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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蘇

    童童第一次見到蘇是在澹川市七馬路上的一家教堂。

    那時我沒有告訴童童那個穿黑顏色衣服並且轉過頭來對我們微笑的年輕女人就是蘇。在我第一次見到蘇之後,就覺得這是一個奇怪的,無可描述的女人,她的身上充滿了悖論與迷惑,我搞不清楚這到底是個什麼樣的女人。

    曼娜說蘇是一個有故事的人。

    我第一次搬進這所大房子的時候,蘇神秘得像個傳說中的女巫。

    她在胸前劃了一個十字架,一臉仁慈地說:“主啊,保佑這孩子吧!”

    我說:“我才不相信這個世界上有上帝呢!誰也不能保佑誰!”

    她說:“魔鬼一定是附上了你的身體。孩子,你需要拯救……”

    我說:“上帝在哪兒?”

    她說:“上帝無所不在,他知道世界的一切善良與邪惡。在上帝的世界裡,魔鬼將無所遁逃,上帝佈下天羅地網,將魔鬼孤立,使其置身於四面楚歌、十面埋伏之中……”

    我身上刮過一陣冷颼颼的涼風。

    此後的一些天裡,蘇斷續著給我講了一些《聖經》裡的故事,基本上是舊約故事。我漸漸聽得入了迷,回學校的時候也給童童說些,她抽了瘋一樣對這個叫蘇的老修女興趣盎然,聲稱一定要拜訪一下這個神秘女人。

    我帶童童去見她的那天,她穿著有精緻的金色花邊的吊帶裙,一手捏著水果刀,一手給我們拉開門,臉蛋上貼了兩片才切出來的新鮮的黃瓜片,散發著淡淡的清香。

    童童口無遮攔:“啊!修女也瘋狂!”

    儘管如此,和渾身迸發著青春活力的童童相比,蘇還是蒼老了,這讓她那天有點鬱悶,以至於在晚上的時候多喝了幾杯酒,之後的光景裡,一直到深夜,她坐在我和童童的對面開始了冗長的敘事,我和童童面面相覷,多少有些穿行於現實與虛構兩重世界之中的奇妙感覺,因為蘇的故事似乎暗合了此前童童所做的敘述,儘管她未曾提起過名字,但我還是有意無意地把兩者焊接在一起,整個的故事就變成了下面這個樣子。事實證明我沒錯,一年以後的褐海,我再次看見了蘇,她一身火紅,站在馬路對面搧一個叫張建國的男人的嘴巴,耳光響亮。

    蘇和那個叫張建國的男人的愛情故事就這樣緩緩地拉開了序幕。

    她有時候覺得自己有點卑鄙,蘇不敢見夕,兩個親密無間的小姐妹分崩離析,她有力地記住了一些堅硬的日子,她是很早很早就覺察到自己對張建國的好感,從見到這個人的第一眼起,可她一直試圖說服自己,掩耳盜鈴一般生活在他的邊緣,因為夕的牽連。

    所以,當夕成為一名落荒而逃的新娘時,她的內心充斥著荒涼又焦灼的矛盾。在夕出逃的那個下午,她鬱鬱蔥蔥的慾念終究壯大成林,在張建國汗水浸漬的臉上,她觸摸到了羞辱、委屈以及不甘,孩子般的痛苦、麻木、抽搐。瞳孔萎縮暗淡地矗立在春天的出口處,風呼呼吹過,掀起了衣角。蘇知道這是乘虛而入的最佳時機。她拉起蹲在地上雙手抱頭的張建國,一聲不響地往回走,像對待一個無家可歸的孩子一樣,她讓他覺得溫暖、安全。

    蘇說:“別怕,有我在。”

    張建國還不確信夕會逃跑,又問了一句:“夕真的不會再回來了嗎?”

    蘇猶豫了一下,那句爛熟於胸的話衝口而出:“她根本就不喜歡你。你為什麼要跟她死纏爛打?我——”

    張建國說:“你什麼?”

    蘇不管了,終於說了:“我喜歡你。”說完這句話,蘇就麻木不仁地站在那兒,等待著張建國宣判她的死刑,或者無期徒刑。反正我都想好了,她說了,那麼輕,卻是擲地有聲。

    人們還在教堂裡等待著新人的到來,蘇知道張建國將無力應付那些揣測疑惑的目光。她毅然提起落下去的裙襬,踢踢踏踏地向教堂跑去,張建國惶惑著看著逆光跑去的蘇,半天說不出一句話,凍結的土壤一點點溫暖、化開,鬆軟起來,及至許多年後,張建國也無法想象像蘇這樣天生一個熱衷於嘻嘻哈哈的人如何板下臉孔來,向教堂裡的牧師以及參加婚禮的人們宣佈新娘失蹤這樣一個近乎荒誕的噩耗。

    他一直在很遠的地方站著。

    他看見教堂屋頂上的鴿子飛起來又落回去。

    天光暗淡下去,隱約如紗垂落下來,覆蓋了教堂,看上去像陰森的碉堡。陸陸續續有人從教堂裡走出來,做鳥獸散狀,各奔東西。最後出現的是夕的父母,他這才走上去,望著兩位顏面備受摧殘的老人,沉默無語,眼淚齊刷刷地流出來。

    夕的父親說:“你們……”

    最後還是無話可說,揮了揮手,轉身攙住老伴,徐徐走進正在垂降的夜幕。蘇走過來,藉著夜色的掩護,偷偷靠近著張建國,從後面抱住他。正好聽見他的心跳,有力而溫暖,她忍不住緊緊地貼住他,嘭、嘭、嘭……讓她感覺到想“要”,迫切地想,要他的味道,要他的呻吟,要他的一切一切,她終究是一個孤注一擲的女子,從來不去想後路,一心指望著把自己交付給這個男人寬廣的胸膛。

