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見到曼娜的時候是在去年的三月。當時SARS還沒有蔓延到澹川,只是在電視上聽聽而已。外國文學教授因此還特意給我們講講《霍亂時期的愛情》。他說,但願SARS來得更猛烈些吧!讓處於庸常中的人類經受一次極端的考驗。只有在此類的極限生存狀態中,人性的底色才暴露無遺。
我無心聽課,從教室的後門溜出去,肘下夾著《外國文學史》在寂靜的走廊上打電話給童童——童童是我現任女友。這麼說,好像我是一個花心大蘿蔔似的,其實不是,之前我只有過一個女友,不久就分道揚鑣了。大學校園裡的愛情,更像是美麗的童話。可是,遇到了童童之後,我的觀點全變了,我們倆似乎黏成了一個人,只要一有時間,就總往一起鑽。因為我們不是一個系的,所以還彼此抄了對方的課表,若我有課,下課時,一準會在教室門口看見童童,她端莊地站在那兒等我。我相信,我們的愛情堅如磐石,我們一起製造著許多浪漫,彼此捏對方的鼻子,要一生一世不離不棄。童童是學理的,不過總跟著我來上選修課,也跟著我讀了一些愛情小說。有那麼一天,在三食堂,吃麵的時候,她忽然把埋下的頭抬起來,兩隻眼睛閃耀出熠熠的光彩來。我給嚇了一跳,“童童,你傻笑什麼?不會是得了精神病吧?我們澹川的精神病院都遷走了!”童童乾脆把筷子一放,兩隻手托住下巴,兩眼望天,“去去去!”“童童,你到底咋了啊?”“島,我生日快到了,你送我啥禮物啊?”我說:“秘密。”她說:“還秘密?在我面前還敢有秘密?!”她伸過手來掐我耳朵,我哎喲喲地叫起來,正好被同宿舍的老三看到,趁機羞了我一通,害得我好沒面子。我說:“童童,看我怎麼收拾你!”她說:“你敢!”童童說得對,我是不敢,我怎麼敢收拾我的小愛人呢!現在來說那個所謂的“秘密”吧,我想寫一部小說獻給我的童童,這個現在她也知道了,而且是她夢想的,她跟我說:“你們學的那些外國大作家都給自己的愛人寫了詩啊散文啊小說的,或者是好長好纏綿的情書,你給我寫點什麼啊?”我拍拍胸脯說:“我給你寫本書!”“真的?”一提這個事,她就兩眼放光。我信誓旦旦:“真的。而且我已經聯繫了出版商,還要把它出版呢!”童童說:“太好了!島!”
安是我的出版商,這次從蘅城過來看我,順便和我談下一本書的情況。我想帶童童去,因為我和安吹噓了好多次了,我說我給他找了個超好看的弟妹。他說那一定要看看。
——童童還在睡懶覺。我說:“你下樓吧,我要去見一個出版商談稿子,你也跟我去吧。”
她說:“那你來我樓下等。”
從文科樓到童童住的十八舍,中間需要穿過一個三角地。我在那邊宣傳欄前逗留了一會兒,瀏覽了上面雜七雜八的張貼廣告。在一張有關伊拉克戰爭局勢講座的海報下方,我看見了用B5紙打印的一則啟事:
尋人合租房屋:超級便宜。300元/月。有意者請致電話138。
我當時就把電話撥了過去。
一個女人的聲音。我小心翼翼地問:“怎麼稱呼?”
她說:“叫我曼娜。”
天哪!曼娜?!我幾乎是瞬間就想到了手抄本《少女之心》。那裡面也有一個曼娜。我頓了一下,語調居然有些異樣。她大約聽出來了,在那頭兀自笑出聲來。
我說:“關於租房子的事。不介意的話,晚上約個時間談吧。”
她說:“好的,你定地點。”
我想都沒想就說:“五月花酒吧。”
掛了電話,我不轉身也能感覺到身後站著一個人。一時間,我不知道怎麼去應對。有時候真的覺得這個世界其實很小,躲避一個人是那麼艱難。一眨眼,一轉身,又是狹路相逢。他把手搭在我的肩上,扣住,微微用力。
我知道他是伊諾。
——我們是在現代漢語課上認識的。
那天,我去晚了。照例躡手躡腳地從後門溜進教室,試圖找著一個空位坐下。就在那時,伊諾友好地朝我招手,我走到他身邊,坐下,輕聲說了句:“謝謝。”他把課本翻到老師講的那頁,指給我看。我把課本拿出來,胡亂地翻書,我突然意識到教室內此刻是如此寂靜,似乎一滴水落下來,都有爆炸的可能——嘩啦嘩啦,嘩啦嘩啦,只有我的翻書聲充斥著整個教室。老師已經停止了講課。伊諾用手捅了捅我,下意識地抬起頭,發現老師正在用一種充滿敵意的目光凝視著我,恨不得用目光將我殺死。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就埋下頭繼續翻書——嘩啦嘩啦。
“遲島嶼!”站在講臺上的現代漢語老師終於忍無可忍,拍案叫著我的名字。我伸長脖子,仍舊坐在那兒,以一種詢問的口氣說:“老師,有什麼問題嗎?”
