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紅豆繡莊途中,織心像遊魂似地走在街道上,對未來感到茫然。
她從來不認為,經營繡莊是件容易的事,然而真正深入其中,才發現現實與理想的差距實在太大,現實人生,不是「全力以赴」四個字便能順利築夢!晌午的日頭正熾,熱得烤人。
織心走到一株樹下乘涼,稍事歇息,預備等一下直接返回繡莊。
「姑娘,要喝一杯涼茶嗎?一杯茶只要兩個銅錢。」
一名販賣苦茶的老婦挑著極重的扁擔,走到織心身邊,跟她兜售涼茶。
「好,請給我一杯茶。」織心對老婦人微笑,並且從荷包裡取出兩個銅錢。這麼熱的天,她看老婦人還要挑著重擔販茶,實在於心不忍。
婦人十分高興,立刻舀了一大杯茶,雙手奉上送給織心。
織心先將銅錢放在婦人掌心,然後才取過涼茶,喝了一口。
看到織心眉頭和鼻子縮在一起,老婦人呵呵笑。「很苦吧?這是苦茶,治百病的苦茶。」
「治百病?」
「是呀!苦茶苦,可這苦滋味兒可治體弱多病、熱病寒病、還能醫治心病!」
「心病?」織心愣住。
老婦人對她微笑,但那笑容卻好像糖漿化開,漸漸在織心眼底攪成一團漩渦狀的糊………
然後,織心忽然失去了意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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織心醒來,天色還是敞亮的、也還悶熱的。
她驚醒過來,從床上坐起來——然而她醒來的地方,是個陌生的地方。
她睡的是一張陌生的床,這裡還有陌生的牆、陌生的門,這一間陌生的屋子。
「姑娘大概熱暈了。」老婦走進來,手裡端了一碗清水。
「姑娘一定口渴,快喝了這杯清水吧!」
但織心已不敢再喝。
「這是哪裡?」她問老婦。
老婦不答,只說:「姑娘,您要再歇一歇,還是想見咱們的主子?」
織心瞪著她,這時才明白,自己被人下了迷藥。
「我什麼人都不見,只想回去。」她翻身下床。
「既然來了,請稍安勿躁。」一把女聲,從外頭傳進來。
此時門已打開,聲音跟人一起出現在織心眼前。
「柳織心,柳姑娘?」這是一個美人,卻是一個蒙面美人。
既然蒙面,為何織心能認定她是個美人?因為只消看到那雙露在面罩外的眼睛,任何人都不能否認,這蒙面的女子一定是個美人。
只是這美人臉上沒有一絲笑容,她美麗的眼就像結凍的冰霜,讓人難以親近。
「很抱歉,我必須用這種方式,請你過來。」蒙面人道。
織心鎖起雙眉,被眼前這名女子,深深迷惑住。
「你知道我的名字?」織心問她。
「不知道,就不會把你綁來了。」美人眼中露出一絲滑稽的笑意,彷佛織心問了一個可笑的問題。
然而笑容也不過一閃即逝,隨即又凍結成冰。
「說的對。」織心對她露出笑容。
蒙面人眯起眼問她:「你不怕?」
「怕什麼?」
「你被綁來這裡,既不知身在何處,更不知道我是誰,卻一點都不害怕?」
「剛才你已經跟我道過歉,如果你是壞人,懷著噁心,是不必道歉的。」織心平靜地說。
蒙面人看了她許久,然後喃喃道:「現在我總算明白,你特別在哪裡了。」
「你為何把我綁來?」織心問她。
「你不問綁你的人是誰?」「你想說,自然會告訴我。」
蒙面人竟然笑了,但那笑容也是一閃即逝。
「我沒有名字。」她說。
「沒有名字?」
織心若無其事地問:「那麼,也沒有姓嗎?」
「往後,也許我會告訴你,我姓什麼。」
織心笑。「沒有名字,也算是一個好名字。」
「好在哪裡?」
「沒有名字,就沒有人知道你是誰。不管是仇家還是敵人都不會記住你,因為你沒有名字。」織心說。
蒙面美人沉聲道:「不被記住的人,不會是任何人的仇人,也不會是任何人的朋友。」
「倘若是朋友,就算你沒名字,朋友也會記住你。」
蒙面人看她片刻。「我請你來,不是談我的名字。」她嘆息。
織心笑著道:「那麼,你想說什麼,現在可以告訴我了。」
「我要如意軒得不到的東西。」織心怔住。
「我知道,如意軒想簽下你及你的紅豆繡莊。」
看出織心的疑惑,蒙面人道:「別問我何以知道如意軒要什麼,何以知道那繡娘便是你。能在商場上立足,都有耳目。」
「是,現在我也明白了。只是,我雖明白,卻感嘆。」
「感嘆什麼?」
「感嘆自己沒有半點手段,不懂經商。」她的話讓蒙面人嗤笑。
「你不是這樣的女人。冷血、陰險,這是天生的。」
織心驚訝地看著她。
「你覺得我說話太直接,惹人討厭?」她問。
「不,我覺得你很勇敢。」織心微笑。
「因為我從來沒見過,說話這麼直接的女子。」
蒙面人眼色一濃。
