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聞「如意軒」這三個字那天,織心就已經寫妥拜帖,請田七送去。
但是她一連等了五日,卻一直沒有收到對方的迴音。
「恐怕如意軒不肯見咱們,畢竟能與如意軒做上生意的,哪個不是響叮噹的大商號!」
田七訕訕道。
然而到了第六天,正用午膳時候,繡莊門口忽然抬來一頂六人大轎,轎子在繡莊門口停下,轎簾掀起,裡頭出來一名身著青衣的中年男子。
「紅豆繡莊的當家在嗎?」男子聲調儒雅,相貌端嚴。
織心坐在店後吃飯,聽到聲音連忙出去,對方既指名當家,但是她卻不知來者是誰,於是只好問:「小女子就是紅豆繡莊當家,請問貴寶號?」
男子上下打量織心一眼,見是一名美貌足傾城的女子,似有些驚異,然轉瞬間男子已掩下駭色笑道:「如意軒,來給當家送帖子。」他雙手奉上紅帖。
織心接過來,打開一看,原來如意軒主人,邀她明日末時前往一晤。
「請先生代為轉告府上管事,柳織心必定準時赴會。」
「好!」男子道了個好字,便轉身上轎離開。
男子走後,織心站在店門前發了一會兒呆。
「送張帖子,還要坐轎嗎?如意軒竟連送帖子的人,都有這麼大的派頭!」
繡娘彩雯從裡頭走出來,嘖嘖稱奇。
「你也知道如意軒嗎?」織心轉身問她。
「當然知道。」彩雯點頭。「這幾年才掘起的商號,如意軒要的都是上品行貨,因為如此,聽說與京城繡號的關係很好,甚至經營轉手貢品!」
「這些事,你怎麼能知道?」
彩雯掩嘴笑了笑。
「這兩年,全蘇州城的繡娘,無人不知如意軒的行當,大概只有姑娘您不知道了。」
聽來,她開口問田七實在問得太遲,田七雖然肯告訴她,可她已算後知後覺。
「既然如此,如意軒自己也培育繡娘嗎?」
彩雯搖頭。
「如意軒只做轉手生意,轉手的貨物不僅僅繡品,還有茶業、瓷器、絲綢、藥材,可無論是什麼生意,如意軒只做轉手行當,他們這把算盤打得可精、可老到極了!」
「原來如此。」織心露出微笑。
「這麼說,如意軒的掌櫃是大行家?」
「就是!聽說如意軒的管事姓劉,老成油滑,劉管事上頭還有個大老闆,可誰也沒見過!」彩雯神神秘秘地說。
織心聽懂了意思。
她心底已有譜,這次拜會,該帶什麼行貨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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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晚,織心打開從京城帶來的那隻隨身箱籠,翻出壓在箱籠下頭那三隻香袋。香袋繡面上,是她親手繡的麒麟、佛手、還有如意。
這是去年她為雍竣繡的香袋,她一直收藏著,來到江南後因為日夜忙祿,從來沒有時間把香袋找出來。
然而今夜她拿出香袋細瞧一遍,這才發現,這三隻香袋是不可多得、真心切意的作品,也許正因為當時一心投入,才給了這些繡品栩栩如生的生命。
夜深人靜,月淡星稀。
看見這三隻香袋,織心還是會想到她的過去,想起她不該想起的人。
他現在好嗎?是否已經娶妻?閉上眼,她掐緊手中的香袋,憋著一口氣。
過了許久,這口氣,才長長地吐出來。
她明白,紅豆繡莊裡的繡娘,沒有一人,再能繡出這樣的作品。
這不是自矜,也不是自傲,而是現實。
她就像久困籠中的小鳥,一朝自由,第一件事不是雀躍,而是得學會獨立。然儘管現實如此,獨立並不是一件苦差事,鳥兒獨翔在空中雖然辛苦、險惡萬分,然而自由自在的環境令她的目光不再短淺,胸懷更加廣大。
她的天地不再侷限一座王府、不是市井、更不僅止於蘇州城。她的天地因為蘇繡、因為紅豆繡莊,而有了遠大的目標及理想!自從答應玉貝勒接下繡莊後,織心便下定決心拋棄過往,要讓紅豆繡莊這四字,名揚天下!即便這是個夢,是個不切實際的夢,但夢想確實能有效的令她忘卻過去,忘卻那個不該想起的人……
睜開眼,織心心意已決。
現在身處的環境,讓她看清現實。
她知道自己刺繡的手藝,比莊內任何一個繡娘都還要好,尤其是這個香袋,繡樣真情切意,繡針細密如絲。
明天,她就要拿著這三隻香袋,再挑選莊內最好的幾件繡品……
