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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手的天空

    “你出去!你給我滾出去!”她站在我面前,身體遮擋住我望向窗外的視線,暴怒使她的臉孔緊緊地收攏在一起,看上去像是一個缺少水分的水果。咳,像她這把年紀的人,還提什麼水果不水果的,簡直是胡說!我嘴巴一直唸唸有詞,這使她的憤怒又高出了一個層次,近乎出離憤怒。

    “你說什麼?”

    我正在那琢磨自己那點破事呢,根本沒時間搭理她的問話,於是就順嘴吐出來一句:“去死!”

    “什麼?你再給我說一遍!”

    “我……”

    “你什麼你?”

    “我不是故意的,真的老師,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她這一次是真的出離憤怒了,照著我的臉狠狠地甩過來一個耳光:“去回家把你爸叫來!我要跟他當面教育教育你!”

    這一次輪到我出離憤怒了。

    “去你NND!”

    她瞠目結舌地看著我扯起書包一腳踢開教室的門,揚長而去。在我身後,我聽到了一片譁然之聲,還有那個老不死的一迭聲的咒罵。

    我最嫉恨的就是,別人在我面前提到我的爸爸!

    我恨他!

    我恨他拋棄了我和媽媽。

    我曾經問過媽媽爸爸哪兒去了。她面色冰冷沉默不語。慢慢地我就知道爸爸是我們家的一個心結,不能被提起,每一次提起對媽媽來說,都是一次戳心的疼痛。在小夥伴的嘲弄中,我開始慢慢記恨那個只在我記憶裡留下了模糊印象的男人,不大清楚的面容,有扎人的鬍子,愛穿筆挺的中山裝。

    我常常做夢。夢到爸爸從很遙遠的地方回來。小時候媽媽就告訴我說爸爸去了很遠的地方,媽媽就說很遠很遠的地方,我估計我媽說這話的時候她正讀三毛呢,所以她就告訴我爸爸去的地方叫撒哈拉大沙漠。我坐在小板凳上看著媽媽把我弄髒了牛仔褲搓了又搓,她的一縷頭髮搭下來,遮擋住半張臉,隨著用力而左右晃盪。

    我輕輕地叫了一聲:“媽,你累嗎?”

    她抬起頭,用很陌生但溫柔得要死的眼神看我:“怎麼了,小缸?”

    “媽,長大後我一定賺很多很多錢,不要你再在冬天裡拿涼水給我洗衣服了,我給你買一個大大的洗衣機,你就可以把衣服往裡一扔就不管了!方西樹的媽媽就是那樣給他洗衣服的!”

    我媽把滿是泡沫的手伸過來,在我臉上掐了一把。

    “那小缸可要好好學習啊!那樣媽媽將來就可以住大房子,有大洗衣機了!”

    “媽……”

    “怎麼了?”她望著我欲言又止的樣子有點疑惑,“不舒服嗎?”

    “媽,要是有了爸爸,你是不是就不會這麼辛苦啊?”

    她把衣服往水裡狠狠地一扔,站起身來,鑽進陽臺裡,拿起菜刀一頓叮噹叮噹的亂切。可我還是聽到了她的低聲嗚咽。

    最後,還要我和她一起到院子裡,當著外面的人,一個孩子和一個女人賣力地扭著一條牛仔褲,依舊不能把水擰盡。而所有路過的男人都樂意伸手幫忙,卻在一邊擰溼衣服的時候一邊賊眉鼠眼地四處查看。我知道他們心裡想的是什麼。他們怕自己家裡的母老虎跳出來叫罵,或者是回到家裡被老婆提耳朵。

    從那時起,我就想,我一定要成為一個男子漢,我要賺大錢,我不能讓我的媽媽再吃苦!

    我常常記得小時候,被一群男孩圍攏在中間不停地質問:“缸子,你爸呢?你爸死了吧!”

    我不服氣就沖人家喊回去:“你爸才死了!”

    “那你爸沒死你爸怎麼不在家呢?是不是和別的女人跑了!”

    “我沒有爸我生來就是沒有爸的!”我賭氣地說。

    他們哈哈哈地笑起來,一起嘲笑我是私生子,“缸子,那你就是雜種了!”

