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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節

    三

    我是這巷子裡陌生的闖入者。巷子裡所有的孩子都停下來看我,一個細高的男孩把足球踩在腳下,他聲音響亮地說,你鬼鬼祟祟的樣子就像是一個日本鬼子!他說完,那群孩子轟然笑了,他們興奮極了,七嘴八舌地幫腔。

    我臉紅了,一定是這樣,我還還嘴了,儘管我說得有些結結巴巴,但我肯定是還嘴了,不然的話,他們不可能氣勢洶洶地要揍我。

    我說,你們才是日本鬼子!

    我犯了一個不可饒恕的錯誤,我的一句話打擊了一大片,我就這樣給自己豎立起眾多的敵人,除了那個還站在門檻邊上的男孩,所有的人都有揍我的理由了。巷子就這麼不可思議地靜下來,孩子們喧譁的聲音瞬間消失了,只有嘩啦嘩啦的蟬聲。

    他帶著球跑過來,看得出,他踢球不錯,是個很好的前衛,那個髒兮兮的足球碰到我的小腿,又彈回去,剛好落在他的腳下,他踩住球,一副流裡流氣的樣子,他居高臨下地質問我,小子,你他媽說誰呢?

    我說,說你。

    嘿吆!他誇張地發出一聲尖叫,身後那些孩子們學著我的樣子,吊著嗓子說,說你,就說你呢!嘿,石頭,人家就說你是日本鬼子呢!

    我知道站在面前的這個細高的男孩叫石頭,一定是小名吧。石頭的臉似乎紅了一下,但隨即他就鎮定下來,他伸出手,重重地捅了我一下,他說,爺長這麼大,還頭一次聽見孫子這麼跟我說話呢!告訴你,孫子,你爺爺我石頭,跟這櫻花街,算是響噹噹的一個屌,爺說滅誰就滅誰,誰也不好使!快,龜孫子,趕緊叫一聲“爺爺”,趁爺高興好放你一馬!

    他說完,那些孩子笑得更歡了,有幾個孩子甚至捧著肚子蹲在了地上。我往後退了幾步,我怯懦了,像個小動物,蜷縮了身子,眼裡含著淚,不敢出聲。

    有幾個膽大的孩子走上來,他們把我包圍了。石頭在我的胳膊上擰了一把,然後其他的孩子紛紛效仿,一個又一個孩子的手伸過來,我的胳膊像是著了火,滾燙的疼,疼得我眼淚吧嗒吧嗒地掉,可是,我不敢哭出聲來,我怕,我害怕極了。

    一個大人從我們身邊經過。

    石頭說,你別出聲,你出聲我們就撕了你!

    我絕望地站在那。窒息一樣。眼前呈現了五顏六色的光澤,混合著晃動在眼前的孩子們邪惡微笑的臉龐。

    你也許已經看到了,在聚集的人群之外,還有一個男孩,他不聲不響,一直站著,遠遠觀望,陽光透過茂盛的樟樹葉縫隙,白花花地落下來,蟬響得更加厲害了,他神色自若地向人群走來,他的這一形象大約是得意的,這是他的本性所在,不過在當時,那個叫杜仲的男孩並不知曉,他害怕極了,他哭了,他成了一個虛無的所在,透過白花花的陽光白花花的淚水,他看見了他,他臉上帶著一點察覺不到的笑容,冷冷的,杜仲似乎聞到了金屬的味道,他看見他一手就抓住了石頭的頭髮,然後堅定地往人群之外拽去,石頭垂著頭掙扎著。杜仲看見,石頭的拳頭很硬,依然攥得緊緊的,它竭盡全力地向上揮舞,企圖擂一下他的下巴,可是石頭的拳頭總是在距離下巴一步之遙的地方無力地垂下來,就是這樣,那天,他,那個酷酷的男孩面無表情的把石頭摁倒在地。

    後來,人群都散了,只有我和他,他靠著牆坐著,隔著一段遠遠的距離,就是我了,我站著,在我們中間,是一塊落滿了陽光的空地。

    他晃著,扶著牆站起來,可還是晃,他對我說,你怎麼還不走?

    我說,謝謝你。

    他笑了,臉上有尚未揩乾的血跡,他說,誰說我幫你了,我就是想揍石頭了!他還說,他叫夏冬。

    我說,我叫杜仲。

    他笑了,他說我的名字是一味中藥材的名。我奇怪他知道得那麼多。他還問我是幹什麼的?

    我說,我不是幹什麼的,我來這裡找人。

    他說,誰啊?

    我說,說了你也不知道。

    那可不一定,他的神氣勁又來了,他說,你怎麼就敢斷言我不知道呢?

    我犯了傻一樣,竟然脫口而出,說,我找何小草!

    你找她幹什麼?

    不幹什麼,就是想看看,還想送她一樣東西,我把手裡握著的玻璃瓶舉起來給他看,他一怔,忽地又笑了,他說,我知道了,你一定喜歡她,是吧?

    天色轉向黃昏,巷子裡的陽光柔和起來,蟬的叫聲不再。

    他說,你明天還來這地嗎?

