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是蜿蜒曲折的,愈走愈冷清,愈走愈荒僻。
而且,一直向上,不斷攀爬,彷彿永遠也沒有盡頭。耳邊,隱隱有驚濤拍岸之聲,似乎近在眼前,又似乎還遠在天邊。
邵志衡默默地開著車,身邊是已然睡得迷糊的倪喃。她顯然已哭慘累慘,縮著身子,頭歪靠在椅背上,手上還緊緊抓著他遞給她的紙巾盒,而盒子早已空去大半。
看著她這副可憐兮兮的模樣,邵志衡的心竟隱隱地有了些輕微的刺痛。
這是他從前從沒有過的感覺。
從前的他,從不理會別人的感受,也不能去理會別人的感受。因為,牽掛,往往是從瞭解開始的。
而軟弱,又往往是因為心有所牽。
所以,別人的喜怒哀樂,與他有什麼相干?在他的世界裡,原本只有強弱之分,只有利益差別。
要想取得比別人多的利益,你就得比別人強。
要想比別人強,就必須心如頑鐵。
從前,他一直是這樣認為的。
然而,她的出現卻又似乎一直都是對他意志力的一種考驗。從十六歲那年開始,直到如今。要想不被她吸引,很難;要想不去靠近她,更難。而要在被吸引,去靠近之後,拒絕瞭解她,更是難上加難。
而正因為了解,所以心痛。
心痛她的疲憊茫然,心痛她這樣無助的一面,心痛她看似高不可攀的外表下那一顆脆弱渴望溫情的心靈,心痛她的眼淚總是能令他心痛。
山路一個大轉彎,讓倪喃的頭微微偏向他的肩膀,她呻吟,下意識換了個更舒服的睡姿,偎進那片寬闊溫暖的胸膛。
他胸腔一緊,沒有辦法專心開車,索性將車子停在路邊。
車窗外,長路漫漫,天色將暗。
而他,卻為她在此滯住腳步。
該死!他應該知道,山裡的夜是比白天要冷得多的啊,而能夠溫暖他們的,只有山頂那間隱蔽的原木小屋。
已經浪費掉太多時間了。
邵志衡伸手,手掌扶住她的肩膀,想推,想喊,可看她睡得那麼沉,想她哭了那麼久,便收手。
唉!心軟,果然是種要命的情緒。
倪喃醒過來的時候,天已全黑。車頂一盞橘紅色的小燈,淡淡地照在她身上,籠出一圈溫暖的光芒。
但,仍然覺得冷。
她下意識地縮了縮身子,腦子裡還有些沉沉睡後的昏茫,不知今夕何夕。
哭過的眼睛又澀又痛,讓她稍稍回覆一些知覺,然後,才感覺到蜷得痠麻的腿腳。她撐著身子坐起來,冷不防一件外套從肩頭滑落。
她怔了一下,抓在手裡。
這是……
驀地轉過頭來,望著駕駛座上的邵志衡。
只見他閉著眼睛,倚靠在椅背上,似乎是在閉目養神,又似乎是睡著了。而他的身上,只穿了一件單薄的棉布襯衣。
車頂燈投下淡淡的光,映在他俊秀而略顯疲憊的臉上,加深了臉部輪廓的陰影,讓那張稜角分明的臉這剎在燈下看來,竟添了幾分溫暖與柔和的光芒。
倪喃怔怔地,瞧失了神。
邵志衡,他到底是怎樣的一個人?在認識自己之前,有著怎樣的過去?
對於他,她一無所知,但,她所有的一切,一切,他都仿若瞭如指掌。
不曾吃驚,沒有疑惑,甚至沒有表現出一個司機對主人隱私所應該保持的刻有的淡漠。是的,他不像是一個司機,完全不像。
對著她,他反而更像一個理所當然的保護者。不,也不是,他其實,更像是一個主人。是她的主人。
他可以按照自己的意志放任她刁蠻胡鬧,但卻並不是毫無限度。
而她,卻永遠無法知道,他的限度到底在什麼地方?