    她幸福地閉上了眼睛:“我是真的真的很愛你。”

    蘇其實是一個洞若觀火的女子。她親眼看著夕一點一點墜入情感的漩渦,卻是袖手旁觀,特別是那天晚上她見到張建國之後,她發現自己變得無比險惡起來,恨不得和夕是魚死網破,是一輩子的敵人。她懊惱著友誼的錯誤和自己的無恥。可一些東西還是勢如破竹般刺過來,鮮血淋漓。

    婚禮前,她對夕說:“我知道你不喜歡張建國,你喜歡的人不是他,那你為什麼還要和他結婚呢?你這樣傷害的不僅僅是你自己,對張建國來說也不公平,他娶了一個不愛自己的女人。換做是我,我死也不會和他結婚的!那個小白臉不是給你留地址嗎?你該去找他的。”

    夕看著鏡子裡憔悴的自己對蘇說:“我不敢。”

    蘇說:“還有一個小時,一個小時之後你走進教堂,牽了張建國的手,一輩子就算完蛋了!”

    夕說:“還是讓我再想想。也許我該去忘記一些事情,可是這又誰說得準呢?”

    蘇說:“夕,你應該勇敢一點,給自己開一條路,也給別人一點希望。”

    夕那時是無助的,她去抓蘇,蘇卻閃開。她瞭然夕的心思,她其實也知道夕的心裡並不茫然,夕甚至知道蘇有如何的想法,才打定主意舉辦這樣一場別開生面的婚禮。可這正如夕說的,這又有誰說得準呢?

    蘇正是因為如此,才不敢再看夕,把目光投向窗外。

    在夕離開褐海的日子裡,蘇焦灼不安地守在張建國的身邊。有一天,張建國說四月一號那天你都說了什麼。蘇淡淡地回答:四月一日是西方傳統的節日,愚人節。我給他們介紹了這個節日,告訴他們,夕不過是和大家開了一個玩笑,今天並非是婚禮,而是夕和張建國解除婚約的日子……

    張建國看著蘇說不出一句話。整個臉扭成一團,跟苦瓜似的。

    ——這簡直是笑話!

    一直以來,張建國都不愛蘇,他覺得這個女人過於尖銳。她是一個野心勃勃的女人,太善於心機,和這樣的女人在一起,他會力不可支。後來,夕回到褐海,他曾偷偷地探訪過,卻遭到了夕的父親的拒絕。而夕又足不出戶,他沒有任何辦法見到夕,無奈之下,去找了蘇。蘇先是發了脾氣,後來又哭了。

    蘇說:“張建國,你太不是人了!現在人家怎麼說?都說我們是沆瀣一氣,才會導致夕離家出走!就因為這些,我失去了夕,她死都不會原諒我的,在她看來,是我搶走了你!你還要我去求夕,求夕成全你們的相見,那我夾在中間算什麼?”

    張建國百口莫辯。

    不久,夕經人介紹,匆匆成婚,嫁給了一個銀行出納員,張建國見過那個男人,木訥得要命。

    夕生下了童童之後,張建國徹底絕望了。他去看了夕以及孩子,因為是在他們醫院,看到夕裸露著Rx房給孩子餵奶,他已沒有丁點慾念了。他從容地對著夕微笑。他想說,真好,原來以為刻骨銘心的念念不忘轉瞬之間竟然已蕩然無存了,就是這樣,生活如煙雲。

    夕問張建國:“你笑什麼?”

    張建國說:“多吃點雞蛋,這是蘇讓我捎給你的。”

    ——蘇與夕,兩個小姐妹,徹底地分道揚鑣。

    夕似不計前嫌,笑吟吟地問張建國什麼時候和蘇結婚,再生下來一個小寶寶。莫名其妙地,在夕面前,張建國不甘示弱,他搞不懂自己盤根錯節古怪複雜的內心,儘管他不喜歡蘇,但他還是說快了就快了。可是,一轉身,一肚子的委屈湧上了喉嚨。

    此後的三年裡,張建國再也沒有主動聯繫過夕,把這個女人從記憶裡完整地剔除對他來說是一件長久且浩大的工程。但她還是傷害到了他。

    童童三歲的時候,張建國和蘇終於決定結婚了。這是因為蘇已經懷上了張建國的孩子。蘇開始央求張建國。她說她已經有了,再不能等下去了。他依舊騎著三年前的雅馬哈,轉彎的時候,看見了夕和男人走在一起,懷裡抱著孩子,幸福滿滿的樣子。這一幕的確刺傷了他,物是人非。這一刻,他如此強烈地感受到。

    那一天,他獨自一人在酒館裡喝了許多酒,出門跨上摩托車,連頭盔也沒戴,醉醺醺地駛上了路,道路在他恍惚的視線裡變得起伏不平。路邊色彩繽紛的霓虹連成一片,像小時候將各種顏色的橡皮泥揉捏成一團,模糊不清,路面傾斜翻轉起來。最終,他成了一片落葉,被拋棄在空中,又垂直落下去。

    三天後,他睜開眼睛,看到的第一個人就是垂淚而坐的蘇。

    持續了近四年的馬拉松式的愛情終於到了尾聲,張建國對愛情已再無奢望,他全線潰敗,決定把自己交給面前這個女人,蘇,至少她是愛他的。他去拉她的手,緩慢且無力地說:“我們結婚吧。”

    張建國的父親從另外一個城市趕來,阻止了這場婚姻。

    原因只有一個,那就是蘇的出身,她的成分不好。

    張建國對哭成了淚人的蘇說:“把孩子做掉吧。”

    蘇說:“我出賣了自己最好的青春,換回來的就是這個嗎?這就是我要的等待嗎?”

