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阿嚏!”
奇怪,宿醉引發的居然不是頭痛,而是鼻塞?
麥嘉璇從亂七八糟的揹包裡準確無誤地抽出面紙,覆上微微發紅的鼻頭。
“咳……呵呵……”隱忍的笑聲來自對面那個金光燦燦的男人嘴裡。
“怎麼?沒見人感冒嗎?”嘉璇用力擠一下鼻子。絲毫不顧及四面八方投射過來的豔羨的目光。
莫非這世上已不再是帥哥美女的天下,而被庸俗如我輩者佔領?嘉璇又抽出張面巾紙。
“感冒是沒什麼稀奇,但,不在我老姐面前卻仍端莊得像個淑女的麥嘉璇,就很有些稀奇了。”江馳俊促狹地挑一挑眉。
咖啡杯在他的手中輕輕轉動,手指上碩大的方戒在窗外陽光的折射下,幻化出五彩的光芒。她聽到極低的吸氣聲來自咖啡廳的某個角落。
“小舅舅,你到底懂不懂得什麼叫做收斂?”
像他這麼招搖的男人居然還能平平安安地活到現在,而且從未被人打過劫,這算不算是一項奇蹟?
“收斂?就是戴上假面具嗎?”
“什麼?”
江馳俊搖一搖頭,笑道:“我富有,為什麼要裝窮?我滿身銅臭,為什麼要塗抹書香?我喜歡金黃銀白,為什麼非要躲躲藏藏以彰顯自己的清高?”他還在笑,笑得慷慨激昂,“沒錯,我是暴發戶的兒子,暴發戶的兒子就是我這樣。”
“啊——嚏——”震天的噴嚏拯救了嘉璇發癢的鼻子。最後一張面紙也被物盡其用地扔進腳下的廢紙簍裡。她才緩過一口氣來,漫不經心地問:“你剛說什麼?”
呃?搞了半天他剛剛的壯志豪言全都白說了?
江馳俊滿臉黑線。
一仰脖子,白開水一般地喝完整杯咖啡,“說吧說吧,你約我到這裡來,不會沒有任何貴幹吧?”
跟這個莫名其妙的外甥女在一起呆久了,搞不好會得內傷。
“聰明。”嘉璇嘻嘻一笑,“哪,就是你投資的那個車行,我想擴建。”
“擴建?你確定不是重建?”
嘉璇一怔,垮下臉來,“你怎麼知道?”
“你是我惟一的外甥女,你有什麼事我不知道?”江馳俊氣定神閒。
嘉璇噘嘴,使出最後手段,“才不是呢,我在小舅舅心裡哪裡比得上那些鶯鶯燕燕?”
這話也沒錯,比一個是綽綽有餘,但比上十個,二十個……她敲出來的錢當然就顯得比較單薄了。
“噓。”江馳俊難得緊張,“這玩笑以後不能開。”
“為什麼?”
他雙眉一揚,“因為這一次,你舅舅我決定只喝一瓢水了。”
“那你不是會渴死?”
“嘁。”他懶得跟小丫頭多說,丟下一張支票,起身走人。
走兩步,想想,終究不甘心,整個身子又轉回來,盯著麥嘉璇幸災樂禍的眸子,一字一句道:“小丫頭你給我聽好了,你的舅媽,名字叫做沈星河,而且,只會是沈、星、河。”
從咖啡館裡晃出來,太陽的強光即使隔著墨鏡,也囂張得令人無法忽視。
鼻腔受到嚴重威脅。她感覺喉嚨好乾,鼻子好癢,有酸酸的液體直想衝出眼眶。
是噴嚏打不出來嗎?
嘉璇用手捂住鼻子,沿著牆角一陣疾走。
關她什麼事呢?
楚振灝等待的女子是不是叫做沈星河?沈星河是不是小舅舅的女朋友?此河與彼河又是不是同一條河?這都關她什麼事呢?
她不過是偶然傾聽了一個人的秘密,又恰巧遇到一個與秘密主角相同名字的人,如此而已。
就是這樣。
不關她的事,她不管,一定不會插手管這份吃力不討好的閒事。
然而,事實是,你越想回避,越是努力撇清,那人、那物、那事……便越發地如蜘蛛吐絲般,將你越縛越緊。
電話打來的時候,楚振灝正在洗澡。
麥嘉璇不情不願地拎起聽筒,“喂?”