「但你必須告訴我,為什麼要簽下紅豆繡莊?為什麼要簽下我?紅豆繡莊並不出名,我也毫無名氣,何以現在竟然出現兩方人馬,競相爭奪與我簽約?」
「因為,我就喜歡跟如意軒作對。」蒙面人說。
「會是你的理由,也不能說服我。」蒙面人眼中透出難得笑意。
「你明白,你的繡品不是俗物,將來大有可為。在商言商,我簽下你與紅豆繡莊,為的是牟利。」「你也知道,我拒絕瞭如意軒,何以要答應你?」
「你拒絕如意軒,不一定會拒絕我,何況,你必須顧及紅豆繡莊。再者我能出高價,比如意軒多一倍的價錢,所以你更加不一定會拒絕我。」
織心微笑。「說的有理。」
「既然有理,還需考慮?」
「給我三天時間考慮。」
「你能來到這裡,就該明白,我本不打算給你時間考慮。」
「我知道。」織心還是微笑。
「但是我也知道,現在,你改變主意了。」
蒙面人不說話,她瞪著柳織心……
用一種嶄新的眼光,重新看著柳織心。
「告訴我,你何以需用這種方式請我?」織心再問。
「你來這裡作客,不必讓如意軒知情。」蒙面人眯起眼。
「你大概還想不到,一旦如意軒得知你已與我接觸,便會不擇手段取得你的賣身契。」
織心瞪大水眸。
「驚訝嗎?」蒙面人嗤笑。「你不知道商場黑暗?」
「不,」織心笑。「我只驚訝,你居然願意給我三天時間。」
蒙面人似笑非笑。「我還未承諾你。」
「你的心已答應。」
「你何以知道我的心?」
「因為你的嘴並未拒絕。」
蒙面眼中露出淡淡笑意。「今天,是我笑的最多的一天。但願三天後,你還能再讓我笑。」「我明白。」
織心看著她說:「若不能讓你笑,到了那時,便是我要哭了。」蒙面人收起笑容。「你的確很聰明。」她淡道。
「如意軒上頭是一名女老闆,你代表的,又是何方勢力?」織心問她。
蒙面人看她,半晌,柔唇才輕吐三個字——「芝蘭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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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時被迷昏,走時還要以黑布矇住眼睛。
看來芝蘭亭行事似乎有些不光明,但織心卻不以為意。
當她從馬車上被放下時,就在城東街市附近,織心並未立即認出所在之地,直到抬頭看見「驛馬酒樓」四個大字。
驛馬酒樓是吳縣最好的酒館了。
一看到驛馬酒樓招牌,織心這才弄清,她現正在城東街市,而紅豆繡莊的方向卻在另一頭。
她出來已經一天,天色快黑,繡莊的人未等到她回去,一定很擔心。
急著趕回到繡莊,織心的腳步不覺加快幾分。
忽然間,她背後傳來一陣馬蹄。三匹快馬自後方驛馬酒樓的馬場內奔出,迅速掠過她身側……
一時間塵煙瀰漫,織心閉上眼睛,好半天睜不開眼。
直到耳邊傳來一陣馬嘶聲,她睜開眼,不意看到一對冷斂的眼神—「好久不見。」馬背上那高大英俊的男人,嘶啞地對她道。
以居高臨下之姿,男人俯望織心,當他深沉的眼望進她眸底時,就像針扎進她的心窩!織心臉色凝白,不能言語。
她已分不清是夢是真,再也想不到今生會再見他……
雍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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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下馬,輕輕巧巧,就落在她面前。
巴王爺要雍竣自小學武,老師皆為武林奇人,織心卻直到今天才看到,他下馬時竟直接騰空飛起,然後像葉子般飄然落下。
「怎麼?不認得人了?」他低笑,眸底閃過詭光。
「貝勒爺,」她疑惑。
「您為什麼在這裡?」
「我的事業在江南,難道你不知情?」
織心想起,他的確長年離京身在江南,只是這偶然的相遇,實在太突然。
「不過,今日我離開驛馬酒樓,卻是為了去見你。」他卻說。
「見我?」她一怔,心揪緊。
他跟她,還需要再見面嗎?
「縱使你現在已不是我的奴婢了,難道就不能再見面?」他像懂得讀心術。
因為這話,織心眉心深鎖。「貝勒爺找我,有事?」他低笑。
「總算不再自稱奴婢了?」她無語,臉色凝肅,無法像他那般自若,談笑風生。
因為她想到,他應該已經娶妻。
「您如何會知道,我人在江南繡莊?」她問,之後又想,這是多此一問。
他知道她在江南繡莊,必定是玉貝勒告訴他。
「到你的繡莊再說。我有話,要跟你好好敘敘。」他對她道。
敘敘?織心想不出他要對自己說什麼?