嘆了一口氣,感覺夜晚的露氣越來越溼重,暖氣機似乎也起不了什麼作用。猶豫片刻,她還是側過身子,慢慢地靠近過來,將手中的外套輕輕搭蓋在他的身上。
如此一來,才發覺他的睡姿很不安穩,肩膀朝自己這一邊傾斜得厲害,彷彿承接著某一些重量……
驀地想起自己醒來後的模樣,倪喃的臉熱辣辣地紅了起來。
呀,真是丟人!
慌忙坐正身子,別開臉去不敢看他。而車廂的空間在這剎突然變得狹小,彷彿不論她怎麼動一下,最後都會不小心碰觸到他。
啊?怎麼會這樣呢?
這麼尷尬。
如果他突然醒來,怎麼辦?如果他嘲笑她,用輕薄的語氣譏諷她,或者因為她剛才毫不設防的親近而誤會她,怎麼辦?
她該怎麼辦?
天哪!
將燒紅的臉蛋埋在手心裡,倪喃發出哀怨的呻吟。
“你醒了?”低沉的嗓音,用著極清晰清淡的口吻,字字鏗入她的耳中。彷彿這樣相繼醒來,已不是第一次。
啊!心亂掉了,亂糟糟的。覺得他的態度太沒所謂,但,到底想要他怎樣呢?欣喜若狂?黯然神傷?還是,希望他內疚道歉?
難道,他不覺得這樣,對她是一種冒犯嗎?
倪喃抿緊了唇,望著窗外,不說話。
而車窗外,根本是一片霧濛濛的黑。
邵志衡抹了一把臉,很難相信自己居然就這樣糊里糊塗地睡著了。多年來拳來刀往,在陰暗無法見光的角落裡逞兇鬥狠的日子,養成了他敏銳、警醒的思維習慣。在任何時候,在任何地方,都很難放任自己做到真正的輕鬆。
尤其是在這一條路上。
每逢需要藏匿,或者是要獨自舔傷的時候,他就會來這裡。
一個人,流血,或者流汗。
然而,這一次,因為多了一個人,一個絕不比自己強悍的人,他居然可以因為信任,因為被心底裡那份湧動的難以言喻的柔情所蠱惑,輕易放鬆警惕。
而這種失誤,是會讓自己死上十次、百次都不夠的啊。
振作了一下精神,發動引擎。汽車再度沿著山路一直向上,四十多分鐘之後,車子終於停了下來。
這是一間搭在山頂的小屋。
小,而且簡陋。
以相連的四株大樹為柱,原木作梁,再輔以大小不一的樹幹、木棍、樹枝,搭成一個不規則的簡陋小屋。
倪喃瞪大了眼。
天色太暗,夜蟲唧唧,四面八方撲來的氤氳霧氣,吞沒了這棟小屋。
看不清楚,沒法判斷,但,天哪!這麼偏遠的地方,這麼古怪的屋子,這樣陰冷的天氣,他以為他自己是人猿泰山嗎?
“我不知道這附近還有這樣的地方。”她喃喃自語。
“你不知道的東西還多著呢。”邵志衡聳一聳肩,走過去,在看似像門一樣的一塊門板上掏弄了一下,木板“咯吱”一聲,打開了。
靜夜裡,那聲音聽來格外刺耳。
倪喃打了個寒顫,“這地方能住人嗎?”多不放心,在這樣深的山林裡,放眼除了一片青綠之外,就只有這一棟小屋。
“如果不能住,我們來這裡做什麼?”“啪”的一聲,燈亮了,晃了幾晃,又陡然一滅。
“呀!”倪喃嚇得一聲驚呼。
那燈又突然間一亮,照見邵志衡笑意盎然的一張臉。
她的心“咯噔”一跳,沉了下去,彷彿嗅到什麼陰謀的味道。
“為什麼帶我來這裡?”倪喃尖著嗓子說。
“咦?不是說了夫人讓我帶你出來散心嗎?”
“散心?你帶我到這種嚇死人的地方來散心?”倪喃瞪著他。不知道是因為冷,還是心情太過緊張,那聲音竟然帶著些微微的抖意。
邵志衡摸了摸鼻子,在燈光下的一張臉,半明半暗,但那一雙眼卻依然清亮,亮晶晶,“不然呢?以你現在的心情,難道是想去人群中擠來擠去?”
