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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歸來

    白羊王女——白瑤。

    曾經一度是匈奴王庭的禁忌。她本是白羊王的獨女,白羊部在匈奴的西面,與東面的東胡,北面的月氏同為頭曼單于所忌憚的三大勢力。

    在月氏與匈奴之間爆發戰爭的前夕,頭曼單于為了籠絡白羊王,親自攜帶奴隸、馬匹和金銖前往白羊求親。

    並允諾,白瑤閼氏雖然名義上不能成為大閼氏,但,統領後宮,非她莫屬。

    白羊王欣然應允。

    是年,年僅十五歲的白瑤嫁與比自己年長三十多歲的頭曼單于,婚宴的奢華曾經轟動一時。

    只可惜,好景不常。

    不知道為什麼,白瑤自嫁到匈奴王庭之後,便一直鬱鬱寡歡、悶悶不樂。

    起初,單于以為她思鄉心切,也陪着她散了幾回心。慢慢的,見仍無好轉,便再無心思逗她歡顏。

    王女在匈奴日漸遭受冷落。

    卻不料,半年之後,一次偶然的機會,單于終於見到白瑤那如聖山雪蓮般徐徐綻放的笑顏,只可惜,那一閃而逝的喜色並非因他而起。

    她眼中那樣柔美繾綣的眷戀之色,都只為最最不得自己歡顏的那個浪蕩子!

    單于先喜,後驚,最後統統轉化成怒!

    匈奴習俗,父死,子承母。

    如今,他還沒死,冒頓便大有取代之意。何止是一個白瑤呢?冒頓眼裏真正想要的怕不是他的大好河山吧?

    原本心存忌憚的單于,震怒之下,幾乎廢掉冒頓的太子之位。是幾乎!因為,白瑤竟然不惜用生命捍衞了冒頓。

    為了不讓事態鬧大,也為了給白羊王一個交代,王庭裏沒有任何一個人向外提起過白瑤真正的死因。

    人們只知道,白閼氏病逝的那一年,才十五歲,距離大婚僅僅只有半年多的時間!

    聽到這裏,我忽然想起第一次在馬場遇見玉閼氏的那一幕。

    不由得在心裏低低地嘆了一口氣。

    時間就在不安的等待以及不盡的猜測之中慢慢滑過。冬去春來,萬物復甦。某一日,忽然聽到帳外如雷的歡呼。

    人們奔走相告。

    匆匆而來,匆匆而去。

    阿喜娜一頭撞進帳篷裏來的時候,我還呆呆站在帳簾之後,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王妃!王妃!聽到沒有?聽到沒有?”阿喜娜撲過來搖着我的手,“回來了!太子回來了!我們勝利了!勝利了!”

    她又笑又跳。

    整整一個冬天,我幾乎以為這個伶俐的小姑娘再不會歡笑。

    淚水湧上了我的眼眶,又強忍着嚥了回去。

    這勝利……這勝利……來得太過辛苦。

    一顆心提起來太久太久,等到終於可以放下去的時候,除了安穩、安定之外,還有一種心悸的——痛!

    “王妃,我們也去瞧瞧,去寨子門口迎接太子殿下,好嗎?好嗎?”

    阿喜娜一連幾聲好嗎?激得我的心微微一跳,但是——

    我黯然搖了搖頭,“我不能去。”

    還不到時候。

    單于的旨意還沒有來。

    “沒關係的,沒關係,現在整個王庭都空了,沒有人守在外面,大家都去迎接太子了。我們出去一會兒,沒有人會發現,現在沒有人在乎這個。”

    阿喜娜的臉興奮得微微泛紅。

    我靜靜地站了一會兒,聽帳外喧天的鼓譟之聲愈來愈遠,愈來愈模糊……

    “好!”

    終於,我長長地舒了一口氣,欣然一笑,攜了阿喜娜的手,一同走出禁錮了我半年之久的囚帳!

    青綠色的地平線上,起初,只是一個小小的黑點,然後是一片,最後,變成疏疏落落的一羣。

    “來了來了!是太子的大軍!太子回來了!”

    忽然有人喊了起來,原本翹首盼望着的人羣沸騰了。

    熟悉的白底鑲着銀邊的大旗飄入人們的視線。旗幟下面,魁偉的匈奴武士們跨坐在馬背之上,肩背挺直,右手按着刀柄,在馬蹄踏起的塵土之中,緩轡前行。

    “呀!鳴鏑隊!”