“你出去!”
“你是在說我嗎?”
“不是說你我說鬼啊?!”
全班學生鬨堂大笑。他平伸雙掌,向下壓了壓,以示安靜。接著說:“這是我的課堂。我正在上課,你進來應該敲門,這是作為一個大學生最起碼的素質,只有懂得尊重別人才能贏得別人對你的尊重。”
伊諾“霍”地站起,滿臉通紅,肯定是由於過於激動,他雙手比劃著輔助他表達著自己的意思,稍顯結巴的中文單詞從他的嘴裡像溺水的魚吐掉的氣泡一樣,一個一個冒上來,生硬且發音乖戾:“他從後門進來,而且儘量不發出聲音是為了不打擾你講課。如果他說話了,你和我們大家都要停下來,我們的思路都要斷掉。所以,他沒有錯。老師,你對他的批評是沒有理由的。”伊諾的神情裡有小孩子的認真和執著。
現代漢語教師將黑板擦奮力向講臺上砸去,他的怒氣像助了油的火焰,一直往上躥,沒完沒了,暗無天日。
“你們倆!就你們倆現在就給我出去!”
伊諾的臉漲紅了,看上去似乎是透明的,金色的柔軟的汗毛伏在臉頰上,巋然不動,閃爍著一點光澤,這是因為他站起來了,光線正好斜斜地截斷他的身體。上半身伏在陽光的海里,下半身則湮沒在灰塵跳舞的黑暗裡。他張了張嘴,還要辯解,我拉住他,什麼也不說,三步兩步跨出了教室。
“我叫伊諾。”
“我叫島嶼。”
他聳聳肩膀,用英語調皮地說:“Iknow.”看著我一臉的驚訝,他幸福滿滿地笑了。之後,又一字一頓地說:“我們做個朋友吧!一起吃飯,一起學習,一起休息。”
我笑了笑,轉身離開。把這個外國大男孩一個人扔在文科樓寬敞明亮的走廊上。他孤零零地站在那兒,黑色的天光從他身後海水一樣湧來。
那段時間,我總是帶著手提去五月花酒吧的二樓寫小說。累或者寫不下去的時候,我就到吧檯前要一杯咖啡坐一會兒,也或者趴在那兒抽菸,神情落寞地看酒吧模糊的燈光下一張張面孔,妄自揣測每張臉孔的內容,樂此不疲。
有幾次,我在這裡碰上了伊諾。他也是獨自一人,一句話不說,在吧檯的另一側,不動聲色地看我,眼睛是褐色的,憂鬱的深淵,深不可測。我總是害怕自己失足,一下子掉進去,再也爬不出來,乾脆別過頭去,不再觸動他的目光。
此刻,我站在宣傳欄下,又一次邂逅伊諾。他要我參加他們的Party。我推託說,這幾天身體不舒服,還有許多事情要辦,就不去了。況且我已經去過一次了。
他慢吞吞地說:“這次很不一樣。”
“有什麼不一樣?還不是一大幫人在一起吃蘸著奶油的麵包,喝酒,抽菸,聊天……”
他想了想,鄭重地說:“真的不一樣。是我的生日,中國農曆的三月二十二。”
“真的?”
“怎麼了?”
“也太不巧了。童童的生日也是三月二十二。我已經答應那天帶她去葉赫古城了。”
伊諾的喉結滾動了幾下,發出了鴿子一般的咕咕聲,他的目光越過我的肩膀,看見了從遠處走來的一個女孩。緊身圓領的T恤,一條白色的短褲,小腿露出來一截。正朝我們走來。
“是她嗎?”