對,他說對了,她現在,的確不適宜熱鬧。
那會令她瘋狂。
但——
“我現在的心情怎麼了?”她討厭什麼都被他說中,討厭他那一副自以為是的嘴臉。
即使她現在的心情真的非常非常糟糕。
“唔,”邵志衡笑一笑,“你現在剛剛睡醒,頭腦清晰,精力充沛,大概非常非常適宜鬧彆扭。”
倪喃怔瞪著他。
可惡!被他這樣一說,她鬧?還是不鬧?
但,去他的吧,被他說中就說中,這種不是人住的地方,她才不要睡。
“送我下山。”
“已經很晚了。”他指一指天。
她不為所動,“你是一定要跟我唱反調嗎?”
他沉默一下,微微搖了搖頭,“不,我是為你好。”
他慢吞吞地說,她彷彿看見他瞳眸深處的溫柔,但,她拒絕相信。
轉過身子,背對著他,她承認,他那一句“我是為你好”一舉擊潰了她脆弱不堪的心。是因為,孤單太久,一個人揹負一樣罪孽太久,她最受不得的,就是溫柔。
但,偏偏,是從邵志衡的嘴裡說出來。
說不清為什麼,大概是他總能感應她的快樂和憂傷,而她對他,又總是無法抗拒地喜歡依賴和信任。
這種感覺,讓她害怕。
與其說討厭,不如說,她害怕這個英俊自負的男人。
“不要回頭看,”邵志衡走到她的身後,她能感覺到他說話時噴在自己耳後的熱氣,和身上那種淡淡的菸草味道,很好聞,也很令人安心,“倪喃,既然走到這裡,就不要回頭。”
倪喃心裡震了震。
為什麼呢?為什麼不要回頭看?
他說的,究竟是此刻的她?還是那個一直活在沈楚的陰影裡,掙扎不肯醒來的她?
閉了閉眼睛,算了,放棄吧,不要再做無謂的抗拒吧,她知道,自己其實非常渴望一份真誠的呵護,一聲熨燙人心的暖語。
非常非常!
其實,留下來,也不是一件特別令人為難的事。
小小屋子,雖然不夠氣派,但勝在麻雀雖小,五臟俱全。臥室,廚房,客廳,三位一體,分別佔據了房子的三面。
另外一面,因為開了門窗,所以並沒有擺放傢俱。
這其中,惟一讓她覺得比較尷尬的是,房子里居然沒有衛生間!
她記得,當她扭扭捏捏地提出這個疑問的時候,邵志衡是一臉忍俊不禁的表情,“呵,小姐,這裡是野外呀,在野外不必那麼拘束好不好?”
她聽了,當場面紅耳赤,尷尬得無地自容。
心裡更加深切地體會到,邵志衡不是個紳士,絕對不是!
但,即便他是個無賴好了,她也沒有辦法,每一晚,總是會在自尊與恐懼之間掙扎又掙扎之後,最後,再毫無骨氣地爬上他的床。
喔,不,他睡的不是床,是地鋪。
小屋裡惟一的一張床,原本是她的,但,每晚,總是會可憐兮兮地被人遺棄,然後,在第二天,邵志衡總會用令人恨得牙癢癢的語氣提議:“今天,我們一起睡床吧?”
