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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回到家,先在樓下轉了一圈,窗戶黑漆漆的,我抱著一絲僥倖,上樓開門,我拉開燈,廳裡沒有人,臥室裡靜悄悄地,我拉開燈,床上整整齊齊,書房同樣沒有人。我走到廚房,打開燈,裡面仍舊沒有人。我走到陽臺上,打開燈,陽臺上空蕩蕩的,記憶裡晾著的衣服不見了,最後,我進入洗手間,打開燈,沒有人。我走回廳裡,寂靜的廳裡迴盪著一種
令人絕望的寂靜,我聽到自己的心跳聲在加劇,哭聲就似乎頂在我的喉頭,我定了定神,下意識地點燃一支菸,像是隻用了一秒鐘便抽完了,我再次點燃一支,抽得同樣的快,菸灰髒乎乎地撒落在我的胸前,忽然,我想到袁曉晨可能在走時會給我留下一張小條兒,交待一下她最後要說的話,也許她會悄悄放在一個什麼地方,好叫我在無意中看到,這像是她的風格,於是我騰身躍起,沒頭蒼蠅一樣衝到餐桌邊,沒有。我快速走到寫字檯邊,沒有,沒有。我來到床邊,目光望向床頭櫃,沒有,沒有,沒有。我走進廚房,看著料理臺,沒有,什麼也沒有。我回到廳裡,然後又下意識地把燈火通明的房間看了一遍,寂靜中,我聽到自己的腳步聲在地板上響著,我的呼吸加重,腳步踉蹌,走到洗衣機邊,我靠在上面,忍不住地感到一陣天旋地轉,於是躺到床上,一種想把自己撕碎的慾望油然而生,片刻,也不知為什麼,我想到她可能正得意地站在我的窗下,看著我的黑影兒在房間裡遊動,於是起來關掉燈,然後悄悄趴到窗臺上向外張望,樓下的小草坪上空無一人,暗淡的路燈光下,什麼也沒有,我再也忍不住,衝出屋外,在樓下繞了兩圈,尋找她的身影,在走的時候,有那麼一陣兒,我似乎是聽到了她的腳步聲,感到她在跟我捉迷藏,然而我兩腿一軟,就坐在樓下的草地裡,頭無力地垂到胸前,忍受著黑暗之中隱隱泛上來的刺痛,淒涼地而無奈地把淚水吞到肚子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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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只睡了兩小時就醒了,覺得口乾舌燥,嗓子疼,臉上有幾個小硬點,一按就能感到疼,知道自己上火了,我想再睡,卻再也睡不著,夜裡颳起了瘋狂的大風,我起了床,在屋裡怎麼也呆不住,就上了街,先去買了一個新手機,把卡插上,並且,就在手機店裡把電池充滿,中間去報攤上買了兩本時尚雜誌,一個個地看上面的美女,盤算著以後找一個什麼型的,慢慢地,我發現自己心情陰暗得無以復加,於是感到羞恥,電池充好了,我打開手機,上面沒有任何信息,我給姚晶晶打了一個電話,委婉地告訴她,她的包落在我車上,不料姚晶晶冷淡地說:“包裡面沒什麼有用的東西,就先在你那裡放著吧,我現在有事正忙著。”掛上電話,一種雞飛蛋打的心情湧上心頭,回想剛才的雜誌上說,手捧一束鮮花走在街上,會使人心情愉快,於是我便想那麼做,轉了半天才找到一個花店,買了一大把鮮花,然後抱在懷裡,走到街上,我果真感到一種暈乎乎的愉快,我走著,與花同行,陽光像暴雨一樣從天而降,又像一個使生命倍感振奮的謊言。忽然,頭腦裡產生一個念頭,那就是把這些鮮花送給袁曉晨,我想著等她下班,我就抱著這些花等在她的寫字樓下,但接著往下想,不妙的一幕出現了,因為她不是和同事一起走出電梯,而是跟她前男友一起走出電梯——於是我慌忙把這不幸的想法打住,走過兩條街,我改了主意,決定不送花給她,而是矯情地送給我自己,我要我自己蓄意編織的謊言,我要心情好,我說服自己,今天將會是我經歷愉快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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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實上,我一天的經歷極不愉快,盡在對自己不利的胡思亂想中度過,傍晚,我睡了一會兒,只是半小時,接著便醒了,倍覺無聊,我再次下樓轉悠,從車裡取了姚晶晶的包,回到家裡,把裡面的東西一一拿出來翻看,東西還真不少,除了女白領必備的化妝品以外,竟還有一個很厚的名片本,一個掌上電腦,想著她連這些東西也不急著取,看來是改主意了。