我一轉身,看見了童童。
那天,我帶童童去見從蘅城來的安,約好在地質街上的一家海鮮店吃飯。童童十分興奮,甚至有點過了頭。在車上,她跟我講起了SARS。
“看來是老嚴重了!”她信誓旦旦地說,臉上有世界末日到來的惶恐。
我伸手摸摸她的頭頂,問她怎麼了。
她說:“連衛生部部長都給撤了,看來事情還鬧得不小,北京那邊已經是人心惶惶了,也是,人都死了那麼多了,能不慌嗎?我同學說他們學校已經給封鎖起來了。”她捅了捅我說,“嘿,你走神了!想什麼呢?”
“……瞎說,我在想SARS什麼時候可以傳染到澹川。”
“你說,要是SARS真的來了,你不會離開我。是吧?”
我用力地捏了捏她放在我掌心裡的手,安慰她說:“別擔心。我會一直在你身邊。”她安心地往我的身體上靠了靠,將頭枕在我的胸膛上,我聽見了自己的心臟在有力地跳動,嘭、嘭、嘭——永不止息。
“她一定是瘋了。”童童篤信地說。
我們在市中心見到的一幕嚇壞了童童。
——是在市裡的中興大廈。那個女人試穿了一條漂亮的紅裙子。在此之前,她一切正常,同售貨小姐有說有笑,煞有介事地討論著衣服的顏色、質地、風格、價位等等。她的目光在一件件價格不菲的衣服上掠過去之後,最終鎖定在那件標價為2999元的紅裙子上。她對售貨小姐說:“我要試穿一下這一件。”售貨小姐取下衣服,指著角落裡的換衣室說:“小姐,請到那邊更換衣服。”她拎著那條紅裙子大大方方地走了過去,隨著更衣室的門“咔嗒”一聲響,她消失了。
她消失了,徹底地消失了。
大約十分鐘後,她一身火紅——彷彿是一隻紅辣椒或者火雞一樣出現在大廈門口,先是左右張望了一番,她小心翼翼地提著裙子鎮定自若地向門外走去。突然,警報器的聲音尖銳地響起,她不顧一切地跑了起來,就像一朵紅色的撕裂的燃燒的雲朵在奔跑。那時,樓層女經理也跟了出來,她撥開人群,大聲嚷著:“抓住她!她偷東西!別讓她跑了!”
一個穿制服的保安追上去,一把抓住奔跑著的紅色雲朵。
她氣勢洶洶地掙扎,很野蠻的樣子,確定無路可逃之後,她筋疲力盡地坐在地上。悲慟且絕望地哭起來,嘴裡一直念念叨叨:“他說我穿這件衣服很好看,我要穿給他看!”
當時,恰巧我和童童經過中興大廈的門前,親眼目睹了她坐在地上哭泣的慘象。童童突然對我說:“她一定是瘋了。”
我順著童童指的方向望去,一個狼狽不堪的紅衣女孩。她形容枯槁,無精打采地癱坐在地上,像是突然從畫裡跳出來的一個女鬼。一個穿藍色西服的男人,肘下還夾著一個皮包,大步流星地走了過去,一把從地上拉起她,她的臉忽然上揚,面無表情的臉——我一下子就記住了這張臉。
童童說:“好恐怖。”
我問:“什麼?”
她說:“她的樣子。”
我說:“她只是傷心了。”
她說:“那男人是她什麼人?男朋友嗎?”
我說:“別想這些事情了。”
安對我總是寵愛有加,在我寫不出稿子的時候,耐心地對我說:“島嶼,你應該去碰觸愛情,愛情會讓你擁有旺盛的創作力!”
安是這樣說,也是這樣做的,他一次次來澹川,除了看望我和我的稿子之外,還有他的一個小情人。
他告訴我,她很漂亮。
總之,和出版商的見面是愉快的。對即將動筆的小說,我作了簡單的描繪。小說講述的是兩個女人和一個男人的故事,也是一個不斷被遺棄的故事。他們絕望且悲慼地在這世上苟活,在等待中灰飛煙滅。
“大約什麼時候能完成?”
“大約六月份。”
“時間上緊張了點。最好能提前一點進度。七月份在深圳的全國書市上,你的新書將同廣大讀者見面。來,碰一杯。祝我們合作成功。”
回來的時候,我把自己的想法給童童講了。我說,為了順利完成這個小說,我想搬出來住。
童童想了想說:“好,我支持你!”
我說:“這次你為什麼這麼懂事啊?”
“因為這是你給我的生日禮物,我要它完美!”