親自帶到如意軒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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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日末時,織心依照約定,準時赴約。
如意軒是一座比紅豆繡莊大出十倍的宅院。不僅氣派非凡,宅內之寬敞、宅外之堅固,簡直就像一座小城。
「來人是紅豆繡莊的大當家,柳織心,柳姑娘?」接見她的,還是昨日送帖的那名青衣男子。
「是。」織心覺得奇怪。
這人明明知道她是誰,為何還要高聲再問一遍?直到那青衣男子對著屋後的簾子看了一眼,織心才明白,那簾後有人,但那人不肯露面。
「我便是如意軒的劉管事。」青衣男子對織心道。
織心一愣。「小女子不知,管事竟親自送帖,有失遠迎。」
「不打緊,我一向喜歡親自送帖,順道看一眼你繡莊的規模。」
劉管事笑了笑,對織心道:「柳姑娘請坐。」織心在圓桌前坐下。
劉管事坐在對面,他背後正對著簾子。
他一雙精明銳利的眼,盯著眼前清麗嫻靜的佳人。
「柳當家年紀輕輕,能一肩承攬繡莊庶務,甚為不易。」
「不瞞劉管事,小女子對於經商管理沒有經驗,有許多不足,仰賴劉管事先進耆老多多指教。」
「柳當家客氣了!」劉管事露出笑容。
織心取出帶來的繡品,放在劉管事面前。
「這幾件是紅豆繡莊的繡品,請劉管事過目。」
劉管事只看一眼,就轉身送進簾後。
簾後的人接過繡品,沒有出聲。
「柳當家繡莊內,有幾名繡娘?」劉管事開始問話。
「六名。」
「一年能生產幾件繡品?」
「小件三百、中件一百、大件就要看是什麼樣的成品。」
劉管事點點頭。
「數量並不多。」
「是。我不要繡娘趕工,品質是紅豆繡莊的原則。」劉管事再點頭,微笑不語。
此時屋後簾子忽然一動,劉管事立即轉身,湊耳貼近簾子。
織心默不作聲,等了一會兒。
半晌後,劉管事終於回頭對織心道:「柳當家也看見了,劉某隻是如意軒的管事,在這簾後的大人物,才是如意軒的老闆。」頓了頓,劉管事又道:「如意軒老闆,是江南有頭有臉的人物,正為名聲太響亮、生意太多,故仇家、敵手也不少,為免招來煩惱,故不能輕易見人。這點,請柳當家見諒。」
「是,小女子明白。」織心說著,心下卻吃驚。
有人名聲響亮,反而不能見人,這點實在非常奇怪。
但世上的人,本就有各自的煩惱,千奇百怪,總不能一一理解。
「剛才大老闆指示,請教柳當家,您所帶來這十件繡品,是否都為同一名繡娘繡成?」「不是。」織心答。
劉管事點點頭,然後說:「柳當家莫介意。剛才老闆指示劉某,柳當家帶來的十件繡品,其中只有三件是上品,其他皆為俗物。雖則七件俗物樣式獨特、別出心裁,可繡工火候不及、繡針不精。」
織心沉吟了一會兒。
「老闆的意思是?」她問。
「這三隻香袋,出於同一名繡娘之手?」
「是。」
得到答案,劉管事回頭附耳再聞簾內人吩咐。
半晌後,劉管事對簾內人點頭,再伸手取回送進去的繡品,放回桌上。
劉管事對織心道:「這三件上品我們要收,其他皆不受。還有,我們不僅收這三件香袋,還要與紅豆繡莊打個契約,買定繡這香袋的繡娘。」
織心眉心已鎖,但為了繡莊前途,她還是說:「請劉管事再說清楚一點。」
「這繡娘需得每月提供貨源,並且只得售給如意軒,不得另售其他商號。」劉管事道。
織心靜靜坐著,沒再說話。
「柳當家不能立時允可?」劉管事盯著她問。
「是。」織心點頭。
「我要再想一想。」
「這位繡娘,手藝出眾,柳當家應該想方子留下她。至於我如意軒看上的,可出高價收購。」「我明白。」織心收起桌上的繡品,她站起來。
「叨擾管事,柳織心先行拜別。」劉管事也站起來。
「柳織心會好好想想,三日後定給劉管事回覆。」織心說。
劉管事點頭。「柳當家應當細考,仔細思量不錯。」他也不勉強。
他親自送織心到如意軒的門口。「劉管事請留步。」
「等候柳當家的消息。」劉管事說。
織心點頭為禮,然後才離開。
事情進行的並沒有織心想像中順利。
但也可以說,生意談得是順利的,然而對方只要她的繡品。
倘若只要她的繡品,不能算是大生意,即便高價收購,只靠她一人,既要管繡莊還要製作繡品,恐怕心力不足,仍然沒辦法為繡莊謀一條穩定的生路。織心才回到繡莊,田七就告訴她,有人送了請帖過來,請紅豆繡莊柳當家,前往一晤。
