是她指望著給她爭光的好學生。
可是,那只是她所希望的。
畢竟陸川夏不是她,安可可不是她,所以她即使是對自己那麼好,像安可可說的,好過對待自己的女兒,可他對於崔春麗的情感,仍然因為莫名其妙的憎恨而變得不堪入目。
像是某種被異化的食物,聞起來就是陣陣惡臭,沒法食用。
爛掉的食物,怎麼吃?
“這麼好的女孩兒你一定不要放棄啊!作為過來人,你老爸我可是知道失戀的滋味有多麼難過啊!”
“啊?爸,你說什麼?”
熱氣騰騰的飯桌上,陸川夏看見爸爸滿面紅光地衝著自己笑。父親把手機還給他,立刻打開收件箱查看短信,然後手指靈活地給安可可回覆短信:
——“老婆,戲演到這份上夠逼真的了,別說你媽了,就連張元橋都相信我們關係清白了。”
——“老婆老婆,白天不是我不想安慰你,不是說好的,我們要演雙簧,省得讓你家‘催命鬼’給咱倆棒打鴛鴦嘛。老婆,趕緊回來吧!”
——“別老是嚷著跳樓跳樓的,你老這樣,我不要你了啊!”
——“你死了啊,怎麼不回短信?”
父親取笑地說:“行啊,兒子,你還能偷偷摸摸買個手機跟女朋友發短信。”
偷偷摸摸?女朋友?怎麼聽上去都是惡毒的字眼,卻也貼切。
“沒有啊,爸!”
“你哪來的錢?”
“你給我的零花錢啊!我省下來的。”比起剛才的害臊來,現在他則理直氣壯多了,“只是,爸!要是崔老師再來問,你還要像現在這樣一問三不知哦,要不可可就死定啦!就她媽,我跟你說,真的很……算了……就是更年期綜合徵。”
“嗯?”狼吞虎嚥中他還是把眉毛順利地皺起來。
“嗯?這是什麼態度?”陸川夏繞過熱氣騰騰的白霧,“不行,我得跟你拉個鉤。要不你出賣我咋辦?”
“人家崔老師是來問我可可有沒有跟你在一起,她下午又不知道跑哪去了!難道你要跑了,我還能在這悠閒地看電視嗎?”
“……還人家崔老師,你說得那麼甜蜜幹什麼?我跟你說,陸振東,打誰的主意都行,就是打崔春麗的主意不行,她這個女人啊,可可說得沒錯,簡直就是一個變態中年女……”
聲音拖曳著,像是一道白光掠過。
應著“吱嘎”一聲門響,陸川夏回過頭去,然後看到了站在門口淚流滿面的崔春麗。而她手裡正緊緊地握著安可可的手機——
13
像是世界末日降臨——
甚至,他嘴角還掛著飯粒,眼睛瞪成圓形,甚至想到自己的短信發到了崔春麗的手上,羞愧之情使得陸川夏的面部紅成了猴屁股,而最後想到她竟然偷看別人短信,憤怒得又想扔飛手中的筷子。
情緒像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海浪。
而仇恨的目標卻哭個沒完沒了。
一下子喪失了成人的理智和強硬,如同小孩子一樣需要被安撫,遠遠看過去,停留在燈光下的瘦削肩線,以及抬起右手遮擋著嘴巴的姿勢,都使得陸川夏對崔春麗產生了新的評價。原來她不是——
哦,原來她也可以如此悲傷。
一枚硬幣的另外一面突然呈現,與你想象的完全不同。比起崔春麗的尊嚴全無來,更讓陸川夏心裡像是被劃開一道口子的是——
原來她並不是跟自己慪氣才故意躲起來的,
原來是有另外的原因,
比起她的吵鬧、眼淚和離家出走,他更像是一個被操縱的木偶,連反抗的機會都不曾有過,他不過是被人操縱的玩偶而已。
她淚流滿面地說:“求求你了!我知道可可跟你在一起,所以,你說的話她一定聽……”她甚至走過來抓住自己的雙手。
很難說清的原因,陸川夏不希望看見這樣的崔春麗,他有些無力地垂下眼睛看著自己的腳尖,而崔春麗依舊不依不饒的說:“這個媽太難當了。”
“……是因為我和她在學校打架的事嗎?”