我說:“你可以搬出來跟我一起住啊。”
她什麼也沒說,埋著頭,一句話也不說,向前走去。
晚上照例帶著手提去五月花酒吧寫作——童童要來,被我委婉地拒絕了。她有一節外語課。我唬她說這次要是還考不過外語四級,我們就吹了吧。她還當真了,眼淚汪了上來。我又一頓安慰,她才破涕為笑,開開心心地去上課了。她說煩死了,那個老女人節節課都點名!我心裡卻說,那才好呀!要不你總是天天纏著我!其實我是有私心的,因為我害怕童童知道我和一個陌生女人同租一個大房子會不高興,萬一曼娜特別漂亮,童童還會嫉妒起來的,就更了不得了。可又像是受到了蠱惑一樣,一心想見叫曼娜的女子,幾乎是刻不容緩。
五月花酒吧樓下的燈光明明滅滅。我囑咐守在門口的服務生,見到一個叫曼娜的女子,就把她帶上來。打開電腦,卻一個字也寫不出來,空白的文檔上氤氳著一朵紅色的雲,越來越絢爛,飄來飄去,揮之不去。這樣,時間不知道過去了多少,那個叫曼娜的女子還未出現,我看了看手錶,又探手夠過菸缸,將菸灰彈進去。對著天花板吞吐了一口煙,青色的煙霧從我這裡升起,搖搖欲墜地上升、上升。隨手又取出一支菸,正想喊waiter的時候,一隻修長白嫩的手遞了過來,我沿著光溜溜的胳膊看過去,一個出奇面熟的女子。可是卻怎麼也想不起在什麼地方見過。
她說:“不介意的話……”
我借她的火把香菸點上,說了聲:“謝謝。”
她說:“你是遲島嶼吧?我已經在你對面坐了一個小時了。”
“你是?”
“……曼娜。”
我打量著她,鼻尖上有小且稀疏的雀斑,鼻翼微挺,有一種玲瓏的美感,可總似乎有另外一種東西流淌在她的臉上,肆虐地損壞著她的容顏。大抵是一種與她的年紀不相適宜的成熟。
她說:“這麼說吧,我剛來這座城市工作。不僅身無分文,而且寂寞無聊,想交一個朋友而已。所以,想找個人幫我分擔一下房租費。這個房子的主人是老處女。她叫蘇,是一個虔誠的基督教徒。一部分時間會回來住,另外一部分時間則不知所終。據說是去傳經佈道。總之怪怪的。”
“你在這個城市做什麼?談戀愛、讀書還是工作?”
“談戀愛?不不不,我是工作。”
“在哪兒?”
“電臺。我是一個出色的電臺DJ。”她一點也不謙虛地說。
我又看了看她的樣子,還是覺得面熟,脫口說:“其實,你去做VJ也會很優秀。”
她長長的睫毛撲閃了幾下,忽然說:“我剛才觀察你半天了。天哪,你是一個作家,還挺帥的,眉頭緊鎖的時候最有味道了,而且很像我原來的一個搭檔。”
我關掉電腦,對她的話有點不適應,搪塞著說:“一般一般,全國第三。”
她說:“有空的話,明天去看看房子吧。合適的話,過幾天我們就把合同簽了。”
“好的。”
三月末的時候,我從學校裡搬了出來。
搬家那天,出乎我的意外,曼娜開著她們單位的採訪車大呼小叫橫衝直撞地進了校園。剛進門口就和門衛吵了起來,她吵架的樣子兇悍逼人,咄咄有理。她摘了墨鏡,就像黑社會的大姐大一樣,跳到門衛的身邊,兇巴巴地質問。
“你們憑什麼不讓我進去啊?”
“除了學校的車,其他外來車輛一律不準進入。這是規定。因為現在是非常時期。”
“——沒見到車上的大字嗎?新聞採訪專用車。我來你們學校採訪,你們這麼做是干涉我的新聞採訪權。”
“你再胡鬧,我們對你不客氣了!”
門衛一招手,從裡面的屋子裡又魚貫而出幾個人高馬大的男人來。這時候,學生已經圍攏了一些,大家三三兩兩地看著熱鬧。其中一個男人伸手過來扯曼娜的衣服,她當時就跳了起來。怒目而視。
“難道你們要強暴我?!”
曼娜的話引來了一陣笑聲。有幾個男生甚至吹起了尖厲的呼哨。伸手過來的男人被曼娜的話說得滿臉通紅,窘迫地看著同伴。
門衛說:“大約是個神經病。”
“你說誰神經病?”