說這句話的結果,往往是會被倪喃一腳踹過去。
然後,是她惡狠狠地指天發誓,今晚,一定一定不再讓他得意。
然而,入夜後的深山,那麼安靜,見鬼的風聲,呼嘯著來,呼嘯著去,吹過頭頂密密麻麻的枝葉,如萬鬼同哭。
風聲也還罷了,但還有那見鬼的老鼠,,在頭頂,在腳底,甚至在枕頭上,成群結隊地竄過去。
一整晚,她會睜著一雙驚恐的眼睛,等待黎明。
但,偏偏月光作祟,總是會將樹枝的影子變換成各種各樣的鬼魅,樂此不疲地跟她做遊戲。
啊!受不了了,受不了。
她承認,她很膽小,很沒有骨氣,很不要臉,很不懂男女大防。
對對對,隨便你怎麼說吧。
她就是會驚跳起來,然後,一骨碌鑽進邵志衡的被窩。
通常,那個時候,他都會睡得很死。
死死的,像豬一樣,任她從背後抱住,無論怎樣緊,他都不會醒來。
這樣也好,可以免去許多尷尬。
只是,奇怪的是,每次她抖得像篩糠一樣地抱住他後,頭靠著他寬闊的肩膀,鼻端聞著他熟悉的氣息,總是會令她漸漸安心,然後沉沉睡去。
一直到,大清早被他的驚呼給吵醒。
“哇,你怎麼睡在這裡?”邵志衡會驚跳起來,然後,掀開被子仔仔細細地檢查。
在確定自己的貞操未被強行奪取之後,會笑眯眯地湊過來,問她:“要偷吃,幹嗎不做得徹底一點。”
言語之中,彷彿是無限遺憾的樣子。
這個時候,倪喃總是會咬牙切齒將枕頭丟過去,然後不偏不倚打中他笑得淫蕩兮兮的臉。
就這樣,山中不知時日多,一個星期很快過去。
但,他不說,她也沒提,彷彿是希望這樣快樂無憂的日子過久一點,再久一點。
這一日,又到了下山採買的日子,他們剛上來的時候,邵志衡單獨去過一次,是山後的一個小市集,離這裡不是很遠,走兩個山頭就到了。
但,不是很遠原來是對邵志衡來說的,在倪喃眼裡看來,翻兩個山頭,簡直是要人命嘛。
上當了!
倪喃幽怨地瞟了邵志衡一眼,站在那裡,躬著身子直喘氣。
“喂,你一個人去吧,我不去了。”
“嗯,也好。”他答應得爽快,“只是,要小心狼哦。”
“嗄?狼?”
這裡有狼?
倪喃緊張地前瞅瞅,後瞄瞄。
邵志衡笑眯眯,“現在沒有,不過到快天黑的時候就會有了。”
啊!她怎麼這麼倒黴。
算了算了,累就累一點吧。
站直身子,認命地說:“走吧走吧,跟你一起去。”
“你不要緊吧?走不動的話不要逞強。”他這算是在關心嗎?
倪喃翻個白眼,“不會要你背就是了。”
“嘿嘿。”邵志衡乾笑兩聲,不知道是失望還是得意。唉!聽不出來,管他呢。跟他在一起,她的性子倒是越磨越圓滑了,沒必要較真,得過且過其實也不錯。
經過山與山的坳隙,居然有一座小小的石板橋。流水貼著橋面潺潺而過,清澈得不見一絲雜質。
“呀!”倪喃一腳踩上去,水花四濺。
跟在她身後的邵志衡馬上遭殃,被濺了個一身溼。
倪喃笑了,回望著他很得意。
邵志衡突然掉頭朝回走,倪喃愣了一下,以為他生氣。
正不知怎辦才好,他卻又忽然回頭,一腳踢了一塊好大的石頭,“咚”的一聲,石頭落水,濺起半人高的水花。
倪喃尖叫一聲,下意識閃避,然而,橋太窄,她這一退,眼見就要落入水裡,邵志衡快步跨過來,一把將她攬在懷裡。
倪喃站定,喘了口氣,嗔他一眼,道:“都怪你。”
“是,是我不對。”他微微笑著,聲音好溫柔好溫柔。
她突然覺得頭皮發嘛,全身發燙。尤其是他圈在她腰上的手,害她心慌意亂。
不不不,怎麼會這樣呢?
她病了吧?在發燒吧?暈了頭吧?為什麼這剎,竟覺得心跳失速?覺得他微笑著的臉,那麼迷人?
