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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來兮

    按照伏琅的設想,我們輕裝便捷,至少可以將臃腫的匈奴追兵拋甩下兩日的行程。

    有了這兩日的時間,我便可以充裕地與巴圖魯做好交涉,用頭曼的人頭換回霍戈,再折轉向另一條沙路,飛赴中原。

    因為我們已熟知追兵的方向,所以完全不必擔心會被攔截追殺。

    至於巴圖魯,既然他早已有了反叛之心,當不會畏懼這一小股追兵吧?

    而伏琅,卻是不會丟下整個賀賴獨自逃命的。

    所有的一切,方方面面,俱被考慮得妥帖周詳。只等著那熟悉的散落著零星帳幕的聚落,進入我們的視線。

    我但覺歸心似箭,一路打馬狂奔,便連那被強風吹起的細密的黃沙,落了滿身滿臉,都不覺得難以忍受了。

    到了第七日,初陽方熾,當視野中的灰黃色突然變成綠色的時候,我頓時歡欣地大叫起來,那片曾經被我唾棄過無數次的荒瘠土地,此刻,卻彷彿陶公筆下的桃花源般,成為夢中的樂土。

    近了,再近一些,我放開馬韁,揮舞著手臂,高聲呼喚著“阿依瑪”的名字,衝入了籠罩在晨暉中的靜謐的聚落。那一刻,我多麼想看到那名慈祥的婦人,再度微笑著朝我伸開包容的雙臂……

    神說,人的幸福和苦難總是一半一半。如果你先嚐到了苦,那麼以後的日子便會只剩下甜。

    我不知道,是否我十六歲之前嘗過了太多太多的甜,以至於十六歲之後,便再也不曾捕捉過幸福的影子。

    快樂總是稍縱即逝。

    曾經,就在前一刻,我以為幸福與我不過是一步之遙,而等到我終於跨出了那艱難的一步,才發覺它其實離我還極之遙遠。

    我如被人打了一記悶棍般呆立當場,在我微渺模糊的記憶中,還記得,那些淡青色的炊煙,曾一縷一縷飄向天際。

    而今,血色遍染了整個村寨,嫣紅色的血跡凝固在細碎的冰凌之上,宛如在雪地上開出了粉色的花朵。

    一朵,兩朵……

    放眼望去,目之所及,一個一個如盛開的蘑菇般或潔白、或鮮豔的帳篷,帳裡、帳外、坡上、坡下……到處都是被冰雪覆蓋的屍體,男人、女人、老人、孩子……因為嚴寒,都還保持著栩栩如生的面容。

    但,他們不再呼吸,不再微笑,也不再哭泣,甚至,流乾了血也不會覺得痛苦。

    我的喉嚨像是被一隻巨大的手掐住了,只覺自己四肢百骸再沒有半絲力氣,奔波跋涉了許久許久,沒想到,到了盡頭,卻只看到一座沒有生命的死寨。

    等待著我們的,竟然就是這樣一座沉默悲涼的死寨。

    唯有沒有溫度的天光,依然靜靜地灑落在這片冰寒的土地上。不知道從什麼方向吹來的風,捲起撕裂毀朽的帳布,撲啦啦在空中翻飛、飄蕩……

    “不!”伏琅發出了猶如要撕裂自己胸肺般的悲慟吼叫。

    我的身子猛然一顫,方才如夢初醒一般回望著他。卻見他雙目赤紅,臉上肌肉痙攣,神情極為可怖。

    “伏琅。”我大聲喊他。

    他卻直如未聞,瘋狂地抽打著馬臀,猶如負傷的野狼一般衝入了村寨。

    我趕緊隨後跟上。

    一個帳篷一個帳篷地找過去……

    我的心一直沉一直沉,沉到谷底。

    幾乎是全寨覆沒了。

    阿依瑪、巴圖魯……那些或熟悉或陌生的面容……

    巴圖魯的屍體是在王帳外面找到的,他的一隻手還穿在皮袍裡,另一隻手扶在刀柄之上,看來是從睡夢中驚醒,匆匆出來迎敵的。然而,還來不及拔刀,便被人迎面一劍突刺過去,穿透了咽喉。

    在賀賴,巴圖魯本也算得上是一等一的勇士,強悍得一箭可以射穿一頭犛牛!然而,在夜襲的敵人面前,他卻連拔刀的機會都沒有。

    是什麼人?究竟是怎樣強大而狡黠的敵人,在一夜之間,覆滅了整個村寨?