她一邊氣勢洶洶得理不饒人地死纏爛打,一邊掏出手機,撥號,煞有介事地撥通了一個電話:
“喂,臺長啊?對對對,我是曼娜。今天晚上的新聞節目撤掉吧,我想做一個專題,某大學門衛干涉新聞採訪並且在光天化日之下非禮女記者,還要給公安局那邊去個電話,110也可以,這兒的門衛啊,衣服袖子上有偽制的徽標,這個不行。叫人過來扯下去——”
最先出面的那個門衛忙不迭地說:“成,成,成,你先進去再說。我們錯了還不成嗎?”
“什麼叫你們錯了還不成嗎?!事實上你們就是錯了,而且已成了既定事實。”
“好,好,好。你先把車子開進來。我們給你道歉。”
“這還差不多!”曼娜掛了電話,大步流星地上了車,將車子開得風風火火神氣十足,就差一點沒撞在主樓前面的那棵老楊樹上。她的身後留下一片汪洋的唏噓驚歎。
見到我的時候,曼娜先是咯咯地笑起來,氣喘吁吁,卻不說一句話。我看著她發神經的樣子莫名其妙。我說:“老天爺!你怎麼來了?”
“我來接你了。”她嘴巴一歪,“車子就在樓下。”
我趴到窗戶上,除了看到一排又一排破破爛爛的自行車之外,我沒看見其他任何車輛的影子。我指著地上的五個大箱子,用一種譏笑的口氣問:“你用自行車來接我?”
“什麼呀!車子在樓後面停著呢。行了,收拾好了就把東西抬下來,歡著點。”
剛好宿舍的老三推門進來,他才起床,去衛生間洗漱,渾身上下只掛著丁點布絲——穿了很長時間都沒有洗的平角褲頭,他十分尷尬地說:“島嶼,她——她是誰啊?怎麼進來的啊?”
直到這時,我才意識到這個問題。我們這個學校,在男女生宿舍的管理上一直嚴得有些離譜,樓下不僅設有專人把守,甚至還安裝了監視器,一般女生除非是長了翅膀,否則別想踏進男生宿舍半步。
我說:“曼娜,你溜進來的?”
她說:“我說我是你的女朋友,那老頭就讓我進來了。”
老三聽了大跌眼鏡,他沒完沒了地說:“沒想到哇沒想到,真是沒想到。”
曼娜那天異常活躍,簡直是個躁動症患者。她嘰嘰嘎嘎地講了剛才如何吹牛皮騙過了校門口的一群白痴門衛。她的聲音就像一隻四處亂飛的麻雀在男生宿舍的走廊上撞來撞去,不肯跌落。
我附和著說:“是啊,那些人,都是四肢發達,頭腦簡單。”
童童已經找好了一個平板車夫,正等在門口。看見我和曼娜有說有笑地走出來,她突然就不高興起來——童童是屬於那種臉皮很薄的女孩,丁點事都掛不住,她不是不顯山不露水的那種人,喜怒哀樂都要拿出來,擺在臉上——我走過去,關切地問:“你怎麼了?”
她說:“島嶼,她是誰?”
童童這麼說,我就猜到她的所想。女人的心思真是縝密,氣度也小。我說:“童童,別瞎想。和我合租房子的曼娜,在電臺工作。她開車子來幫我們取東西的。”
童童忽然就笑了,她轉身坐上了平板車,對車伕不容置疑地說:“我們走吧。”
車伕說:“不拉東西了?”
童童說:“我叫你走你就走,給你錢就是了。”
童童被人拉走之後,我像釘子一樣釘在原地,很長一段時間,一動不動,也不說一句話,我覺得無地自容,童童這樣,太不給我面子了,她也太敏感太任性了。在曼娜面前,她讓我顏面掃地,氣得我真想揍她一頓呢!
曼娜在我面前比劃了幾下子,嘻嘻哈哈地說:“你女朋友?”見我不吱聲,又說,“你沉默就是默許了。她可,可太有意思了!”
我彷彿聽見陽光砸在我的腦袋上,啪的一聲,鮮血橫流——
九個月之後,我在褐海再次見到曼娜的時候,她對我講,島嶼,從我見到童童的第一眼起,我就知道她是一個很好很好的女孩子,愛你,堅貞不渝。所以,她才會太在乎你,想把你拴在身邊,半步不離。
我躲藏在曼娜的身後苦笑,從一開始,我們的愛就是那樣岌岌可危,終日提心吊膽著愛情的坍塌。
三月二十二日那天是童童的生日。我前一天晚上是住在了學校,一大早就爬起來,跑了三次便利店,捧回來足足一大旅行包的食物,各種各樣,琳琅滿目,我又滿頭大汗地跑到校外,和一個模樣還算溫和的司機侃好了去葉赫古城的價錢,才打電話給童童。
“起床沒?我去你們樓下等你。九點鐘我們準時出發。”
電話那頭人聲嘈雜,聒噪的音樂斷斷續續傳過來。“我啊,我早起來了。在學術交流中心呢。”
“……我們不是說好了要去葉赫古城嗎?你在那兒幹什麼?”
