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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鳴鏑

    為了證實我的猜測,翌日一早,我騎了“滿月”,奔出王庭。

    早晨的草原格外清新。遼闊無邊的草場被紅豔豔的朝陽鍍上一層金。草葉上的露珠,像鑲在翡翠上的寶石,泛着五顏六色的光華。紅的,白的,黃的,藍的,綠的……各色各樣的野花,這一簇,那一片,把碧綠的草原裝扮得比花園還要美。

    “滿月”跑得很快,不一會兒,我已經能遠遠望見冒頓帶領的三千騎隊了。

    蕖丹説,他們每天早晨在草原上練習叼狼大會上的賽前表演。

    我遠遠地勒住了繮繩,三千騎兵整肅威武的身影,在朝陽的映襯之下,顯得小而模糊,像是畫中的遠景。

    冒頓在景中説着什麼,忽然,他跳下馬背,温和地撫了撫“雪瞳”雪白色的長毛,然後在馬臀上輕輕地拍了一下。

    “雪瞳”放開四蹄,縱情奔去,如一道雪亮的驚電,劃破細碎的綠浪。點綴在綠浪上的野花被馬蹄踏得飛濺起來,盈盈飄落,像是揚起了一片五彩的輕煙。

    我正自思索着,在這一望無際的草原上,該如何藏身?

    那白馬彷彿有所感應般,驀地長嘶一聲,前蹄揚起,在空中一個折身,轉過頭來。它看見我了?

    “雪瞳”看見我了!

    它歡叫着轉了個方向,直直衝我跑過來,跑得那麼歡暢!

    “雪瞳!”我感染了它的情緒,再也顧不得其他,一抖繮繩,縱馬迎了上去。熟悉的哨聲從我的口中吹了出來,兩匹馬越奔越近,“滿月”更是高興得“咴咴”直叫,彷彿見到了久別重逢的老友。

    近了,更近一點……

    我甚至已能看得見三千騎隊們搭在彎弓上的箭簇,在陽光的照耀下,折射出生鐵冷硬的寒光。

    陡地,我的心緊縮了一下。

    不知道為什麼,那樣的寒光讓我想起了“彤雲”,被箭失插得像刺蝟一樣的“彤雲”。

    便是這麼稍一怔忡間,我聽到一縷清亮的嘯音,如空谷流泉,掠空而來,泠泠劃過心間。

    鳴鏑箭?

    “不!”脱口而出的瞬間,我看到奔馳中的“雪瞳”眼裏那一瞬間的茫然。

    只是一瞬,茫然化為憤怒的悲鳴,白馬前蹄揚起,後腿直立,全身的毛髮怒張開來,像一簇簇霜白的荊棘,刺向碧藍色的長空。

    帶着尖嘯的利箭刺破荊棘,插入雪白的腹中。

    它掙扎着顫抖着嘶鳴着怒吼着……

    然而,數千支鐵箭破空而來,罩住了它的視野。

    漫天都是黑色的箭影,遮天蔽日,彷彿是從深淵裏湧出來的一整片黑霧,迅猛地壓下來,以佔有的姿勢摧毀世間的一切。

    久久……久久……

    時間彷彿已跨越千年、萬年……

    馬嘶聲沒有了,箭氣破空聲亦消失了,燦爛的朝陽重新籠罩了大地。

    唯有受驚的“滿月”還在我的胯下戰慄,再也不肯前進半步。

    我像是被人施了定身術般,不能想也不能動,就那麼定定地定定地瞪大了眼,失神地注視着響箭發出的方向。

    我不敢相信。匈奴人愛馬如命,“雪瞳”又是百年難遇的神駒,冒頓與它相逢於患難,三千里荒原生死不棄。他怎能……怎能下得了手?

    更何況,當日,在單于猜忌的刀刃劈面斫下之時,是“雪瞳”,是“雪瞳”的忠誠和靈性拯救了他呀!

    可惜,動物再有靈,又怎及得上人心的複雜多變?

    或許是太過震驚,我竟不覺得悲慟,只是那雙瞪大的眼,彷彿要滴出血來似的,又澀又痛!

    冒頓僅僅只是瞟了我一眼,之後便轉過頭去,目光森冷地掃過他身後的三千兒郎。

    馬上的三千騎兵,面色各異。或驚駭,或疑慮,或不忍,但更多的卻是不安和恐懼……他們的手上都握着弓,有的弓弦還在“嗡嗡”振動着,而有的只是低垂在自己身側。但沒有人知道,方才,到底是誰做對了?誰又做錯了?