“不,是我不對。”她低喃,聲音低得連自己也聽不見,“是我先故意弄溼你的。”
但他顯然聽見了,他抱著她,爽朗地笑,“去他的誰對誰錯,反正我們現在都溼了。”
喔,對,去他的誰對誰錯。
反正,事情就這樣了。
倪喃微笑著揚起頭,一張被快樂漲紅的臉,一雙因歡笑而閃亮的眼,看著他,熱情洋溢。
“邵志衡,你真是個天才,認識你以前,我從來沒有想過,這個世界還會是這樣的……”
會這樣簡單,會這樣美好,會這樣愉快。
然而,後面的話,被淹沒了,淹沒在他與她的唇齒之間。那麼猝然,那麼迷亂,那麼瘋狂,那麼纏綿。
他的心跳那麼狂熱劇烈,他的呼吸燙著她的肌膚,而他的熱情——嚇住了她。
猝不及防。
倪喃猛地推開他,腳底一個踉蹌,他想伸手來扶,卻被她閃開了。
她避開他,朝前跑,那般慌張,像只受傷的麋鹿,他的心被狠狠敲痛,內疚得無法自已。
他從沒想過要傷害她,他只是那麼深切、那麼深切地希望她快樂,但剛才,看著她靠在自己懷裡,訴說她的崇拜和喜悅,那發亮的眼神,微微上翹的嘴唇,那一切,都讓他心懷激盪。
他控制不了自己,那一刻,他只想緊緊地擁抱她,將她揉入自己懷裡,愛她,再愛她。
回程的路,依然那般漫長。
不,是更漫長了。
沒有那些歡聲笑語,也沒有輕嗔埋怨,有的,只是風聲,水聲,枯葉在腳底下發出的沙沙聲,雲輕輕掠過山頭的嘆息聲,還有他們彼此的心跳聲,呼吸聲。
倪喃一直沉默著,就連在集市上,都不曾開口說過一句話。
有好幾次,他分明感覺到她在看他,可等他轉過頭來,想問她喜歡吃些什麼時,她的眼神又飛快地飄了開去。
無從捉摸。
這些,都讓他感覺到無力。
包括他自己,他不明白自己在做什麼,接下來又想發展出一個什麼樣的結局。
似乎一切都不由人控制,至少不由他控制。
提著大包小包的食物,沉甸甸地跟在她的身後。眼看著她那纖瘦的身影越走越快,彷彿是想要擺脫些什麼,他的心沉了一沉。
應該是拒絕了吧?
那麼明顯。
但,他為何不肯相信?
忽然倪喃扭過頭來,問他一句:“還有多遠?”
他怔了一下,答:“轉過這片野棗林就快到了。”
她的眉頭明顯地攢了起來,臉上顯出痛苦的表情。
邵志衡遲疑了一下,這個時候若表現得過於關懷,會不會顯得矯情?會不會讓她覺得,他是想乘虛而入?但,他仍然還是問了一句:“是不是很累?”
那麼溫柔的話語,熨燙了她臉上冷硬的表情。
她抬眼,靜靜地望著他。
那麼迷惑,又那麼固執。
呵,這個人,為什麼呢?
他為什麼對自己這麼好?這麼溫柔?他剛才,突然吻她,而她,居然不覺得被冒犯。
為什麼呢?
為什麼?
她一向,不是一個討人喜歡的女孩子呀。而他,又出現得那麼突然。那麼——震撼。
倪喃蹙著眉,喃喃地,囁嚅著:“我媽給了你多少錢?”
邵志衡愣了一下。
她苦笑,繼續說:“你這麼賣力地討好我,逗我開心,連我媽都幫你找機會,你說,你這樣到底可以拿多少錢?”
邵志衡的臉像被人狠狠摑了一掌般,熱辣辣地痛起來。
原來,她是這麼想的嗎?她剛才,一直都是在這樣看他嗎?她不言不語,他以為她在生氣,他覺得好內疚。然而,她竟然是在想這個。
她以為他是什麼?
邵志衡又難堪又憤怒,他覺得自己好傻,真的好傻。
“呵,你真聰明。怎麼被你想到的呢?我的演技真有那麼差嗎?”他不怒反笑,“糟糕,現在被你拆穿了,我一毛錢都拿不到,怎麼辦?光是司機的一份薪水,怎麼養得活我?啊,對了,”他陰鬱地笑,一隻手撫著自己的嘴唇,“我忘了,還有一樣獎品,嘿嘿,倪小姐的吻,那不是無價之寶嗎?”
她從沒見過這樣的邵志衡,笑得那麼邪惡,說出來的話,像利劍一樣,那麼惡毒。
但,她寧願相信這個。
這樣的邵志衡,才是真正的他。
而她,這個被人厭棄,受到詛咒的自己,才真正該得到這樣的對待。
太過美好的一切,反而讓她無法承受。
太過美好的感情,不會屬於自己。
唇畔還是帶著那樣不能自己的苦笑,心,卻已痛得不能再痛。她沒有想到會這樣難受。
她原本,並不想拆穿他。
這個美麗的謊言,持續一天,她便可以多快樂一天。
但,望著他那英俊的面容,溫柔的眼神,她無法不一天比一天沉溺……而內心裡卻又隱隱約約有一種很不安的預感,彷彿,自己不說出來,不親口說出那些難聽的話語,到最後,傷痕累累的會是自己。
只是,不曾想,還沒到最後,她已是累累傷痕。
那麼疲倦地,艱難地,她閉了閉眼,不敢看他的眼,怕從他憤怒的眸內看到一個蒼白得像鬼一樣的自己。
就當作是受騙吧,不,何曾受騙,她不也感覺到快樂嗎?