    我沒說話。

    他說,你來吧,到時候我帶你去見一個人,說好了,誰也不許說話不算話,明天九點,我在巷子口等你。

    四

    回到家裡的時候,天已經黑了。

    天那麼黑,濃得像化不開的墨汁。

    我的腳步踩在黑色裡發出響亮的迴響,夜晚的風,空蕩蕩,揚起白色的窗簾又落下去,我擰開燈,啪的一聲,四遭還是黑。

    別打了,咱們家跳閘了!

    那個男人的聲音突兀地響起,我知道那個人坐在窗口對面的老藤椅裡,他老是這樣,我給嚇了一跳,我站在那,不敢動了,風吹進來,撲在我的臉上,涼意逼人。

    我說,我媽呢?

    回你外公家了?他說,你外公生病了。這是他隨口補充上的一句。

    我躡手躡腳穿過房間,但鞋子還是踢到了地板上的一塊碎玻璃,也許是某種瓷器的碎片,誰知道呢?反正是發出了清脆的一響。

    我進了我的小屋。隨後帶上門之後,疲倦緊跟而至,還有飢餓,恐懼,委屈。我知道,他們一定是又打架了,外面那個人,對,就是那個人,他不懷好意,他大約想殺了我,我是一直這麼想的。

    他們打架,撕破臉皮的謾罵,相互毆打,這是不會更改的了,而且永無休止,永無休止。

    我仰面朝天地躺在床上,像沉入無窮無盡的黑色,如同大海一樣壯闊,沒有聲音,沒有光亮,也沒有溫暖。我總是有這種錯覺。門外呢?門外是另外一個世界,那裡坐著一個男人,他喜歡黑,他還喜歡把宰豬用的刀子藏在枕頭下睡覺,這是最讓我擔心的,我害怕他在某一個夜晚會用那把殺豬用的刀子殺死我的媽媽。

    我第一次見到他是在一年前。

    在城北的一家叫好運來的酒樓,他請我和媽媽去吃飯。那裡據說是城北最好的飯店了,可是又能怎麼樣呢?她跟我說,一會兒,你管他叫爸。母親說這話的時候,我們正在去好運來的路上。大路上人流洶湧,公共汽車被夾在人流之間,舉步維堅。我就坐在一輛八面來風的公交車上,看著窗外,不言不語,她又說了一遍,這一遍說得有點低三下四,我不喜歡這樣,我說行了行了。一路上,我們再沒有說過話。

    好運來是我見過的最俗氣的一家飯店。你想吧,它比你去過的任何一家飯店都要嘈雜,蠻橫,面目可憎。我就是這樣認為的,而且這個念頭矢志不渝。

    飯店裡人聲鼎沸,我感覺自己像是鑽進了熱乎乎的大蒸籠,站在門口那會兒,我幾欲想折身離開,但媽媽拽住了我,她看著我,那種眼神,你能夠想到的那種眼神,後來,我就不掙扎了,我就像是一個玩具,木偶,我隨她處置了。

    他適時地站了起來,一個陌生的男人。絡腮鬍子,又橫又肥的臉,虎背熊腰,四肢發達。坐下來的時候,我注意到他的手背上長著一層黑色的捲曲的毛。

    他臉上儲存的笑意一點點耗盡了,兇像露出來。

    他給我夾菜,全是肥肉,帶著皮的肥肉,我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只是一味地低著頭,看盤子裡堆積如山的肥肉,他還在夾,邊夾邊往自己的嘴裡送,鮮亮的油汁從他的嘴角流出來,順著下巴流去,他說,吃吧吃吧。

    我說,我不吃膩人的肥肉。

    他夾到我面前的筷子就那麼滯住了,晾在半空。媽媽沒有說話,她在桌下踩了我一腳,我抬頭看了一眼對面的男人,那張臉似乎有些浮腫。總之,就是那種瞠目結舌的感覺。

    我說,我不喜歡吃飯時吧唧吧唧的聲音。

    你怎麼說話?!母親大約是急了。她嚯地站起來,想揚手給我一巴掌,但手終究沒落下來,又坐了下去。

    他的筷子也收了回去,不好意思地對他笑,他也笑,他說,沒事沒事,要是吃飯時不吧唧吧唧嘴,別人怎麼知道你吃得香呢,你說是不是?

    母親賠著笑,她說,是。

    這頓飯吃得自然是無趣。母親幾次試圖打破沉默尷尬的局面,都沒有成功,最後,她不得不放棄了。在對面男人呼嚕呼嚕的進食聲中,我忍受著如坐針氈一樣的煎熬。我沒有叫他爸,媽媽也沒有強求,她知道那是不對的。

    回來的時候,母親靠車窗坐著,一直看外面,外面永遠是一個樣子,喧囂,五光十色,沒有方向。

    我說,媽,你真打算嫁給他嗎?他哪裡好?不就是有幾個錢嗎?

    她沒有說話,我知道她哭了。

    就是這個男人,他成了我的繼父。我不是一個好孩子,我不是,我是幸福的局外人,有點不識時務,不肯隨波逐流。我從來不管他叫爸,我叫他“那個男人”或者“那誰”反正是不叫爸的,從來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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