    我氣不過就和他們爭執起來,每次的結局都如出一轍,血氣方剛的我開始動手,但有一個道理是鐵打的,那就是雞蛋和石頭理論,輸的總是雞蛋。畢竟他們人數多,我每次都被揍得鼻青臉腫。我不哭,即使是滿臉是血像個怪物一樣把街道上來來往往的人嚇了一大跳我也不哭,我就那樣麻木地站著,把揍我的那些野孩子的面目一個一個地記住。

    而我最好的朋友方西樹也是那時候交下的。

    當我被五六個男孩集體攻擊的時候,他像是一頭小豹子衝了進來,一陣的拳打腳踢,就把那夥人給沖走了。

    他遞給我一隻手:“你沒事吧?”

    我就那麼沒出息地縮在地上哭了起來,那是我第一次在打架中哭泣,我也說不清楚為什麼,只是鼻子一酸,我覺得我的世界裡終究不再是一個人了。我也有朋友,也有人可以和我站在一個戰線上,我就忍不住哭了。

    其實方西樹是很好的孩子。

    等到我們一起讀到初三的時候,我們倆成了截然不同的學生。雖然我們是好朋友,是不離不棄的死黨,雖然我們都是班級的第一名。但問題是他是班級的正數第一,而我,則是倒數。事情沒有任何的波瀾或者轉折,意料之中的,中考結束之後,我和方西樹去了不同的學校。他去的是重點高中,而我進的則是一所臭名昭著的職專。

    我成了所有人眼裡的壞孩子。

    那一年,媽媽徹底放棄了對父親的等待。她對我說也許他早都死了,再也不會回來了。她不想再等下去了,所以她要改嫁。也是那一年,我長得比媽媽還要高,高出了一個腦袋,上街的時候我會把媽媽牽在手裡,覺得自己從此以後就可以照顧她。她說我長大了所以要把有關爸爸的一切告訴我。

    新學期開學不久,我就被老班狠狠地教訓了三四次。我已成為了她的眼中釘肉中刺,她點名道姓地在班級上說肖缸是個壞學生我們大家都要少和他接觸——我在學校混了這麼多年,還第一次見到這樣的老師。

    昨天晚上接到了方西樹的短信。他說今天他們不上學,如果可以的話,他邀我出來去玩籃球,順便給我介紹一個新朋友。我想了一想,出去透透氣吧,在這樣該死的學校裡,我都快給憋死了。於是,我抓著書包裝出一副肚子疼的樣子去找老班,誰知道她一眼就看出了破綻,劈頭蓋臉地衝我罵來。

    我說:“你怎麼罵人?”

    她說:“我就罵你怎麼了?”

    我聽了之後瞠目結舌。於是什麼也沒說,扯著書包往外走,一邊走一邊低聲咒罵著她:老巫婆老巫婆老妖精老妖精!

    誰知道她的耳朵比兔子還長,把我這幾句話聽得真切。也許是還有很多人這麼罵過她,所以她都形成條件反射了,別人一說老巫婆老妖精她馬上就會對號入座。總之,我們之間一頓唇槍舌劍,最終就出現了開篇所描述的場面。

    見到方西樹的時候,他已經把外套脫了,在和另外一個男生打籃球。

    他一個上籃,球——沒進!

    他連頭也不回,就說,“缸子,我這是逗你笑呢!”

    我很奇怪他頭也不回就發現我已經到來。我說:“你得了吧,找藉口也找個好一點的。”他衝站在場邊的我走來,渾身都是熱氣騰騰的汗,他說,“給你介紹一朋友。”

    於是,我看到了楊哲。

    帥氣、陽光、充滿智慧,這不是我放在他身上的形容詞,這是方西樹的女朋友說的。她叫沈佳,是個過於張揚的女孩子,我不大喜歡。我曾問過方西樹,我說你真心喜歡她並且願意和她在一起嗎。他不置可否地走開。

    據我所知,當初要在一起是由沈佳先提出來的。

    沈佳的爸爸是一個很有權勢的人。最可惡的是,沈佳經常在我們面前裝“窮”,裝得很“拽”,什麼她家的狗狗最近在減肥了,因為營養過剩,再有她媽給她買了一套5000元的劣質廉價化妝品……有好幾次我都想衝上去扯住她的領子給她一拳頭。可我畢竟是男子漢,所謂好男不跟女鬥,所以我就一直假惺惺地恭維著,心裡想著方西樹怎麼找了這樣一女生做女朋友,是不是腦袋進水了!