    人們激動起來,你推我搡地朝前擠。

    近了,再近一些,漸漸地,已能看到當先那人臉部的輪廓。那個面容冷峻、薄唇緊抿的人,是冒頓……他是冒頓!

    我心頭一陣恍惚。

    感覺眼前彷彿是有無數的光,蹦躥着掠過,忽然腿一軟,阿喜娜及時伸手攙住了我。

    “王妃。”她有些擔心地望着我。

    我對她笑着搖了搖頭。她才意識到不妥,猛地住了口。

    幸而,沒有人注意到偷溜出來的我們。

    這時候,太子率領的南征軍已經逐步進入人們的視線,人羣異樣的沉默下來。除了最初的幾十騎之外,後面的軍隊簡直可以用慘不忍睹來形容。不是老就是弱,不是傷就是殘!

    他們拖着病體,相互攙扶,一步一喘地走在隊伍的中段。有的人斷了一條腿,殘肢捨不得丟,還綁在自己的肩上,發出難聞的惡臭。

    有的人,面目猙獰,齊額至眉至唇,切開一道長長的刀疤,皮肉翻卷,不忍卒睹。

    而有的人,看不出來傷在何處,可衣服上面的血痕,已經褪成黯淡的赭色……

    這是一支勝利的軍隊!同樣的,也是一支哀軍。

    每一個能活着回來的人,除了慶幸之外,還有着恍然不真實的虛幻感。不能置信,他們,竟然打敗了比他們強大十倍的秦軍!

    如果……如果不是最後秦兵大批撤離,他們不敢想象,最後的結果,究竟會如何?

    與其説,是他們浴血奮戰奪回了河南,不如説,是秦軍主動放棄。

    是以,每一個切切實實參與到此次戰役的人,都再也不會懷疑,冒頓就是天神之子,是被天神賜予祝福的人!

    他那樣的人,是天生的英雄,是註定要稱霸草原的!

    每一位戰士的眼中,都閃動着虔誠與信賴的光芒。

    冒頓便是在那樣的目光之中,偏腿下馬。雖然帶領着這一隊殘兵,在風雪之中跋涉了那麼久,他卻絲毫沒有疲憊的神情。

    輕振衣甲,他獨自踏着鋪在草地之上的紅毯,一步一步走向紅毯盡頭的頭曼單于。

    沉默,依然持續着。

    一股異樣的緊張在空氣中流轉、蔓延。

    我緊緊握住阿喜娜的手,一顆心彷彿要跳出胸腔。

    終於走到盡頭,冒頓立在單于馬前。

    單于不動聲色,垂目凝視着自己的兒子。

    良久——

    “父王。”冒頓雙膝跪下,趴下去伏拜。

    身後,鳴鏑戰士們齊刷刷下馬,扯着繮繩半跪在旗下。

    “辛苦了,起來吧。”單于的聲音低沉,聽不出喜怒。

    “為父王做事情,冒頓從不覺得辛苦。”

    我微微蹙了一下眉。

    單于深深地凝視着跪伏在自己腳下的冒頓,忽然,緩緩地笑了起來,“這麼多孩兒之中,偏偏就只有你同我最像!”説着,轉過頭去,從侍從手中捧着的匣子裏取出一張弓、一壺箭。

    人羣之中,吸氣之聲此起彼伏。

    人人都認得,那張雕花硬弓是單于從不離手的最心愛的武器。

    “你是我親生的兒子,從小到大,我沒有給過你什麼東西,這張弓跟了我三十年,殺敵無數。這壺箭是我特地為你做的響箭。這一次,你為匈奴立了大功,成為草原上最勇猛的英雄!日後,就讓這張弓助你的威武吧!”

    話音落地,半晌,人們似乎才回過神來,發出猛烈的歡呼:“英雄!英雄!天神之子!”