    我咬著牙,在一座又一座空空如也的帳篷裡穿行。沒有!沒有!到處都沒有霍戈的身影!但是,斷肢殘臂卻隨處可見。已經分不清誰是誰的身體,唯一可以清楚地知道的,是這裡曾遭遇過大軍的洗劫。賀賴部的人們幾乎是毫無還手的餘地。

    被弩箭射死,被馬刀砍死,被絞馬索勒死……死狀歷歷在目。

    “在這裡!”陡地,伏琅冷銳的聲音從相隔幾個帳篷之外傳來。

    我的心陡然空了一下,那一瞬間,彷彿五臟六腑俱被強烈的視覺衝擊給封閉了,又像是突然陷落在一個無盡的溝壑裡面,被黑暗重重疊疊地包圍,連呼吸都被切割得支離破碎。

    不知道這樣過了多久,我才搖搖晃晃地走出帳篷。

    淡金一樣的白光晃入眼中,並不刺眼,但依然讓我覺得痛。

    好容易撐到伏琅面前,一眼看到那具拼湊起來的屍體,身上穿著東胡人的服飾,很明顯曾經有過劇烈的掙扎,臉部被砍了三刀,傷痕歷歷如新。

    我捂住嘴,眼眶驀地溼潤了,淚水如斷了線的珠子,顆顆崩落。

    就這樣了?就這樣輕易了結了生命?他怎麼可以這樣?怎麼可以?

    我頹然跪坐於地。

    崩潰的悲傷自眼底流瀉而出,再也堅持不下去了,再也不。我所做的所有一切的一切,我原以為,到最後一定會有一個圓滿的結局。

    我以為,不論多麼艱難,不論我的良心曾遭遇過怎樣嚴厲的拷問,到最後,總有一個人是懂我的。

    他一定能夠了解。

    因為最初的最初,我們曾站在掛滿白熾燈的屋頂下,傾聽過彼此的心跳。我們有相同的過去,有相似的經歷,所以,只要我們在一起,不管未來如何莫測,我們也可以微笑著攜手走過。

    然而,如今,一切都不同了。

    我所處的這個時代,這個剛剛遭遇過慘絕人寰的屠村經歷的部落,因為沒有了他,而變得毫無溫情。

    一千多年前的人,一千多年前的事,原本與我毫不相干,可為什麼……為什麼……竟能讓我如此悲傷痛苦?