    “你好!”我的笑容有點僵硬。叫楊哲的男生主動又熱情,很紳士地彎下腰,衝我點點頭,臭屁地說,“很高興認識你。”我們倆這麼莊重的見面儀式搞得方西樹一點也不適應,他擺擺手說:“哎,我說,你倆搞啥呀搞,跟倆國家元首似的。”

    我和楊哲都微微一笑。

    “楊哲是我的同桌。”方西樹又把目光從我的臉上轉移到楊哲的臉上,而他的手則指向了我,“這個呢,就是我常常跟你提起的我的鐵哥們,我們倆從光著屁股就開始在一起玩,一直玩到了這麼大,不容易吧!”

    楊哲張了張嘴,話還沒說出來,沈佳就從遠處大呼小叫地跑了過來。沈佳是我和方西樹讀初中時候的同學,到了高中之後,她和方西樹雖然還在一個學校,卻是分在了不同的班級,所以經常埋怨。我就逗她,“你爸爸不是權利大嗎?叫你老子給你調動一下班級唄!”每當這時,她就沒心沒肺地衝我翻白眼。

    這也是沈佳第一次見到楊哲。她很花痴地晃盪著腦袋說:“挖卡卡,帥哥啊!”

    我衝他做了一個鬼臉說:“你才發現啊?”

    “天啊,天底下怎麼會有如此厚臉皮的人!”她很蔑視我,“你啊,也不找個鏡子照照自己,趕緊去整整容吧!”說著,直接衝楊哲撲了過去,花痴到骨灰級的沈佳的確是敢為“色”狂,“喂,帥哥,你叫什麼名字?哪個學校的?今年多大了?生日多少?什麼星座?還有哦,最重要的,你有沒有女朋友?”

    “喂,你有完沒有啊?”方西樹自覺掛不住面子,一把扯了她回來。她老大不滿意地白了方西樹一眼說,“怎麼你吃醋了?這樣吧,我給你們三講個笑話,緩和一下尷尬的氣氛。”於是她就對著天出了一口氣,往球場旁的欄杆上一跳,滔滔不絕地說了起來,“上學路過服裝市場,一個攤位前,掉了個短褲,女攤主還不知道,我想都沒想大聲地對她說:大姐,你短褲掉了!說完後,覺得不對勁,轉身就走,後邊傳來大姐的謝謝聲。你們說好笑不好笑?”

    我接過了話茬:“我們班剛開學時,一次打掃衛生,男生著急出去玩,我對女生說快點拖(拖地)快點拖!那麼慢,快拖!全體暴笑。以後再有女生掃地時,男生就齊聲喊:快脫!快脫!快一點脫!!!”

    我的笑話講完了。於是我也往欄杆上一跳,晃盪著長長的雙腿,點上了一支菸看著沈佳哈哈大笑,她從欄杆上掉下來,抱著肚子蹲在地上,嘴巴里發出不連貫的聲音:“缸子,你笑死我了。”

    她的笑聲被風一吹,就散了,散到了很遠很遠的地方。記得那天陽光很好,天空被雲朵給扯開了,一朵接著一朵,連綴到了天邊。我忽然就安靜下來,我去看站在我一側的楊哲,他非常安靜地站在那兒,看著我抽菸的樣子,微微有點緊張。

    後來,沈佳說我們去吃午飯吧。她衝方西樹撒嬌地說,偶要吃青石巷店口那家的烤串和麻辣燙。方西樹甩了下她的手,你能不能好好說話。沈佳說,你這人真沒勁,一個人走到前面去,身後留著我們三個長手長腳的男孩,渾身汗津津的。

    我說:“方西樹,她是你女朋友,你去哄哄她啊!”