    他們知道應該跟着鳴鏑射箭,卻不知道,當鳴鏑箭射向主子最心愛的寶馬時,還要不要遵從這個指令?

    “誰的箭沒有射出去?”冰冷的聲音壓着沉沉的怒氣。“沒有跟着鳴鏑射箭的站出來!”

    沉默!

    死一般的寂靜!

    冒頓上前一步,逼視着他們,厲喝:“怎麼?還要讓我説第二遍?”

    隨着這一聲令下,排列得整整齊齊的騎隊忽然像摩西分紅海一樣一分為二。

    我看到侍衞長澤野的面色“刷”的一下變得慘白慘白。

    我彷彿意識到一些什麼,但又並不真切,只凜凜然覺得有股異樣的寒氣,從足底慢慢地升起。

    “不聽鳴鏑號令者,殺!”

    等我終於明白髮生了什麼事情時,殺人的戰鼓已經敲了起來,一陣緊似一陣,敲得人毛骨悚然。頃刻間,鼓聲停,刀斧落,一顆顆頭顱滾落在那片生機蓬勃的草地上。剛才還生龍活虎的騎士們,如今,一個個身首分離,血灑四野。

    我的腦子“嗡嗡”作響。

    我知道,我應該逃走的,這煉獄般的修羅場!走啊!丁可兒!走啊!賀賴曦央!

    我心裏在清清楚楚地吶喊。

    逃走吧,快點逃!

    然而,手和腳卻全都不聽使喚了,甚至,整個身子都虛軟得好像不是自己的。

    “滿月,跑,快跑。”我從顫抖的齒縫裏發出聲音。

    憑藉着動物的本能逃離危機,這已經是我唯一的希望。

    然而,原本已經抖得極為厲害的“滿月”,此刻卻好似忽然得到一股力量般,不但沒有後退,反而縱身一躍,躍到“雪瞳”身邊。

    僅僅只是這麼輕輕一個縱躍的距離,卻已是生死兩極。

    “滿月”哀哀悲鳴着,前蹄伸直,後腿彎曲,整個身子趴下來,向“雪瞳”偎靠過去,然而,卻又畏懼於插在它身上的箭簇,只能不斷地嘶鳴。

    我心頭一片混亂。

    眼看着冒頓忽然轉過身來,他看着我,目光炯炯。

    我的心劇烈地跳動起來,“砰砰”的聲音在瀰漫着血腥味的空氣中震盪。下一個就是我了,是我了。

    死亡的氣息籠罩着我,在恐懼的感覺無限膨脹到我的心臟無法負荷之時,那根繃緊的心絃突然斷裂了。

    我“呵”的一聲笑出來,“原來,這就是太子殿下的真面目。”

    在我大婚之前,我本來以為,他必不甘心,必有所圖。那個時候,我甚至認為,可以倚仗他的野心達到自己的目的。

    然而,他卻只是狡猾地反詰我,問我想從他那裏得到什麼?

    那時,他尚且不信我,如今,卻被我無意中撞破。偌大犧牲,所圖者何?瞎子都能看得出來,他又怎麼會放過我?

    心知必死,我反而不再覺得害怕。

    就連冒頓旋風似的閃到我身邊,粗暴地搶過馬鞭,我也只是沒所謂地笑了笑。連“雪瞳”都得到了這樣的下場,我這個所謂的救命恩人,又算得了什麼?

    從前我以為可以對他挾恩圖報,今日看來,真是錯得離譜。

    當然,就連此際,我的以為也是錯的。

    我以為他搶過我的馬鞭,接下來不是將我一把拉下馬背就是一鞭揮過來。結果,他只是翻身上了我的馬!

