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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一年後江南問訊湖邊春色,重來又是三年。東風吹我過湖船,楊柳絲絲拂面。世路如今已慣,此心到處悠然,寒光亭下水連天,飛起沙鷗一片。

    一曲唱罷,杭州知名的瀟湘妓院內,眾嫖客們嘩地鼓掌叫好。

    唱完曲子的採矜姑娘由後臺走道隱遁下樓,回到自個兒在妓院後廂的閨房中。

    『蘭姑娘,你唱完曲子了?待會兒可要再上臺?』侍女小玉為她取下覆面的輕紗,妝鏡中倒映出一張楚楚動人的絕色容顏。

    採矜搖搖頭,淡淡地朝小玉一笑。說道:『不上臺了,昨日就同鴇嬤嬤說好的,今晚要陪小採矜,不加場了。』採矜——也就是蘭欣,回過身,伸手接過小玉抱來的小女嬰。

    一年前,蘭欣在破廟裡瀕臨死亡邊緣時,被前來京城尋她的虞三娘和秦英所救,之後虞三娘又安排她和秦英在這家妓院內安身立命,秦英任妓院裡的保鑣,她則是賣藝不賣身的歌妓。

    原來當時反清名冊被奪,虞三娘等反清義士道到清兵圍剿,弟兄們元氣大傷,大夥修養生息了好一段日子後,才逐漸回覆過來,而虞三娘因為惦念著蘭欣的救命之恩,又重回秦老爹的小屋找蘭欣,那時蘭欣卻已隨宣瑾北上京城。

    虞三娘一問之下得知此事,已有上京城找蘭欣的念頭,再加上秦英上京城找蘭欣的意念十分強烈,又因小倩也去了京城,下落不明,兩人於是結伴同行,抱定至少要見蘭欣一面的決心北上,後又因一場大雪,兩人為躲雪避寒才走進破廟,竟然因此救了蘭欣。

    之後,蘭欣在虞三孃的安排照料下,平安生下孩子,取名採矜,蘭欣在瀟湘妓院內用的化名,便是女兒的名字。

    與宣瑾的一段往事,已成了蘭欣深埋心底的傷痕……在妓院內,蘭欣雖然是一名只賣藝不賣身的清棺,女兒卻逐日長大,畢竟不能長久居留在如此是非之地。

    況且,她還有一個難題即將面對……未來,她該如何向女兒解釋沒有爹親的原因?女兒會在幾歲的時候問她這個問題?又會怎麼問她?

    看著小採矜馨寧甜美的小臉龐,蘭欣輕蹙的眉頭伸展開來。

    這孩子甚少哭鬧,總是甜笑著一張臉,惹人憐愛又討喜,該不該慶幸小採矜長得像她而不似宣瑾,讓她不至於一見到採矜便想起他……這孩子與她唯一的不同是愛笑,難以想象一張神似自己,卻愛笑的小臉蛋……『蘭姑娘,讓我把採矜抱回床上吧,你先卸了妝再說。』

    「好。」

    蘭欣把抱在手中笑得正甜的採矜交給小玉,回身對著妝鏡,仔細擦去敷在臉上的薄妝。

    『蘭欣。』外頭有人叩門而入,是秦英。

    『秦大哥,怎麼有空到後頭來?前頭不忙嗎?』卸完殘妝,蘭欣轉身對秦英微笑。

    『再忙也要來看看我的乾女兒;秦英露出爽朗的笑容,大踏步朝小玉走去。

    『小玉,把孩子給我抱抱;

    『小心些,你粗手粗腳的,別嚇壞採矜了;小玉一邊把採矜交到秦英手上,一邊叨唸著。

    『知道了!你還真囉嗦;秦英撇撇嘴咕儂,接過採矜後,馬上對著手中的孩子咧開笑臉。

    蘭欣看著這一幕,不由得會心微笑。

    小玉和秦英倆是典型的冤家,一個愛叨唸,另一個一天不被念上幾句,可能會渾身不舒服,秦英對蘭欣的感情,已遂浙轉成純粹的兄妹之情。

    『喲,你們全都在這兒啊;瀟湘妓院的鴇母風姿綽約地走進蘭欣房裡,一見著蘭欣便上前握住她的手,態度不尋常地熱絡。

    『鴇嬤嬤。』蘭欣真心同鴇母微笑,認真說起來,鴇嬤嬤當初肯收留她在瀟湘妓院內當一名歌妓,又不逼她賣身,也算是蘭欣和小採矜的恩人。

    『鴇嬤嬤,這會兒妓院裡不是生意正好?你怎麼有空上蘭欣房裡?』秦英問。

    『有件事,我來找蘭欣商量。』『什麼事,鴇嬤嬤?』蘭欣問。

    鴇母拉著蘭欣在椅子上坐下,滿臉堆笑。『是這樣的,你也知道,上回徐總督的少爺邀你到他府上獻唱,我已經以你身子不適為由,替你回絕了他,這回總督大人親自來遨,如果咱們再回絕,怕難對總督大人交代』』

    『鴇嬤嬤,你明知道蘭欣絕不唱外場的;秦英皺起眉頭,打斷鴇母的話。

    那徐總督的兒子徐貴,是個不折不扣的紈褲子弟,蘭欣唱曲時雖然蒙著面紗,卻還是教他給看上。三番兩次要蘭欣下場陪酒不成,竟動起念頭,要蘭欣過府去獻唱,想必是沒安什麼好心眼!