真是歹命,好不容易等到電視裡的男主角開始告白了,卻偏在這時候,給她添亂。
“喂?”她加重語氣,一雙眼還一眨不眨地粘在電視機上。
“哎喲,打錯了。”電話“喀”的一聲掛斷。
莫名其妙。
嘉璇翻翻白眼。
“雖然說不清你哪裡好,可在我心裡,你是無人可以替代的……”男主角深情款款地說。
丁鈴鈴……又是電話鈴響。
“喂?”煩不煩?
“好像沒有錯哦,這是楚振灝的電話,對吧?”電話那頭再度傳來那個柔媚的聲音,聽起來居然還有一絲絲興奮。
“我又沒說不是。”嘉璇沒好氣地道。
電視機裡猶然在說:“你以後的快樂,我來負責。”
“好啊。”
這麼快?
“白痴!”嘉璇嘀咕。
“嗯?你說什麼?”
“我說——”嘉璇吐吐舌頭,“楚振灝現在在洗澡,請問你是誰?找他有什麼事?方便我轉告嗎?”
難得地好言好語哪。
“喔,洗澡啊。”那女人因看不到嘉璇臉上一臉的假笑,而顯得興致勃勃,“沒關係,找你也是一樣。”
“找我?”
“對呀,就是你,你是振灝的朋友嗎?你跟他住在一起?你們在一起多久了?他有沒有跟你提起過我?”女人似乎興奮過頭。
“喂,你哪位?”問題也太多了吧?
“啊,忘了告訴你,我是振灝的媽媽。”
媽?伯母?
嘉璇倏地坐直身子,“伯母你好。”
“乖。對了,還不知道你怎麼稱呼?”
“麥嘉璇。”
“小麥,很高興認識你。”
又是小麥?果然是兩母子。
嘉璇無力。
“我也是。”
“振灝那孩子還好相處吧?他有沒有欺負你?對你好不好?”真難得,那個古板難纏的兒子居然也交了女朋友。
好相處?怎麼會?
嘉璇撇撇嘴,“他那個人,蠻牛一樣,又固執又難纏,而且,還有一個非常非常不討人喜歡的口頭禪。”
“是嗎?”楚母莞爾。這小姑娘可真坦白。
“您不知道?”嘉璇凝起表情,“他一不高興就會說:你給我出去!”從鼻腔裡哼出來的聲音誇張得過分。
楚母噴笑出聲,“對呀,那孩子就是那樣的,不肯輕易吭聲,一開口就氣得人要命。不過呢,他若還肯跟你說話,就證明他還在乎你呀。”
“他在乎我?”我怎麼不知道?
“別說伯母不幫你喲,我有辦法讓他更喜歡你哦!”
“嗄?”
“你一定不知道,明天就是振灝的生日,對不對?”
“呃……不知道……”可是,他的生日與她什麼相干?
“不要忘記了哦,要記得幫他好好慶祝,他一定會感激得不得了。”
好恩賜的語氣喔。她是不是要表現出受寵若驚的樣子,才不枉楚母的這一番好意?
可惜——
“我想我……”
“就這麼說定嘍,不必太感激我。”楚母說完便掛了電話,剩下麥嘉璇一個人呆呆地拎著話筒。
她的話還沒有說完咧。
“誰的電話?”楚振灝衣著整齊地走出來,如果不是洗過的頭髮半乾,服帖在光潔的額頭上,嘉璇會以為他剛剛不是在洗澡,而是參加完某個宴會。
“怎麼?”她的目光讓他不自在地低頭看了看自己,一切完好,沒什麼不妥。
“啊,沒什麼。”嘉璇嘻嘻一笑,擱下聽筒,“我只是覺得你用的沐浴露好好聞哦,是什麼牌子的?”
他的臉迅速漲紅。
咦?好好玩。
嘉璇趴在沙發背上,叫住他正要回房的腳步:“喂!”
“幹嗎?”不情不願。
她一手撐著下頜,笑出滿臉柔情,“振灝?”
“什……麼……”他脊背僵直,兜住一身雞皮疙瘩。
“我做你的女朋友,好不好?”
他沉默,半晌,轉過身,瞪她,“等你有本事考上大學再說。”
她笑容僵住,與他大眼瞪小眼。
這傢伙,太小看人了吧?
