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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啊——阿嚏!”

    奇怪,宿醉引發的居然不是頭痛,而是鼻塞?

    麥嘉璇從亂七八糟的揹包裡準確無誤地抽出面紙,覆上微微發紅的鼻頭。

    “咳……呵呵……”隱忍的笑聲來自對面那個金光燦燦的男人嘴裡。

    “怎麼?沒見人感冒嗎?”嘉璇用力擠一下鼻子。絲毫不顧及四面八方投射過來的豔羨的目光。

    莫非這世上已不再是帥哥美女的天下,而被庸俗如我輩者佔領?嘉璇又抽出張面巾紙。

    “感冒是沒什麼稀奇,但,不在我老姐面前卻仍端莊得像個淑女的麥嘉璇,就很有些稀奇了。”江馳俊促狹地挑一挑眉。

    咖啡杯在他的手中輕輕轉動,手指上碩大的方戒在窗外陽光的折射下,幻化出五彩的光芒。她聽到極低的吸氣聲來自咖啡廳的某個角落。

    “小舅舅,你到底懂不懂得什麼叫做收斂?”

    像他這麼招搖的男人居然還能平平安安地活到現在,而且從未被人打過劫,這算不算是一項奇蹟?

    “收斂?就是戴上假面具嗎?”

    “什麼?”

    江馳俊搖一搖頭,笑道:“我富有,為什麼要裝窮?我滿身銅臭,為什麼要塗抹書香?我喜歡金黃銀白,為什麼非要躲躲藏藏以彰顯自己的清高?”他還在笑,笑得慷慨激昂,“沒錯,我是暴發戶的兒子,暴發戶的兒子就是我這樣。”

    “啊——嚏——”震天的噴嚏拯救了嘉璇發癢的鼻子。最後一張面紙也被物盡其用地扔進腳下的廢紙簍裡。她才緩過一口氣來,漫不經心地問:“你剛說什麼?”

    呃?搞了半天他剛剛的壯志豪言全都白說了?

    江馳俊滿臉黑線。

    一仰脖子,白開水一般地喝完整杯咖啡,“說吧說吧,你約我到這裡來,不會沒有任何貴幹吧?”

    跟這個莫名其妙的外甥女在一起呆久了,搞不好會得內傷。

    “聰明。”嘉璇嘻嘻一笑,“哪,就是你投資的那個車行,我想擴建。”

    “擴建?你確定不是重建?”

    嘉璇一怔,垮下臉來,“你怎麼知道?”

    “你是我惟一的外甥女,你有什麼事我不知道?”江馳俊氣定神閒。

    嘉璇噘嘴,使出最後手段,“才不是呢,我在小舅舅心裡哪裡比得上那些鶯鶯燕燕?”

    這話也沒錯,比一個是綽綽有餘,但比上十個,二十個……她敲出來的錢當然就顯得比較單薄了。

    “噓。”江馳俊難得緊張,“這玩笑以後不能開。”

    “為什麼?”

    他雙眉一揚,“因為這一次,你舅舅我決定只喝一瓢水了。”

    “那你不是會渴死?”

    “嘁。”他懶得跟小丫頭多說,丟下一張支票,起身走人。

    走兩步,想想,終究不甘心,整個身子又轉回來,盯著麥嘉璇幸災樂禍的眸子,一字一句道:“小丫頭你給我聽好了,你的舅媽,名字叫做沈星河,而且,只會是沈、星、河。”

    從咖啡館裡晃出來,太陽的強光即使隔著墨鏡,也囂張得令人無法忽視。

    鼻腔受到嚴重威脅。她感覺喉嚨好乾,鼻子好癢,有酸酸的液體直想衝出眼眶。

    是噴嚏打不出來嗎?

    嘉璇用手捂住鼻子,沿著牆角一陣疾走。

    關她什麼事呢?

    楚振灝等待的女子是不是叫做沈星河?沈星河是不是小舅舅的女朋友?此河與彼河又是不是同一條河?這都關她什麼事呢?

    她不過是偶然傾聽了一個人的秘密,又恰巧遇到一個與秘密主角相同名字的人,如此而已。

    就是這樣。

    不關她的事,她不管,一定不會插手管這份吃力不討好的閒事。

    然而,事實是,你越想回避,越是努力撇清,那人、那物、那事……便越發地如蜘蛛吐絲般,將你越縛越緊。

    電話打來的時候,楚振灝正在洗澡。

    麥嘉璇不情不願地拎起聽筒,“喂?”

