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我的半隻腳才踏進家門,就聽到了母親尖銳的哭訴聲。
她說了很多,無非是你為什麼要千里迢迢地來這裡呢,我們家一樣窮,甚至窮得已經揭不開鍋了,為什麼不要兒子為你養老送終呢?
那個老人一句話也不說,形如雕塑,拄著一根柺杖,站在那。——竟然是剛才向我問路的老人,他是我的外公。我窮困潦倒的外公啊,他這副樣子實在大大出乎我的意料,我沒想到他竟然是這個樣子,彷彿是一個不能見人的秘密一樣,現在可不得了了,跑到了光天化日之下來。
我驚訝地張大了嘴巴。
父親從賭場上下來,面色死灰,他肯定是又輸錢了。
他說:“他孃的!”看了老人一眼,“我才知道為什麼我牌運這麼不濟了!”
我說:“媽,我放學了!”
他們都不再有時間來搭理我。各自忙著各自的活計。母親抱怨歸抱怨。終了,還是邀外公進了家門,為他燒水,清洗身子,換上了一套父親的衣服,穿上去之後似乎不大合身,遠遠看去,很滑稽的形象。
——我們這個家庭,只有我們仨被命運的繩索捆綁在一起,我常常懷疑,是命運的繩索穿透了我們的骨頭將我們連在一起的,無論如何也無法分開,現在突兀地從中間插進來一個人,但我們的關係不過是彼此生活在一起,從不考慮因為什麼生活在一起。這些事情只有我這個白痴會想起。但也從未提起。他們很少過問我的情況,在我逃了大半個學期的課之後,終於讓那個更年期的老女人怒氣衝衝地找上家門,母親恍然大悟,她再一次掄起她的雞毛撣子向我劈來,我靈巧地一閃,她撲了一個空。後來我們跑到院子裡。彼此決絕地對峙著。
她說我簡直就是一個小畜生。
我順手抄起了一根向日葵的莖杆,對視著面前的瘦小無力的女人,她氣得渾身發抖,但卻不肯輕易流出眼淚。她向前靠近的時候,我舉起向日葵的莖杆抽打過去,重重地落在了她的頸部。我們誰都不肯讓步,誰都不肯服輸,都在相互較量:誰比誰更殘忍!
多年以後,她老去,得了一種跟頸椎有關的病。
我常常想起當年的自己,決絕清冽,想說一句道歉的話,卻說不出口。
她那天終究還是哭了。
她說希望我好好學習。
可是,她所給予的,永遠不是我所想要。她把生活的憂傷愁苦全部給了我,我變得像一個大人一樣深沉的憂鬱。
我還時常感到恐懼。
可是,卻始終沒有一隻手能過來安撫我。
只是一個人想到這些的時候,會很自憐。
12
我叫桑。
很久之前我就這麼對別人介紹自己。我外公似乎沒聽見我的話,他在吃紅薯。母親一邊清洗他的衣服一邊說,到了那邊,一定要聽人家的,要能看出來個眉高眼低的來,要是真的吃不消了,就給家裡捎個信,別讓人給欺負住了。
外公什麼也沒說,一邊吃紅薯一邊流眼淚。
都是臨走的時候了,我才想到應該告訴他我的名字。
母親說:“桑,叫你姥爺一聲”。
我說:“姥爺”。
他看了我一眼,臉上露出一個勉強的微笑。之後又心事重重地喘了一口氣。
接下來,我們都沉默不語。
外公被送到養老院去了。
外公走的那天,他對我說了一句話:“我知道,你們都很個蠅我。可是,早晚有一天,你們也會像我一樣,除了光溜溜的身子,什麼也沒有……”
我沒說話。
雖然他穿上了乾淨的衣服,但是我還是能嗅到他身上那種氣味,我無法忍受。我什麼也沒說。目送著母親挎一個小包,一手牽著我腳步蹀躞的外公沿著河道向遠處走去。
三個月後,外公死了。