他挑眉,見她無話可說,雙手插入衣袋中,走人。
命運之輪,總在不經意的那一瞬,悄悄改變了方向。
新聞正在報道氣象,梅雨季節,連日暴雨。
楚振灝換了個握筆的姿勢,眼睛仍然盯著手上的書本。
“振灝。”時濤拉開椅子站起來,“你還不走?”
天,黑壓壓的,陰沉得可怕,眼見就是一場傾盆大雨了,誰還有心思窩在圖書館裡趕報告?
“你先走吧。”楚振灝飛快地抬一下頭,又低了回去。
“這報告也不是很急,你要交快了,教授又會說我們不用功嘍。”時濤微微一笑,帶點玩笑的口吻,企圖說服固執的楚振灝。
“怎麼會?我也只是不想把一件事擱太久而已。”
不管是人,還是一紙報告,隔一段時間,也許,就換了一種心境。
“那隨你吧。”時濤聳聳肩,收拾好桌上的資料,將準備外借的幾本書夾在腋下。
這時候,楚振灝的手機霎時響了起來。
麥嘉璇?
“小——”
“麥”字還未出口,那頭,嘉璇已連珠炮般說了起來:“我在校門口等你,三分鐘後見!”
“喂喂——”
忙音,嘟……嘟……
楚振灝傻眼。他什麼時候答應她了?
那丫頭,見風就是雨。
手指按住熟悉的號碼,要把電話撥回去,抬眼間,卻見到窗外黑沉沉的天。
“Shit!”
三分鐘哪!
他來不及細想,抓起未完成的報告衝出圖書館。
時濤瞪大眼睛,他發誓,那是他見過的,楚振灝最匆忙的背影。
為什麼會這樣吵?他為什麼會在這裡?
為什麼會被麥嘉璇煽動?
楚振灝頭痛,眼痛,耳朵痛。
KTV包房裡,那個長著一臉青春痘,穿著據說是黑社會社服的少年,在那邊大嚼檳榔,又拼命灌酒。
“不要喝了,再喝我待會扶不動你了啦。”吳悅晶隨時隨地眼圈發紅的模樣讓他想到屠刀下待宰的兔子。
而麥嘉璇聲嘶力竭的歌聲簡直就是噪聲汙染源。
“假使我漂亮,性格縱使不吃香,如明星賣相,亦惹來讚賞……”她唱得搖頭晃腦,他聽得如坐針氈。
放著好好的報告不趕,坐在這裡接收垃圾,算什麼?
楚振灝越聽越火大,窗外,雨聲嘩啦,彷彿是呼應著他的心情。糟透了,這一切都糟糕透了。
一首歌完,下一首,劉德華的《我不夠愛你》。
“該你了,你先唱。”嘉璇抓起另一隻麥克風,塞進楚振灝懷裡。
音樂響起,屏幕上打出歌詞。
“我想我不夠愛你,我不曾忘了自己,沒那麼全心投入,所以會一敗塗地。”
嘉璇推他,“別害臊了,K歌嘛,沒有人會笑你的。是不是?”後一句,她問的是曾超和吳悅晶。
“就是就是,到這裡來就是尋開心的啦,唱得越難聽越過癮。”曾超按下快放的特殊音效,剛好把嘉璇的接唱變成唐老鴨的荒腔走板,嘉璇氣得拿麥克風敲他。
吳悅晶也加入戰團。
三個人嘻嘻哈哈,打鬧做一團。屏幕上還在孤單地顯示:“不能在沒有月亮的夜裡,也不能輕易地閉上眼睛,因為你會出現,在天空或心裡……”
“幼稚。”楚振灝終於忍耐不住,起身走人。
大雨一直下。
從幽暗昏朦的KTV包房裡走出來,耳邊的笑語儷歌突然變做單調的驟雨喧譁,霓虹將他的影子投在跳躍的雨地裡,支、離、破、碎……
楚振灝疲乏地籲一口氣,伸手招了一輛出租車。
拉開車門——
“喂!楚振灝!”
玩得不亦樂乎的嘉璇終於發現少了一個人,匆匆追了出來。
“你進去吧。”楚振灝嘆氣,隔著雨幕打手勢。
她看見了,他坐入車裡,出租車發動。
一道身影衝出來,橫在車前,緊急剎車聲尖銳地劃破耳膜。
“找死啊?”司機破口大罵。
驀地銀光忽閃,“轟”地雷聲劈落。打雷了,雨勢轉遽,豆大雨滴襲擊車窗玻璃,雷聲轟轟,暴雨浙瀝。
“該死的。”楚振灝拉開車門,衝下來抓她,“你不要命了?”