    真是歹命,好不容易等到電視裡的男主角開始告白了,卻偏在這時候,給她添亂。

    “喂?”她加重語氣,一雙眼還一眨不眨地粘在電視機上。

    “哎喲,打錯了。”電話“喀”的一聲掛斷。

    莫名其妙。

    嘉璇翻翻白眼。

    “雖然說不清你哪裡好,可在我心裡,你是無人可以替代的……”男主角深情款款地說。

    丁鈴鈴……又是電話鈴響。

    “喂?”煩不煩?

    “好像沒有錯哦,這是楚振灝的電話,對吧?”電話那頭再度傳來那個柔媚的聲音,聽起來居然還有一絲絲興奮。

    “我又沒說不是。”嘉璇沒好氣地道。

    電視機裡猶然在說:“你以後的快樂,我來負責。”

    “好啊。”

    這麼快?

    “白痴!”嘉璇嘀咕。

    “嗯?你說什麼?”

    “我說——”嘉璇吐吐舌頭,“楚振灝現在在洗澡,請問你是誰?找他有什麼事?方便我轉告嗎?”

    難得地好言好語哪。

    “喔,洗澡啊。”那女人因看不到嘉璇臉上一臉的假笑,而顯得興致勃勃,“沒關係,找你也是一樣。”

    “找我?”

    “對呀,就是你,你是振灝的朋友嗎?你跟他住在一起?你們在一起多久了?他有沒有跟你提起過我?”女人似乎興奮過頭。

    “喂,你哪位?”問題也太多了吧?

    “啊,忘了告訴你,我是振灝的媽媽。”

    媽?伯母?

    嘉璇倏地坐直身子,“伯母你好。”

    “乖。對了,還不知道你怎麼稱呼?”

    “麥嘉璇。”

    “小麥,很高興認識你。”

    又是小麥?果然是兩母子。

    嘉璇無力。

    “我也是。”

    “振灝那孩子還好相處吧?他有沒有欺負你?對你好不好?”真難得,那個古板難纏的兒子居然也交了女朋友。

    好相處?怎麼會?

    嘉璇撇撇嘴,“他那個人,蠻牛一樣,又固執又難纏,而且,還有一個非常非常不討人喜歡的口頭禪。”

    “是嗎?”楚母莞爾。這小姑娘可真坦白。

    “您不知道?”嘉璇凝起表情,“他一不高興就會說:你給我出去!”從鼻腔裡哼出來的聲音誇張得過分。

    楚母噴笑出聲,“對呀,那孩子就是那樣的,不肯輕易吭聲,一開口就氣得人要命。不過呢,他若還肯跟你說話,就證明他還在乎你呀。”

    “他在乎我?”我怎麼不知道?

    “別說伯母不幫你喲,我有辦法讓他更喜歡你哦!”

    “嗄?”

    “你一定不知道,明天就是振灝的生日,對不對?”

    “呃……不知道……”可是,他的生日與她什麼相干?

    “不要忘記了哦,要記得幫他好好慶祝,他一定會感激得不得了。”

    好恩賜的語氣喔。她是不是要表現出受寵若驚的樣子,才不枉楚母的這一番好意?

    可惜——

    “我想我……”

    “就這麼說定嘍,不必太感激我。”楚母說完便掛了電話,剩下麥嘉璇一個人呆呆地拎著話筒。

    她的話還沒有說完咧。

    “誰的電話?”楚振灝衣著整齊地走出來,如果不是洗過的頭髮半乾,服帖在光潔的額頭上,嘉璇會以為他剛剛不是在洗澡,而是參加完某個宴會。

    “怎麼?”她的目光讓他不自在地低頭看了看自己,一切完好,沒什麼不妥。

    “啊,沒什麼。”嘉璇嘻嘻一笑,擱下聽筒,“我只是覺得你用的沐浴露好好聞哦,是什麼牌子的?”

    他的臉迅速漲紅。

    咦?好好玩。

    嘉璇趴在沙發背上,叫住他正要回房的腳步:“喂!”

    “幹嗎?”不情不願。

    她一手撐著下頜,笑出滿臉柔情,“振灝?”

    “什……麼……”他脊背僵直,兜住一身雞皮疙瘩。

    “我做你的女朋友,好不好?”

    他沉默,半晌,轉過身,瞪她,“等你有本事考上大學再說。”

    她笑容僵住,與他大眼瞪小眼。

    這傢伙,太小看人了吧?

