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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安

    不安(上)

    夜的顏色是深藍的。

    這是許多年前我發現的。一直以來,我總是對別人説,夜的顏色是深藍的,不是黑的。可沒有人願意相信。其實這是一個很簡單的事實。但就是沒有人願意相信,連我最親密的女友也不相信。晃晃挽着我的胳膊説,你是一個詩人,是不是?

    我説不是。

    不是你耍什麼酸詞。我不愛聽。

    那天晚上,我和晃晃搭最後一班車。城市彷彿是一杯雞尾酒,五顏六色的霓虹油彩一樣塗抹在夜的臉上。我把鼻子緊壓在玻璃上看着流動的窗外。冰冷。晃晃靠在我的懷抱裏,温柔得像一隻小貓,我們的手緊緊地抓在一起,隨着車子一起起伏和晃動。

    我在回憶往事的時候總不免帶了一些傷感,美好而殘忍,就像那些坐在酒吧的燈影裏苦笑或者流淚的人們一樣。似乎所有的變化都潛伏在那天晚上,化學變化一樣,迅速的,驟然的,來不及避閃的,一切就都開始了。

    那兩個人是在青泥窪橋上的車,兩個文質彬彬的年輕人,站在車門口,目光水蛇一樣在空曠的車廂內遊移。窗外變幻的燈光不斷掠過年輕人的臉龐,水一樣沉浮。開車的是個女司機,她的聲音彷彿是經歷了歲月的磨礪,變得沙啞而破碎,她叫兩個年輕人找座位坐下。

    兩個年輕人坐下了。

    一個是水藍色的布衫,樣子乾淨。另外一個是牛仔服,皮膚黑得像墨,只有明亮的眼睛倒映着城市浮誇的光芒。他們是在公交車駛出繁華的鬧市區進入甘井子的時候下的手。兩個人手裏各是一把泛着冷光的刀子,刀刃上閃爍着一道刺目的光線,很細小。但是我清楚的記得哥哥對我説過,其實越鋒利的東西是越細小的,它們不鈍,一下子就能插到人的身體裏的,比如從你的胸口插進去一根長針,紮在你的心臟上,那麼,沒你的好下場。

    空曠的車子上零星十幾個人。我和晃晃坐在最後面。很快,他們就來到我們倆面前,牛仔服沒有把刀子架在我的脖子上,他的刀子只是架在了晃晃的脖子上,刀刃上細小的光線被晃晃好看的下巴遮掩住了,我看不見。牛仔服聲音很低,酷似電影裏的黑道老大。晃晃沒有聲音,但身體在抖,她往我的懷抱裏靠,我感覺她從來沒有靠我這麼緊。我不知道怎麼了,把晃晃從我的懷裏推出去,然後坐直身體,把自己從上摸到下,錢包,手錶,手機,還有手上的戒指也脱了下來。那一刻,我看了看晃晃,她看着我,眼睛裏像升起了霧靄,有點模糊的樣子。我低低地説,沒事,沒事,錢都是身外之物,給他拿走就是,大家都不容易,是不是……我又抬頭去看牛仔服,他的臉上看不見表情,一團黑,還是像墨。等我把身上所有的東西都拿出去之後,他又意識我把晃晃身上的東西也拿出來,我再一次看了看晃晃,然後開始動手掏她身上的東西,她使勁地往後退了一下,被我拽回來。我説,晃晃,聽話,把東西給他們,一切就好了,平安就好,不是嗎?在那一瞬間,我又看見了刀刃上的細小光線閃了一下,映現在晃晃的臉上。我把晃晃從上到下也摸索了一遍,所有值錢的東西全拿出來,交到了牛仔服的手中。

    他轉身。

    窗子似乎行駛在海洋上,上下飄搖。

    牛仔服在走到車門的一瞬間,坐在前面的一個男子突然躍起來,閃電一樣的速度將牛仔服按在地上,他懷抱裏的一大堆東西稀里嘩啦地落在了地上。我去抱晃晃,晃晃一閃身,我撲了個空。那時,前面的女司機和水藍色的布衫糾纏在一起,我目瞪口呆地坐在那裏,手腳冰冷,試圖抓住點什麼,可是一片虛無,掉在水裏一樣,不能呼吸。

    然後,我看見了紅色,那個女司機的臉上已經被割了一道口子,鮮血像條美麗的絲帶掛出來。紅色飛濺在了玻璃上,玻璃變成了一面開滿紅色小花的透明牆壁。車廂中間的男子回頭看我,大聲地説,來啊!來啊!我用手指了指自己的鼻子,我看看晃晃,晃晃正在看我,她什麼也沒説,我也沒動。很快,那個叫我的男人就敗了下風,牛仔服把刀插進了他的胸膛。男人不再叫我了,只有他因為疼痛而發出的聲音,野獸似的,呻吟,藤蔓一樣糾纏住我。

    車子停在一條公路的轉彎處,昏黃的燈光打在每個人的臉上,奇怪的顏色。

    水藍色的布衫和牛仔服迅速消失在蒼茫的夜色中。

    我有點忍不住,想哭,我拉着晃晃的手。她一下就甩開我,一個人走到黑暗裏去了。我恐懼地想到,也許黑暗裏會有一個黑色的人影,竄出來,將刀刃上的細小的光線帶進晃晃的身體,我跑上去,踢踢踏踏的聲音,我拽住晃晃的胳膊。

    我説,晃晃。

    晃晃説,水格,難道你要我送你回家嗎?