他黑著臉孔,瞪大眼睛,被她嚇壞了。
嘉璇站在車頭,暴雨害她幾乎睜不開眼,看著眼前模糊的人影,越想越不明白,“你走什麼啊?你到底怎麼了?有什麼不滿你可以說啊?為什麼要一走了之?”
她做了什麼?她到底做錯什麼了?
她無非是為了讓他高興,怎麼反倒像有多勉強他似的?
“有什麼話上車再說。”他拉她,“走——”
“上什麼車?”她撥開他的手,動了氣,“你為什麼一定要用這種態度做人,到哪裡都戴著一副面具?”
總是把自己藏起來,像一隻鴕鳥,看不到別人的關心,更拒絕他人親近。
“你身上都淋溼了。”
楚振灝脫了外套頂在她的頭上。
大雨嘩嘩,天空電閃雷鳴。
他不再說話,也不堅持去拉她。
兩個人,立在雨地裡,彼此對著彼此,某種詭異的氣氛在暗暗騷動。
怎麼搞的?她剛剛不是還氣得要死?
可現在,一件帶著重量的外套溼漉漉地擋住了她半邊視線,居然也同時擋住了她心頭微微冒起的不快。
她其實,是那麼希望看到他開心的啊。
嘉璇怔怔地,傻望著他。
“嘀——”刺耳的喇叭聲橫切過來,司機不耐煩地伸出腦袋,“你們到底走不走?”
“走。”楚振灝吸一口氣,牽起她的手。
這一次,她沒有掙扎,而是很小心很小心地道:“我們還沒有唱生日歌,你還沒有切蛋糕。”
生日?蛋糕?
楚振灝一震,訝然回望著她。
是他的生日?
他忘記了,他根本不記得自己也有生日。
每一年,他只記得一天,要給一個女孩帶去歡樂,那一天,是她的生日。
楚振灝站在那裡沒有動。
他心情激動,心緒複雜,除了十年前的沈星河,再沒有人這麼溫柔地對他說過話,而他,最拒絕不了的就是溫柔。
她為什麼要對自己這麼好?為什麼偏偏要感動他?
驟雨初歇,積水滿地。
紅色計程車靠邊停,漂亮的白色高跟鞋踏出來,又迅速縮了回去。
“怎麼了?”楚振灝從另一邊下車,甩上車門。
來不及排掉的雨水積在馬路中間,溼了他的褲管。
“沒什麼啦,走吧。”嘉璇脫掉高跟鞋,拎在手指之間。
他望一眼她赤裸的腳,她滿不在乎地笑。
他轉身朝著對面大廈走,她跟在後面,好幾次偷瞧他的臉色。
他下頜繃緊,表情制式,眼色卻很複雜。
她猜不出他心裡在想些什麼,卻被他糅合了矛盾不安與掙扎的一雙眼所吸引。
是不是揹負了一個人的秘密,他的喜怒哀樂也會一併成為你的包袱?
是不是?
是因為這樣,她才會覺得,眼前的這個男人讓她越來越迷惑,越來越緊張?
她忽然有些瞭解了,為什麼母親會在父親面前誠惶誠恐地偽裝成一個淑女。是因為愛一個人,才想牽引他的目光,才想把自己塑造成他最喜歡的模樣。
那麼,沈星河到底是什麼樣的一個人?為什麼她會忘了十年前的約定,而在十年後投入另一個男人的懷抱?
這些,她應該告訴他嗎?告訴楚振灝,在他生日的這一天。而他,是會更加開心,還是更加絕望?