    『我知道、我知道;鴇嬤嬤嘆了口長氣,對著蘭欣訴起苦來。『可我有什麼辦法?人家可是兩府總督呢,隨便呼口氣!咱們就要被吹得東倒西歪了!今天他講好聽些是邀請,改日若他要硬著來,咱們又能奈他何?到那時就真的叫敬酒不吃,吃罰酒了;

    『笑話!他是兩府總督就能強人所難?他自個兒當官反倒不識王法了?』秦英對鴇嬤嬤的話嗤之以鼻。

    「你說這話誰不明白?」鴇母白了秦英一眼,沒好氣道:『他惹你,你去告他,縣官的職銜都比他小,見了他還得給他下跪;

    鴇母不再理秦英,轉而好言好語勸起蘭欣。『我說蘭欣啊,你就當是幫鴇嬤嬤一個忙,下不為例,橫豎不過是到總督府去唱幾支曲子罷了,也沒那麼嚴重;

    『鴇嬤嬤……』『蘭欣,你別答應啊;秦英插口阻止,又惹來鴇嬤嬤一記白眼。

    蘭欣對秦英笑了笑,搖搖頭,意思要他別擔心。

    『鴇嬤嬤,這件事讓你為難了,終歸此事也是因我而起,我答應你,到總督府去獻唱就是了。』

    『蘭欣』秦英不贊同地想阻止,鴇母趕緊搶在秦英開口之前截下話。

    『我就知道你是個懂事的好孩子,總算鴇嬤嬤沒白疼你!咱們就這麼說定了,後天晚上你到總督府去獻唱,掙得的賞金鴇嬤嬤不抽半成,全歸你的;

    『鴇嬤嬤,你別這麼說,還是讓照規矩來,我回來後會把該給你的那一份交上的。』鴇母一聽,樂得喜上眉梢。

    『你真乖,真是鴇嬤嬤的乖女兒!咱們這院裡就屬你這孩子最有良心,人最老實了;蘭欣笑而不語,鴇母又誇獎了幾句,總算心滿意足地扭著腰走出去。

    『啐,她知道你老實,就吃定你這老實人;秦英不痛快地冷嗤。

    蘭欣只是微笑,沒說什麼,任由秦英發洩不滿。

    『後天你到總督府我陪你去!那個徐貴要是敢對你動歪腦筋,我就一拳打得他趴在地上,跌個狗吃屎;秦英豪氣干雲的話卻讓小玉不似為然地朝他翻自眼。

    『你喔!動不動就只會比誰的胳膊粗、誰的力氣大!這般沉不住氣,要是跟著蘭姑娘到總督去,準要惹出是非,到時候別反倒給蘭姑娘惹麻煩了;

    『知道了!囉哩囉嗦的。難不成我就那麼莽撞、不用腦子的嗎?我當然是會見機行事;

    『那最好,你只要記著,你的任務是將蘭姑娘平安地送到總督府,再平安地送回來就成。』

    『還用得著你說,囉嗦;秦英噥咕兩聲,轉過身去逗弄懷中粉雕玉琢的小女嬰,免得又得聽念,耳朵要長繭。

    『蘭姑娘,後天你到總督府去,我留下來照傾採矜,衣服和一些頭飾我自替你準備好,你不必擔心。』

    『謝謝你,小玉,採矜就麻煩你了。』

    「你甭跟我客氣。」小玉笑著叮嚀。「倒是你自個兒,到總督府去真的得當心些,那個徐貴不是好打發的!」

    「我明白!」

    蘭欣目光投向秦英抱在懷裡的小女兒,再一次思索起,何時該離開這一處是非之地。

    過了兩天,蘭欣遵守對鴇嬤嬤的承諾,乘了轎子到總督府去,準備獻唱。

    蘭欣乘的轎子,無須盤查就獲准進入總督府大門,秦英卻被擋在門口,不得進入。

    『做什麼攔住我?我是跟採矜姑娘一道來的;秦英不滿地怒吼。

    「我們知道。不過總督大人下令,今日有貴客臨門,門禁森嚴,閒雜人等一律禁止入府,只有採矜姑娘是大人特地交代放行的!」

    『豈有此理,你們貴客臨門關咱們什麼事?你們若不讓我進去。採矜姑娘也不唱了,我們立刻打道回去;