    我失聲痛哭,崩潰的悲聲震響靜謐的天空。

    久久……久久……

    “郡主……”伏琅將乾硬的饢遞到我的跟前。

    我茫然抬起眼來,看著伏琅,他的眼睛空落而凜冽,像冬天裡的湖。

    我搖了搖頭,他也並不堅持,將饢放在我身邊,自顧掘著那好像永遠都掘不完的坑。直到手指磨出了血,直到眼角的淚枯乾如夏季的澤……

    我的嘴唇囁嚅了兩下,才發覺喉嚨已嘶啞得發不出任何聲音,便也索性不出聲,怔怔地看著自己映在地上的倒影,悽悽冷冷,甚是孤單,心頭又驀是一酸,淚水卻再也流不出來了。

    我咬住失去血色的嘴唇,慢慢地、慢慢地探出手去,抓起了地上被冰渣覆裹的饢,囫圇塞入了嘴裡。

    伏琅靜靜地看了我一眼,又低下頭去。

    饢乾硬地填塞在嘴裡,硌得嘴巴生痛生痛。

    匈奴歷冒頓元年。

    草原之夏燠熱欲焚。

    戰爭和叛亂都已經結束了,接下來的是代表和平的大婚。

    我在古代的第二場婚禮便在匈奴萬民的期待與歡呼聲中姍姍來臨。與前一次不同,冒頓這次特意將婚禮安排在黃河南岸的新牧區舉行。

    剛剛收復的河南之地,因為這支奇特的婚禮隊伍而顯得熱鬧非凡。

    十幾萬匈奴大軍從王庭開拔,浩浩蕩蕩地前往河南。一路上,無數遷居的牧民,帶著家族和牛羊加入進來。

    他們的臉上都帶著笑,充滿對新生活的憧憬和對新單于的崇敬以及對婚禮的期待之情。

    到達南岸之後,這支隊伍已有二十多萬人,沿岸的草坡上如天女散花一般撒下了無數青的、白的穹廬,覆蓋了廣闊的河岸。

    冒頓站在高崗之上,現在的他是趾高氣揚的首領,俯視著湯湯河岸邊仰慕於他的臣民。他用高亢的語調說話,圍聚在周圍的牧民們和士兵們發出一陣陣歡呼。

    我盛裝坐在裝飾華美的馬車裡,四面高高挽起的紗帳使我的視線可以毫無阻礙地穿梭於擁塞的人群。

    可是,沒有!再多的人裡也不會有他的影子。

    這個世界上,最瞭解我,曾不顧一切地保護過我,與我落到了同樣的困境,最能與我攜手共患的那一個人,已經不在了。

    我仰首看天,陽光潑辣辣地灑了下來,刺得我的眼睛有些微微的昏眩。

    恍惚聽到巫官喚我的名字。

    曦央閼氏、賀賴氏!

    我眨了眨微澀的雙眼,將目光投向高崗上的那個男人。

    他有著魁偉挺拔的身軀,飛揚狷傲的眉,還有一雙如刀鋒般明亮的眼睛。他微笑著向我走了過來。

    我的雙手微微絞緊了,身子抑制不住地輕顫著。

    只有拼命咬緊了唇,咬得塗滿花汁的唇瓣都失去了鮮豔的色澤。

    冒頓走下高崗,走到我的身邊,朝我伸出手……

    “來吧,”他俯身向下,用著唯有我們兩個人才聽得到的音量對我說,“我的閼氏,為了你的族人來報復我吧!我衷心地期待著。”

    笑容掛在他的臉上,是一抹別有意味的笑,像豹子看著籠中的獵物。

    我,就是那隻獵物。

    忽然之間,我輕聲笑了出來。

    蒼涼地長笑。

    世事無常,沒有想到,冒頓,我從來沒有想到過,有一天,我會這麼這麼的——恨你!

    我猛地站了起來,車身因而有了輕微的搖晃。

    但我無視冒頓向我伸出來的手,裙子一掀,直接從馬車上跳落於地。

    圍觀的牧民們拍手叫好。

    我仰著頭,像一個真正的閼氏那樣,尊貴而又驕傲地從他們眼前走過。

    冒頓突然從後面追了上來,一把抱住我,在我頰上狠狠地親了一下。太意外了,以至於,在牧民們猛地爆發出鬨笑和歡呼聲之後,我才猝然驚醒過來,又羞又恨,一揚手,一巴掌還沒有打過去,右手卻已被他牢牢捉在手心裡。

    冒頓大笑著,他拖著我的手,跑到高崗上,用大家都聽得到的聲音高喊說:“從今天起,匈奴誕生了新的大閼氏——曦央閼氏!”

    我的右手被高高舉了起來。

    牧民們歡呼著,高喊著。他們將馬鞭拋入空中,大聲頌揚著天神和冒頓的英武決斷。

    我知道,他又一次成功地征服了匈奴其他各部的心。

    廢除匈奴歷代大閼氏必為呼延貴女的不成文規定,無疑是削弱了呼延部的勢力,使其他各部落的人民更能毫無芥蒂地團結在一起,聽命於王庭這個權力核心。

    快樂是可以感染的。

    不到一刻,不只是圍聚在高崗旁邊的牧民們。黃河兩岸的穹廬都彷彿震動起來,歡笑聲如潮水一般湧遍了草原牧民的每一個角落。

    人人都在歡呼,人人都在開懷大笑。

    我默默地轉過身去,背對著歡呼的人們,獨自走下高崗。

    回到王庭,已是十日之後,安頓好牧民的遷移工作,又設立了左右賢王,將散亂的匈奴各部分別歸於左右骨都侯,左右賢王麾下,以前那個弱小分散的匈奴族已經不見了,重新在中原北部崛起的是一個新的,強大的民族——匈奴!

    然而這些,畢竟與我都不曾有切身的關聯。

    我的生活清寡平淡,醒著和睡著一般,日子倏忽就從指邊流過去了。

    那一日,帳外傳來腳步聲的時候,我正自昏冥中醒了過來,意識還有些漂浮不定,那一股濃郁的藥香已經撲鼻而來。

    “閼氏,該喝藥了。”甜脆的嗓音在我耳畔低低地響起。

    我有片刻的愣怔,彷彿記不起來她是誰。過了一會兒,才將那一張年輕圓潤的臉映入眼簾。

    “嗯。”我點了點頭。

    新來的侍女茉葉便將我的身子輕輕扶了起來,靠在軟枕之上。

    藥汁微涼,帶些辛澀的苦味。應該是很難喝的吧?但我卻彷彿無所覺般,機械地一口一口吞了下去。

    喝藥,是每日必做的功課。

    然而身體卻並不見好。

    也許這世間並無一劑良藥可以解我苦痛,但,我仍然要活下去。用我百倍的苦,來換取他心裡一日的痛。

    只是,像他那樣的人,也會感覺到痛嗎?

