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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方向

    是啊!我為什麼不肯見島嶼呢?——我害怕,我像害怕死亡與魔鬼一樣害怕失去他。他是光,他是溫暖。我怕失去他就像怕失去太陽,怕到心驚肉跳,怕到在沒有他的夜晚無法入睡,怕到狼狽不堪,有一點的風吹草動我都要邋遢地坐在那大哭一場,怕到天昏地暗,怕到死去活來,怕到絕望,對,是“絕”,這個字說得真好,我內心的掙扎種種,也許只有這個字可以表達出來,絕望,我感受到了,排山倒海而來,將我吞噬,將我這個小婊子凌遲處死!

    一再地想到他的樣子、味道、眼神、親吻以及他的愛撫,想得我的眼淚一滴一滴地砸下來,想得我的心都要碎掉了,——島嶼,我一直記得我們倆的“第一次”:赤身的你我抱在一起,皮膚唱出了塵世中最快樂的音符。你的好看而溫柔的手,大而潤涼,掠過我為細小的慾望花火所啃噬的皮膚時,我在顫慄。可是,島嶼,你知道嗎?那一刻,我有多麼絕望,如同深海里的魚,冰冷、窒息……這一天來得太晚了,是的,太晚了,也許再早一點,我不會絕望,我會是內心充盈,我會覺得我是上輩子做了善事才會在今天遇到你的,可是這一切來得未免太遲了些。我伏在你身上,第一次以這樣奇特的角度去注視你,你很英俊。真的。我想緊緊地住你,是的,我已經抓住了你,指甲深嵌入你的肌肉,你覺得疼了,是嗎?可我為什麼還是感到虛無,告訴我,親口告訴我,島嶼,請你對我說:童童,這不是夢。我們的確是在“做”。從很早很早的時候,我們就都這麼想了。是不是?於是,我輕輕地呻吟。島。我的島。抱緊我。求你了,求你再抱緊我一點。你的一切是如此充滿誘惑,特別是此時此刻,燈光下你的臉,英氣逼人,你一個翻身將我壓下去,我看見了你眼睛裡湧動的黑色。明亮又純粹。叫我怎能抵抗你的愛?

    就在島嶼即將動身前往蘅城的前一天晚上,我恍惚地想:也許要把一切告訴他吧,也許吧,我已不能心安理得地去愛他,不能了,我愛得是如此咄咄逼人慘烈超絕,我愛得是如此盲目堅定奮不顧身,我愛得是如此輝煌傷悲裂肺撕心。我愛他,愛到自己已經面目全非。所以,我不能欺騙他,欺騙他就是玷汙了我這一場聲勢浩大波瀾壯闊的愛。可是,我又不忍,不是不忍,確切地說,是不敢,也是因為愛他,害怕失去,所以才不敢。我只有手足無措地站在他面前,想哭想笑想奔跑想跌倒甚至想和他吵嘴打架然後去*想發神經質想死想愛為什麼這麼難唯一不敢想的就是希翼得到他的原諒。

    是的,我不值得原諒。死也不可以!死永遠不可能解決生的問題,因為死意味著消失。從蘇的那個有著尖尖的屋頂的大房子出來後,我們穿街過巷,不停地走走走走。

    島嶼說打車吧。我說不。我說“不”這個字的時候表情一定相當古怪而恐怖。他沒有問我為什麼。其實只要他一問,我就會告訴他,我只是想和他多呆一會,我怕一個人獨自捱過漫漫長夜,我會覺得支離破碎,我會覺得被遺棄。真的,我怕。

    拉著手一起穿越天橋下面的黑洞時,我多麼渴望他能轉過身來抱緊我,親我。——就在那麼一小段的黑到世界末日的時光裡,喉嚨裡的那句話,像一株蒺藜一樣在我的體內生長,源源不斷地製造著焦灼和疼痛的麻煩,像個定時炸彈,時刻讓我繃緊神經提防被炸得血肉橫飛的秘密的洩露,就差那麼一點,我就說了,我就會像《聊齋》裡的狐狸精一樣,露出尾巴。

    “島嶼,我已經不是一個純潔的女孩了,我早就和伊諾做過,知道吧,3月22日,就是那天,我的生日,現在想起來,是一片天旋地轉,當他把我*當他的身體壓下來當他的吻一片一片落到我的身上當他的略有遲疑卻又決絕堅定地進入當他面目抽搐的吞吐著語音模糊的俄語當他筋疲力盡彷彿死了一樣趴在我的身上,島嶼,就是那些時候,我想的一直是你,就是你。我淚流滿面。——我不知道事情是怎麼開始併發生的,更可怕的是,這一切發生之後,我也不知道怎麼去收局。就是這樣,我出賣了自己出賣了我的愛情,我如此下賤廉價,你完全不必為我停留,完全不必對我再說愛。我只是一個不懂得自尊自愛的小婊子!求你打我吧!然後狠狠地將我拋棄!讓我一輩子記住:女人的最大恥辱莫過於此。

