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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1-200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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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耗到夜裡十二點多,袁曉晨蜷在沙發裡,內外交困,急火攻心,竟把自己氣睡著了,看到她那樣子,真是可憐,我把她抱到床上,給她蓋上被子,我想挨著她睡,卻睡不著,在背後墊了一個枕頭,打開臺燈,就坐在她身邊翻小說,扭頭一看袁曉晨,在夢中直流眼淚,真是讓我百感交集,恨不得陪著她一起哭一會兒,但除了哭我還能做什麼呢?最好,等她醒來,聽她對我說分手,然後永不再見,這樣可能傷害最小。半夜三點鐘,我也困了,合衣睡下,夢到袁曉晨,隱隱覺得是她給我打了一個電話,電話沒有聲音,只有她的均勻而平靜的呼吸聲,我很喜歡在電話裡聽到她呼吸的聲音,就如同她真的在我耳邊呼吸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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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袁曉晨第二天中午才醒,醒來一切平安無事,她既沒有追問我什麼,也沒再跟我爭吵,只是偶爾向我投來怨恨的目光,或是本想跟我說兩句話,但說了一句後便不耐煩地停住,不說了。星期一早上,她準時上班去了,我晚上沒出門,但她卻一夜沒回來,也沒來電話,星期三晚上回來了,星期四晚上又失蹤了,我曾打她電話,電話是關機。我也沒問她什麼,估計是找男人報復我去了。週末,朋友們又聚會,我感到壓抑,就又出去混,凌晨五點才回家,發現袁曉晨出差用的手提箱不見了,但別的東西還在,也不知是出差還是出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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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個星期後,袁曉晨再次回來了,那時已進入夏季,樹葉已綠得叫人看不透,陽光刺眼,我的屋子裡已有蚊子,新聞裡說南方在發大水,還有呢?人人比以往更加盼望有錢,一點夠都沒有,好像除此以外,也沒什麼新變化。

    那是一個週末,袁曉晨提出開車出去兜風,於是我們把車開上公路,在車裡,她對我講了一些公司的事兒,還說,現在在白領中流行MBA熱,很多人想出國學管理,以便日後有升遷的機會,如果在公司乾耗著傻幹,就只會被新出來的人淘汰掉,沒希望,這類話題一般都是她講,我聽,也插不上什麼嘴。後來她建議開到北戴河看看海,我們就向北戴河開去,半路上她睡著了,我堅持開到北戴河,正是凌晨前的一刻,最黑暗的時刻已經過去,但光明尚未到來,啟明星亮得耀眼,海上被一層薄霧籠罩著,海浪聲此起彼伏,刮來的海風潮溼,帶著股腥味,沙灘上空無一人,我們下了車,袁曉晨用化妝紙擦了擦臉,然後跟我並肩站在海邊,似乎站在另一個世界的邊緣。

    “往前走走?”她問我。

    我沒有回答,仍站在原地。

    我見到袁曉晨面向我,倒退著向海中走去,她被風吹動的裙子與身後升起的海浪交相輝映,令我心中詩意頓生,如同重回某一個古老的時刻,絕望的聲音撞上高聳的巖壁,返回時令人更加絕望,一切仍是那麼冷酷而單調,即使經過感情的潤色與歪曲也是如此,在毀滅之前,生命仍能展示出些許的美麗與莊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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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沒有死,我只是睡去了,我沒有醒,我只是太灰心了,我已三十三歲了,但我仍嫌自己太年輕了,我為什麼那麼年輕呢?

    這不是笑話,這是一種抑鬱的情懷。

    就像是被某種強烈的不祥的預感所折磨,我感到無助,那感覺如同明知自己什麼都不會,卻硬著頭皮走進考場,明知道無計無施,卻還要例行公事似的裝模做樣,每一天,我都看到我與袁曉晨的距離在拉大,每一刻都可能由一個人向另一個隨口說:“咱們分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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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們越來越少在一起,而且,經常當著對方的面,就與異性通一些調情電話,袁曉晨時常接到一個電話,故意在我面前大聲地訂下一個約會,時間地方都恨不能說上兩遍,然後描眉畫眼,飄然離去,有時我簡直都能感受到她試圖叫我問她一句,去哪裡,約會什麼人,但我從來沒有給過她一次這種機會,我處理這類事情的辦法只有一個,那就是當她前腳離開,我後腳便也走出家門,在很多時候,她也這麼做。其餘的很多時候,我們就在家裡耗著,一方不出門,另一方就滿懷狐疑地轉來轉去,雙方都不肯先出門,電話一個接一個,我接起電話,說一句,再等等吧,她也一樣,其實我們都不知在等些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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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能感受到一種瀕臨完結的情緒。

    日常生活裡,我們都絕口不提有關明天、後天或是下個月的事情,原來買衛生紙之類的都是一大袋一大袋地買,牙刷一買十來支,過季的降價衣服就更別提了,現在呢,我們像住在一個工棚裡,買東西只買夠手頭兒使的就行了。