    任憑蘇如何抽打、乞求、哀傷的哭訴,張建國都麻木得像死掉了一樣,巋然不動地矗立在那兒,很久很久,張建國對筋疲力盡的蘇說:“其實我一直都不愛你。”

    蘇冷靜下來問:“為什麼?”

    張建國只吐出了一個字:“夕。”

    蘇於是消逝。

    很長一段時間,張建國有一種錯覺,他以為蘇死了,她像是一滴水,被大海所吞噬,不復出現的可能,連同蘇一起消逝的還有對過往時光的回憶,他成為一具行屍走肉,麻木不仁地活著。

    在蘇消逝後的不久,他沒心沒肺地娶了一個糧油管理站的女人。生了一個孩子,他給他取名叫張卓群。

    孩子成為他生活的全部。有時,他甚至誇張地想,張卓群是他在這世上得以苟活下去的力量,如果身邊一天沒有這孩子,他就會死。

    每個月的月末,張建國會乘坐有軌電車繞大半個褐海抵達城郊的那所孤兒院。隔著柵欄,他尋覓一個小女孩。有幾次,他看見一個穿花裙子的小女孩坐在小小的鞦韆上,像只寂寞的蝴蝶,翩躚一般盪來盪去。他站在那兒抽支菸,遠遠地觀望,從來不曾靠近過。有幾次,他記得,他天真地幻想那個小女孩就是蘇所說的榛,他甚至想跨越過柵欄,對她說,榛,過來,到爸爸這來。隨著張卓群的不斷長大,這個調皮而乖巧的男孩漸漸讓他淡忘了榛,儘管如此,在他被孩子逗得開懷大笑的時候,也會忽然情緒低落下來,笑聲戛然而止,轉身走開,站在那裡一支接一支的抽菸。妻子從不責怪他,但神情裡的幽怨明顯可見。就是這些時候,張建國想起了那個為他所拋棄的孩子,她叫榛榛,他想象不出那個孩子的樣子了,他又看了看張卓群,把兩個孩子對比一番,想從孩子的眉眼之間看到榛的影子,可這一切是那樣的徒勞。他覺得自己承受著命運最殘酷的蹂躪、凌辱。一些夜裡,他會沒有由頭地驚醒,然後就是發瘧疾一樣的抽筋似的想榛,他害怕得像個孩子,因為他夢見的榛正在受苦,受著陌生人的白眼和虐待。他會哭。像個父親失去了親生骨肉那樣的哭泣,聲音被扭曲得像一條遍體鱗傷的蛇,面目猙獰。睡在他身邊的女人從睡夢中醒來,輕聲問:“你怎麼了?”他掩飾著自己的悲傷,又重新躺下,任眼淚滾過他的臉頰。他曾試圖去孤兒院找回榛,可當他以一個陌生人的姿態站在孤兒院那個新來的面目猙獰的女人面前,他變得啞口無言,他又害怕起來。

    ——這是一個秘密。

    在張卓群出生前的第三個月,蘇突然出現,鬼魅一樣站在他身後低沉著聲音喊他的名字,他幾乎無法辨認蘇的面容,但記憶的水面還是出現了裂紋,一些舊事漸漸復甦,他看見蘇的臉上籠了一層淡淡的蝴蝶斑,淺淺地笑著,分不清情緒的質地。

    但一些東西還是漸漸堅硬起來,硌傷了他。

    她懷中的孩子,像一枚銳利的釘子,將他釘在這讓人厭棄的角色裡,不能掙扎,如果試圖逃離,傷口將會被撕裂、拉開,皮開肉綻的疼痛將會擊倒他,他望著笑裡藏刀的蘇,頭暈目眩。

    她說:“張建國,這是你的孩子。”

    他說:“你說什麼?”

    她又說了一遍,斬釘截鐵:“我懷裡抱著的是你的孩子,你和我的孩子。”

    他說:“不可能。”

    她說:“你狡辯也沒有用,這是你的骨肉,我生下她,是為了讓你記住一些事情,你拿捏報廢了我的青春,換回的就是我懷裡的這樣一個小東西。我現在帶她來找你,把她還給你,如果她是禍水,也是由你一手締造!”

    他走過去,隔著一段距離看襁褓裡的孩子,內心存有微微的恐懼。陰天,有很小的雨,張建國本是撐著傘的,傘滾落到一側,偎依在牆角,是一條小巷,汙鄙,髒,不堪入目,電線杆上貼著五彩斑斕的廣告,天空被切割,逼仄的一條,巷口打彎的地方,幾個小男孩糾結在一起,哇啦哇啦地打成一團,難解難分,再往前一步就是一灘小小的積水,倒映著他和蘇的影子,橫亙在中間,無法逾越。

    說好的,下午四點張建國去陪妻子,那個糧油管理站的女人去婦幼保健院做體檢,他急匆匆趕出單位的時候,已經是三點半了,他的雅馬哈已經因為婚前的一次車禍被變賣,在他和這個女人結婚的時候,他覺得自己蒼老不堪,再也經受不起風中的速度和力感了,那像銼一樣堅硬的風會讓脆弱的他粉身碎骨。他撐著傘,拐進一條小巷,急急地走著,後面有人叫他的名字,風過耳般,以為是幻覺,依然有人在叫他,他停下來,沒有任何準備地轉身,然後看到了似乎是從天而降的蘇。

    她說:“我已經跟著你走了很久了。”

    他說:“怎麼會是你?”