“過生日。天哪!有個俄國人竟然和我一天過生日。他們邀請我參加生日Party。還有很多可愛的小禮物,太有趣了。”
我幾乎是一瞬間就想到了伊諾。
“……”
“切,我怎麼不敢喝……哦,沒見我正在掛電話嘛,一會兒再說。對了,島嶼,怎麼了,你說話啊!”童童身邊一定有一個男子,我聞都可以聞出來。
“童童,你是不是不高興了?”
“沒有哦,我高興死了!”
“你幹什麼這樣?你這是在報復我!我跟你講過多少次了,不許去理伊諾!你沒長記性啊!”
“關你什麼事!”
“我知道,你不喜歡我跟曼娜在一起住!你不相信我!”
“你跟誰在一起住和我有關係嗎?有嗎?”童童咄咄逼人,“就是你們一起上床,我都管不著!”
——一直以來,童童對我的姿態總是居高臨下,其實,我知道,她是外強中乾,她如此飛揚跋扈任性蠻橫純粹是為了掩飾她的心虛,她是那麼弱小,需要我的保護,害怕失去我。曾不止一次,在黑暗的角落裡,她停下來,抱緊我的臉,認認真真地看著,彷彿下一秒鐘就會將我失去。有時候,她還會莫名其妙地摟住我,把眼淚流進我的脖子裡。我知道,在童童的眼裡,我就是點亮她的夜空的星星,是她的王子。可是,童童,你知道嗎?有時候我很累的,難道你看不出我臉龐上的疲態嗎?真的一點都看不出嗎?
“聽著,童童,我在學校正門口。我給你十分鐘時間,你要是不來見我,就再也別來見我了!”
她在電話那頭也吼起來:“你幹什麼那麼兇?”
“我……”
“你去找那個小妖精去好了!”
“你……”
“咔”的一聲,電話被掛斷。我第一次覺察到心疼,轉個彎,在修自行車的老大爺身邊坐下,陽光又落下來,橫著砸在我的腦袋上,砰的一聲鮮血四濺。我漫無目的地張望著這個荒涼且生機勃勃的城市,不停地抬起手腕,看錶,再看看校門口,這樣的動作機械地持續了良久,十分鐘已經過去了,還是沒有童童的蹤影。我忍不住把電話打過去,她卻關機了。
我頓時變成了一個一觸即發的炸藥包,隨時有爆炸的可能。我怒氣衝衝地出現在學術交流中心的門口,一個高個子俄國人站在那兒衝我神秘莫測地微笑,還有幾個皮膚白皙的俄國女生蜷在地板上抽菸,頹廢中又有點優雅,在我經過她們的時候,才眨巴下眼睛。似乎這個世界都與她們格格不入。
我想我的樣子一定很滑稽。我肆無忌憚地穿過他們,一腳就踹開了禮堂的門,一些人在跳舞,一些人則藏在角落裡旁若無人的親暱……幾乎所有人都在那一瞬間靜下來,目瞪口呆地凝望著我。
我說:“童童,你在哪兒?”
話音未落,那些人又自顧沉浸到各自原來的狀態中去,彷彿剛才的一刻不過是我的幻覺。童童不在。她走了。
“她同伊諾走了。”
從學術交流中心禮堂轉身出來的時候,蜷在角落裡的一個俄國女孩突然張口說。我望了她一眼,慘白的臉。我無力地說了一聲:“謝謝。”
走出門口,就碰到了適才談好價錢的出租司機,他把腦袋從車窗裡探出來,伸長了脖子問我:“走不走啊?”
我說:“走你個大頭啊!”
他說:“小兄弟,剛才不是談好了嗎?要不——”這次他伸出了三根手指頭,笑嘻嘻地說,“再少收你10塊錢。30塊錢去一次葉赫,偷著樂去吧你。走不走?”
我想了想就說:“走!到電臺前停一下,接個人一起走。”
司機的臉上頓時迎來了春天,百花怒放,高興地說了聲:“好嘞!”他把車子一掉頭,車門打開,長長地拉了一聲:“小兄弟,請上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