    “謝父王。”冒頓接過弓箭,捧在手中細細地摩挲。從他低垂的眉眼之中,無人能看到他的表情。

    單于終於滿意地點了點頭,雙臂一振——

    猛然間聽得鼓樂聲響,錦衣的女奴們捧着美酒和器皿從單于迎候的隊伍中逶迤而出,一一呈放於地。五光十色的織錦,金碧輝煌的金珠寶玉,無論哪一件,都足以讓人眼紅心顫。

    我聽着人羣裏發出的低低的讚歎之聲,輕輕扯了扯阿喜娜的衣袖,無聲地退了出去……

    單于的旨意到得並不是太晚。

    天還沒有全黑,我和阿喜娜已經由小小的囚帳搬回了原來金碧輝煌的王子大帳。

    帳內,似乎也沒有什麼改變。依然用貂皮、鹿角、綢緞裝飾得富麗堂皇,鋪在地上的大紅底色花紋地毯纖塵不染……

    一切,都和蕖丹在的時候,沒什麼不同。

    但我知道,必定有些什麼,和從前不一樣了。

    王庭的歡慶鼓樂之聲,整整維持了一個月,這一個月來,冒頓的威名如一陣強勁的朔風,吹遍了塞外的每一個角落。

    然而蕖丹,還是沒有消息。

    我開始變得坐立不安,有時候,遠遠望着冒頓意氣風發的笑臉,我會忍不住懷疑,到底在這件事情上,他是不是全然的無辜?

    卻還是沒有勇氣走到他的面前。

    不是因為害怕背地裏那些渴望着發生一些什麼事情的偷覷的目光,而是,這樣的猜測與隔膜,忽然讓我覺得害怕。

    連那樣生死與共的患難之情,都不可以被信賴,那麼,在這個充滿了虛偽與陰謀的王庭,我們能夠相信的,究竟還有誰?

    時光並不因為等待而放慢腳步。

    春盡的時候,王公貴族們紛紛進言,將王庭遷到黃河南岸氣候温暖、宜農宜牧的河套地區。

    單于聽後,卻始終不發一言,誰也摸不透他的心思。

    河南,那是多少匈奴人夢裏遺失的故地。當年,匈奴各部在頭曼單于的率領之下揮師南下,在那片新開闢的土地上,匈奴人第一次有了自己的撐犁孤塗大單于!

    頭曼單于被草原上的人們奉為救世主!是拯救了整個草原的大英雄!是族中萬世的王者!那段日子,曾經是他生命中最為閃光的歲月!

    然而,幾年之後,秦大將蒙恬率大軍壓境,匈奴戰敗潰逃,北渡黃河,四散着逃入草原深處。

    雖然,頑強的匈奴人迎着強勁的北風,重建了家園。但是,對於大部分匈奴人來説,惡劣的自然環境還是讓他們的生活日益潦倒、困頓。

    讓匈奴的馬匹重新踏上河南那一片肥沃的土地,便成為每個匈奴人心中熱切盼望的夢想。

    如今,機會就在眼前!

    天神之子帶領着族人重回故地,那是多麼大的榮耀。

    然而,單于卻在這個時候保持緘默,態度隱晦不明。讓所有的人茫然無所適從的同時又透着隱隱的失望與沮喪。

    那一日,我正獨自在帳中讀書。匈奴人沒有文字,所以,也並不十分看重書籍,僅有的幾冊竹簡,還是我偶然在側閼氏的庫帳中發現的,估計是和那些豔麗的綢緞一起,由中原貨商帶過來的。

    翻了幾篇《國策》,倒也看得津津有味。

    在這個物質與精神同樣貧乏的時代,有字可看,已然是最好的消遣。

    忽聽得帳外有人報説,單于派了近侍過來傳話。

    我趕緊將竹冊塞到牀下,整理衣衫起來迎接。

    原來竟是單于要單獨宣我進帳覲見。

    “啊?”乍一聽,我驚訝地張大了嘴。

    在我初來王庭的時候,單于不曾召見過我;在我獲罪被囚的時候,他也不曾單獨問罪於我。如今,在我的身份還如此曖昧尷尬的時候,他卻突然想到了我,這對於我來説,究竟是福還是禍?

    忐忑不安地踏上金帳之前的紅毯,侍從武士們夾道而立,我不敢猶豫,低着頭匆匆走過。

    在踏進金帳的時候,恰好聽到烏赫將軍的聲音,帶着一股激動的怒意,“不管他是天神還是羅剎,我只知道,太子殿下一旦當上單于,蕖丹就只有一死!”