    我……

    水格,我們拉倒吧。

    什麼?

    晃晃轉身,她的腰很好看,水蛇一樣。我站在那裏,想抱一抱她,抱住了她,我就像在浩淼的大海之上抱住了一塊求生的木板。鹹鹹的海風從南方吹過來,我的頭髮凌亂得如同一堆稻草。

    她一會就不見了。

    不安(中)

    那天晚上,我到回家去了。回家是一家酒吧的名字。那裏是我經常去的地方,以至於後來,我和那裏的一個叫侃侃的歌手混成了好朋友。

    我坐在一個角落裏,喝酒。我不能喝那種烈性的酒,只能喝一些低度的,我還要了一些零食吃。我彷彿一個孩子。在家的時候,我的哥哥來寧一直説我就是一個孩子,永遠也長不大的孩子。他説這話的時候我不樂意,因為以孩子為藉口,我失去了很多行使權利的機會。後來他就再也沒有那樣説過。

    凌晨的時候,酒吧裏來了兩個人。他們急匆匆地衝進來,坐在吧枱前,身體轉來轉去。我有點醉,但還清醒,一個是牛仔服,另外一個是水藍色的布衫。

    那種感覺再次到來,潛在水底,不能呼吸。酒吧裏的空氣稀薄的如同太空,我的身體懸浮起來,沒有落定的感覺。我想打一個電話給晃晃,或者給我的哥哥來寧,他現在不在這個城市,在遙遠的北方,一個叫扶餘的小縣城裏活着。我摸索了全身之後,發現手機早已被搶走了。我叫來侃侃,我的神色可能很緊張,我問侃侃藉手機用,還問他借錢,我説話的時候手不停地抖。侃侃問我,怎麼了?我牽強地笑了一下,説,我想回家。

    侃侃和老闆打了招呼之後,陪我出來。這個城市的夜晚美麗得讓人眩暈。

    我走在寬敞的馬路上,抱緊自己的肩膀,黑色的影子在地上移動。侃侃在我後面不遠的地方走路,踢踢踏踏的聲音。他説,水格,你説,你到底怎麼了?

    我站住,沒動。我説,侃侃,晃晃肯定不要我了。不等侃侃反應,我還説,我今天遇見了兩個搶劫的人,先是在公交車上,我身上的東西全被搶光了。那兩個人就是剛才在酒吧裏坐在吧枱前的兩個人,一個牛仔服,一個水藍色的花布衫。他們在公交車上把一個反抗他們的男的給捅了一刀。

    侃侃説,水格,你想告訴我什麼?

    我説,侃侃,你説,夜是什麼顏色的?

    侃侃説,黑的呀。

    我説,不是,不是,夜的顏色是深藍的。

    侃侃看了我半天説,水格,你一定是嚇壞了。現在我打一個報警電話,然後送你回家。

    我問侃侃,如果抓住了人,到時候是不是需要我去指認。

    當然。

    別,侃侃,你別打了。

    怎麼了。水格,你怕什麼?侃侃一邊説一邊拿出手機,開始撥號,按鍵的聲音像一顆定時炸彈,我的腦子在膨脹。在侃侃撥到第二個鍵子的時候,我閃電一樣撲過去,速度之快連我都不敢想象。然後,我迅速的把侃侃手中的手機搶下來,摔在地上,又踩上去,踩得稀巴爛。並且,我大聲地告訴侃侃,你要是敢報警,我就和你拼命!

    侃侃用一種難以置信的目光看着我,他説,水格,你他媽的發瘋了啊!

    我説,是,我發瘋了!

    侃侃上來扯住我的衣領就是兩拳,他説,我真他媽的瞎了眼,怎麼交了你這個朋友,整個一窩囊廢!侃侃把我打倒在地上,他正了正自己的衣服,轉身離開了我。

    我趴在冰冷的水泥地上,一動沒動。

    後來,我把自己的身體轉過來,睜着眼睛躺在地上,看天。鼻子在淌血,有種温暖的感覺。我想起許多往事,繽紛得如同秋天的落葉,不停地劃過記憶的天空,不着痕跡。但有一片火紅的,沾染了鮮血的葉子永遠駐留在了我的記憶深處。

    

    不安(下)