    楊哲說:“是啊,你該去哄哄她的,女孩子都這麼麻煩的。”

    方西樹很是驚奇地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楊哲,臉上堆出不滿的笑容:“哈,你們倆一唱一和,彷彿認識了八輩子似的。”

    嘿嘿哈哈。

    我們笑。方西樹把球塞在我懷裡大步跑到前面去,我看見沈佳的手幾次被方西樹拉住又掙脫,如此反覆幾次,像是小孩子在做遊戲,最後,沈佳還是把手交給方西樹,而且還把頭靠在方西樹的肩上。

    真是一對幸福的情侶,至少當時我是那麼覺得。

    楊哲說:“認識你很高興呢。”

    我愣了一下才意識到這已經是他第二次說這樣的話。

    “為什麼呢?”

    “你和方西樹是完全不一樣的。”

    “什麼不一樣?”,我歪著腦袋等著他的解釋。

    楊哲很是不善於表達的孩子,他的臉又微微泛起了紅色,他比劃著:“其實我也說不清楚,也許是種感覺吧,比如說你的頭髮,你的樣子,你說話的方式,你的隨意與灑脫,你和方西樹一點也不一樣,他什麼事都做得一板一眼,是所有人眼中的好學生。可你不一樣,從小到大,我都沒有和你這樣的人接觸過。”

    我看著楊哲。

    我伸手摸了摸被染成黃色的頭髮,它們被理髮師剪成了最時尚的髮式。我想了想自己剛才的胡說八道,那些有點黃色的笑話。我再想了想自己和方西樹之間天差地別的成績,倏然之間明白了。

    “你……是說,我……是一個……壞孩子!”

    楊哲說:“我……不是那個意思,其實什麼是好什麼是壞呢?”

    這時,方西樹回過身來衝我們喊:“你們倆快點跟上來啊。”

    他的話被攔斷,再也沒法繼續下去。我說,走吧。於是我們沉默不語地一起走向前去。街道上開始有喧囂的人群和聲音。我們兩個面色青嫩而乾淨的少年風塵僕僕一言不發地在塵土飛揚的街道行走,彷彿是天使一樣——我一直這麼自戀,我覺得少年是人一生中最美好的時光,每個人的少年都像天使一樣美麗。

    隔著一張桌子,我非常安靜地看著方西樹,他說著許多我所不熟悉的話,一瞬間使我覺得陌生起來。其實分開才短短的半年,彼此就覺得有了隔閡。見面的時候除了打球,再沒有其他共同語言了。

    我們的友誼是那麼脆弱,經不起半年時光的考驗。

    也許不久的將來,我們真的會分道揚鑣。我們畢竟不是一個世界的人。他們學校裡所有的人從上到下包括收拾廁所的清潔工都瞧不起我們職專的學生,那種目光裡的蔑視即使沉默即使虛偽地說著好話也掩飾不住,而職專的學生則憤怒得像是一頭頭小豹子,我們那麼不甘被蔑視,極力地維護著自己最後的一絲自尊。這個城市最有名的小混混一直出自我們這裡,我們瞧不起方西樹還有楊哲他們的軟弱與膽小。

    我忽然就覺得絕望。莫名其妙的絕望從身體裡浮上來,如同一束光影,冰冷的紫色,在赤裸而刺目的陽光下,漸漸固化為一把利刃,在喉嚨處破裂穿出。我不得不抬起左手遮擋強烈的陽光,右手掐住了自己的脖子,防止傷口的暴露。可是,沈佳笑了,她的笑聲誇張而無節制,像是一朵在陽光下盛開的妖嬈的花。

    方西樹說:“你平時不是挺能說的嗎?怎麼今天一言不發?”

    我說:“哦,你們吃吧,我有事,要回家了。”

    方西樹說:“什麼事啊?反正又不是你付帳的,有沈佳就好了。”

    沈佳說,“知道你沒錢,又不會叫你請客,你怕什麼?”