    他挑眉,見她無話可說,雙手插入衣袋中,走人。

    命運之輪,總在不經意的那一瞬,悄悄改變了方向。

    新聞正在報道氣象,梅雨季節,連日暴雨。

    楚振灝換了個握筆的姿勢,眼睛仍然盯著手上的書本。

    “振灝。”時濤拉開椅子站起來,“你還不走?”

    天,黑壓壓的,陰沉得可怕,眼見就是一場傾盆大雨了,誰還有心思窩在圖書館裡趕報告?

    “你先走吧。”楚振灝飛快地抬一下頭,又低了回去。

    “這報告也不是很急,你要交快了,教授又會說我們不用功嘍。”時濤微微一笑,帶點玩笑的口吻,企圖說服固執的楚振灝。

    “怎麼會?我也只是不想把一件事擱太久而已。”

    不管是人,還是一紙報告,隔一段時間,也許,就換了一種心境。

    “那隨你吧。”時濤聳聳肩,收拾好桌上的資料,將準備外借的幾本書夾在腋下。

    這時候,楚振灝的手機霎時響了起來。

    麥嘉璇?

    “小——”

    “麥”字還未出口,那頭,嘉璇已連珠炮般說了起來:“我在校門口等你,三分鐘後見!”

    “喂喂——”

    忙音,嘟……嘟……

    楚振灝傻眼。他什麼時候答應她了?

    那丫頭,見風就是雨。

    手指按住熟悉的號碼,要把電話撥回去,抬眼間,卻見到窗外黑沉沉的天。

    “Shit!”

    三分鐘哪!

    他來不及細想,抓起未完成的報告衝出圖書館。

    時濤瞪大眼睛,他發誓,那是他見過的,楚振灝最匆忙的背影。

    為什麼會這樣吵?他為什麼會在這裡?

    為什麼會被麥嘉璇煽動?

    楚振灝頭痛,眼痛,耳朵痛。

    KTV包房裡,那個長著一臉青春痘,穿著據說是黑社會社服的少年,在那邊大嚼檳榔,又拼命灌酒。

    “不要喝了,再喝我待會扶不動你了啦。”吳悅晶隨時隨地眼圈發紅的模樣讓他想到屠刀下待宰的兔子。

    而麥嘉璇聲嘶力竭的歌聲簡直就是噪聲汙染源。

    “假使我漂亮,性格縱使不吃香,如明星賣相,亦惹來讚賞……”她唱得搖頭晃腦,他聽得如坐針氈。

    放著好好的報告不趕,坐在這裡接收垃圾,算什麼?

    楚振灝越聽越火大,窗外,雨聲嘩啦,彷彿是呼應著他的心情。糟透了,這一切都糟糕透了。

    一首歌完,下一首,劉德華的《我不夠愛你》。

    “該你了,你先唱。”嘉璇抓起另一隻麥克風,塞進楚振灝懷裡。

    音樂響起,屏幕上打出歌詞。

    “我想我不夠愛你,我不曾忘了自己,沒那麼全心投入,所以會一敗塗地。”

    嘉璇推他,“別害臊了,K歌嘛,沒有人會笑你的。是不是?”後一句,她問的是曾超和吳悅晶。

    “就是就是,到這裡來就是尋開心的啦,唱得越難聽越過癮。”曾超按下快放的特殊音效,剛好把嘉璇的接唱變成唐老鴨的荒腔走板,嘉璇氣得拿麥克風敲他。

    吳悅晶也加入戰團。

    三個人嘻嘻哈哈,打鬧做一團。屏幕上還在孤單地顯示:“不能在沒有月亮的夜裡,也不能輕易地閉上眼睛,因為你會出現,在天空或心裡……”

    “幼稚。”楚振灝終於忍耐不住,起身走人。

    大雨一直下。

    從幽暗昏朦的KTV包房裡走出來,耳邊的笑語儷歌突然變做單調的驟雨喧譁,霓虹將他的影子投在跳躍的雨地裡,支、離、破、碎……

    楚振灝疲乏地籲一口氣,伸手招了一輛出租車。

    拉開車門——

    “喂!楚振灝!”

    玩得不亦樂乎的嘉璇終於發現少了一個人,匆匆追了出來。

    “你進去吧。”楚振灝嘆氣,隔著雨幕打手勢。

    她看見了,他坐入車裡,出租車發動。

    一道身影衝出來,橫在車前,緊急剎車聲尖銳地劃破耳膜。

    “找死啊?”司機破口大罵。

    驀地銀光忽閃,“轟”地雷聲劈落。打雷了,雨勢轉遽,豆大雨滴襲擊車窗玻璃,雷聲轟轟,暴雨浙瀝。

    “該死的。”楚振灝拉開車門,衝下來抓她,“你不要命了?”