    會嗎?

    藥碗很快見底,茉葉輕輕鬆了一口氣,一邊拿絹帕拭著我唇邊殘留的藥汁,一邊有些忐忑不安地說:“單于陛下來過好幾回了,閼氏要不要見一見?”

    “見?”我的笑容蒼白恍惚,“這王庭千帳之內,難道還有陛下想見而見不到的人嗎?”

    茉葉瑟縮了一下,有些畏懼地瞟了一眼帳簾。

    簾掀,穿著獸皮蟒靴的腳踏了進來,落地無聲。

    “你今天看起來氣色還不錯。”冒頓淡淡地說。

    “氣色不過是反應人心的一面鏡子,心正了,面色總不會難看到哪裡去。”我有些懨懨的。病氣纏綿過久,我都幾乎不記得自己是否也曾有過健康快樂的時刻。

    冒頓沉默了一下,回身,掀開帳簾。一股燻暖的風從帳外吹進來,撲面炙人。

    我不由得蹙了蹙眉。

    “你瞧,外面天氣不錯,有空多出去走走,整日待在帳篷裡,沒病也給憋出病來。”他說。

    “走?”我無聲地笑起來,“不過是這方圓百里之地,又能走到哪裡去?”

    又是一陣靜默。

    不過只是幾十日的光景,我和他之間竟然已經生分到如此地步,再也無話可說。

    帳內的氣氛因而顯得有些滯澀。

    唯有銅鼎香爐中的青煙細細嫋嫋盤旋而上,空氣中瀰漫著一股濃馥的蘇合香。

    “叩叩……”陡然,細微的兩聲,如石子擊入水中,驚散了一室沉悶。

    我轉眸,有些同情地看著嚇得哭不出聲來的茉葉。

    小姑娘手中的藥盞還在叩叩作響,那張圓潤的孩子臉卻已慘白如死,全身抖顫如寒風中瑟縮的枯葉。

    “茉葉,這裡沒你的事了,你先下去吧。”我溫言說道。

    她答應了一聲,卻遲疑著不敢挪動步子。

    忍著淚,抬眼覷看冒頓,見他不曾反對,才如蒙大赦,躡足急急退了出去。

    冒頓漠然注視著她離去的背影,良久,才道:“還是另外找個人來服侍你吧,等你身子好了,親自去金帳裡挑一挑。”

    “不用了,”我懶懶地牽了牽唇,“我這裡也沒有什麼大事,茉葉雖然小,也還勉強應付得來。說到底,也是冉珠姐姐手底下調教出來的人,相信再過一段時日,不會比那幾個大丫頭差。”我挑眉看他神色。

    他倒十分泰然,微笑著說:“你喜歡就好。”

    我但覺無趣,合目靠回榻上。

    冉珠姐姐的幾個貼身侍女,都是在她死後的當晚,投毒自盡的。當時,人人都贊她們忠勇可嘉,然而,事實真相如何,誰也不得而知。

    茉葉是僥倖生存下來的一個。

    也只因年齡還小,又並不在跟前服侍,是以才逃得性命。

    自冒頓刻意將阿喜娜調離我身邊之後,我便執意要了她進帳,一來是照顧冉珠姐姐的舊人,二來也是時時不忘提醒冒頓,那些刻入骨髓的、被慾望侵蝕了靈魂的過去。

    現如今,支撐我活下去的唯一信念,不過是讓他痛苦、難過而已。

    然而,到底什麼人什麼事才能令他痛苦難過呢?

    心念電轉之際,卻聽得他的聲音淡淡地說:“我今日來只是有一事相告。”

    我微覺詫異,卻並未睜眸。

    他顧自說道:“我已封伏琅為千騎長,明日起即回賀賴重建家園。”

    “什麼?”我一驚而起,望著他的眼神充滿了懷疑與戒備。

    “你的樣子看起來似乎並不為他感到高興。”

    “高興?”我冷笑,“你以為殺了一個人的全家,然後再讓他一個人孤零零地待在那個家裡,他就會高興了?”