    我站起來的身體像是被一種無形的重量壓了下去。我的目光從沈佳的臉上掠過,方西樹趕緊打圓場,沈佳,你胡說八道什麼?誰說缸子請不起了,今天這頓還真要缸子請了。然後他乾巴巴地笑了幾聲。

    誰都沒有話說了。

    於是時間陷入了無聲。

    彷彿只剩下了我自己,我失去了名姓與面孔,置身於虛無之中,窗外一切如舊,喧囂繁雜。炸苞米花的香味飄了進來。我看見沈佳使勁地縮著鼻子,把那香味給吸了進去。風停了,寂靜之中,我聽見了葉子落下了枝頭,砸向了南方的十一月的死亡。

    漫長。如同一場無休無止的凌遲。

    後來我聽到了有刀切割著時光的聲音。

    楊哲說:“今天我請。”

    來路不同的兩條直線,無限延長,相遇、交叉而過,時光不會回頭,誰都回不去。就是這樣,我們奔著不同的方向,義無反顧,再也沒有回頭的機會。有一些人,有一些事,是這樣的,你們奔向的是不同的終點。

    我長到十七歲的時候,終於明瞭,沒有任何一個朋友會是你一輩子的朋友。

    在職專,我有了新朋友。我親切地稱呼他狗子。他喜歡戲弄老師,會在夜晚的時候撬開教室的窗戶跳到講桌上撒尿,會在大庭廣眾之下比我更無恥更肆無忌憚地講黃色笑話,他就是那麼一個人,有時自閉到一句話都不說,有時旁若無人滔滔不絕。他來自北方,父母是北方一個小城的鍊鋼廠的工人,下崗之後就來到長江以南的這個城市,他有著高大的身材和好看的眉毛,操著一口聽起來特別豪爽且堅硬的北方話。在職專,我們沒有快樂可言,除了擺弄著一把貝司和吉他。有一天他突發奇想地說:“缸子,要不咱們成立一個樂隊吧!”

    我搖頭笑笑:“就咱倆?”

    他點頭。

    “能行嗎?”

    “行。”

    我們開始老是往城北跑,那裡是搞地下音樂的年輕人的聚集地。我們倆啥也沒有,沒有設備也沒有鼓手和鍵盤手,更要命的,是我們倆個破鑼嗓子,根本沒法做主唱。我們倆去做隊伍,簡直是個笑話。

    可是生活太他媽無聊了,除了自娛自樂,還能做什麼呢?那時開始,我成了一個憤怒的青年,而我,並不自知。我們在城北開始打架,打得頭破血流,我從沒退縮過。我們常常是踩著凌晨兩點的光影走在回學校的路上,為著剛才在酒吧裡的鬥毆而膽戰心驚。

    狗子說:“你虎啊!”

    “你說啥?”

    “我說你虎,你是一個二百五!人家不過是罵你一句你就抽風!”

    “他罵了什麼?”我目光篤定地看著狗子。

    “他不過是罵了你一句‘你他媽沒老子教育你吧!’對吧?有啥大不了的。”

    “是沒啥大不了的,他罵我祖宗我都不跟他急,可是……”

    “可是……你這一打,把我們樂隊的希望都打散了。”

    經人介紹,我和狗子去城北找老花。老花在我們城市的地下樂隊有很大名氣,我們去請教他,是想讓他給我們找一些登臺唱歌的機會,順便把我和狗子寫的幾個歌給他瞧瞧,可是,我才一開口他就把我給訓斥了,什麼“難道你沒長眼睛嗎?沒看見我正在和人談話你半路插進來”之類的云云。我最初的謙虛虔誠一瞬間灰飛煙滅。於是,我就頂了回去。他站起來衝我罵了一句:“你他媽沒老子教育你吧!回家去叫你老子教育教育你!”

    我當時就跳了起來,像是一頭小獸,把吉他砸在了他的腦袋上。血流出來,把老花的長頭髮給黏在一起,他臉上青紫不均,像是猙獰的怪物。

    “散?本來也是不全的!”

    “你虎啊!”狗子罵人的時候特別搞笑,滿嘴的東北味,像是看小品似的。我忍了半天還是沒忍住,撲哧一聲笑出來。我一笑就停不下來,彷彿是被壓抑了許久,笑聲再次凝固成一把把利刃破膛而出,疼痛在瞬間貫滿全身,讓我幾乎不能動彈。也許是我的異樣被狗子發現了,我看見他湊過來,盯住被疼痛襲擊的我,一動不動。

    我還在笑,但笑聲已經走了腔調。像缺了一跟弦的小提琴,拉起來雖然還是首曲子,可是總有憂傷湧上來,漸漸瀰漫了整個夜晚。他走過來把一隻手給我。

    “缸子,你咋哭了?”