只是這快樂,太短太短而已。
“你放心,我不會說的,該拿多少,你還拿多少。”
只是不必再繼續下去了吧?她怕這條路,自己會走得太遠太遠,回不來。
“我明白了。”邵志衡注視著她,良久良久。
如果這是她拒絕自己的藉口,那麼,他承認,他被這個理由傷到了。
不敢說他曾經付出多少,但至少,他從沒想過要從她那裡得到些什麼。
而她,居然把他想得如此不堪。
是他天生,無法讓人信任嗎?
他點點頭,聲音沙啞而悲涼:“就當是這樣吧,就當是我的職業病發作,”他苦笑,一直望進她眼睛深處,“我只想問你一句,過去,究竟有什麼值得你留戀?”
倪喃身子一震。
她留戀過去嗎?不,不是的,她不是留戀,她只是,還沒有得到諒解,不被上帝祝福的人,沒有資格得到幸福。
呵,幸福,那是一個多麼遙遠的字眼。
“我,只是無法遺忘。”
她無法遺忘,無法忘記沈楚。
邵志衡淒涼地微笑了下。
他這微笑,居然抽痛了她的神經。
“你打算什麼時候下山?”
倪喃皺了皺眉。說不想下山是假的,說想下山也是假的,突然之間,那麼矛盾,這紅塵,是出,還是入?
眼前的這個人,是躲?還是戀?
分不清呵,辨不明?
她從沒經歷過這樣複雜的感情,對沈楚,是一如既往的,單一的,知道他對自己好,所以她也無條件地對他好。
但,邵志衡不一樣,她總是猜不透這個人,他對她太用心,他對她太瞭解,他對她太寬容,反而讓缺乏自信的自己,無所適從。
還是分開吧,分開比較好。
對不對?
電視開著,熒光屏一閃一閃,不知道在播些什麼。
倪喃抱著膝蓋,蜷坐在沙發上。回來好多天了,母親一直都很忙碌,不知道在忙些什麼,她也懶得過問。
而母親,居然也不問她,邵司機為什麼好幾天都不來?
真奇怪。
而最最奇怪的是,已經很久不曾來騷擾過的失眠,居然再度降臨。
她失眠了。
家裡沒有飛鳥,沒有老鼠,家裡那麼安靜,而她,居然會失眠!
側著耳朵,她可以聽到窗外的風聲,簌簌瑟瑟。隔著玻璃,聽起來有些遠,不若在山上,總是赤裸裸地從頭頂掠過。
想到從頭頂掠過的風,不由得又想起那些老鼠,成群結隊,進入記憶,記憶裡的東西總是美好的,如今,連老鼠,也值得留戀。
恍惚微笑了下。
只是幾天呢,卻似乎是幾千幾百幾萬個世紀以前,依稀有人問:“過去,究竟有什麼值得你留戀?”
他大概料不到,當他也成為過去時,卻是她最為留戀的記憶。
不知道坐了多久,直到門鈴聲突然響了起來,她嚇了一跳。
側耳傾聽,是林嬸的一路小跑,然後門鎖開啟,大約是母親回來了吧?
她轉過頭,看到母親那一張怒氣衝衝的臉。
“媽?”
倪太太看到她,顯然吃了一驚,臉上的怒容未退,接下來的話語便顯得過於強硬:“你怎麼還沒睡?”
“睡不著。”
倪太太皺了皺眉,打量著女兒那一張平靜的臉,小心翼翼地問:“為什麼?”
倪喃咬住下唇。
“你這孩子,就是心事太多,”倪太太疲憊地抹一把臉,“如果沒什麼事就回房睡吧,別想太多。”
倪太太一邊打著呵欠,一邊往樓上走。
“媽。”倪喃忽然好想跟媽媽說一會兒話,“你今天去哪了?”