死在了養老院。一場大火之中。他不是被燒死的。是被嚇死的。
13
以為沉浸到水面以下,就不會再聽到掌心破裂的聲音。一直以來,懼怕喧囂,抑或冷清。我在蔚藍色的水底,身邊是五顏六色的小魚。有時,我用手掌去觸摸它們,從未試圖傷害。
有幾日,心存幻想。貪戀魚的美麗,想把它捧在掌心。欣賞。
手伸過去的時候,或者閃開,或者消失,或者……
我們始終被隔離,是兩個世界的,不過是我一直不自知而已。
此時,真相大白,格外一種目光,深深的無法消解的隔膜,刺疼我。
——不要試圖去愛,不要靠愛驅除寂寞、孤獨。不要讓愛的對象來彌補自己。
14
都已經過去很久了。
你坐在我的對面,除了一些不必要的細節之外,還有無法逾越的數年光陰。你的手是好看的,卓,除了你之外,我從未見過有一個男孩會有如你一樣漂亮的手指,你像一個憂鬱的小王子,坐在明亮的陽光裡,對我微笑。
你說過,有時你會思考一些古怪的問題,比如生與死。你說你第一次見到的死人就是你的外公,他很疼愛你,從小到大,無微不至。
——那是一個深冬,每天黃昏,外公都坐在窗子前,萎縮著身體,面對著淪陷的夕陽默讀傷悲,你知道,那是一個人,一個永遠無法想開問題的老人在蒼涼而孤獨地抵擋時光。
你站在他後,不敢驚擾,只是內心疼痛。
我很傻氣地問:“卓,你的爸媽呢?”
沉默。
是在夜晚,我看不清你的眼睛,可我感受到了你脆弱的呼吸。
——從小就沒有父母,20歲的女人偶然遇見了30歲的男人,他們彼此結合,之後有了他,他是夏天裡出生的孩子。難產。母親在生他的時候差點喪了性命。於是,從小被認定是一個不該出生的孩子,提起自己的出生,會是一件羞恥的事情。
可他還是對我笑了。
探過頭來,清香的味道撲過來,是男孩子身上的味道,他對我說:“桑,我不知道我爸爸是誰。但是媽媽給我的姓是宋,所以我想生我的那個男人應該姓宋。關於他的事情,我知道得不多,媽媽從不對我講起……畢竟,我也很少見到媽媽,似乎又已經兩年沒有見到她了。他們的故事還有很多很多,以後我會講給你聽。”
他說這些話的時候,聲音低低的,眼神有點自憐。我忍不住要去愛他,喜歡他。覺得他是讓人憐惜的小動物,彼此撫摸,獲得慰藉。
母親放棄了這個不該出生的孩子。
她獨自一人去了遠方,重新闖蕩自己的生活去,而把他留給了年邁的外公。於是,這麼多年,也就一直跟隨著外公長大。
這就是卓。
那個春天的夜晚。
空氣中有花香在彌散。卓。你說的:“出去走走。”
平緩的語氣,沒有疑問與祈使,只是很平緩的吐出了這句話,眼睛一直望著遠處的天空,似乎那樣子就很有詩意,於是我也望了望遠處的天空,是被一片燈火映紅的天,連綿起伏。
我說:“現在?“
“對。現在。”
我抬起手腕看了看手錶,還有3分鐘開始上晚自習。可我還是說:“走。”
你走在前面,我跟在你後面。我們是小心翼翼的,我真的不敢和你並列行走,即便是在黑夜,很黑很黑,我們專門挑揀黑暗的地方走,你覺得把我落下了,就會站在原地等我,就是這樣,那個曲曲折折的夜晚,我們不停地走、走、走……一直到筋疲力盡。
感覺身體已經出了汗。
你終於湊過來,在很黑很黑的一個拐角,將我抱住,緊緊的,不說一句話,只有你的呼吸,不停地掠過我的額際,在我的面龐上橫衝直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