    他黑著臉孔,瞪大眼睛,被她嚇壞了。

    嘉璇站在車頭,暴雨害她幾乎睜不開眼,看著眼前模糊的人影,越想越不明白,“你走什麼啊?你到底怎麼了?有什麼不滿你可以說啊?為什麼要一走了之?”

    她做了什麼?她到底做錯什麼了?

    她無非是為了讓他高興,怎麼反倒像有多勉強他似的?

    “有什麼話上車再說。”他拉她,“走——”

    “上什麼車?”她撥開他的手,動了氣,“你為什麼一定要用這種態度做人,到哪裡都戴著一副面具?”

    總是把自己藏起來,像一隻鴕鳥,看不到別人的關心,更拒絕他人親近。

    “你身上都淋溼了。”

    楚振灝脫了外套頂在她的頭上。

    大雨嘩嘩,天空電閃雷鳴。

    他不再說話,也不堅持去拉她。

    兩個人,立在雨地裡,彼此對著彼此,某種詭異的氣氛在暗暗騷動。

    怎麼搞的?她剛剛不是還氣得要死?

    可現在,一件帶著重量的外套溼漉漉地擋住了她半邊視線,居然也同時擋住了她心頭微微冒起的不快。

    她其實,是那麼希望看到他開心的啊。

    嘉璇怔怔地,傻望著他。

    “嘀——”刺耳的喇叭聲橫切過來,司機不耐煩地伸出腦袋,“你們到底走不走?”

    “走。”楚振灝吸一口氣,牽起她的手。

    這一次,她沒有掙扎,而是很小心很小心地道:“我們還沒有唱生日歌,你還沒有切蛋糕。”

    生日?蛋糕?

    楚振灝一震,訝然回望著她。

    是他的生日?

    他忘記了,他根本不記得自己也有生日。

    每一年,他只記得一天,要給一個女孩帶去歡樂,那一天,是她的生日。

    楚振灝站在那裡沒有動。

    他心情激動,心緒複雜,除了十年前的沈星河,再沒有人這麼溫柔地對他說過話,而他,最拒絕不了的就是溫柔。

    她為什麼要對自己這麼好?為什麼偏偏要感動他?

    驟雨初歇,積水滿地。

    紅色計程車靠邊停,漂亮的白色高跟鞋踏出來,又迅速縮了回去。

    “怎麼了?”楚振灝從另一邊下車,甩上車門。

    來不及排掉的雨水積在馬路中間,溼了他的褲管。

    “沒什麼啦,走吧。”嘉璇脫掉高跟鞋,拎在手指之間。

    他望一眼她赤裸的腳,她滿不在乎地笑。

    他轉身朝著對面大廈走,她跟在後面,好幾次偷瞧他的臉色。

    他下頜繃緊,表情制式,眼色卻很複雜。

    她猜不出他心裡在想些什麼,卻被他糅合了矛盾不安與掙扎的一雙眼所吸引。

    是不是揹負了一個人的秘密,他的喜怒哀樂也會一併成為你的包袱?

    是不是?

    是因為這樣,她才會覺得,眼前的這個男人讓她越來越迷惑,越來越緊張?

    她忽然有些瞭解了,為什麼母親會在父親面前誠惶誠恐地偽裝成一個淑女。是因為愛一個人,才想牽引他的目光,才想把自己塑造成他最喜歡的模樣。

    那麼,沈星河到底是什麼樣的一個人?為什麼她會忘了十年前的約定,而在十年後投入另一個男人的懷抱?

    這些,她應該告訴他嗎?告訴楚振灝,在他生日的這一天。而他,是會更加開心,還是更加絕望?