可是,倪太太好累。
又要壓新聞,又要對付難纏的記者,還要瞞著憂鬱善良的女兒,她精力透支,只想休息。
胡亂揮了揮手,回到自己的房間。
“啪”的一聲,關了房門。
倪喃怔怔地盯著樓梯口,總是這樣被遺忘,想說的話總是要淹沒在胸腔。
但,或許,有個人不是?
幽幽地嘆了口氣。就在這個時候,電話鈴驀地響了起來,她直覺地跳起來。這麼晚了,是誰?會是誰呢?
手指顫抖地握住聽筒。
裡面是個男人的聲音,口氣很急,她屏住了呼吸,“壞事了,那丫頭居然選在這個時段在電視臺直播,現在,所有記者都去了‘大富豪’,怎麼辦?”
電視直播?大富豪?
怎麼回事?
“喂?倪夫人?倪夫人?”
倪喃“砰”的一聲摔了電話,拿起遙控器一陣猛按,電視轉到本地臺。
畫面定格。
那一瞬間,看到熟悉的容顏,她幾乎是欣喜若狂的。
晴兒,是晴兒!
呵,她還是那麼漂亮。
只是——
忍不住皺了皺眉。
那件黑色晚禮服,太暴露了吧?連小腿都遮不住,更何況,還有露出來的整片肩頸和臂膀,要想不引人遐思都難。
她開始覺得難過,覺得委屈,為沈楚。
然而,杜雁晴開口說的第一句話,卻著實讓她愣住了。
“大家好,我是杜雁晴,感謝大家最近對我個人和我的家庭的不幸所給予的支持和關注,謝謝大家。同時,也代表我的丈夫,感謝大家對他的理解和同情。”
鏡頭轉開,打到人群裡,漸漸拉近,突顯出一張蒼白呆板的臉,低垂著眉眼,有些軟弱,有些無奈。
倪喃的心尖銳地痛了一下。
哦,沈楚,沈楚,那般才氣橫溢的沈楚,那般善良無爭的沈楚,你怎麼可以?怎麼可以把自己陷入這樣難堪的境地?
煩躁地踱了兩步,又定住,瞪著電視屏幕,杜雁晴那嬌柔的聲音還在娓娓訴說:“我父親,原本是音樂學院的教授,而我的丈夫,原本是父親的得意弟子,七年前,他以自己的才華取得了去維也納深造的機會,可是……”
倪喃的腦子“嗡”地一響,亂成一鍋粥。七年前,七年前,七年前,沈楚以自己的才華取得了去維也納深造的機會。
可是……可是……
她聽不清楚,晴兒的身影那麼遙遠,那麼模糊,她的嘴巴在動,可是,她在說什麼呢?
倪喃捂住耳朵,用力甩了甩頭,呵,聽見了。
晴兒在說:“可是,她仍然不甘心,七年之後,又來破壞我們的家庭。”
是誰?
誰不甘心?誰要破壞她的家庭?
於是,那個在學校裡為她指路的小男孩被帶了出來,男孩子怯怯地指著一張照片說:“就是這個姐姐,這個姐姐到學校裡找過沈老師。”
於是,晴兒笑了,笑得好嫵媚。
於是,照片被鏡頭放大了,照片裡的人居然是她,是她自己。
怎麼回事呢?
倪喃捧住腦袋。
她又覺得頭痛了,跟七年前,和母親大吵一場的那一次一模一樣,痛得厲害。
可是,她不想再住一次療養院了呀。
那麼,求你不要再痛吧?求你了!
她捧住腦袋,跌坐進沙發裡。
晴兒的面孔變得那麼陌生,還有那一群熱情高漲的人,啊?為什麼沒有她熟悉的人?
他們對著她的照片指指點點,說什麼呢?
沈楚在哪裡?為什麼不站出來?
她想起從前,隨便什麼人在沈楚面前說她一個不是,他一定第一個跳起來維護她。
如今,記憶猶在,而記憶中的人呢?
那個人,去了哪裡?
倪喃眼眶一紅,但,她不能哭,不能哭。
她對自己說,她沒做過她怎麼能哭呢?她不能哭,不能只是站在這裡,隔著屏幕,看著那張呆板無所措的容顏哭。
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