    『這位大哥,有話好說,咱們只是聽話辦事的人,你就別為難咱們了。』

    秦英『哼』了一聲。『你讓叫你們總督別為難我們才是』

    『秦大哥,』蘭欣在轎子裡喚住秦英。『我聽這位官差大人確實有苦衷,不如你就在大門口等我,我一個人進去,等唱完曲子我馬上出來了。』

    『可是』

    『我知道你擔心我,放心吧,你剛才也聽到官差大人說的,今日總督府裡有貴客,我想我不過是來獻唱,不會有事的。』

    『採矜姑娘說得是,』守門的差人連忙接話。『這位大哥,你還是留在大門守著吧!若是你還不放心,我叫裡頭當差的弟兄多照應著採矜姑娘,這樣你總該放心了吧?』秦英聽差人這麼說,又知道蘭欣答應了人,絕不食言的脾氣,只好勉強同意。

    差人見秦英妥協,趕緊要轎伕起轎,把轎子抬進總督府裡。

    進了總督府,蘭欣被府裡的管事領到一間廂房內換衣,上妝,為等會兒到大廳獻曲做準備。

    上完了妝,蘭欣依舊在臉上覆上輕紗。輕紗薄薄的一層料子十分輕軟透氟,並不會妨礙她的聲音。

    之後蘭欣仍然由管事領到大聽,準備獻唱。

    蘭欣由大聽後門進入,一進入聽內,隨即聞到美酒、佳餚的香味,還有吹管弄弦的樂工,正賣力合奏動聽的曲子。

    蘭欣低垂著臉走近酒席前,徐總督一見到她,立刻高興地道:『這回總算請到你了,採矜姑娘,上回是犬子的面子不夠大,才會請不到你這位短時間內,就聞名全蘇杭的紅牌歌妓?』

    「不敢。」

    徐總督說這話半褒半諷,蘭欣沒抬起臉來,更是小心地應對。

    『嗯,請開唱吧,採矜姑娘。』

    『是。』蘭欣應了一聲,起了一個音,緩緩抬起臉來』一瞬間,她望入一雙她再熟悉不過的眼睛……那是宣瑾的眼睛。

    眼睛的主人也正凝視著她,他唇邊徐徐勾出一抹笑,執起酒杯,薄抿了一口,幽遂的眸光始終停駐在她臉上。

    初時,她心一驚,直了雙目與他對望,直到那一笑勾起她胸口一陣顫痛。蘭欣別開眼,掩飾得十分自然,但起唱的尾音卻略微走了調。

    一曲終了,她的眸光始終控制得宜,鎮定地掃掠全場,每個人分到的注目不多也不少,凝向宣瑾時,蘭欣的目光並未遲疑,掠過時也無凝滯。

    席上只三人,除了宣瑾之外,徐總督父子在蘭欣唱完一曲後鼓掌稱好,還有站在一旁,亦是目不轉睛盯視蘭欣的喀隆,也報以熱烈的掌聲。

    『貝勒爺,您瞧,我就說採矜姑娘的歌聲足以繞樑三日,沁人心脾,我此言不假吧?』徐總督轉頭跟宣瑾誇耀。

    宣瑾聽罷僅是挑了挑眉,似笑非笑地盯住蘭欣說道:『比起一年多前,我在杭州一處酒樓內,聽到的一名黑臉姑娘的歌聲,只是尚可。』說完這話,他別開眼,不再注視蘭欣。

    『是是,卑職不及貝勒爺得聆天籟,只有羨慕的分兒。』徐總督立刻阿諛附和。「來人啊,再給貝勒爺斟酒。」

    「再唱一曲就讓她下去吧!」

    宣瑾意興闌珊的語氣,令徐總督誠惶誠恐地連聲應承。

    默默垂著臉的蘭欣這才再開口起唱,鎮定如恆地唱完第二首曲子。

    從容不迫地退場,蘭欣腦子裡卻是渾渾噩噩。

    一走出大廳,她再也控制不住冰冷的手腳、抖顫的身子。

    原以為往事已因為太痛而消磨、崩散,為何再見他仍然不免心痛,過往又一幕驀地歷歷浮現?