一向爽快不拘的麥嘉璇,變得患得患失,變得從未有過的猶豫忐忑起來。
楚振灝突然停住腳步,回頭望她。
她一怔,發燙的臉不知不覺染紅了夜色。
他看她傻傻望著自己,手上還拎著他送給她的白皮鞋,心中一軟,彷彿被一團暖流擊中。
他嘆一口氣,轉過身去,蹲下,“上來。”
“嗄?”瞪著後那片寬闊的脊背,傻掉的嘉璇更傻了。
慢慢地喜歡上一個人,再聰明的人也會變成傻瓜。
他回頭,眸中覷著笑意,“喂,上來啊。”
“喔。”嘉璇攀上去。
他站起身,她環住他的頸子,心融得一塌糊塗。
不說了,什麼都不想告訴她,對於他來說,是好消息,還是壞消息?她再也不想去揣測。她的私心,不願說,只想這樣默默地陪著他,打也好,鬧也罷,被他埋怨,挨他罵,她都——甘之如飴。
漸漸地,心思明瞭;漸漸地,不再那麼討厭父親。也許,他也只是一隻,如同楚振灝般的,被溫柔陷阱網住的獸。
或許,有一天,他也會如同父親一般清醒過來,但,那又怎樣?她已先沈星河一步,擁有過她和他,最燦爛的年華。
“阿嚏!”一聲。
嘉璇擦著頭髮,嘀咕:“不知道是誰在想我?”
“阿嚏。”又一聲。
“完了,一定是曾超和悅晶在罵我啦。”再用力地搓乾淨頭髮。
“阿嚏!”三聲。
第三個噴嚏代表什麼?
“你感冒了。”
“嗄?”嘉璇抬起頭來,沒料到楚振灝就在眼前,毫無防備的,心跳一下子失序。
“我洗完了,該你了。”她頭一低,急急從他身邊擦過。
他蹙眉,想要說什麼,卻又忍住了。今晚的麥嘉璇有些反常,大概,她仍然在生他的氣吧。他想。
關上洗手間的門,洗髮水混合著沐浴露的香氣,幽幽地飄蕩在鼻內,白色瓷磚沾著一根烏黑的髮絲,長長的。他用手指拈起來,髮絲柔軟地蜷成曲狀,他想象著剛才她用毛巾搓揉頭髮的樣子,一陣心緊,身體熱了。
“叩。”敲門聲禮貌而遲疑。
他趕緊打開蓮蓬,水聲嘩嘩,連他自己的聲音聽起來都那麼不真切,“什麼事?”
“好像沒有煤氣了。”
他一怔,嘆氣,“等一會兒我們出去吃。”
她聽著,沒有說話。
他聽到她遠去的腳步聲。低頭,看到原本拈在手心的髮絲順著流水打著旋兒衝進下水道。
楚振灝困惑了,有那麼一瞬,他感到後悔了。她替他過生日,他不該堅持要離開,不該不領情,不該傷她的心。
他替她感到心疼,他開始厭惡自己。
他瞪著瞪著,覺得自己的心,也起了旋,在不停地打轉……再打轉……
原來所謂的出去吃,就是到陽臺外面吃。
楚振灝洗完澡後,嘉璇叫來的披薩也送到了。熱騰騰、香噴噴,映著頭頂的月光,腳下的霓虹。再加一張小方桌,兩把藤椅,他居然不知道,在自己生活了好幾年的單身宿舍裡,還能感受到家的味道。
“我知道你不喜歡出去吃,所以就自作主張……”
糟!楚振灝的樣子看起來那麼激動,她是不是又做錯了什麼?嘉璇咬住下唇,她總是這麼衝動,卻忘了自己其實並不太瞭解他的喜好。
“你是不是覺得我這個人很難相處?”楚振灝抓抓頭髮,揀張藤椅坐下來,大口大口豪邁地吃著披薩。
“呃?”
“你是不是覺得我這個人特別造作討人厭?”他抬頭看她。被手指抓亂的頭髮散下來,遮住光潔的額頭,看起來有些孩子氣。
“不、不是……”
“那你是怕我?”
“我沒、不是那樣子……”她開始結巴。一顆心糾結,不知道他到底知道了些什麼?
告訴他吧。
跟他說吧。
她用力深吸幾口氣,結果開口的時候還是說:“披薩好吃嗎?”
“好吃。”他孩子氣地笑。
她又覺得自己做得是對的。喜歡一個人並沒有錯,喜歡他,就是盼他高興,怕他傷心,討好他的同時,又好像討好了自己。他的喜怒哀樂,她太關心後,漸漸變成自己的喜怒哀樂。這份感動,這些領悟,點點滴滴,都是遇見楚振灝之後開始的。“謝謝你。”他誠心誠意地說。
他目光坦蕩,害她又覺得自己像一個罪犯。深心裡折磨,愈纏愈緊,她想要解脫,衝口而出:“我喜歡你,你跟我交往吧。”
一氣說完,看他嘴角的笑並沒有減少,她鬆一口氣,罪惡情緒一去,得意喜悅瀰漫眼底。
“你跟十年前的我一樣。”他嘴邊笑意加深。
“那代表什麼?”到底是答應還是不答應?