    五年前,我還生活在北方的一個小鎮,骯髒,萎靡還有腐爛的氣息充斥着那裏。我和來寧,我們的父母離婚了,他們把像踢皮球一樣把我們踢來踢去。也是這樣的夜晚,來寧告訴我,夜的顏色是深藍的,不是黑的。來寧説,如果是黑的,那麼賊就沒法偷東西了。我跟來寧講,哥,我餓。來寧説,我帶你去吃豆腐腦。來寧拉着我的手,穿過一條狹窄的巷子,停下腳步。他從腰裏拽出一個小小的刀子,刀刃上泛着一絲刺目的光線,他告訴我説,我們用它就可以吃到豆腐腦。他説話的時候露出一排白色的牙齒,眼神興奮得像只小兔子。很快,那扇阻擋我們吃豆腐腦的門就被打開了。但是,等待我們的不是香氣四溢的豆腐腦,而是兩個黑影。他們手裏拿着鐵棍子,鐵塔一樣站在那裏。

    來寧説,水格,快跑!

    我嚇得拉扯住哥哥的手,坐在地上。然後,來寧的身體倒下來,我被壓在下面。來寧大聲地説,你們打我吧你們打我吧你們打死我也成只要你們放過我弟弟你們要是敢動他一下我今天和你們拼命。我大聲地哭,大聲地撕扯着來寧的衣服,哥!哥!哥!

    黑影説,把底下的那個也扯出來,你對付一個,我對付一個。

    有時候我想,其實所有的事情都是一瞬間的事情。就像那天,在我還沒有察覺的瞬間,來寧已經把他手中的小小的刀子插進了那個人的心臟。黑影倒下來的聲音如同大山倒塌一樣,野獸似的,咆哮着呻吟。另一個黑影被鎮住了。來寧拉起我的手就跑,我的鞋帶跑開了,拌倒了好幾次,摔得鼻子一直在淌血,但是很温暖很温暖。

    我們去找我爸,我們跟我爸説我們殺人了。

    後來,那個被我們倆叫做爸的男人就把來寧送到派出所去了。

    來寧在被囚禁在一個高高的大牆裏,大牆的上面編織着密麻麻的電網。來寧被帶走的那天對我説,水格,你一定要記得來看我。

    我點頭。

    可是,我只看了來寧一次。隔着鐵柵欄,他緊緊地抓住我的手,一直流眼淚,他的脖子上青一塊紫一塊,眼睛浮腫得嚇人。我説,哥,有人欺負你嗎?

    來寧説,沒,都好。

    一年以後,來寧死在監獄裏了。我爸説,來寧是自殺,他把一個小刀插進了自己的心臟。我問我爸,來寧為什麼要自殺呢?我爸沒吱聲。來寧火葬那天,我在他的身上看到了不計其數的傷痕,我不知道那些傷痕都是誰刻上去的。

    後來,我就離開了那個叫扶餘的小鎮。

    後來,我再也沒有回去過。

    我躺在地上,聽見對面的車子轟隆隆地駛過來。還聽見了幾個人的説笑聲。天上的星星很好看,我對晃晃説過。城市的霓虹在下半夜的時候突然寂靜下來,打在人的臉上除了頹廢和皈依之外,我不能夠感受到別的東西。腳步的聲音越來越近。

    我從地上搖搖晃晃地站起來,走過去。

    我説,站住!

    站在我面前的是兩個人,他們嘻嘻哈哈地説,你是誰,醉鬼,讓他媽的誰給宰了,這德行?

    我説,你們還給我!

    還你啥?

    另一個人説,嘿,這不是才公交車上見那小子嗎?

    我説,對,就是我。我一個晚上遇你們倆三次了。不過這次你們倆是逃不掉了。把搶我的東西全還給我,還有我的晃晃。

    晃晃?晃你媽個……

    那個人一句話還沒有説完的時候,我手中的一把水果刀已經插進了他的心臟。他難以置信地看着我,我嘿嘿地笑,笑得很疲憊。我對他説,我哥説了,其實越鋒利的東西是越細小的,它們不鈍,一下子就能插到人的身體裏。

    他是水藍色的花布衫,在我的面前一點一點地落下去,像一件佈滿了破洞的衣服。我突然覺得心情很明亮,那一瞬間,我甚至想得意地吹個哨子聽聽,我還抬頭看了看天,天空真的是藍色的,來寧從來就沒有説錯。可是所有人都不相信我。

    於是我問在我的身邊一時沒有反應過來的牛仔服説,你説,夜是什麼顏色的?

    他説,你他媽的去死吧!

    其實我很想告訴他夜的顏色是深藍的,不是黑的。

    可是,已經沒有時間了,我感覺一把鈍重的利器戳進我的身體。我很痛苦,因為很疼很疼。但是我還是咧開嘴巴笑了。從我身體被戳破的那個洞裏流淌出去我所有的不安。

    在我倒下去的那一瞬間,我看見了來寧,晃晃以及侃侃,他們都説我真的長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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