    不相信似的,他擦了擦眼睛,城市的天空墜墜地壓下來,讓人喘不過氣來。

    就是如此,偶然邂逅了蘇,蘇帶來一個孩子,抱在懷裡,用一種不容置疑的口氣告訴張建國:“她是榛,是你的私生子。”

    榛,張建國的私生子。宣佈這一條消息時的蘇,威嚴得如同一個一身浩然正氣的女法官,頤指氣使。一個充滿羞恥意味的紅叉被刻在張建國的臉上,不容篡改。

    而三個月後,張建國另外一個孩子張卓群呱呱墜地。

    那時候,他站在妻子的床畔,看著剛剛降生的孩子,紅撲撲的小臉蛋上沒有一絲塵埃,乾淨得像個水中的處子,他欣慰地笑了。作為一個血緣上的父親,他把很大一部分的愛給了張卓群,而那個叫榛的孩子是他不願去想不願去觸及的痛苦的回憶。想到她就會一連串地想到蘇,他頭腦中的痼疾就會發作。

    當時,蘇不顧一切地把榛留給了他,絕塵而去。

    這個女子,為了報復,不擇手段,她生下榛,因為榛是這個世界上對張建國來說最鋒利的一把匕首,可以刺穿他的身體,刺穿他可憐且虛偽的婚姻。她要讓榛這個孩子的苦難時刻提醒著他的幸福有多麼卑鄙和齷齪。

    這就是蘇的目的?

    若干年後,蘇借居在澹川這個城市,站前的那所產權屬教堂並有哥特式建築風格的老房子是她的家。她對坐在她對面的我和童童說:“你知道那時她心裡有多難受?!她是那個叫榛的孩子的母親!親生母親。她是想用榛來挽回曾經唾手可得的愛情。她比夕還要孤注一擲,夕不會像她一樣,生下一個孩子,作為要挾的砝碼。夕不會,她甘願忍氣吞聲,這在蘇來說,早就看透了。蘇天真地以為自己做得決絕,並且封死了後路,除了一往無前,沒有任何選擇的餘地。包括張建國。”

    童童插嘴:“那結果呢?”

    “結果她敗了,肝腦塗地,她比夕還要慘,連翻身的機會都喪失了。她曾經去找張建國要回那個可憐的本不該降生的孩子,可讓她吃驚的是,張建國比她更加決絕,他居然把孩子弄沒了,她再也沒辦法要回自己的孩子了。她成了一個殘缺的女人,心懷鴆毒一般的仇恨,不可融化,她對站在眼前的張建國充滿了憤怒,恨不得殺了他。她再也沒辦法接受婚姻,看到一個完滿的家庭,她的心會疼,抽搐著疼,幾乎窒息。連她自己也說不上是渴望還是嫉妒。除了向耶和華尋求解救之外,她已絕望,沒有一條救贖之路。”

    童童說:“你就是蘇?”

    坐在我們對面的女人笑而不答。只是眼裡有了溼潤的淚光。

    蘇把榛留給張建國的那天,另外一個女人正在滴水的簷下躲雨,一隻手捂住懷有六個月小寶寶的肚子,另一隻手打遮,向雨水之外的柏油路上望去,希望從不遠處的巷口拐出來張建國。雨在那天從未有停止的跡象,北方的天空佈滿了潮溼的雲朵,經不起一陣風吹。從巷口裡拐出來一個黑衣女人,著裝像修道院裡的修女。她一下就注意到她。

    她走過來,走到她的身邊。目光刺向她挺起的肚子。突兀且無任何鋪墊,長驅直入地說:“你在等張建國?”

    她說:“你是誰?”

    她什麼也沒說,凝住笑,如一朵蓮花,緩緩移開,淹沒在雨幕的另一側。

    張建國抱著榛站在巷子裡。孤立無援。他看著那孩子,像一塊透明的冰,看不出愛恨,寒涼卻沁入體內,直逼心臟。幸好,她在熟睡,不理會這世界之外的繁雜和聒噪。她若是哭起來,他會更加慌張失措,甚至會像扔一件東西一樣把她遠遠拋開,拋到心都不能抵達的地方去,可她還是牢固地粘在手上,分寸不離。

    黑色的雲彩一層一層壓過來,雲層與雲層交疊之處犬牙交錯。

    他開始走動。

    他分不清方向,只是麻木地移動著雙腿。有一刻,他集中了思想,不再渙散,想到了糧油管理站的那個女人,他想她現在也許在咒罵他。地上有一塊石頭,他像個十幾歲的孩子一樣踢著走,不小心絆了一下,懷裡的孩子突然就哭了,聲音很大,幾乎震破他的耳膜。他束手無策,不知道怎樣使她不哭,懷裡的孩子再次釘住了他,將他釘在這令人厭惡的角色裡,他焦頭爛額,萬念俱灰,看不到黑夜的出路。

    後來,張建國把孩子送到了孤兒院。

    他把手中的孩子交給孤兒院的一個慈眉善目的女人。那一刻,他搖搖欲墜的心忽然陷落。孩子從脫離他雙手的一刻開始便沒完沒了的聲嘶力竭地哭,持續了半個夜晚,嗓子快哭破了,他的心被揪緊,擰成一團,如同廢紙,扔進了黑漆漆的臭水溝,看不到溫暖的光亮。

    有人在如豆的燈光下打開了記錄簿,拿起筆來準備記錄。

    他的大腦中空空如也,除了充斥在其中的孩子的哭聲,他痛苦地說不出任何話,有人遞給他一杯溫水,他喝了,才開始慢條斯理結結巴巴地講話。他說這孩子叫榛。裹在襁褓裡的一張字條上寫著孩子的名字以及生日。如是而已。他再不知道其他的什麼了,這孩子的親生父母是誰,她從哪裡來等等,他全然不知道。他和她並無任何的瓜葛和牽絆,他只是在下班的路上偶然碰見了這可憐的孩子,嗷嗷待哺。

    他說:“除了把她送到這裡,我真的走投無路了。”