我把姚晶晶的東西裝回包裡,掛到門口的衣架上,立刻感到一股對自己的無名之火,我想著自己整天整夜地在外面胡混,又花錢又浪費時間,一無所成,沒有得到什麼快樂,卻把自己搞得跟個半瘋似的,越想越自責,氣不打一處來,媽的,這種毫無希望與目標的混蛋生涯什麼時候才能結束呢?但是,即使我結束了這種生涯,又能怎麼樣呢?答案只是苦悶與迷茫,也許世界對於每個人來講,都是一條道走到黑的迷宮,既走不出去,又無法退回,若是不喜歡自己擁有的,就更別無出路,直到力氣耗盡,才算一切拉倒,要不就只能假裝來勁地活著,先用一個使命責任之類的東西騙騙自己,再拿它去騙別人,贏得傻瓜的尊敬,進入無恥的所謂良性循環,讓自己得到鼓勵,再去胡亂地鼓勵別人,於是便能與這個世界和諧地相處,擁有很好的人生,可惜的是,這種事我始終做不來,看清了自己的私慾,就很難認為它有價值,如果沒有什麼價值,就很難讓自己去努力滿足那些私慾,一句話,我想不清楚“很好地活著”是什麼意思,如何才能很好地活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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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使從形而下的角度講,愛也是一種非常複雜的情感,若是把這個世界分成每一件細小的事情,那麼我們從裡面可找到多少值得一愛的事情呢?更何況,對於絕大多數的事情,我們幾乎是毫不瞭解的,愛大自然,說得容易,大自然一個閃電把你劈得半死,你還怎能愛它?當然了,劈到別人你就敢說了,那不過是事不關己的胡話而已。
對於我們瞭解的那一小部分事情呢,從裡面摘出些可愛的東西又是多麼艱難!也許只有運氣奇好的人才會對愛誇誇其談,在我看,談愛不如談運氣來得更真誠,然而運氣總是非常複雜的,幾乎是無從談起的。世界向人們披頭蓋腦地展示了萬千事物,而人呢,只能窘迫而緊張地被這些事物搞得焦頭爛額,魂不附體,還能怎樣呢?245
一整天,我都在胡思亂想中度過,到了晚上,我漸漸地鐵了心,把一切歸結到失敗上,奇怪的是,一想到失敗,我反而坦然下來,再也沒有什麼東西能比失敗更加安慰我了,好了,沒有什麼,情感受挫只是人生失敗的一小部分,不服不行,當我認可了整個人生的失敗,就犯不上為人生一部分的失敗而過度難過了,以前我把拆穿謊言當做人生的一點樂趣,現在拆著拆煩了,樂趣也就沒了,反倒是對看一看人生能夠糟糕到什麼地步更有興味,不就是失敗嗎?有什麼了不起的,往前想一想,當我老了的時候,也許只會渴望著下一頓飯能多吃兩口,或是重病纏身,臨死前,只夢想著給我多打一針嗎啡,叫我別疼得一刻也睡不著,最終,一切歸於失敗,我才能真正踏實下來,不就是這麼點事兒嗎?
想開了——既然整個世界都在慢慢地離我而去,那麼世界中的一件事物離我而去,那又有什麼新鮮的呢?我可不能那麼沒出息,抓住什麼都不放手,撈一個是一個,窮兇極惡的,還是算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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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晚,在袁曉晨的下班時間,門鈴準時響起。
我打開門,她站在門口,神色極不自然,直挺挺地想往裡擠,我伸手擋住她。
“讓我進去。”她說。
“今天不行。”我猶豫著說。
“怎麼不行?”她嚴厲地問。
“裡面有人。”我一狠心,這樣回答她。
“叫我進去!”她往裡擠。
我一動不動。
她愣了一下,身體一軟,我感到她仍在下意識地往裡拱,但無力極了。
“真的不行。”我加了一把勁,再次說。
她停住了,站直身體,看著我,眼淚湧出來,她伸手擦掉,可是沒有用,更多的淚水湧了出來,順著她的面頰淌下。
“我恨你。”她說,擦一下眼淚,又說,“我恨你。”
“再見。”我退回身,試圖關門,她頂住門,兩眼盯著我,低聲說,“真的嗎?”