    “我沒有爸爸……”

    我覺得那麼多年的委屈再不說出來就要崩潰。我忽然變成了小孩子,擁有著透明而柔軟的臉龐的小孩子,脆弱得經不起一點的風塵。我發不出真正的哀號,只能默然地盯住微微發白的天空,眼淚大顆大顆地落下來。

    夜晚在我的脆弱中坍塌消失。天被風吹亮了,白的雲朵再次生長出來,溫暖融化著我從腳底上升起來的絕望。

    為了修因砸破老花的頭而殘疾的吉他,我在家裡七翻八翻。狗子說扔掉算了,我不忍,就自己動手去收拾。我撅著屁股在抽屜裡翻個沒完。

    “缸子?”是媽媽的聲音,“你在幹什麼?”

    我扭頭朝她笑笑,“我找點東西?”

    “你找什麼?”

    我這才注意到她的緊張。我站起身來,順著她的目光望去,在我的腳下,有一張黑白照片,我彎腰拾起了它。這是一家三口的合影。上面的男人有好看的眉毛和俊琅的容貌,女人的頭微微偏著,似是找到了幸福的寄託,而唯有那個孩子,目光顯得空洞而且茫然。我認出了,那個人,便是我。

    “他是?”我指著相片上的男人問。

    “他是你的爸爸。”

    其實即使媽媽不說,這麼多年,關於爸爸的事,我也大體知道了一些。媽媽說他離家出走了。在我兩歲半的時候,他離家出走了。他失蹤之前沒有絲毫的徵兆,早上提著包出去時候他還說呢,晚上回來要給我帶一個孫悟空的金箍棒回來,結果,那一走,就是十五年。整整十五年,像是一滴水消失在大海里,再也尋不見。

    “那你還想他嗎?”我問。

    方西樹掛電話給我,語氣裡有頹喪的味道。問我為什麼好久都不和他去打球了。我電話裡很臭屁地說我在玩兒樂隊,不僅如此,我還故弄玄虛地說我們樂隊在城北那片老有名了,可事實上,我們樂隊連個名字都沒有,一首歌都沒唱出來。可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這麼說。方西樹說那你和你的哥們很好啊。我說是啊是啊。他說那你就忘了老朋友了唄,就不記得我們的約定了吧,就再也不和我玩球了。說到約定簡直要倒掉牙齒,我們拉勾上吊地說要做一生一世的好朋友。我不想再提,就把話題繞了過去,我說你不是還有楊哲呢。他說你算了吧。我說怎麼了。他先是支吾不清,後來就一直問我還當他是朋友不,我自然說當啊,跟真有那麼回事似的,我說我是為朋友兩肋插刀的人,有什麼事你說吧。他說那好,你幫我教訓教訓楊哲吧。

    我拉著狗子去了方西樹他們學校。隔著柵欄,我們看見了校園裡穿著統一式樣學生服的孩子們,他們呆頭呆腦,像是動物園裡的各種動物,使我和狗子忍不住要嘲笑他們一番。我們從容得根本不像來打架,而是要會見一個老朋友。小刀別在我們的屁股口袋裡,蹲下去的時候就覺得屁股被硬硬的東西給頂著,十分不好受。狗子一臉不屑地看著我,你幹嘛要蹲在那兒,像一民工似的。就是那時,我心裡莫名地疼了一下,是不是我與別的人不一樣,因為從小沒有父親,我的血液裡少了什麼東西。狗子沒有注意到我的細微變化,仍關注著校園裡的動靜,抱怨著學校放學太晚了。

    “你們倆站這幹啥?”

    “我們倆要打架!”我衝著門衛的老大爺說。

    狗子扯了扯我:“你虎啊!”

    我衝他眨了眨眼睛,繼續跟老大爺說:“我們要找一個叫楊哲的!”