“勇氣可嘉!”他的眼睛黯淡下去,眼神恍惚,彷彿是在追憶些什麼,“十年前,我也跟一個女人說過同樣的話。”
“沈星河嘛,我知道。”嘉璇嘟囔。
他笑笑,揉她的發,“那時候的我,比你還要憤世嫉俗。”
“嗄?”她瞠大眼睛,被他的話語所吸引。
他抬起頭,看著大雨洗過的夜空,“我爸媽在我十二歲那年離婚,爸娶了新的女人,媽要出國,把我丟在鹽城外婆家。在那裡,我是一個讓所有大人頭疼的孩子,我以為自己根本不應該存在在這個世界上,所以,我恨身邊的每一個人。看到別人笑,我會讓他哭,看到別人哭,我會讓他哭得更兇。這樣待了一年,暑假的時候,外婆家隔壁的一戶人家來了個度假的親戚,聽說,是個大學生。人人都誇她,贊她,我卻偏不以為然。那天,是她的生日,我混在人群裡,故意失手弄壞了她所有的生日禮物。外婆頭一次,伸手打了我。她一邊打一邊哭,我卻一滴眼淚也沒掉,我仇恨,恨所有為她祝福的人。為什麼,她可以擁有那麼多那麼多,而我,卻連最起碼的父母親人都沒有?這難道,是我的錯?”
嘉璇心中一緊,為他的遭遇紅了眼眶。原來,家庭殘破的孩子,並不只有她自己一個,“那個大學生,就是沈星河?”
“沒錯,她是星河。”他的眼睛亮過黑夜,“我原本以為,她也會如其他人一樣地討厭我,誰知,那晚,她居然帶了故事書來看我。她是第一個在我捱打之後幫我上藥的人,她是第一個在我睡覺的時候為我讀故事書的人,她也是第一個對我說,振灝長大了要做個男子漢的人。”
“就因為這樣,所以你等她十年?”
“是。”她的眼神多不可思議,彷彿看他有多傻的樣子。
“呵——”嘉璇笑,心頭一塊大石落地,“十年前,她多大?你多大?那根本就只是戀母情結嘛。”
“不是。”她譏諷的語氣令他生氣,“星河是這一輩子對我來說最重要的人!”
嘉璇怔一怔,臉色有些難看,“既然是這樣,你為什麼不去找她?”
他搖頭,“我找過,可是,找不到。”外婆去世了,鄰居搬走了,那一年的暑假成為他記憶裡最甜蜜的回憶。
嘉璇靠向藤椅背,這人固執得可笑,卻又遲鈍得可憐,“你難道沒有想過,她或許已經忘了你嗎?”
他瞪著她,神情倏轉陰沉。
嘉璇挑眉,“你也想過的,是不是?你心裡其實也是這麼想的,只是你自己不肯承認而已。”
要記得十年前一個小毛頭的承諾,真的很難很難。
楚振灝繃緊臉不語。
他在內心裡思量自己的感情。
“其實,人在落難的時候,都希望出現一個拯救自己的天使,而沈星河,不過是恰巧出現在你落難的時候罷了。”
就好像楚振灝,何嘗不是她灰茫天空裡的一道彩虹?
她深有感觸的語氣逗笑楚振灝,“看樣子,你倒是個戀愛專家。”
“呃。”嘉璇愣了一下,尷尬得臉紅耳熱,“我……”要告訴他自己從來沒有戀愛過嗎?打死她也不會承認。
剛好一聲“阿嚏”,如天使一般降臨,解救她脫離苦難的深海。
楚振灝蹙眉,“感冒了還頂著溼發吹風,很容易頭痛的。”他說著,起身去拿吹風機。
嘉璇籲一口氣,感覺到肚餓,抓起披薩大口大口咀嚼。
他踅返,看她滿手油膩,嘆一口氣,站在藤椅後面,抓起她一撮頭髮,幫她吹乾。
吹風機嗡嗡響,她的心怦怦跳,如果,永遠沒有沈星河這個人,他們是不是可以就這樣地老天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