    “啪”的一聲,坐在燈光下的人合上了本子,又站起來,友好地衝他笑了笑,並且詢問了他的名字。張建國心驚膽戰,他居然說:“我學雷鋒,做好事不留名字的。”

    “我們只是做個記錄而已,將來找到孩子的父母或者有人領養孩子,也好通知你。”

    張建國拗不過,就隨口瞎說了一個名字,這讓他徹底失去了榛。他是怕啊,他怕這個孩子是一團寂寞絕望的火,他害怕惹火上身,他寧願相信這個叫榛的小女孩並非是他的親生骨肉。他甚至想再也不要見到她了。

    可在他折身一腳邁入茫茫黑夜時,他還是哭了,一邊走一邊哭,在家門口,他看見一個女人挺著大肚子,站在那,翹首張望。他知道那是他的妻子。

    他像個孩子,朝自己的母親義無反顧地奔了過去。

    那個糧油管理站的女人沒有問他幹什麼去了,一直到她生下張卓群,她都未曾質問過他,彷彿她早已洞穿。

    蘇把榛拋給了張建國,從來不是因為她是一個狠心的女人,她不是,她只是為了用榛挽回一段岌岌可危的愛,挽回距她越來越遠的張建國,在這一點上,她失敗得是如此徹底,她輸掉了自己,輸掉了孩子,輸掉了繼續下去的勇氣。

    當愛情無望,她絕望般懷念那個叫榛的孩子,她去向張建國索要榛。他告訴她那孩子沒有了。

    聽到張建國這樣說時,她如同遭了五雷轟頂。

    ——事情出了一點差錯。

    這鑄造了蘇和她的那個孩子永世的分離。

    孤兒院的記錄員在當晚並沒有在記事簿上記錄孩子的名字,孩子在被送進孤兒院的第五天就被一位姓盧的先生抱走了。對於這個孩子,孤兒院裡所有的人都印象模糊。

    當一個月之後,蘇情緒激動狼狽不堪地薅著張建國來到孤兒院的時候,那裡所有的員工都否認了曾經接納過一個叫榛的小孩。新換來的領導是個女人,面目猙獰,她斥責著張建國和蘇的無理取鬧。

    張建國有點害怕了。

    ——他怕記錄員真的在本子上找到那個叫榛的孩子,他不知道接下來如何收場。

    記錄員在本子上翻了半天,也沒有翻到“張建國”的名字。他無可奈何地微笑,目光有點異樣。他實在是不記得張建國這個人了。張建國也一直沒有想起那一天他順口給自己編出的名字是什麼來,他到底是忘記了,忘得乾乾淨淨。

    他委屈地站在那兒,陷入了漆漆無光的深淵,他想那個叫榛的孩子,他想她也許死了。

    他對倒在地上狂哭不止的蘇說:“榛,這次是真的沒了,我想,她也許死了。”

    蘇的聲音被撕裂,成為碎片,每一片碎片都有鋒利的尖,扎滿了張建國的全身,血流不止,面目全非。她全然失去了尊嚴,像得不到糖的孩子,絕望而放縱地在地上翻來滾去,像祥林嫂一般單調地重複著一句話:“還我的孩子!”

    張建國麻木地站在那兒,失去了最後一點知覺,溫熱的淚沿著臉頰粗糙地滑落。

    孤兒院的人看著這兩個莫名其妙的人,心懷不滿。

    終於一個人控制不住了,竟然就是那天給張建國做記錄的男人,他揮了揮手:“你們倆有精神病啊?!到這裡來胡鬧什麼?!哪裡來哪裡去,再折騰起沒完的話,我們就找派出所了!”

    張建國拖著死活不肯走的蘇走出孤兒院的時候,天已經全暗了下來,他們倆像兩團爛泥癱在一起,除了可以喘息之外,再無其他的本領。

    蘇說:“張建國,你是畜生。”

    張建國說:“我是畜生。”

    蘇說:“你把我的孩子弄死了。”

    張建國說:“是我把孩子弄丟了。”

    蘇踩著張建國的身體抓著柵欄從地上爬了起來,晃晃悠悠,一路瘋癲著笑著,走遠,狼狽不堪的背影融進漫漫黑夜。張建國只聽見她念念叨叨地嚷著要去黑夜的另一面找榛,她肯定跑到有光的地方去玩了。

    張建國想蘇一定是瘋了。

    她終於走了,現在張建國見到蘇就像見到鬼一樣,內心充滿了恐懼和不安,覺得愧疚的同時,他害怕他所勉強支撐起來的家庭會被蘇這根釘子扎破,如果他的一切被那個糧油管理站的女人戳穿,他想不到自己會不會像一個無能的婦人一樣尋死覓活。他想都不敢想。就是這樣,張建國變成了一個膽小如鼠的男人。

    從那以後,蘇再也沒有在張建國的生活裡出現過,儘管從來沒有主動去打探,張建國還是知道了,蘇去了澹川,常年住在那兒的一所教堂。他想,她是要靠神的力量來驅除在這塵世留下的孽緣吧。

    他不敢去想,想了就害怕。

    日子就這麼過來了。

    ——妻子安分,兒子,那個叫張卓群的男孩子長得虎頭虎腦,越來越可愛了,沉浸在天倫之樂裡的張建國,漸漸忘卻了傷疤的疼痛。

    張建國那天早晨上班的時候在街道的拐角看見了一個女人。穿一身黑顏色的衣服——讓人心垂直下沉的顏色,很肅穆地站在公交車站的站牌下。打彎的時候,他又看了一眼,那個女人迅速別過身去,似乎不情願有人看到她的臉孔,裝作研究站牌上的路線,不過她的掩飾不夠好,被張建國看出了破綻。他本來想上去看看這個陌生女人究竟是誰,在搞什麼鬼把戲。可他早已經沒了那份閒心,醫院裡又有病人了,電話催到家裡來了,本來送兒子去幼兒園的活一直是他承擔的,因為妻子的單位比較遠。他還記得剛才他一邊刷牙一邊對妻子說“今天你送兒子上學”時她驚訝的樣子,她說:“我那麼遠,怎麼送?”他懶得和她再多說一句話,把兒子從床上拽起來,幫他穿好了衣服,對睡眼惺忪的兒子說:“乖,聽媽媽話,今天爸爸要加班,要媽媽送你去幼兒園。”剛及三歲的張卓群還吐字不清,吞吐著叫:“爸——爸——”張建國溫暖地在兒子的面頰上輕輕親了一口,提著包匆忙出了門,帶上門的瞬間妻子又把張卓群給弄哭了。他嘆了一口氣,噔噔噔下了樓。