「走吧!」他忽然伸手挾住她的腰肢,隨即抱著她一躍上馬。
織心驚呼一聲。
她幾乎騰空而起!「你怕?」他已將她安穩置於馬背,有力的左臂仍緊摟她的纖腰。
她白著臉,搖頭。「不怕。」
「不怕?」他低笑。
然後,像是故意,他雙腿一夾馬腹,駿馬立即向前衝出。後方兩名隨從,隨即跟上。
織心雙肩在顫抖,他看在眼底。
她單薄的背貼緊他——顫抖地貼緊他!
「還不怕?」風馳電掣中,他貼住她耳畔低語。
她咬緊唇,仍然搖頭。「不怕。」
他一笑,再夾馬腹,駿馬似箭般射出。
「現在,怕了?」他問。
「不,」她還是說,指尖掐進了他的手臂,卻不許語調有一絲不穩。
「原來,這就是雙腳踏不到泥上的感覺。」她逞強說。
雍竣沉下眼。「好!」他將韁繩扯到最緊。
駿馬以最快速疾馳,人在馬背上,已似騰雲駕霧。
織心就要反胃,然而她仍然固執,固執著要撐到紅豆繡莊。她賭以此刻馬行的速度,她的折磨不會太久。
雍竣並未憐香惜玉。
他信她真的不怕!撇嘴,他鐵臂箝緊她纖細腰肢,一路看著她臉色煞白……
直到紅豆繡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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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七看到雍竣,顯然十分驚訝。
他雖未出聲,可織心已注意到他驚疑的臉色。
「你知道他是誰?」織心問田七。
屋後,織心在下處梳洗,好不容易才壓下強烈的反胃。
她臉色嚇人的慘白。
「姑娘,您沒事吧?」
「我沒事,」她搖頭,唇無血色。
「你知道他是誰?」她再問一遍。
此刻雍竣正坐在後堂,正在等她。
「不清楚,只看這位爺氣派非凡,我猜他定不是普通人。」田七含糊其詞。織心雖懷疑他的說法,可也沒再追問田七。
因為雍竣等在後堂,她知道,他向來沒什麼耐心。
回到後堂,織心已命人端來一壺新沏的茶水。「貝勒爺,您喝茶。」她親手為他倒茶。
「即便我已不再是你的主子,你還是這麼周到,這麼殷勤。」他隱晦的眸深深盯住她。
織心別開眼,有意無意,走到角落邊最遠的椅上坐下。
「貝勒爺要對織心說什麼?」「繡莊的生意好嗎?」他問。
「不好。」她答得太老實。
在他面前,她說不出謊話。
「既然不好,為何不答應如意軒的條件?」他提起。
織心睜大眼看他。「您怎麼會知道這件事?」他咧嘴,並未直接回答。
「依我對如意軒的瞭解,她不會輕易罷休。」
他只對她道:「為了你以及紅豆繡莊,你應該答應如意軒的條件。」她不語。
「如意軒出得起好的價錢,你不該拒絕。」他再道。
「她要買的是我,我不能答應。」她說,雙眉低蹙。
「那又如何?你做的是生意,各蒙其利,不該想太多。」
「倘若有人出價一倍,那麼我就有拒絕的理由。」
他眸色一黯。「誰能比如意軒出價,再高一倍?」
織心咬住唇。
「我不能說。」她這麼回答他。
他挑眉,半晌,淡笑。「得罪如意軒,你會嚐到苦果。」他提醒她。
「我知道,如意軒的名氣很大。」
「不僅名氣大,手段也不光明。」
織心吸口氣。「貝勒爺來,是為如意軒做說客?」
「不是。」
「那麼,貝勒爺所為何為?」
他咧嘴。
「我來,只為看你。」
織心沒有表情。
「我不再是你的貝勒爺,你也不再是奴婢。現在你跟我,只是男人跟女人。」
「我不明白您的意思。」她凝著臉,一字一句說。
他笑。
「男人看女人,你以為,是什麼意思?」
她瞪住他,一時不能反應。
「你還是婢女時,我既然無法強迫你嫁我為妾,那麼,現在我已不是你的爺,正好用男人的方式,讓你願意委身於我。」他竟然說。
織心以不可思議的眼神看著他,彷彿他瘋了。
「您已娶妻。」她一字一句道:「再說,我不嫁您,是為——」
「不管為什麼,那是過去。」他打斷她未完的話。
她屏息。
雍竣狂魅的眼色攫住了她的呼吸。
「我不再是你的爺。」他詭淡地嗄道:「我要你,再也沒有以主欺奴的顧慮。」
「我,不會嫁一個已有妻室的男人。」她說。
困難而且哽咽。
只是言詞太短,她的哽咽聽不清晰。
「我沒有要你嫁我。」他居然笑:「我也沒說,我會娶你。」
織心面無表情,咀嚼他的意思。
他撇嘴,悠悠道:「到了江南,一切跟京城不同,有些時候,也顧不上什麼禮法道德了。」
她瞪視著他,臉色凝白。
他卻咧嘴對她笑。
這笑,讓她有不樣預感……
他盯著她的眼不再冷淡,卻像惡狼正盯住一塊俎上肉——
原來,她竟然從不曾瞭解她的主子……
從不曾認識真正的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