    “會!”冒頓的目光在我的臉上輕輕掃過,“我當然會!只有先留得性命,才有機會報仇。”

    報仇?他說報仇?

    難道,他不知道伏琅所要報復的對象是誰嗎?

    縱虎歸山!怎麼看,他也不是會犯如此低級錯誤的人。

    除非——

    我斂眉思索,除非他根本沒有把伏琅放在眼裡。

    又或者,這僅僅只是一種試探?一個陷阱?

    “沒有你想的那麼複雜。”冒頓以指輕輕壓上我緊蹙的眉,“別說伏琅曾救過我的命,就是他那一身傲人的功夫,在我這裡也不會被埋沒。”

    蠻族尚武,對勇武之士向來都懷著一股崇仰欽佩之情。

    然而,冒頓也是如此嗎?

    對不能為他所用的人,他也會真心善待嗎?

    不不不,他絕對不是這樣的人。

    我霍然抬眸,直視著他,“在單于的心目中,些許恩情真的有那麼重要嗎?是有用的人才又怎樣?能比得過自己的親生父親和兄弟?親如父兄尚且如此,更別說旁人!”

    冒頓負手而立,那一瞬,不知道為什麼,我忽然覺得帳外的陽光陡然一黯,彷彿有淺淺的憂傷在跳躍的光線裡慢慢彌散。

    我用力閉了一下眼睛,再睜開時,目中清寒冷定。

    冒頓看著我,陡然笑了,那樣負氣桀驁的笑容,悲憤又明亮,“那是他們欠我的,父親又如何?兄弟又如何?在這個世上,誰對我好,我就對他好,誰對我不好,我也對他不好。不!對他比他對我還要壞十倍!百倍!”

    我亦冷笑,“冉珠姐姐對你不好嗎?將你從大月氏馱回來,在頭曼單于的大刀下捨命救你的千里馬‘雪瞳’,對你不好嗎?可是,為了你頭頂上這頂金冠,對你再好的人,在你心裡又算得了什麼呢?千騎長又如何?大閼氏又如何?到最後,也不過是鳴鏑箭的箭靶而已。”

    冒頓的身子驀地一僵,神情立時冷厲下來。

    “你的意思是說,寧可我用鳴鏑箭射死伏琅,你才會高興?”

    我的手在薄氈下面狠狠地握緊了,面上卻努力維持著淡漠決然之色。

    “這不是單于應該做的事嗎?”

    斬草不除根,春風吹又生。

    他如果不明白這個道理,就不會一意孤行要置蕖丹於死地了。

    可是,這一次,為什麼對伏琅如此寬宥?

    到底有什麼陰謀?

    他到底在想什麼?

    手心裡有些微微作痛,越急心裡反而越發混亂。

    伏琅這一去,天高地遠,鞭長莫及,就算我有心想保他,怕也是力所不能及了。

    “不要用這樣的眼光看著我。”冒頓覆手遮住我的眼睛,“恨一個人不是用心,更不是用眼,而是,用你的命!如果支撐你活下去的勇氣,是對我的恨,那麼,先好好珍惜你的生命吧。”

    不知道是因為我看不到他的表情的緣故,還是別的什麼原因,那一刻,他的聲音裡有種我所不能明白的落寞。

    我用力咬住下唇。

    “所以,你將阿喜娜和伏琅一個一個調離我的身邊,單于如此費勁心機又是為了什麼呢?何不索性賜我一死,一了百了。”

    “我的心機?豈能讓人隨意臆測?”冒頓漠然抽手,我眼前一花,感覺陽光在那一刻格外耀眼,“日後,你想知道的一切,自然全部都能看到。只看你活得夠不夠久。”

    冒頓說完,決然轉身就走。

    我抿唇,看著他的背影。

    赫赫威儀,氣魄蓋世。

    便連那耀目的日光都遮蔽不住他身上的風華萬丈。

    可是,為何這樣炙熱的陽光,卻落不到半絲溫暖在他的身上?

    到底,還是寂寞的吧?

    那一刻,不知道為何,竟讓我想起了被烏赫將軍追捕的那一個夜晚,亮在遍地紅藍花叢裡的一線火光。

    那時,他說:“你害怕嗎?”

    “怕是沒有用的。”

    是的!怕是沒有用的。

    可是,當一個人再沒有什麼能令他感到害怕的時候,會不會覺得,生命,其實是那樣漫長無趣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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