    “你幹什麼?”我又驚又怒。

    他並不回答,只是揚鞭揮了下去。

    我下意識地側頭避過。

    “刷!”馬鞭狠狠地抽在“滿月”的臀上。

    “滿月”吃痛,一聲慘嘶,前蹄驟然提起……

    我一個不穩,差點跌下馬背。在那一瞬,我感覺冒頓的手環過我的腰,扣住繮繩,將我緊緊地攬在他的胸前,鐵箍似的。但我寧願跌下馬背。

    我用力一掙,沒有掙脱。他手上的鞭子已經雨點般地落了下來。

    “住手!住手!”我駭然大叫。

    “滿月”撒腿狂奔,身體劇烈地顛簸,想要把令它吃痛的人掀下地去。我的心又痛又恨,身子卻再也不敢亂動了,唯恐“滿月”會受到更多的皮肉之苦。

    果然,等我漸漸安靜下來之後,“滿月”也掙扎得累了,喘息着越跑越慢。

    冒頓騰出一隻手來,慢慢撫摸着“滿月”頸邊的鬃毛……原來馬兒就是這樣被馴服的,我的心頭閃電般劃過一絲淒涼自傷之意。

    “心裏有太多牽掛的人,如何幹得成大事?”驀地,冒頓輕蔑的冷哼聲從身後傳來。

    我沒有回答,其實也根本不需要回答。

    他説得沒有錯,想要成就大業,就必須要有所犧牲。這是千古不變的道理。

    只是,當這些道理寫在歷史書中的時候,我能瞭解並且萬分贊同。然而,當它融入我的生活,成為生存所必須遵從的座右銘時,我卻又感到極度的厭惡與排斥。

    什麼大事值得……

    我的沉默似乎並未使冒頓談興稍減,他自顧自地接着説:“我沒料到你真的會嫁給蕖丹。”

    一絲戒備從心頭升起,我的脊背陡然間僵直起來。

    他大約是被我的反應給逗樂了,哈哈大笑起來,“別緊張,我要想拆穿你,你今日還能在這片草原上放馬奔馳?”

    我忍不住反唇相譏:“你也別高興得太早,我並不敢向你保證,今日之事不會被王庭裏的人知道。”

    “知道又怎樣?”他哂笑,彷彿看我有多天真的樣子,“你能保證,沒有今日之事,那個人就會對我放心?”

    我一怔。

    沒有想到冒頓會如此直言不諱。

    只是,這些剖腹之言會不會來得太晚了一些呢?

    “我本來一直想不明白,匈奴將來的準閼氏為什麼要幫助一個有可能阻礙她的丈夫登上王座的人……”冒頓慢吞吞地説,彷彿在回答我的疑問,“所以後來我派人去了賀賴部。”

    “你調查我?”我怒。

    但我很快發覺,這樣偎靠在他懷裏的方式實在難以表達我的憤怒,於是我不顧一切地甩開他,躍下馬背。

    出乎意料之外的是,這一次,他並未阻止。

    於是,用力過猛的我便以極不文雅的方式跌了個狗啃泥!

    冒頓居高臨下地看着我,英俊如神癨的面容上揚起一個惡魔般的微笑,“如果我沒有派人去賀賴部,我還真不知道,原來巫師預言的草原上最有智慧的女人,居然那麼容易就可以被人要挾住。”

    無恥!

    我一拳捶在濕軟的草地上。

    青草混合着泥土的氣息撲鼻而來,令我漲熱的頭腦稍稍清醒了一些。雖然,我並沒有巫師所説的那麼聰明,但是,簡單的判斷好惡的能力還是有的。

    我知道,此刻,我越表現得憤怒,就代表霍戈對我來説越重要。他的處境也就越發危險。

    我維持着這樣的姿勢良久良久,等到我終於慢吞吞地爬起來之後,我的臉上已一點憤怒的表情都看不到了。

    “曦央真的沒有想到,太子殿下會對曦央過去的事情那麼感興趣,如果曦央知道了,一定早就如實奉告了,又何須殿下派人去查那麼麻煩?”

    冒頓臉上的笑容似乎因意外而有一瞬間的停頓,像是畫面定格,但轉眼又恢復如常,讓我幾乎以為是自己的錯覺。

    “麻煩倒未必,你説或是我查,只是方式不同而已,結局還是一樣的。”

    我承認,對於心機曲深,玩弄權術就好比穿衣吃飯般成為生活必須的冒頓來説,我的那一點可憐的心思就像是昭昭朗日般清晰可見。

    什麼最有智慧的女人?

    這形容放在我的身上,真不算是一種讚揚。

    “查或不查那都是殿下個人的事情,只是曦央有一事不明,不知道殿下這樣花費心思,又是想要從曦央這裏得到什麼?”原話奉還!

    我並不想顯示自己的心胸有多麼寬廣。

    冒頓似乎一怔,繼而哈哈大笑起來。

    “看來,郡主那日夜入儲帳,還有一些話沒有説完。”

    扔出去的皮球又被他四兩撥千斤地拋了回來!