    之後,他看到了那個鬼祟的女人。

    總之,這一天,他沒有好的預感,到醫院的時候,眼皮滯重得難以抬起。他強打著精神開始接待病人。臨近中午的時候,從幼兒園那裡掛來了電話。一個聽上去挺甜美的聲音:“你好,你是張卓群的爸爸吧?”

    他說:“對,我是。”

    “我是幼兒園的林老師,我想……”

    “張卓群淘氣了?”

    “哦,不是,我是問問你今天為什麼沒有送他來上學。”

    張建國皺了一下眉頭,想到了林老師的樣子,他說:“我加班,叫他媽媽去送他的。”

    林老師說:“沒有,他媽媽也沒有送他來幼兒園啊!”

    張建國說:“你是說,張卓群今天沒去幼兒園?”

    這怎麼可能?他心裡有了一點慌張,儘量抑制著這種恐慌的膨脹:“林老師,我這就聯繫一下他媽媽,問問怎麼回事。之後,我馬上給你掛電話。”

    林老師掛了電話之後,張建國立刻跑出了醫院,連白大褂都沒有脫去,他先是回了家,門是鎖著的,妻子去上班了,兒子的鞋子也都穿走了,書包也不在,這說明她肯定是送兒子去幼兒園了。難道她嫌麻煩,把兒子帶到她們單位去了。那種地方——她也真是懶到一定程度,虧得她想出來。

    她們單位窮到一定程度了,連個電話也沒有。為了驗證這個猜測,張建國只有親自去一次糧油管理站。他遠遠地就看見妻子在陽光下打盹兒的樣子,心一下沉了下去,臉色變了,渾身在顫抖,他覺得自己在和一個愚蠢的女人生活,這使他喪氣、憤怒。

    他說:“兒子呢?”

    她說:“在幼兒園。”

    他說:“你親自送去的?”

    她說:“對啊。”

    他什麼也沒說,搧了她一個巴掌,鮮血沿著嘴唇滑出來,像一條紅色的蚯蚓。她不知道是因為什麼,委屈得哭了起來。

    他一聲呵斥阻止了她的哭泣:“行了,兒子都丟了,你還有心思哭?”

    她一下子清醒過來,眼睛瞪得好大,似乎隨時有迸裂的可能。

    張建國說:“你真的把他交到林老師的手裡了嗎?”

    她說:“我因為要趕車,沒有過馬路,讓一個穿黑顏色衣服的女人帶他過馬路的。我想,應該沒什麼問題,馬路對面就是幼兒園了。”

    “穿黑顏色衣服的女人?”

    “她說她是幼兒園的老師。”

    張建國痛苦地蹲在地上,感覺自己的心正在被撕碎,一片一片,彷彿漫長而痛苦的凌遲,沒有尾聲。

    ——張卓群就這樣走失了。

    找了半個月,一點音信都沒有。張建國絕望了。他突然之間就衰老了,麻木地任憑別人的抽打,他很想找人打架,打死了才好。或者躲藏起來,誰也不要見到他。他多麼想跳進一條臭水溝,就淹死好了。

    他想兒子,想得胸口一陣陣尖銳的疼,疼痛緊緊地裹紮住他,動彈不得。

    他其實是想到了蘇,想到了那個穿黑顏色衣服的女人或許就是蘇。可他從來不敢去驗證。他的生活已經是千瘡百孔了,還怎麼去戳穿最後一點可憐的真相,他怕他失去生活下去的勇氣,最終走向徹底的毀滅。

    他成為一個膽怯的男人,甚至連孤兒院也不敢去了,他寧願相信他的另外一個孩子榛榛現在生活在那裡,幸福,快樂,像所有這個年齡的孩子,有燦爛的童年,他寧願這樣去想,只是他再也無法逾越內心的障礙,去碰觸那些由他一手製造的現實了。

    事實上,榛榛那時已經不在孤兒院了。

    而張卓群卻正在孤兒院裡寂寞地長大。

    蘇覬覦了很久,為了報復,她偷走了張卓群,把他送進了孤兒院。在那裡,張卓群有了新的名字——沈小朋。他安靜地站在陽光下,頭髮翹起來,眼神是怯怯的,很少說話,孤兒院裡的人說他大概得了憂鬱症。

    “沈小朋!你是不是私生子呀?”

    潘景家像個小流氓,有流裡流氣的頭髮,他叉著腿站在張卓群的身後。等張卓群轉過身來,他又一隻手搭在他的肩膀上,很拽很拽的語氣把剛才的話重複了一遍:“你倒是說啊!沈小朋是一個私生子!”

    張卓群的眼淚汪在眼窩裡,不肯流出。

    “你說你是一個私生子!”