    一向爽快不拘的麥嘉璇,變得患得患失,變得從未有過的猶豫忐忑起來。

    楚振灝突然停住腳步,回頭望她。

    她一怔,發燙的臉不知不覺染紅了夜色。

    他看她傻傻望著自己,手上還拎著他送給她的白皮鞋,心中一軟,彷彿被一團暖流擊中。

    他嘆一口氣,轉過身去,蹲下,“上來。”

    “嗄?”瞪著後那片寬闊的脊背,傻掉的嘉璇更傻了。

    慢慢地喜歡上一個人,再聰明的人也會變成傻瓜。

    他回頭,眸中覷著笑意,“喂,上來啊。”

    “喔。”嘉璇攀上去。

    他站起身,她環住他的頸子,心融得一塌糊塗。

    不說了,什麼都不想告訴她,對於他來說,是好消息,還是壞消息?她再也不想去揣測。她的私心,不願說,只想這樣默默地陪著他,打也好,鬧也罷,被他埋怨,挨他罵,她都——甘之如飴。

    漸漸地,心思明瞭;漸漸地,不再那麼討厭父親。也許,他也只是一隻,如同楚振灝般的,被溫柔陷阱網住的獸。

    或許,有一天,他也會如同父親一般清醒過來,但,那又怎樣?她已先沈星河一步,擁有過她和他,最燦爛的年華。

    “阿嚏!”一聲。

    嘉璇擦著頭髮,嘀咕:“不知道是誰在想我?”

    “阿嚏。”又一聲。

    “完了,一定是曾超和悅晶在罵我啦。”再用力地搓乾淨頭髮。

    “阿嚏!”三聲。

    第三個噴嚏代表什麼?

    “你感冒了。”

    “嗄?”嘉璇抬起頭來,沒料到楚振灝就在眼前,毫無防備的,心跳一下子失序。

    “我洗完了,該你了。”她頭一低,急急從他身邊擦過。

    他蹙眉,想要說什麼,卻又忍住了。今晚的麥嘉璇有些反常,大概,她仍然在生他的氣吧。他想。

    關上洗手間的門,洗髮水混合著沐浴露的香氣,幽幽地飄蕩在鼻內,白色瓷磚沾著一根烏黑的髮絲,長長的。他用手指拈起來,髮絲柔軟地蜷成曲狀,他想象著剛才她用毛巾搓揉頭髮的樣子,一陣心緊,身體熱了。

    “叩。”敲門聲禮貌而遲疑。

    他趕緊打開蓮蓬,水聲嘩嘩,連他自己的聲音聽起來都那麼不真切,“什麼事?”

    “好像沒有煤氣了。”

    他一怔,嘆氣,“等一會兒我們出去吃。”

    她聽著,沒有說話。

    他聽到她遠去的腳步聲。低頭,看到原本拈在手心的髮絲順著流水打著旋兒衝進下水道。

    楚振灝困惑了,有那麼一瞬,他感到後悔了。她替他過生日,他不該堅持要離開,不該不領情,不該傷她的心。

    他替她感到心疼,他開始厭惡自己。

    他瞪著瞪著,覺得自己的心,也起了旋,在不停地打轉……再打轉……

    原來所謂的出去吃,就是到陽臺外面吃。

    楚振灝洗完澡後,嘉璇叫來的披薩也送到了。熱騰騰、香噴噴,映著頭頂的月光,腳下的霓虹。再加一張小方桌,兩把藤椅,他居然不知道,在自己生活了好幾年的單身宿舍裡,還能感受到家的味道。

    “我知道你不喜歡出去吃,所以就自作主張……”

    糟!楚振灝的樣子看起來那麼激動,她是不是又做錯了什麼?嘉璇咬住下唇,她總是這麼衝動,卻忘了自己其實並不太瞭解他的喜好。

    “你是不是覺得我這個人很難相處?”楚振灝抓抓頭髮,揀張藤椅坐下來,大口大口豪邁地吃著披薩。

    “呃?”

    “你是不是覺得我這個人特別造作討人厭?”他抬頭看她。被手指抓亂的頭髮散下來,遮住光潔的額頭,看起來有些孩子氣。

    “不、不是……”

    “那你是怕我?”

    “我沒、不是那樣子……”她開始結巴。一顆心糾結,不知道他到底知道了些什麼?

    告訴他吧。

    跟他說吧。

    她用力深吸幾口氣,結果開口的時候還是說:“披薩好吃嗎?”

    “好吃。”他孩子氣地笑。

    她又覺得自己做得是對的。喜歡一個人並沒有錯,喜歡他,就是盼他高興,怕他傷心,討好他的同時,又好像討好了自己。他的喜怒哀樂,她太關心後,漸漸變成自己的喜怒哀樂。這份感動,這些領悟,點點滴滴,都是遇見楚振灝之後開始的。“謝謝你。”他誠心誠意地說。

    他目光坦蕩,害她又覺得自己像一個罪犯。深心裡折磨,愈纏愈緊,她想要解脫,衝口而出:“我喜歡你,你跟我交往吧。”

    一氣說完,看他嘴角的笑並沒有減少,她鬆一口氣,罪惡情緒一去,得意喜悅瀰漫眼底。

    “你跟十年前的我一樣。”他嘴邊笑意加深。

    “那代表什麼?”到底是答應還是不答應?