    她沒忘了他,但,他卻已忘了她了。

    為何仍不清醒?不是早該明白他一向不在乎她?忘了她也是理所當然,…眨去悄聚在眼眶的水珠,蘭欣回到先前換裝的那間房裡,慢慢收拾著自己帶來的衣棠和雜物。

    『採矜姑娘。』房門應聲而開,徐貴不請自入,還隨手把房門給關上,並且落了栓。

    徐貴就這麼突然闖進房裡,蘭欣來不及將面紗覆回臉上,徐貴看清蘭欣的容貌之後,先是愣了一下,隨即咧開了嘴徑笑。

    『不到我徐貴今晚豔福不淺,平時見你老懞著面紗,還以為姿色不過爾爾,誰料得到竟然是個國色天香的大美人兒;說著一步步迫近蘭欣,他一門進房就擺明了侵犯蘭欣的意圖。

    徐貴垂涎蘭欣已久,原本是看上她那副楚楚動人的嬌怯模樣,沒想到揭下面紗後,竟然是個教人見了魂兒都要飛了的美人兒!

    『徐少爺,請你自重;蘭欣被徐貴逼往房角,心裡開始慌亂。

    『少來了,小美兒!你會不明白我今晚請你來總督府是啥用意?難不成當真請你來唱曲兒的?』徐貴一味地邪笑,嘴裡還不三不四地說著。『少在我跟前裝清高了,今晚你乖乖服侍少爺我,若服侍得我高興,我可以考慮、考慮娶你進門當少爺我的小妾』』說著,徐貴突然往前一躍撲向蘭欣,危急中蘭欣往右側一閃,讓徐貴撲了個空,額頭還撞到房柱。

    『賤人!看你往哪兒躲?本少爺今晚要是得不到你就不姓徐;蘭欣已奔到房門口,還來不及拉開栓子,徐貴轉個身又朝蘭欣撲過來。

    蘭欣再一次避開徐貴,卻遠離了房門,情急之下,她扯開嗓子喊『救人』

    『你喊,你再喊啊!這府裡全是我爹的屬下,你就算喊破了喉嚨、看誰敢來救你』徐貴的大話還沒說完,房門突然『啪』地一聲被人踢開,門閂硬是斷成兩截!

    『誰』好大的膽子,竟然壞本少爺的好事;徐貴惡狠狠地大聲斥罵。一轉過頭,看見站在房門口的,竟然是宣瑾貝勒和他的隨從,他嚇得頓時縮了脖子,噤若寒蟬。

    『放肆!你一無官銜,二無功名,見了貝勒爺非但不跪,還敢猖狂!若真行的是「好事」還罷,剛才我明明聽見這位姑娘高聲喊救人,你做的什麼「好事」,自個兒心裡明白;喀隆幾句話一喝斥,徐貴登時嚇白了臉,雙膝一軟,『咚』地跪在地上發抖,方才包天的色膽,轉眼間全教老鼠給吃了。

    『喀隆,把他帶到徐總督跟前去,把剛才咱們在門外聽到的對話全轉述給總督大人聽,我倒要瞧瞧,徐總督會如何懲辦膽敢輕薄我宣瑾侍妾的狂徒;徐貴聽見宣瑾最後一句話時。整個人全傻住了!

    瀟湘妓院裡的頭牌歌妓,竟然會是貝勒爺的侍妾?他徐貴若是早知有這件事,就算他吃了熊心豹子膽,也不敢動採矜姑娘一根汗毛啊!

    喀隆領命,一把揪起嚇得軟在地上的徐貴,押著他到徐總督跟前去了。

    『見到了我,還不把臉抬起來?』緘默了半晌,宣瑾突然出聲。

    蘭欣的身子顫了一下,怯怯地說:『你……你認錯人了,我不是任何人的侍妾……』他認出她了嗎?那為什麼剛才在大廳上,他卻彷佛從不曾見過她一般?

    『你是指責我,錯認自己的女人?』宣瑾上前一步,抬起蘭欣的臉,眸光中有炙人的灼熱。

    蘭欣驚慌地往後退,如同驚弓之鳥。『我……』宣謹挑起眉,突然伸手握住她織細的柳腰,將她壓向牆邊

    「你」蘭欣才要開口抗拒他,宜瑾立刻吻住她的唇,火熱的舌頭竄入她柔滑的口內,狂野地翻攪她、吸吮她……

    我是瀟湘妓院的歌妓採矜。我真的是採矜;她費盡了力氣,終於掙開宣瑾的壓縛,狼狽、踉蹌地奪門而出。

    宣瑾也沒追她,他雙臂抱胸倚在牆邊,似笑非笑地勾起嘴角,看著蘭欣如小兔般驚逃的模樣。

    既然教他找著了,以為還逃得掉嗎?

    當初來江南找人,不過抱著辜且一試的心態,想不到她竟然當真回到江南,讓他苦苦地在京城裡找了她一整年!

    「瀟湘妓院的歌妓是嗎……」

    宣謹望著消失增在轉角的瘦小背影,喃喃低語,灼熱的眸底有著一年前不曾顯露出的柔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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