    我朝天翻了記白眼,“我們之間還有沒有説完的話嗎?”大約是我的語氣裏很有些幽怨的味道,彷彿在嗔怪着什麼,他的笑聲更為響亮了。

    我悻悻然地撇了撇嘴,“我已經出來很久了,如果殿下沒有別的吩咐,曦央告退。”

    説完,轉身朝王庭的方向走去。

    他竟沒有攔我,驅了“滿月”亦步亦趨地跟在我的身後。看來,他並不擔心我會泄露他的秘密。

    這樣也好,起碼我的人身安全有了保障,不必害怕他殺人滅口。

    “聽説那個人的身體越來越差,剩下的日子不多了。”冒頓説。

    我知道,不用你提醒。

    我在心裏嘀咕着,腳步越走越快。

    但,再怎麼快也快不過“滿月”。

    冒頓依然不緊不慢地跟在我的後面。

    “我只是覺得好奇,你打算怎麼做呢?行刺單于?以你的身手,就算單于閉上兩隻眼睛,你也沒有半分勝算。”

    “換了是你,也一樣。”我面無表情地回視他一眼,並不打算否認。

    否認有什麼用?

    在他面前,我已毫無秘密可言,只不過,他在我眼裏也是同樣的昭然若揭!

    不管溪水是以何種方式流淌,它最後的目的都只有一樣——匯入大海!

    只不過,我對他流淌的方式完全不敢苟同。

    “不錯。”冒頓似笑非笑地回應着我挑釁的目光,以一種彷彿塵埃落定般堅定的語氣對我説:“但我不會用那樣愚蠢的方式。”

    “是呵,”我譏笑,“你會用你的鳴鏑隊,就像剛剛那樣,用鳴鏑箭射向單于,然後,你身後會有三千支長箭跟着射向同一個目標。這世間沒有任何生靈能夠逃脱三千枚鐵箭的直射。”説着説着,我驀地頓住了口。

    沒有三千支了,再也沒有三千支長箭了。

    我神色一黯,轉過頭去。

    冒頓淡淡地看了我一眼,“是嗎?”

    我不再説話,他也沉默下來。

    我們各懷心事。

    四周一片靜默,唯有微風掠過草地的聲音,沙沙……沙沙……

    良久,冒頓忽然躍下馬來,將馬鞭和繮繩遞了過來。

    我不解地瞪着他。

    “馬不好。”他説。

    我笑起來,笑容裏有絲悲涼的味道,“再不會有任何馬比‘它’更好。”

    是的,再不會有……

    再不會有伏琅,再不會有“雪瞳”,再不會有三千鳴鏑騎士,再不會有……

    為了未來最後一個得到,我們還能夠失去一些什麼?

    我不知道。

    不知道冒頓知不知道呢?

    或許,他是知道的吧?

    正因為知道得很清楚,所以才可以不在乎!

    匈奴人的節日和中原不同。

    春季採春,秋季秋狩,到了夏季便是草原上最盛大的叼狼大會。

    這幾日,匈奴各部的王族已陸陸續續聚集到王庭來,只是卻遲遲不見賀賴首領巴圖魯的身影。那隻老豺狼,不知道又在打什麼主意?

    我坐在場外搭好的氈帳裏,懨懨地,顯得有些心事重重。

    而場內的氣氛已經達至沸點。

    各部的勇士們騎着戰馬,打着赤膊,赤手空拳地搶奪着場中那一隻兇狠的惡狼。一時之間,開闊平坦的草地上駿馬交錯,草塵飛揚!

    勇士們的吶喊聲,各部王族的叫好聲,看客們的鬨笑聲……嚷成一片。汗氣混合着人獸負傷之後的血腥氣蒸騰起來,彌散在正午有些毒辣的烈陽裏。

    “看哪,快看!是比莫魯!比莫魯搶到狼了!”

    “比莫魯!比莫魯……”

    人羣沸騰起來,數千人一齊高呼的聲音震耳欲聾,我一驚回神,看向場內。

    恰好看到狼一扭身,狠狠咬住比莫魯的手臂。比莫魯一聲慘呼,他身邊的冒頓反應極快,一掌拍下去,正中狼頭。

    狼負痛躍起,放開了比莫魯,而後者的手臂上已被咬去了一大塊肉。人羣陡然安靜下來。賽場中,剽悍勇猛的騎士們已將狼團團圍住,冒頓一馬當先,一人一狼彼此對視着,目中閃動着同樣森冷的寒光。

    我的心一下子提了起來。

    我本以為叼狼只是一款追逐的遊戲,不料原來這樣兇險。

    “別擔心,他不會有事的。”坐在我身邊的呼延冉珠輕輕拍了拍我的手背,對我露出一個安撫的笑容。

    “呃?我不是……”我的臉一紅,不知道為什麼,竟覺得有些心虛。

    “不用解釋,我明白的。”

    “不是……我只是……”只是什麼?