“我知道那是你們倆裝給我看的。”
“啊?”他對於崔春麗突如其來的平靜和洞知真相感到錯愕,並且一瞬間想到自己的做法多麼的愚蠢和孩子氣,“那是……”
“她跟我說,要是我跟你父親結婚的話……”停了一下,崔春麗抬起眼來,手扣住油膩的桌沿圈槽,狠狠地用力說:“她就能先把孩子給我生出來看,而且……”
漫長的、凌遲一樣的等待中,她的聲音再次響起:
“而且要是你的。”
“……”
14
這是一種羞恥。
在成人,特別是關係親近的人面前被撕破隱私的羞恥。而崔春麗像是對站在陸川夏身後的男人毫不在意一樣,雖未直接發問,卻也分明擺出了咄咄逼人的架勢,“既然安可可都能跟你‘生孩子’了,那麼她現在身處何處你還不知道嗎?”
陸川夏說:“我不知道。”
肩膀被抓緊,搖晃,伴隨著刺耳的哀求。
“你一定知道她在哪裡的,求你告訴我,她下午跑掉的時候身上是沒帶錢的,而手機又落下了,現在根本聯繫不到她……天都黑了,要是出點意外怎麼辦?”
是再也不想忍受這樣的反覆絮叨?或者僅僅是煩感這樣的聲音了?。
種種原因之下,他故意別過臉去。
一隻手碰到了放在桌上的手機,目光躍過去——
身後的男人更頹然地坐在桌上,賭氣似的,陸川夏扭過頭來淡淡地說:“爸,我跟可可很清白,我們沒有‘做’過。她的事我什麼都不知道!”
崔春麗的喋喋不休戛然而止。
只有電流的嗞嗞聲。從頭頂筆直降落,砸中了崔春麗,她整個人像是瞬間脫了相,也或者僅僅是在這樣的燈光下變得面目蒼白一些而已。
接下來是可怕的寂靜。
放在桌上的手機突然響起來。
是特殊設置的鈴聲,所以他在第一時間反應過來,迅速按了接聽鍵。
……
沒說上幾句話,陸川夏的手心裡已全是汗,不由自主地,他飛快地把手機從右手遞到左手並貼到左耳上去,那邊傳來的卻是一片忙音。
15
那天從學校逃出來後的安可可整整穿越了半個城市。
連續五、六個小時疲憊不堪的行走。
最初和母親的爭吵無非是雞毛蒜皮的小事,最後總是要扯到那多年前死去的男人身上。悲慘壯烈的往事在她的口中,從不經加工就面目猙獰地呈現給安可可。而安可可的態度冷漠被她視為冷血。
冷血……
“養個畜生都比養你這樣一個心如磐石的人有價值。”諸如此類的攻擊比比皆是,而說罷了崔春麗關起門來總是哭,只是那些安可可都瞧不見。
安可可瞧見的,永遠是一個巫婆一樣的女人。
因為長途跋涉,她身上滿是汗水。
嘴唇乾裂僵滯到說不出話,卻不覺得冷。
白寥寥的天最後一點點沉下來,夜就降臨了。
寒冷的街道上,幾乎看不到人影了。
而那些曾經看過的恐怖電影開始作怪,她卻還是假裝堅硬,儘量挑有光的地方走,終於在一間電話亭前停下來。
她用口袋裡唯一的一枚硬幣給陸川夏打電話。
熱氣像是從話筒裡迎著面撲過來一樣,“喂,你在哪?”
“我也不知道……哎,我看下啊……”握著話筒衝著玻璃窗呵了一口氣,玻璃上立刻出現了一團白色的水霧,轉過頭來,她眯起眼睛看向路牌,“我近視,看不清!”
“你跑出去幹什麼?”
“跳樓啊!”說到這一句時,安可可已經忍不住愉悅起來,拿手指按著玻璃上的蒸氣。
“啊?不要做傻事啊!”
“除非你答應我一個條件!要不我就死給你看——”
“什麼條件我都答應你!只要你——”
“那咱倆生孩子啊!”
“生唄,可是你不能死啊,你要是死了,我就只能跟別的女生去生孩子啦!”
“哈哈哈,陸川夏,你怎麼什麼時候都這麼逗啦?”安可可無意識地看了一眼計價器,然後瞬間瞳孔放大,聲音尖厲地叫起來,“啊——”
“怎麼啦?”
“還有六秒就要斷了啊,你要來接我啊!”
“可是你的具體位置呢?”
“我在……”
嘟、嘟、嘟。
話筒裡的忙音貼著肌膚傳進耳道,其中還夾雜著電流的嗞嗞聲,比安可可更惴惴不安的是陸川夏,當著父親和老師的面前談了一次情不說,卻還沒搞清楚安可可的下落,所以他只有回頭衝向緊張成隨時可能抽搐過去的崔春麗說:“……她只是迷路了。”
只是迷路了而已。
需要他的王子去把她領回來。
黑暗裡浮起一片光。
溫暖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