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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飯館出來,我的頭腦混亂不堪,一種深深的失敗感瀰漫在心頭,揮之不去,我沒有去發動汽車,卻是毫無知覺地走過我的汽車,不辨方向地胡走一氣,奇怪地想起我們最後一次做愛,我記起她的話,“最後一次”。
然而最後一次卻是失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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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記得我抱住了她,我可以完全地記起我心中的絕望,而她的身體頃刻間便被情慾抓住了,我們有一個順利的開始,她忽然用沙啞的嗓音問我:“是最後一次嗎?”
我停住,點點頭。
接下來,一切都變了,我覺得她開始不配合,然後用一種自我厭惡的表情看自己,看我,最後她反抗自己,她推開我,直起身來,忽然抽了一記自己的耳光,我看到她憑意志力與自然湧現的情感搏鬥,臉扭曲著,她的樣子令我震驚,我目瞪口呆,害怕而羞愧,她的情感方式很有力,但極不自然,她在頭腦與身體的混亂中掙扎,自我折磨,自我懲罰,意志勝利了,但純真消失了,她擊敗了自然情感,成為一塊鋼鐵,而她的愛情則變成了一個不及物動詞。
現在,她就站在我對面,不再是夢,不再嬌美與甜蜜,卻依然被情慾纏緊,心臟有力地跳動,渾身滾燙,我拉住她冰涼的手,發出呻吟般的嘆息,希望情慾像潮水一樣從我身上退去,我做到了這一點,在半小時後我送她回家的路上,我一首首換著CD裡的歌兒,咬緊牙關,一時間,我想對她說話,告訴她,她的剋制叫我覺得不自然,令我反感,但我沒有說,她坐在我旁邊,凝視著前方,像一盒過期冰激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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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記起我們轉折的那一刻,就在我的小腹與她的小腹緊貼的一剎那,我的情慾如子彈射出,那是一種近乎完美的緊貼,如同兩個吸盤相互吸住,我用一隻手托住她又細又薄的腰肢,那由僵直變得柔軟,卻又無法折斷的腰肢,那一刻,她的眼睛睜得那麼圓,我猜她像我一樣,被那種突然產生的完美的感覺所震懾,她像是驚呆了,我欣喜,而她呢,她剋制,堅決而無情,她咬牙切齒,保持著一個拒絕的堅決的體態,就如黑夜裡突然伸出一把利剪,猛地剪斷了情慾的翅膀,失敗控制了一切,我感到她在可怕地拒絕自己,拒絕我,我試圖保持,但她毅然起身,穿衣下床,衝進洗手間,她瘦小的身影可憐而空洞地從我面前閃過,消失在門外的燈光裡,我留在黑暗中,這令我感到說不出的黯然神傷。這可悲的一幕就這樣迅疾而驚人地結束了,我更深地坐在黑暗中,與窗外初冬乾冷的空氣遠遠隔開,在這個荒唐的夜晚,我想與她一起拜訪最後的甜蜜,不料開門的卻是殘忍與古怪,我想她在內心深處戰勝了她的自我,而我卻感到一種黑暗的失望與無奈。
總之,那是最後的失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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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過了三個多月,我接到一個沒有署名的電子郵件,上面寫道:
“我很好,我希望你也很好。
我現在在加拿大學習MBA,很順利。
這裡有個男的抓住我沒有男朋友的弱點在追求我,說我長得像張柏芝,我暫時看不上他,但要是他堅持說我比張柏芝還好看,我可能會因為刻苦學習得了近視眼而允許他請我吃一頓牛排,他二十年前一定長得像陳冠希的那個不值錢的傻弟弟,只是比你稍微強一點,叫我看一眼就會聯想到老煙槍和臭糞勺。
還有啊,希望你在決心追求張柏芝前,向我請教請教,我絕不可能借錢給你,但會借你幾句動聽肉麻的香港話,加上西班牙蒼蠅水之類,一使就靈,想到你那麼呆傻,我真擔心你錯喝藥水後誤傷了街頭賣茶葉蛋的老奶奶,這樣報紙上就會用大黑字這樣說你,禽獸不如的作家,別的作家看到報紙也會找你沒完,這樣你得罪的人就太多了,所以,出於好心,約會張柏芝的時候,希望你叫上我,我怕她對你說香港罵人話,沒有我當翻譯,你一句也聽不懂。最後的小建議是,如果你被她一腳踢到床下去,希望你不要跪在床邊哭,聽你的哭聲是我專利,我希望你有點自尊,從床下摸到我送你的美製小炸彈,拉著火,扔進被窩,然後趕快蹬著後腿兒跑出去,聽到爆炸聲以後打電話給我,叫我知道你犯了罪,替你報案,讓警察叔叔紛紛上門抓你,免得你還得慌慌張張地自費著去自首。哈哈哈。
祝你今年夏天不出汗。”
信沒有署名,但我知道是袁曉晨寫的,她曾幾次揪著我的頭髮逼我管她叫張柏芝,卻管我叫陳冠希的不值錢的傻弟弟,叫我欣慰的是,在信中,她使用的仍是小可愛的腔調,這是怎麼也改變不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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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晚,我便夢見袁曉晨的呼吸聲,柔軟、香甜,令人安慰,我還夢見她就睡在我的枕邊,比我睡得還要深,我記得我吻了她,在她不知道的時候。我還夢見了一片巨大的綠色樹葉,把透過的陽光變成淡綠色,我還記得袁曉晨就站在那樹葉下看著天空中的太陽雨發呆,一條七種顏色的彩虹就斜搭在她的背後,我記得她從容的姿態,那樣子真是空虛而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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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封信後,我再也沒有袁曉晨的消息,但我知道她仍活在這個世界上,只是與我隔著一段時空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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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手半年以後,我才從這件事中緩過來,並以她最後能夠佔得上風而高興,那代價無論如何也算得是高昂的——她用她的愛教給我忠誠,我用我的虛榮心教給她堅強,可是,知道這些有什麼用呢?我們各自保住了頑固與偏見,卻錯過真愛,我知道,從此以後,我們都不得不更加狡猾了。唉,還有什麼好說的呢?生活在我們這個汙七八糟的世界上,我們很難得到什麼心愛的東西,就是得到了也因為愚蠢而認不出,總之一切都是難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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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在一個夜裡,我一個人放下電話,枯坐燈下,想到我竟也從這個故事中有所斬獲,那真是給我的悲憤與寂寞憑添一絲荒謬的趣味,哈哈,我的讀者,不出你所料,我得到心碎,這是我應得的,我想這也是我喜歡的,因為從那輕輕響起的心碎聲中,我感到自己正很好地活著,我不知羞恥地打開電腦,對著閃閃發亮的顯示器,隨手寫出坦白而俗氣的故事:寒酸的信任,咎由自取的決定,古老習氣的奴隸,勢利鬼的苦悶,只有這些、就是這些了。
但是,這些記憶中難堪混賬的點滴往事,這些可憐巴巴的殘羹剩飯,卻正被擠在一起的文字姿意地埋葬或收藏,猶如冥冥中升起的詛咒與祝福,我聽到消逝的聲音重新響起,與窗外吹過的沙沙夜風竊竊私語,去談論那些無聊的生活瑣事,那些徘徊在街頭巷尾的凡人小事,那些爭分奪秒的感動與遺忘,那些我們臨死前可悲而盲目的生命衝動。(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