    可是,光亮馬上湧了過來,我們走出了那一段黑暗的隧道。在那一刻,我見到光亮的那一刻,我又捨不得了,我變卦了,我決定不說,永遠不說,就讓這矛盾永遠在我的內心對峙傾軋吧,是的,這是欺騙,但卻是美麗的善意的。我要把這個秘密爛掉,徹底爛掉,再也不去提起,自生自滅吧。“島嶼,我不能沒有你。”我盯著他,目光幾乎釘在了他的臉上。

    在我們宿舍樓下,島嶼對我說要我跟他回去。我知道他話裡的意思,他是想“要”了。

    是的,我也想,我想靠肉體的結合來驅除恐懼,來驗證我們的愛。可是,就在那時,我的目光越過島嶼的肩膀看到了他。伊諾。他正在走來。於是,我匆匆轉身,跑進宿舍。我沒有任何辦法使自己在這兩個男生的面前保持鎮定,不能,我已經徹底淪陷,他們之中的任何一個人都可以不費吹灰之力把我摧毀、毀滅。

    “我總是覺得有什麼東西要把我們的愛情攔腰斬斷,我有點害怕。”我沒有危言聳聽。

    我像是一個縱火犯,逃到哪裡,哪裡都不得安寧。在一口氣爬上樓之後,我的眼淚早已橫陳在臉上,擦了一把,喘著氣推開了宿舍的門。我不知道,一扇門之後掩藏著另外一場大火,正勢待發,等著我去點燃。

    我上了樓之後從一敲開門就覺得氣氛不對頭,宿舍裡另外三個女孩都一本正經地坐在那,神情肅然,如喪考妣。然後,從對門宿舍出來三五個人,魚貫而入。房門被“咔”的一聲鎖住。我給嚇了一跳。因為我聞到了一股氣,不是平日裡酒精鍋煮方便麵以及大蒜的味道,不是那樣的味道,眼前這味道不可描述。總之有點詭異、沉重、像是大兵壓境……我不知道該以怎樣的姿態迎接這味道,就站在門口,像個禮儀小姐對每個進來的人笑了一下。他們先確認了一下我的姓名,之後又確認了性別,又確認了家庭住址,又確認了父母的姓名,又確認……我終於忍不住了:“你們是調查戶口的嗎?”

    帶眼鏡的鬍子拉撒的男人文諏諏地說:“我們是學校學生處的!”

    “學生處?”

    我忽然想起來,學生處前兩天下發了一個《規定》,其中有一些非常好笑的規定:比如說三個人以上在一起走路不能並排,因為這樣有利於SARS的傳播;男女情侶在校園裡走路不能牽手更不能練習“人工呼吸”,因為這樣更有利於SARS的傳播。由此還衍生出一系列讓人啼笑皆非的規定,在宿舍裡不能存放100塊錢以上的人民幣以及貴重物品,一旦發現丟失或被盜竊,不僅要處罰盜竊者還要處罰被竊者……我的大腦在飛速地旋轉,難道我違規了嗎?思來想去,沒理出頭緒來。這時,站在我對面的男人終於說話了,說話之前的動作終於讓我意識到:眼前的幾個人都帶著口罩,而且看上去都是加層的那種型號,現在外面賣這個東西都賣瘋了。

    那個人小心翼翼地摘下口罩,與我保持3米遠的距離說:“從現在起,你被隔離。”

    我說:“為什麼?”

    那個人先是笑了一下,臉上的表情恢復成鋼板一樣的堅硬:“因為你父親已經死了。”

    “什麼?”

    “你的父親感染了SARS,已經死亡。我們是剛才收到來自褐海衛生局的電話。他們在調查死者親屬情況時發現他還有一個在澹川讀大學的女兒,於是迅速聯繫了我們。根據調查,你曾經在一個月前回過一次褐海……”

    “可是那次我根本沒見著他!”

    “現在說什麼也不好使,還是跟我們走,接受審查和隔離!”

    有人靠近她,伸手拽了我一下。我不肯就範,想要去取手機掛電話給島嶼。可是,更加多的手伸了過來,我覺得自己的身體被攥緊、擰住,根本不由得自己控制。就這樣,我被帶走了,像逮捕犯人一樣。接下來,是徹底的隔離以及沒完沒了的審查,整個過程冗長而煩瑣。我只是麻木地承受著別人對我的審問。從半夜一直折騰到凌晨4點,我已經疲倦不堪,幾乎要靠在椅子上睡著了,所以,對我的審訊不得不被迫終止。黑暗中,似乎有什麼破光而來。我的意識在接近稀薄的時刻有了一瞬間的感動,我覺得終於有人來拯救自己了,這個人就是島嶼,島嶼像一箇中世紀的武士,騎著戰馬,手握長矛,刺破黑暗破光而來。——我差一點哭了起來。

    第5個坐在我面前的男人終於揮揮手說:“看來她的確沒有感染SARS。那這樣吧。她還要隔離觀察,也許正在潛伏期呢!”