    我心裏一個咯噔,猛地抬起頭來。

    迎面正好撞上了單于悲欣莫辨的眼神,在看到我的瞬間,裏面的光陡然亮得嚇人。

    我唬得一下子跪伏在地。

    良久,誰也不曾開口説話。

    我心裏微微生寒。

    終於,一串沉悶滯重的腳步聲退了出去,但帳內還是一片死寂。

    冷汗從我的脊背上涔涔滑落。

    “抬起頭來。”忽然,頭曼單于的聲音在顯得有些空闊的帳內響起,帶着一股疲倦的威嚴。

    我怔了一怔。

    但還是本能地仰起臉來,注視着高高在上的匈奴之王。

    這是第一次,我們如此近距離地對視。我發覺,單于也並不像我先前以為的那般英武。很顯然,此刻站在我面前的,只是一個老人。

    一個兩鬢斑白,神情有些倦怠的老人。

    那個老人微微牽了牽唇,露出一個與冒頓極為類似的譏諷的笑容,“讓我看一看,草原上最聰慧美麗的女人,能夠讓自己的夫君成為草原之王的女人,究竟是怎生模樣?”

    我想此刻,我臉上如果有笑,那笑容一定也是苦的。

    “你告訴我,我的兒子蕖丹,究竟是獵鷹?還是一隻野兔?”

    我的心劇烈地震動了一下。蕖丹……蕖丹……

    莫非,單于已經有他的消息了?

    我張了張嘴,想問,卻終究沒有勇氣問出口。

    垂眉思索了片刻,再抬起頭來時,我回視着單于挑剔的目光,心中明亮如水。其實,獵鷹也好,野兔也罷,有什麼關係呢?結局,都是一樣的。

    單于靜靜地注視着我的眼睛,久久不説話。

    半晌,在我以為他就要動怒的時候,卻只聽他低低地嘆了一口氣,“獵鷹一出世就敢搏擊風雨,野兔卻活到老也還是縮在窩裏。”

    我不敢接話,只能屏息靜氣地跪伏在地,一動也不動。

    單于也不理我,自顧自地説:“我的兩個兒子,對於你來説,一定都不陌生。”

    我心裏又是一震。

    自以為和冒頓刻意疏離,便不會引起他人非議。誰知,不過是自欺欺人而已。

    “那麼,你再告訴我,他們兩個人,誰更適合做單于?”

    這一驚,又是非同小可。

    今日,頭曼單于的每一句話,都彷彿是一把劍,劍劍刺中靶心。

    我有些招架不住。只是震驚地瞪着單于,卻不知道該説些什麼。

    “你不要試圖猜測我的想法,我要的是你的答案。”單于的聲音帶着一股冰冷的寒意。

    我用力地吸了一口氣,雖然感覺血色正一點一點從我的頰上退卻,但心裏卻激起了一股倔強的血氣。

    我的答案?

    很簡單!

    我用一種豁出去般冷定的目光注視着高高在上的王者。

    “冒、頓!”

    這是歷史!是不容改變的結局!

    再如何殫精竭慮地謀劃、枯腸刮腦地選擇,都沒用!都敵不過歷史必然的結果。

    “為什麼?”單于居然並沒有動怒。

    是啊,為什麼?

    我一時有些猶豫。

    總不能告訴單于,我是從未來的歷史書中得出的結論吧。

    “陛下應該比我更加清楚。”我遲疑地説。

    單于低下頭去,像在想着什麼心事,又像是僅僅只為了掩藏心底的某種情緒。

    過了一會兒,再抬起頭來時,他忽然笑了。

    只是那笑意未曾到達眼底,“你很好!你的確給了我你心裏最真實的答案,不虛偽,不掩飾。”

    雖然我並不能理解他微笑的含義。但,到底是一種鼓舞。

    我再不遲疑,鼓足勇氣問:“不知道陛下是不是有了蕖丹的消息?”

    “為什麼這麼問?”

    原本似乎是微笑着的眼驟然沉了下來,我在心裏低低地嘆了一口氣。

    “方才烏赫將軍説的話我都聽見了。”

    單于蹙眉,靜靜地凝視着我,半晌,直到我被他看得有些不知所措,他才收回沉思的目光,淡淡地説:“那孩子受了驚,日後,你還是多花點心思在他身上吧。”

    我深一腳淺一腳地出了金帳,腦中反覆思索着單于最後所説的那一句話。

    多花點心思在蕖丹的身上。

    這,又是何意?

    是告誡嗎?還是,僅僅只是一個父親的關切之詞?

    頭一次,我發覺,頭曼單于並不像我所以為的,只是一頭憑藉着天生的蠻勁以武力征服四方的公牛,而是一隻不動聲色的狐狸。

    老狐狸!

    想到這裏,我不由得替自己捏了一把冷汗。

    如果當時我稍微虛偽一點,逢迎一些,説些違心的謊言,那麼或許,此刻,我不是走在迎接蕖丹的路上,而是別的某些地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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