我把門拉得大了一點,指給她看掛在門廳衣架上姚晶晶的雙肩揹包,從她的眼光裡,我相信她認出來了。
“我恨你。”她重重地撞了一下門,把門撞在我的身上,撞得十分重,我差點叫出聲來。
她轉身走了,下了樓梯,腳步聲由近及遠,中間有一下似乎有些異常,我覺得她有一步邁得不是很好,我擔心她是否把腳扭傷了,但腳步聲在繼續,隨後,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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結局總是平淡無奇,像開始一樣。你想激動激動嗎?上街花一毛錢買根針扎自己一下就成了,一般來講,人就是那麼一種追求刺激的動物,一平靜,反倒心慌,被槍斃前還有喊口號的呢,不撲騰撲騰,哪兒叫人生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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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為什麼騙我?”
一個多月後,在一個下著小雪的晚上,袁曉晨來找我,一進門就這麼問我。
我不想說,於是走到廳裡,把眼光望向別處。
“你嫉妒,別不承認。”她脫下大衣,掛在衣架上,追著我說道。
我為她倒了一杯開水,擺在桌子上。
一會兒,她哭了起來,還斷續地說了一句話:“你把我騙了。”
說罷,她接著哭泣。
我等待她哭完,但她沒有停止,就那麼一直哭下去,並且,哭得越來越厲害,甚至歇斯底里,不知為什麼,她的那種哭法叫我害怕起來,我輕輕推了推她,她用力把我的手擋開了,我沒有再伸手,漸漸地,她的哭聲停住了,她用手背擦乾眼淚,臉色慢慢恢復平靜,眼睛看著腳下,臉上一無表情,長時間的沉默後,她緩緩抬起頭,看著我,我也看著她,直到那種注視叫我感到撲面而來的不祥的預感,事實上,那是一種貨真價實的恐懼,我害怕她張嘴說話,我不願聽到,我一句也不想聽,但她還是說了,聲調平淡,但每個字都咬得很清楚。
“你把我們毀了。”
一種冷冷的感覺襲上心頭。我知道她這一句話是什麼意思,我知道我那愚蠢而該死的虛榮心是如何地粉碎了我們的愛情,我知道我愛她,但一切都結束了。
我們坐在那裡,一坐一小時,我伸出手,伸向她,在心裡準備好被她的手擊落,但她沒有,我觸到她,我更深地觸到她,她對我淡淡地一笑,然後用她的手壓在我的手上,我們的手握在一起,接著就絞在一起,我們都用了最大的力,她的手似乎被我捏碎了,我聽到她的骨節輕響,再一次輕響,但她臉上仍保持著那一種淡淡的笑容,她的嘴角抽動了一下,我知道她在頑強地掩飾她的痛苦,我想她應算是成功了,因為她的淚水沒有真的滑落。
“最後一次。”她輕聲說。
隨即,她拉著我走到臥室,手鬆開了,就在我的對面寬衣解帶,把她那小巧迷人的身體展現在我眼前,她的身體看起來是那麼熟悉,那麼親切,那麼無法拒絕,事實上,她的身體令我悲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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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了,好了,我已不願再談起那古老而令人心碎的悲傷了,我想我現在多少知道了一些,我連後悔也忘掉了,我頭腦一片空白,但我仍能知道,她的身體充滿了強烈的痛苦。
她看著我,臉上掠過一絲笑意,然後長嘆一聲,平躺在身後的床上,眼睛不再看我
,而是望著房頂,房頂是潔白的,我想她能看到。
我猶豫著,一剎那,我意識到,她對了,她已懂得了一切,甚至比我懂得還要早一些,我知道最終還是她勝利了,因為我的身體已給出了答案,我向著她俯倒——我捨不得她,這一點,直到最後一刻我才懂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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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天後,我們一起吃散夥飯,在一個我們經常出沒的飯館,我們都沒怎麼說話,氣氛傷感而叫人心酸,我問她今後有什麼打算,她就說了一大通要去外國上MBA,她分析了自己作為一個白領,在社會生活中將會面臨的挑戰,總之說得頭頭是道,我從未聽她如此口羅嗦過,連她自己都感到越說越沒勁,但很明顯,她不想停止,想讓一種聲音聯接在我們倆之間,但她終於停止了,我叫過服務員,伸手付賬,她打開她的小包,迅速把一張打折卡悄悄放入我的手中,像是送給我一種最初相識的紀念,一時間,我突然感到一陣難過,我一把攥住她的手,連同她手裡的打折卡,那張卡立刻折成兩半,忽然,不爭氣的眼淚幾乎奪眶而出,她看了我一眼,嘴角抽動了一下,然後笑嘻嘻地說:“你瞧你,還言情作家呢?真沒出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