    他看了看窗外一點一點亮起來的天空,微微泛紅,從二操場上傳來學生清亮孤單的笑聲,是早晨起來晨練的。

    他說:“怎麼這麼早?這個時候我卻該睡覺了。”

    他走出房門的瞬間,又對學生處那個像熊貓一樣的女人說:“你說她的爸爸死了,她怎麼一點感慨也沒有呢?難道死的不是她的親爸爸?我怎麼覺得這個女生的血管裡淌的不是血,而是冰渣子。”

    她說:“我想她是不是被嚇到了?”

    “有可能!”男人篤定地說,轉身離開。

    ——被隔離這件事,並不能使我悲傷,只是覺得些微意外。在被隔離的那些日子裡,聽後來陸陸續續被“擒”來隔離的難友說,“擒”我來的那天,市衛生局甚至動用了武警包圍了學校,隨後學校立刻就封閉了。那天晚上一個叫伊諾的留學生喝了酒,從外面搖搖晃晃的回來,躍進柵欄的時候,刮爛了衣服,還與負責把手的警衛大吵了一架,如此等等。有幾次,學生處那個長相頗似熊貓的女人面容抑鬱地坐在我的身邊,向我轉述起褐海傳遞過來的一些消息:父親如何被感染、母親如何狠心將他交出去,這樣被發現之後,父親最終醫治無效,肺部全部潰爛而死……說起這些的時候,那個女人似乎在說一件關乎自己的事,也不時流露出同情。可我卻無動於衷心不在焉,只要知道自己的母親還完好無缺地活在這個世界上,這對我來說足夠了。

    這些天來,讓我一直墜墜不安憂心忡忡愁眉不展的是另外一件事。——看上去將會很糟糕,而我根本束手無策,並且徹底地羞於啟齒。

    在一個人的時候,她會一次次跑進衛生間……我喜歡上哭泣,或者麻木地看天,看天的時候眼淚就無端地落下來。

    在我被隔離的第二天早上,伊諾就戴著厚厚的口罩出現在我面前。即便是遮住了半張臉,我依然能夠看見他得意的笑容。

    “你就不怕我真得了SARS傳染給你?叫你永遠也回不了俄羅斯!”

    他聳了聳肩嗬,招牌式的動作,彷彿電影裡的紳士,我想許多純情少女會被他迷倒的。可是我不行,應該是現在的我不行,接受不了,滿腦袋都是他光著嬸子在我身上忙亂到滿頭大汗的模樣。

    “我什麼都不怕!”

    “死也不怕?”

    “不怕。”

    “你來幹什麼?”

    “從現在開始,我做你男朋友。”他說得波瀾不驚。

    我以為我的耳朵出了毛病,又問了一遍。他看著我迷惑不解的樣子,摘下口罩,對我很是認真地說,一字一頓:“我說我喜歡你,要你做我的女朋友。”

    “不可能。”

    “你不要逼迫我。”

    “你要怎麼樣?”

    “是的,也許你和我一樣,膽子很大,什麼也不怕,連死都不畏懼……”他的目光緊緊地鎖住我,似乎在選擇著表達的語言,儘量做到絲絲入扣步步為營,“那就是島嶼,你怕失去他,不是嗎?”

    我被問得語塞。是的,我怕。我在心裡默默承認。

    “要是他知道你早已和我做過,還有你……”

    “別說了!”

    他笑了,笑得那麼從容不迫那麼春風得意,語速控制到最好:“要是他真的知道了這一切,不用我說,後果你也可以想到吧。退一步說,就算他原諒你,你們之間還能像原來那樣如膠似漆親密無間嗎?能嗎?他的心裡能沒芥蒂嗎?何況,他現在正和那個叫做曼娜的女人打得火熱,他也許會就此和你提出分手。這樣,你真是得不償失啊。但是,如果你聽我的,我在SARS一結束就會回到俄羅斯,你還可以繼續你們之間的愛情。我保證守口如瓶,我保證你不會去傷害你的島嶼。是的,你的島嶼。他永遠只是你的。”

    “你說吧。你到底要怎麼樣?”

    “我要你在這一段時間裡切斷和他的一切聯繫。”

    “為什麼?”

    “不為什麼。還有,把你的手機給我。”

    “為什麼?”

    “我不會告訴你的。記住,沒有我的允許,不許你和他聯繫。包括信件、網絡、電話。你要蒸發。就算是他回到澹川,因為學校封閉,他也不可能再進來。如果你擅自和他聯繫,我會立刻讓你們的愛情分崩離析。那樣,你或者我,都會死得很慘。”

    “卑鄙!”

    “可是我愛你。這段時間,你是我的。”他在我的額頭上印下一個吻。像是吃準了我不會反抗一樣,順手帶走了我的手機。

    他走之後,我一下就癱坐在地上。

    眼淚緩緩地流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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