    後來,他們兩個就打起來了。

    風吹起了他們的衣服,鼓鼓的像迎風飄揚的旗幟。春天的上午陽光明晃晃的,幾隻燕子停在電線上,又撲稜著翅膀飛開,一些女孩子發出了美麗的尖叫。小操場上發生了一起鬥毆事件,潘景家用石頭敲破了沈小朋的腦袋,鮮血汩汩地流淌了出來。

    受傷的沈小朋被送進了醫院。

    在那兒住了半個月的院。

    就是在那兒,他撞上了張建國。傷口癒合的張卓群在醫院的走廊裡奔來跑去,在醫院裡的他,恢復了一個男孩的淘氣,虎頭虎腦的張卓群很招惹人喜歡,特別是他那個病房裡的護士,有空的時候總是逗著他玩,張卓群開始還是怯怯的,後來膽子就大了,搶走了護士腦袋上的帽子,戴在自己的腦袋上,不中不洋很是滑稽的樣子跑了出去,護士追出來,他不顧一切地跑,就這樣,他絆倒在一個男人的腳下,那個穿著白大褂一臉和氣的男人將他扶起來的時候,禁不住淚水滂沱。

    他說:“張卓群?”

    後面跟上來的護士不明所以地說:“張醫生,他叫沈小朋。”

    “不可能,他叫張卓群!”張建國明顯情緒有些激動,一邊說一邊蹲下來,把孩子緊緊抱在懷裡,出人意料的是,張卓群抱住張建國的脖子放聲大哭了,邊哭邊叫著:“爸爸。”

    ——蘇真的沒想到,張建國最後還是找回了張卓群。

    從蘇的大房子裡出來時,天已經暗了。

    童童神情緊張,我哄她說:“沒看出來吧,這麼一個女人,才是有故事的人呢!”

    她不肯打車,我們就徒步穿越連接鐵東鐵西兩區的天橋,向學校走去,天橋下面黑黑的,像是可以吸納一切的黑洞,頭頂不時有火車轟隆隆的駛過去,我覺得火車把灰塵都給震落了,在黑暗中,落滿了我們疲憊的肩膀,如此之黑,我緊緊地拉住童童的手,她的手心裡有汗。她的話說得有點莫名其妙:“島嶼,你知道嗎?這兒死過人的,死過很多人很多人。怎麼死的都有,反正都是很恐怖的!什麼無頭女屍……”

    我說:“你說什麼呢?嚇死人了。”

    她說:“真的,我沒騙你的。我們馬哲老師都說了,他兒子就在這淹死的,死得可慘了,那年夏天下了很大很大的一場暴雨,之後這裡就是水了,一片汪洋,他兒子還小著,很小很小的,放學回家,從這裡獨自一人穿過,我們的馬哲老師就打著傘在橋洞的對面等待著,他不知道那個鑽進橋洞的小小少年就是他的兒子,他是看見了那個小孩子叫了一聲就跌倒在水裡,不見了。後來,屍體是從護城河裡打撈出來的,浮腫得已經面目全非。”

    風穿堂而過,從我骨頭的縫隙裡穿過去,留下了陣陣寒意。

    我說:“童童,為什麼要說死人呢?”

    她說:“還有走夜路的女人,在這裡被陷害。”

    這時候,我們剛好走出橋洞,來到鐵西的一區,燈光潑在我的身上,我感覺溫暖正在將我體內適才聚集的寒涼潤化掉。我又看了一眼童童,她在流眼淚。

    她一下撲到我的懷抱裡,對我喃喃地說:“為什麼一切都是這麼亂?看起來這麼多頭緒,無可收拾。”

    我說:“沒有什麼的,你不要總提死好嗎?這樣子我放心不下。”

    在童童的宿舍樓下,我再一次擁抱她,她不肯離開我,要我親她,我用嘴唇碰了一下她的額頭,僅此而已,我現在似乎什麼也做不來,渾身乏力,不知道怎麼會這樣,我決定明天去蘅城,在那逗留一天,之後回學校,這意味著我和童童要分別兩天的時間。

    我說:“我不在的日子,你會好好的,是不是?”

    童童說:“我總覺得有什麼東西要把我們隔開,把我們的活生生的愛情攔腰斬斷,我有點害怕。”

    我安慰她:“沒事的,很快我就會回來。”

    她最後看了我一眼說:“記得,島,我愛你,非常愛。無論發生什麼,我都愛你。”

    “……要不,你跟我回我那兒去住吧?”

    她在想,似乎有所猶豫,眼睛低下去,又抬起來,看見光亮從那兒閃出來。

    我探過手去,正要拉童童的手,她卻忽然轉身,向樓裡跑去,身影一晃,消失在略微帶有顫抖的日光燈的後面,不見了蹤影。

    我悵然所失,覺得自己似乎還有幾句話要說,可都是什麼呢?一時又想不起來。湧上頭腦裡來的事情許多許多,像向日葵上的果實,一粒一粒緊密地排列著,比如來到澹川這個城市的第一年的那場大雪,很大很大的雪,地上是厚厚的一層,踩上去咯吱咯吱響,如同老鼠的聲音,我們一大幫子人滿澹川飛,回憶起這些的時候,不知為什麼,天總是陰陰的。去年的冬天,我想了想,好像只有幾場稀薄的雪——我的肩膀又被一隻手所搭住——我下意識地說:“伊諾?”

    ——童童大約是不想見到這個人吧,才迫不及待地消失在我眼前。

    他說:“我想你陪我去喝點酒。”

    我斬釘截鐵地拒絕了他:“不行,我明天要去蘅城。”

    他又把他的話重複了一遍:“我想你陪我出去喝點酒。”

    我看了看錶,晚上九點種。我說:“好吧。”

    我們從學校東側一個牆洞子穿過去,走進了一條彎彎曲曲的小巷子,很是蜿蜒曲折,偶爾有一兩點燈光,散落出來,珍珠一樣,終於走出這條巷子,來到海豐大路的街面上,橫穿街道,出租車飛一樣從我們面前駛過,尾燈紅盈盈的。

    伊諾說:“我們赤塔這個時候還在下雪呢!”