    “勇氣可嘉!”他的眼睛黯淡下去,眼神恍惚,彷彿是在追憶些什麼,“十年前,我也跟一個女人說過同樣的話。”

    “沈星河嘛,我知道。”嘉璇嘟囔。

    他笑笑,揉她的發,“那時候的我,比你還要憤世嫉俗。”

    “嗄?”她瞠大眼睛,被他的話語所吸引。

    他抬起頭,看著大雨洗過的夜空,“我爸媽在我十二歲那年離婚,爸娶了新的女人,媽要出國,把我丟在鹽城外婆家。在那裡,我是一個讓所有大人頭疼的孩子,我以為自己根本不應該存在在這個世界上,所以,我恨身邊的每一個人。看到別人笑,我會讓他哭,看到別人哭,我會讓他哭得更兇。這樣待了一年,暑假的時候,外婆家隔壁的一戶人家來了個度假的親戚,聽說,是個大學生。人人都誇她,贊她,我卻偏不以為然。那天,是她的生日,我混在人群裡,故意失手弄壞了她所有的生日禮物。外婆頭一次,伸手打了我。她一邊打一邊哭,我卻一滴眼淚也沒掉,我仇恨,恨所有為她祝福的人。為什麼,她可以擁有那麼多那麼多,而我,卻連最起碼的父母親人都沒有?這難道,是我的錯?”

    嘉璇心中一緊,為他的遭遇紅了眼眶。原來,家庭殘破的孩子,並不只有她自己一個,“那個大學生,就是沈星河?”

    “沒錯,她是星河。”他的眼睛亮過黑夜,“我原本以為,她也會如其他人一樣地討厭我,誰知,那晚,她居然帶了故事書來看我。她是第一個在我捱打之後幫我上藥的人,她是第一個在我睡覺的時候為我讀故事書的人,她也是第一個對我說,振灝長大了要做個男子漢的人。”

    “就因為這樣,所以你等她十年?”

    “是。”她的眼神多不可思議,彷彿看他有多傻的樣子。

    “呵——”嘉璇笑,心頭一塊大石落地,“十年前,她多大?你多大?那根本就只是戀母情結嘛。”

    “不是。”她譏諷的語氣令他生氣,“星河是這一輩子對我來說最重要的人!”

    嘉璇怔一怔,臉色有些難看,“既然是這樣,你為什麼不去找她?”

    他搖頭,“我找過,可是,找不到。”外婆去世了,鄰居搬走了,那一年的暑假成為他記憶裡最甜蜜的回憶。

    嘉璇靠向藤椅背,這人固執得可笑,卻又遲鈍得可憐,“你難道沒有想過,她或許已經忘了你嗎?”

    他瞪著她,神情倏轉陰沉。

    嘉璇挑眉,“你也想過的,是不是?你心裡其實也是這麼想的,只是你自己不肯承認而已。”

    要記得十年前一個小毛頭的承諾,真的很難很難。

    楚振灝繃緊臉不語。

    他在內心裡思量自己的感情。

    “其實,人在落難的時候,都希望出現一個拯救自己的天使,而沈星河,不過是恰巧出現在你落難的時候罷了。”

    就好像楚振灝,何嘗不是她灰茫天空裡的一道彩虹?

    她深有感觸的語氣逗笑楚振灝,“看樣子,你倒是個戀愛專家。”

    “呃。”嘉璇愣了一下,尷尬得臉紅耳熱,“我……”要告訴他自己從來沒有戀愛過嗎?打死她也不會承認。

    剛好一聲“阿嚏”,如天使一般降臨,解救她脫離苦難的深海。

    楚振灝蹙眉,“感冒了還頂著溼發吹風,很容易頭痛的。”他說著,起身去拿吹風機。

    嘉璇籲一口氣,感覺到肚餓,抓起披薩大口大口咀嚼。

    他踅返,看她滿手油膩,嘆一口氣,站在藤椅後面,抓起她一撮頭髮,幫她吹乾。

    吹風機嗡嗡響,她的心怦怦跳,如果,永遠沒有沈星河這個人,他們是不是可以就這樣地老天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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