    看着呼延冉珠自以為了然的目光,我忽然覺得泄氣。是啊,有什麼好解釋的?我又該要解釋些什麼呢?

    今日場中換了任何人,我都會為他懸心吧?

    “其實,他是一個好人!”呼延冉珠忽然感嘆地説,“雖然我不明白,他為什麼會變成現在這個樣子,但是,我仍然希望,有一天他能變回原來的他。而你,就是那個可以使他改變的人。”

    “我?”我驚得差一點跳起來。

    幸而大家都注視着場中的叼狼大賽,沒有人留意到我的失態。

    “就是你!”呼延冉珠看着我的目光混合着信賴、感激、肯定與鼓勵,只是我卻沒有辦法認同她的觀點。

    我能使冒頓改變?

    這多可笑!

    恐怕呼延冉珠連冒頓真正想要的東西是什麼都不知道吧?

    “你不相信?”

    我苦笑着,不知道該對她説些什麼。

    有時候,一個人太過於天真善良,反倒會讓人不知如何應對。比如蕖丹,比如呼延冉珠。

    “你還記得冒頓從月氏國逃回來的那一日嗎?”

    那一日?

    “那一日,澤野遵從你的囑咐,守在王庭之外,果然便見到了單于陛下和烏赫將軍。那個時候,我雖有所預感,卻仍然不太相信,單于陛下會親手殺子!”

    你當然沒有想到!

    我在心裏重複唸了一句。

    “當時,若不是澤野出現得及時,我真不敢想象,冒頓他……他……他……”她的身子陡然間顫抖起來,彷彿仍然有些後怕的樣子。

    我用力握了一下她的手。

    她感激地看了我一眼,“這一切都是因為你,因為你他才能夠活着回來。你知道嗎?我有多麼感激你!你是上天賜給我們的救護神。我多希望你能和我們永遠在一起。”

    我無可奈何地笑了笑。

    她便嘆了一口氣,説:“我也知道,那是不可能的,冒頓也同樣清楚。但正因為清楚,他心裏才更苦。那晚,澤野帶了他回來,他已是傷痕累累,眼見得只剩下半條命了,可他睜眼後所説的第一句話,就是讓澤野去救你。”

    我一怔。當日種種,因為太殘酷而被我當成噩夢一場,一直不願去回想,所以,有很多細節都沒有經過仔細推敲。

    我從來沒有想過,當我在藏身之處親眼目睹了單于殺子的那一幕之後,便暈厥了過去,後來卻又是如何回到王庭的?

    原來,是因為他!

    “他是因為惦記着你才從極度的虛弱中醒過來。後來,你陷入昏迷之中,高燒不退,大夫巫師都束手無策,他苦思多日,才拖着病體偷偷潛入你的帳中,用以前從漢書中看到的法子救你一命。這些我都看在眼裏。我又怎麼會不明白呢?”

    我除了苦笑,還是苦笑。

    是呵!

    我又怎麼會不明白呢?他這麼做完全只是為了不欠任何人的人情。

    可惜,冉珠不明白。

    “你為了他,連命都差點丟掉了,他這樣回報於你,也是應該的。只不過……”她看我一眼,欲言又止。

    這一次,我卻連苦笑都沒有力氣了。

    原來,她竟然以為我救冒頓,是因為……因為……

    “只不過,若你是別樣的身份那還好,我總可以去求單于要了你來,跟我們一塊兒走,可是,你偏偏是側閼氏為蕖丹相中的王妃。冒頓一直不肯離開王庭,我知道他是舍不下你,所以我在你大婚之前去見你,告訴你我們要離開的消息,原以為你去見了他之後,他總可以死心。可是……”

    “可是他仍然不肯走。”我接下呼延冉珠的話。

    她有點無奈,充滿歉意地笑了笑。

    我聳聳肩,“那麼,你想要我做什麼?”呼延冉珠再天真,也不會無緣無故對我説這些話語。

    必定是有所求的。

    我忽然對冒頓充滿了同情。一個整日跟她在一起的女人卻不知道他真正想要的東西是什麼,這不能不説是一個男人的悲哀。

    “其實……其實我只是想……”她頓了一頓。

    我等了好一會兒,才聽到她長長地嘆了一口氣。這時候我忽然有一種感覺,其實她也不知道到底想要我做什麼。

    或許,她只是想要找個人傾訴吧?