「三陽居,你聽過這個地方嗎?」合上請帖,織心問田七。
田七眯眼想了一會,然後搖頭。
「沒聽過。」
「三陽居的主人,約我明日過去拜訪,他們也要看繡品。」
「噢,那倒不錯!咱們的機會忽然多了。」田七說道,不過語調並不熱衷。
他又問:「姑娘到如意軒,結果如何?」
「我還要再想。」
「他們提出條件了?」田七喜出望外。
「是。」
「那就應該立刻答應!」田七力主。
織心沒答話,她轉身回到屋內。
田七跟進來追問:「如意軒是大買家,給的價錢絕不會低!這麼好的機會,還要再想什麼?」
「有很多事需要想。」
「時機一蹉跎,失去就不會再回來!」織心停下腳步。
「我明白,但我還是要再想想。」
田七還想開口再勸,織心先對他說:「三天後我會決定,你不必急。」
這就是說,他著急也沒用。
田七終於不再跟著織心。
他瞪著織心的背影,若有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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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日,織心來到三陽居,但這一回她什麼也沒帶。
「柳當家什麼都沒帶來嗎?」三陽居的管事有些吃驚。
「既然貴寶號主動送來請帖,必定已見過紅豆繡莊的繡品。」
她淡淡地答。管事露出笑容。「是,柳當家冰雪聰明,不過我家主人,實際上並末見過貴繡莊的繡品。」織心愣住。
但下一刻,一名男子從屋後出來,走進前廳。
織心一見到他,就什麼都明白了。「婁陽貝勒。」她福身為禮。
婁陽上前,欲伸手攙扶,然手伸到一半卻又收回。
「好久不見,織心姑娘一切安好?」他盯著眼前人兒,眼神灼熱,更勝從前。
「織心很好,多謝貝勒爺關心。」
「我一知道你來江南,就趕來見你。」他說,語聲低柔。
織心屏息。「婁陽貝勒何以知道,織心到了江南?」婁陽眯眼,似也有片刻疑惑。
「玉貝勒遣人告訴我,你到了江南。」「玉貝勒?」織心不解。
「他似乎知道什麼,可他又實在不應該知道!」婁陽依舊眯眼,深思著前因後果。
織心咬住下唇,她的迷惑比婁陽更深。
因為想不透,所以她問:「貝勒爺為何要織心到三陽居?」
「為了買你紅豆繡莊的繡品。」他笑答,英俊臉孔一掃陰霾。
「貝勒沒見過繡品,為何要買?」她問。
「只要與你有關,我便要出手協助。」他答,義無反顧。
聽見這話,織心雖感動,然而她卻不說話。
「我會給你最好條件,還能幫你打進京城商號,你可以相信我。」他說。
「織心謝過貝勒爺的好意,」
她說:「但是,我不能接受。」
婁陽的笑容凍結在嘴角。「
你已不再是巴王府女婢,我的好意,你當然可以接受。」
織心垂下眼。
「貝勒爺如果喜歡繡莊的繡品,織心可以為您赴湯蹈火,以報知遇之恩。然而如果只為織心,那麼,織心是萬萬不能接受的。」話畢,她已轉身要離開。
婁陽攔住她的去路。
「為什麼?」他的臉色變得嚴肅。
「既明白我的好意卻不接受,你已經不止一次拒絕我!」
織心看著他半晌,盈盈的水眸有千言萬語,卻只有一嘆奈何。
她憂傷的眼神,讓婁陽幾乎要發狂!他只能握緊拳頭,控制自己。
「如果先遇見你,也許,我會接受。」最後,織心對他這麼說。
話說完,她就轉身離開了三陽居。
然而這句聽來就像嘆息的囈語,卻重重打在婁陽的心脈上!他只能愣在原地,久久無法動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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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後,織心再來到如意軒。
「柳當家考慮得如何?」劉管事問。
「感謝抬愛,紅豆繡莊與柳織心不能與貴寶號合作,非常遺憾。」她回答。
劉管事愣了一下,這似乎不是他意料中的答案。
「我可保證,倘若柳當家與如意軒合作,價格絕對優渥。」
「不是價格的問題。」織心平靜地說:「我原意希望為紅豆繡莊謀一條出路,如果僅為一名繡娘著想,非我所願。」劉管事沉思一會兒。