    “就是說還是冬天?”

    “對啊,可澹川已經是春天了,明天就是四月了。”

    我們就這樣說著話,進了一家酒吧。坐下來的時候,什麼話都沒有了。分別要了一杯扎啤,安安靜靜地坐著,彼此看對方的眼睛,卻什麼也看不出來,一片氤氳模糊,僅此而已。我說:“伊諾,我一直覺得,你是有話要對我講的。”

    伊諾說:“是啊,可是我現在不能講。”

    我說:“那什麼時候講呢?”

    他笑了笑說:“等你從蘅城回來的吧,我再想想,我是不是要講給你聽。我想,有些話,還是晚一點說好,現在說了,我們也許會成為仇人!”

    我說:“至於嗎?”

    後來,伊諾開始給我講起他家裡的一些事情,他父親是個農場主,父親從小對他很嚴厲等等。說著說著,我開始睡著了,伏在桌面上,也許我睡了很長時間,也許只是一會兒,等我醒來的時候,伊諾正定定地看著我,他說:“島嶼,你困了,你該休息了。”

    說著,他起身結賬。

    我尾隨著他,走了出來,上了一輛出租車,他站在原地,衝我揮手告別。

    我想,在伊諾的國度裡,一定蘊藏著一個龐大的無可告人的秘密,可是我一點也不想去碰觸它,冥冥中,我覺得它是那麼棘手、難纏,而且會讓我無所適從。

    我回到蘇的大房子。

    整個房子燈火輝煌,遠遠看去,像個橘黃色的大燈籠懸在天橋的一側——蘇是一個很奇怪的女人,她在家的時候,一般只會開一個房間的燈,不大喜歡金碧輝煌的效果,總是喋喋不休地對我們說:“耶穌被釘在了十字架上,在流血,在受苦,還有許多上帝之子,在用頭顱在暗夜裡撞擊著牆壁,想重新獲得光明,我們應當在夜晚的時候,安靜地聆聽受難和戰鬥著的聲音,正在從遙遠的地平線上隱隱傳來……”

    每當這時候,曼娜就會迅速地跑掉,跑到我的房間裡來,對我大呼小叫:“傳道士又來了!”曼娜聽不了蘇的那些東西,太艱澀、玄秘,我卻對她比較認同,因為蘇對基督教義的理解比較個性化,我想這和她的個人命運之間大概有很大關聯。

    我和曼娜在一起的日子,有過不計其數次的猜測,關於蘇的命運。

    曼娜說:“她是一個老處女!”

    曼娜說這些的時候正在我的床上,無恥地笑著。

    那時候我也比較認同,後來我發現事情根本就不是那個樣子的,蘇的身上女人味十足,她的一顰一笑之間都傳達出性的暗示。我把這些說給曼娜聽的時候,她橫眉冷對,對我大發脾氣:“你流氓!”

    現在我知道了,蘇這個女人,似乎漸漸同童童講述給我的故事中的女人重疊起來,我站在天橋的上面看我所居住的那所大房子,忽然覺得是海市蜃樓,即便是真實的,也已經瀕臨霧失樓臺的境況。我在那兒抽了一根菸,遠遠地看著,想到今天晚上還要爬一萬字的稿子,不禁有點心煩意亂。

    就是那天晚上,蘇消失了。

    她留下了一張字條,簡單地交代了她會暫時消失一段時間,至於這一段時間會持續多久,她則一字未留,留下的,是一個神秘的紅色的十字架的叉叉。對著那張紙,我和曼娜迷惑不解。而乖張的曼娜更傾向於,蘇這個老女人得了神經病,走失掉了。

    三月的尾巴里,春天的夜晚,走失掉的一個老修女,這些話說起來,神秘兮兮的。

    我又忘記了童童,恬不知恥地抱住曼娜渾圓的肉體,在蘇的房間裡做愛。但我對天發誓,是曼娜在勾引我。

    她說我是她的小王子。

    她說我臉色蒼白,像個憂鬱少年。

    她說如果我們不做愛,就浪費我們這短暫的青春和美好的夜晚。

    於是,我們就做愛,於是,我的Word文檔上一片空空如也,在我們的嘴巴終於粘到一起去的時候,屏保的畫面跑出來,一個猩紅的十字不斷擴大、擴大……最終爆炸。

    我想,我們是在犯罪。

    可是卻沒有任何人來泅渡我們。

    “島嶼,你和曼娜在做愛。我說得對不對?”伊諾的電話又一次打過來。當時我還埋在曼娜的身體裡,沒有起來——我不知道為什麼對我的一切,伊諾竟瞭如指掌。我怔了一下,隨即笑起來:“哦,你錯了,我們剛剛做完。這已經是今天晚上第三次了。現在累了,我要休息了。有什麼事以後再說吧,對不起,再見。”

    掛了電話之後,我一下掐住了曼娜的脖子,惡聲惡氣地說:“你說到底是不是你告訴童童我們已經做過這事的!你說!你不說我就掐死你!”

    曼娜因為窒息而滿臉通紅,眼淚嗆出來,說不成話,只能發出啊啊啊的聲音,彷彿斷了捻的水龍頭。

    當我終於鬆開她時,她凶神惡煞地撲來,撕咬著我,很快,我的身上就有了血跡,她說:“你想我死啊!”

    我縮在那兒,又重複了一下,喃喃地:“告訴我,我們做了,這事到底是不是你說的?”

    她斬釘截鐵:“我早就說過不是我。我賤啊,我勾引別人男朋友還要找人家去講,我那不是賤嗎?天底下哪來這樣的大傻!”

    她把門一摔,走掉了。

    我自言自語:“伊諾。伊諾?難道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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