    床上生活也被絕望所佔據,空前的激烈與憂傷,不只一次,袁曉晨事後背過身去,一個人無聲地哭泣。

    也許一句果斷地要求對方回心轉意的話,就能使這種情況停止,就能使相互傷害結束,就能使生活煥然一新,但我們都是好強的人,這一句話,誰都不曾說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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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夏季最熱的幾天裡,客廳裡的空調壞了,要在以往,我早去修了,我想袁曉晨也會張羅,那是一個週六的下午,我坐在客廳裡的沙發上翻閒書,熱得頭昏眼花,汗流浹背,袁曉晨佔據著臥室,呼呼大睡,我熱得不堪忍受,拿起電話,本想打給物業,叫他們派人來修一修,或是乾脆叫人來裝一臺新空調,卻發現電話線被袁曉晨佔著,只好掛了電話,電話剛一掛上,那邊袁曉晨的聲音就大了起來,話裡話外,說的是她住的破地兒條件極差,熱得不敢下床,還不如坐到有冷風的汽車裡舒服——聽得我心頭妒火燃起,氣得在原地直轉圈兒,修空調的念頭一掃而空,恨不得一腳踢開門勸她找涼快地兒歇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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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當天晚上,袁曉晨接一電話下樓,我在房間裡熱得呆不住,出於一種又酸又不自然的心理,決定也下樓轉轉,一出門,就看見袁曉晨坐在樓下的高級轎車裡,穿著一件她平時在家穿的四面露風的小背心,眼風一掃過去,我瞟見司機座上坐著一個穿白襯衣打領帶的傢伙,正是袁曉晨的前男友,我不知袁曉晨看沒看見我,反正我離那輛車越遠就越窩火,我用手摸摸兜,發現車鑰匙帶在身上,於是走向不遠處我的汽車,我穿著拖鞋,上身光著膀子,就這樣把車開到街上,也真是點兒背,前面正趕上警察查車,我一沒帶駕照二沒帶錢包,連手機也沒帶,因此不由分手,就被哄到馬路邊上等待解決問題,那裡蹲著十幾個人,有黑車司機與沒有三證的外地人,或是酒後駕駛被查出來的人,背後是一片草坪,蚊子成堆,只呆了一會兒,就被叮了七八個大包,真是憑空添堵,狼狽至極,半小時後,輪到我,一個年輕的小警察問我幹什麼的,我說是寫東西的,他竟笑了起來,還諷刺了我幾句,估計覺得我還沒開黑車的有風度,檢查我的汽車後備箱的時候,他發現了我的小說,問我:“這是你寫的嗎?”

    我說是,摺頁上還有我的照片呢。

    偏偏那個小警察是我的書迷,對我還挺了解,他問我:“你是不是拒絕做宣傳?”

    我說是。

    小警察說,有一次,他從報上看到消息,說我要去書店簽名售書,就趕去找我簽名,結果是我沒去,白跑了一趟,“沒想到在這兒見面了,真是巧啊,怎麼著,籤個名吧?”

    到了這種斯文掃地的地步,說什麼也晚了,我只好苦笑著,一邊用手抓著胸前的蚊子包,一邊用他給我錄口供的筆給他簽名,接下來的一幕更叫我撮火,下面截下來的一輛車裡,竟下來了袁曉晨和她前男友,我們三個相互望了一眼,都不知該說些什麼。我知道,袁曉晨一定也很生氣,因為她沒有回家的門鑰匙。

    那邊一個警察走過來,說通過電腦,查到了我的車號,“這輛車沒問題,走吧。”

    這邊這個小警察還拉著我,試圖跟我聊我的小說,還問我小說裡寫的姑娘長什麼樣,為什麼老是跟別人跑,可把我給煩壞了,直想把袁曉晨指給他看一看。

    我回到車裡,只見袁曉晨站在不遠處猶豫,前男友正接受盤問,又掏駕照又掏行駛證的,片刻,她走向我,拉開車門,一言不發地坐在後座上,我把車開回家,心裡感到別提多丟人多失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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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幾天以後我接到一個女同學的電話,說是在書攤上湊巧買到我的書,非要見面敘敘舊,她叫秦箏,我上大學胡混時與她有過幾夜情,已有十年無任何聯繫了,據她在電話裡說,她現在鄭州做房地產,很成功,我的書叫她想起大學時光,正好她來北京辦事,要一起吃吃飯,約在建國飯店一層,據她說,那裡的牛排最地道。放下電話我長嘆一聲,看來美國的

    一個社會學家說得好,他說未來人與人之間不管是什麼關係,最終總可還原為性關係,我看照這樣發展下去,弄不好他的預測還真能成為現實,人們在性關係的基礎上展開其他關係,就用不著再裝什麼了。

    200

    閃亮的銀製餐具,潔白的西餐盤,儀表整潔的服務員穿來穿去,燈光也合適,我在餐廳裡與秦箏面對面而坐,上來她就感嘆自己真是老了,不能跟小姑娘比了,“你看,我都有了十年前的舊情人了,這話說出去多難聽呀!”

    “少女夢被歲月給摧毀了吧?”

    “哎,破滅了,破滅了,早破了,用錢都包不住。”秦箏笑著說,看起來還是那麼落落大方,“你吃什麼?”

    “你要雙份吧,無論什麼。”我說。

    與舊情人見面,我絲毫也沒有時光倒流的感覺,反而覺得人生順流而下的可怕,趁她點菜時,我悄悄觀察她,從外表上,絲毫也無法把她與記憶中的那個姑娘聯繫起來,現在她已變成一個女強人了,從那自信而溫和的說話口氣中便可看出她的精神狀態,我記得她十年前任性而討人喜歡,她曾和我們一班朋友一起去野三坡春遊,夜裡帶頭兒去偷農民冰在泉水裡的啤酒,偷完了還得喝得大醉,一直等到被農民捉到,罰了款才清醒過來。

    我還記得她在野草叢中尋找並採摘花朵,還在漆黑的曠野裡尖叫,還有什麼?跳集體舞時把腳扭傷的是她嗎?僅僅十年,她便成為另一個人,堅定、能幹,但我卻從她那乾巴巴的忙碌中讀出她的無情、寂寞與頹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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