    “其實,”我沉吟一下,收起了笑容,“他跟我之間什麼都沒有,絕不是你想象的那樣!”

    她面色一震,説了一句什麼,但我並沒有聽清。

    因為場中如雷的歡呼聲已經淹沒了一切。

    我們同時看向賽場中央。

    只見如茵的綠草地上騰起一股煙塵,無數騎戰馬追逐着一匹領先的栗色馬,馬背上的人雙手高舉着掄暈了的狼,風馳電掣般朝看台這邊奔了過來。

    我忍不住拉住旁邊的人問:“是誰?馬上的騎士是誰?”

    “太子!”那位貴族婦人激動地説。

    我看了呼延冉珠一眼,她已經高興得跳了起來。我忍不住蹙了蹙眉,想不通冒頓這樣做的用意是什麼。

    難道,他已經不再需要掩飾鋒芒了嗎?

    栗色馬頃刻衝過終點,立刻有人吹起了銅號。比賽結束!冒頓贏得了最後的勝利!

    人羣爆發出更猛烈的歡叫,每個人都在振臂高呼!我的目光在一眾武士中間搜尋着蕖丹。他的馬剛剛跑過終點,就在冒頓身後,年輕俊秀的面容上滿是狂熱的表情,眼中閃動着崇敬熱切的光芒。

    他彷彿意識到我的目光,朝我看了過來,並用力揮舞着手臂。

    我被他陽光般的笑容感染了,跟着他揮舞胳膊,站起來高聲叫喊。

    陡地,我感覺有一雙眼睛靜靜地落在我的身上。我循着視線望了過去,居然是冒頓!

    他的雙眼涼涼的,冷冷的,漆黑如墨,完全沒有沾染半分熱鬧的氣氛。

    我微微一怔,笑容僵在臉上。

    他看了,眼角淺淺地起了一絲波紋,像是被風吹起了某種情緒,卻轉瞬即逝。

    歡呼聲漸漸地淡了,靜了。

    人羣安靜下來,數千雙眼睛齊齊凝聚到冒頓身上。人們都在等待!

    等待勇士將手中的戰利品獻給最心愛的女子。

    只是,這一靜下來不打緊,原本大夥兒都是望着呼延冉珠的,可冒頓的目光似乎又正與我膠着,而我呢?舉起的手臂還沒有來得及收回。

    雖然其實我原本是在衝蕖丹揮手。

    我頓時尷尬得不知如何是好,慌忙坐了下來。

    彼時,冒頓已跳下馬背,輕振衣甲,泰然自若地走了過來。

    一步,兩步……

    我趕緊移開目光。

    可是,為什麼總感覺那視線好像凝聚在我的身上?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猛抬頭。果然!還是他!

    我瞪他一眼。

    他彷彿是挑了挑眉,卻又似乎沒有。只是那目光冰冷如雪,像黑洞一樣深不可測,漾着不為人知的寒光。

    我心底無端升起一股不安的感覺。

    那股不安又隨着他一步步地接近一步步深植入心。

    “咚!”

    “咚!”

    有那麼一瞬間,我幾乎忘了呼吸。

    他的身影越來越近,我的心也越繃越緊。

    一直到這一股不安的情緒感染了呼延冉珠,她“撲哧”一笑,聲音輕如蝴蝶振翅,卻也不着痕跡地融化了冒頓眼裏的寒冰。

    他的目光終於從我身上移開,微笑着望向冉珠,並獻上了勝利的禮物!

    人們重新爆起了如雷的歡呼。

    剛剛參加比賽的武士們紛紛躍下馬來,站成一圈,將冒頓和冉珠圍在中心,熱情的年輕勇士們將冒頓一次次拋向空中!

    我心頭的那塊大石終於跌跌撞撞地落了下去。

    可是,不知道為什麼,我總覺得,冒頓剛剛看着的根本不是我,而只不過是為了要掩藏心底的某種情緒,才不得不這樣做!

    因為只有面對着我時,他才完全不需要加以偽裝和掩飾!

    是這樣嗎?

    不!

    我多希望——

    這只是我的錯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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