    那老大爺跳了出來,面目猙獰:“小毛孩!別跑這兒來鬧事!哪兒涼快上哪去待著!再來惹亂子都給你們逮起來。”

    後來我們隔著一條街道繼續等楊哲。我依舊蹲在馬路牙子上,喝街道邊買來的廉價咖啡,長長的頭髮落下來,擋住了我望向別人的眼睛。除了偶爾談及我們的樂隊,狗子也不時地向我打聽一下事情的可能性——也就是,如果我們替方西樹出了這口惡氣,他就給我們三千塊錢。

    三千塊啊!狗子聽到這個數目的時候眼睛都紅了。

    後來放學了。學校門口一下變成了鬧市。滿眼的人,熙熙攘攘。我在人群裡一眼就看見了楊哲,他真的和沈佳在一起。他推著一輛單車,沈佳嬉皮笑臉地拉著他的胳膊,而他的臉上有著明顯的落寞和憂傷。

    狗子說:“你看到了嗎?”

    我說:“還沒。”

    “靠,你能行不?”

    “再等等嘛!”

    手機一陣震動。是方西樹的一條短信:“你怎麼還不動手?”於是,我回頭瞄了一眼狗子不動聲色地說:“目標出現。”

    我們把楊哲拖進一條死衚衕的時候,沈佳就站在衚衕門口,她瞪著眼睛說不出一句話。而當狗子的拳頭砸下去的時候,我看見了楊哲臉上迅速滾過一顆眼淚。狗子將楊哲的身體緊緊地壓在牆壁上,使得他的身體和牆壁沒有一絲縫隙。狗子把楊哲的衣領使勁地提起來,很牛叉地說:“你怎麼誰的馬子都泡啊!”

    楊哲的目光卻在我身上打量,半天,他說:“缸子……”我一腳踢在他肚子上。他嗷地叫喚了一聲。

    等那個男人在沈佳的指引下將我們三個堵截在衚衕的出口時,我的心裡“咯噔”地響了一下。我在那個男人的面容上看到了自己的痕跡。知覺得到確認是在派出所裡,隨即到來的110將我們一行帶到了派出所,做筆錄的時候,我瞥見坐在我身旁的男人面部抽搐神色蒼白。終於他打斷了警察的喋喋不休。

    “你的媽媽是不是盧紅梅?”

    我的目光勇敢地迎了上去。那道微不足道的痕跡終於得到了認證。我看見他把手卷起來,遮擋住了眼睛。

    他痛苦地說:“你可知,楊哲,他……他是你的弟弟。”

    受傷的楊哲被送到了醫院裡,他陷入了昏迷。

    楊哲?囈語

    沈佳擋在我面前要我做她的男友。我覺得這一切是如此可笑。我說你怎麼不和方西樹在一起了。她說,我和他說你向我表白了說要和我在一起,我考慮了三天三夜後,決定和你在一起,所以我們就分手了。我的眉毛皺起來,我說,我沒有說和你在一起啊。”她擺著雙手說,可是現在這已經是事實了。我說,你挺不要臉的。她說,你這樣說話會遭報應的。然後我就默許她跟著我一起走出校園。我敢確定她是在看見了站在街道對面的方西樹的時候拉住了我的胳膊,我努力掙了幾次,卻一直沒能讓她鬆開,於是硬著頭皮尷尬地向前走著。當時,我所有的精力都凝聚在躲躲閃閃的方西樹的臉上,我並沒有注意到迎面走來的兩個人。一直到距離拉近,我才感覺到有某種力量正在迫近。於是我的目光迎了上去,我看到了缸子。那麼一瞬間,我想到了那天他的樣子。

    他說他喜歡音樂,他說他的學校都是無賴的男生和不要臉的女生。我覺得他真是一個特立獨行的孩子。那天有一句話我一直沒說出口,我想說,嘿,我們可以做朋友嗎?我們一起做個樂隊吧。我可以囂張地站在燈光耀眼的舞臺上叫囂“別理我,我煩著呢!這樣的日子我已經受夠了!”。

    對這個男孩子我有著天生的好感。於是我揚起了手一臉笑容迎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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