「那麼,待我請示老闆後,倘若能全面收購紅豆繡莊繡品,你我就能合作?」
「合作不能勉強,再者,這位繡娘也不能籤給如意軒。」
聞言,劉管事眯起了眼。
「這麼說來,柳當家是根本不願與我如意軒合作了?」
「雙方意願有落差,恐怕如此。」話說完,織心已準備離開。
「等一下。」簾內人忽然開口了。
織心愣住,因為在那簾後開口的,是個女人。
「生意便是為牟利,柳當家又何必意氣用事?」女人道。
織心回過身,她沒有說話,只是看著那月牙白的簾子,簾後的人雖已發出聲音,卻仍然沒有現身。
「倘若是條件不符,柳當家儘管開口,只要能辦到的,如意軒就能點頭,這也代表咱們的一點誠意。」女人又說。
「剛才我已跟劉管事說過,不是錢的問題。」
織心終於說:「要籤住這名繡娘,是不可能的。」
「柳當家既已是開門做生意,應當理解,商場如戰場,要是沒有契約、要是不能籤死有才情的繡娘,我如意軒為你抬轎,豈非不值?」織心沉吟半晌。
「我明白,所以不敢要求貴寶號順遂我的心願。」
「但是你應再慎重考慮。」簾內女人道:「雖有所失、亦有所得,對繡莊來說並無損失,反而有利,何樂不為?」
停了半晌,織心回答:「我心意已決,感謝老闆的抬愛——」「莫非這名繡娘,就是柳當家你自己?」織心愣住。
「若不是如此,柳當家何需這許多猶豫?」
「老闆慧眼,這名繡孃的確是織心。」她不否認。
「但是,即便繡娘是別人,織心還是不能籤這張契約。」女人沉默。
過了半晌才開口再問:「為什麼?」
「對紅豆繡莊來說,現在,不是時候。」她只是淡淡這麼答。
女人不再說話。
劉管事於是對織心道:「這樣,你再考慮,不必急於此時決定。」織心不再拒絕。
因為她明白,現在一味拒絕是不給人面子。
雖然她心意已決。
離開如意軒,織心的心情沉重。
三天前她滿懷希望來到如意軒,然而,世事往往不從人願,她並沒有達到目的,為紅豆繡莊爭取到好生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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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以為,她會同意的。她的繡莊經營不善,我已事先調查過,誰知道,她竟迂腐的拒絕了這麼好的生意。」女人說話時,語調有一絲輕蔑。
「她本就不是生意人,」男人的聲調低冷。
女人自簾後走出來——原來那女人竟然是孔紅玉。
「不是生意人,竟敢掌理一所繡莊,她的膽子還真不小!」孔紅玉嗤笑。
男人也走出簾後。「只要盡力去做,總有一天能柳暗花明。」雍竣道。
孔紅玉望向他。
「你好像一直在為她說話?」她眯眼,聲調媚如絲。
「畢竟如意軒的大老闆是你,倘若你想幫她,我可以成全。」她故意說。
若非知道那三隻香袋,是柳織心的繡品,她對紅豆繡莊根本一點興趣都沒有!她要柳織心繡的所有東西,目的與心態,就像當時要雍竣的香袋一樣,她早已看出那三隻香袋與雍竣的香袋,出自同一人之手,她早已知道那是柳織心的心血。
雍竣沒有表情。「你知道,我向來不干涉你辦事。」
孔紅玉咧開嘴。「為了你的她,我可以特別。」
他撇嘴。
「她不是「我的她」,她早已跟巴王府沒有任何關係。」
「但是,你還關心她。」孔紅玉眯眼說。
「她侍候我多年,關心也是人之常情。」
「可是你喜歡她。」孔紅玉又說。
他的眼,此刻轉到她臉上,眼色有些冷淡。「你想問什麼?」他道。
孔紅玉嚥了口口水,她收起笑容。「你也清楚,做生意就像上戰場,我不喜歡有人跟我作對。」
他沒說話,只冷眼看她。
「三天後,要是她再不同意,我不會讓她好過。」孔紅玉說。
她這是把話講在前頭,試探雍竣的反應。
他看她片刻。
「你明知道那三隻香袋是她所繡,又何必迂迴,用紅豆繡莊的生計,套住她的脖子?」
孔紅玉眼神略閃。「做生意,本就兵不厭詐。」她含糊解釋。
他忽然低笑。「說得好,兵不厭詐。」眯眼看她。
「要是我開始對付紅豆繡莊,你不會干涉吧?」她遲疑地問。
雍竣看了她一眼,面無表情。「當然不會。」這是他的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