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憶帝京第六十五章生死相依
笑聲一起,鳳知微抬手就去拉寧弈,然而寧弈已經閃電般將她拉到自己身後。
兩人動作都快,卻因為蓑衣困著,挪動不方便,險險絆倒,鳳知微長劍一拉,嗤一聲蓑衣破裂,麻草飛舞間,只見眼前雪光耀眼。
數十柄長劍寒芒冷銳,如秋水一泓晃動眼前,對準了兩人要害,只要向前一捅,馬上就會出現鳳篩子和寧篩子。
鳳知微掀起眼皮看看,笑了笑,“好劍。”卻在寧弈手心裡悄悄寫:“十二人,全使劍,八卦方位,震三,離二,兌二,坎一,巽二,坤二。”
寧弈皺眉,在她掌心寫:“不要輕舉妄動,可能不是那一批。”
鳳知微也深以為然,要是那一批,劍早就出手了,何況她記得對方武器也不是劍。
“各位這是幹嘛?”她揚眉冷聲問,“我兄弟遊山不慎失足,到這古寺避雨,就算驚擾了各位,各位犯得著以劍相對麼?”
剛才她已經亮了劍,想要裝驚惶老百姓已經不可能,倒不如直接用江湖口吻,看起來和對方身份也相近。
對方十二人,都穿著灰底青邊的布衣,眉目間十分精悍,太陽穴高高鼓起,神情氣質,像是某一門派的江湖中人,聽見她的話,眉宇間閃過一絲詫色,當先一人聲音刺耳,冷冷道:“這蓑衣是山民常用的式樣,你既然遇見山民人家借用了蓑衣,為什麼不在人家家中休息,反而要跑到這廢寺來避雨?”
這話問得正在要害,鳳知微心中一驚正在思量怎麼回答,身旁寧弈已經笑道:“那山民夫妻二人只有一間小房,屋中氣味渾濁,我們兄弟聞不得那些,寧可另找地方。”
領頭之人看兩人雖然尋常布衣,但確實氣質高貴舉止從容,這番話倒也可信,神色微微猶豫,鳳知微已經抬手去撥他們的劍,笑道:“都是武林同道,相逢也是有緣,何必刀劍相見呢?”
那人眉間閃過一絲鄙棄之色,心想你們兩個和家裡武師學了點粗淺功夫的公子哥兒,也好意思說是武林中人。
他皺眉打量著兩人,此時兩人臉上都有一直故意沒擦去的血和泥,容貌卻還是看得出的,他目光在寧弈臉上轉了轉,突然目光一閃,道:“兄臺說得是,確實失禮,敢問兩位臺甫?怎麼會落到這等境地?”
哪有拿劍對著人和人寒暄的?鳳知微心中暗罵,面上笑吟吟道:“我們是隴南人,來暨陽探訪親友暫住,我兄弟姓田,聽說簪陽山風物華美便來遊山,誰知道不小心失足矮崖,也和從人失散,正想著趕緊下山呢。”
她嘆息著去牽寧弈,道:“各位想必也發覺了,我哥哥他……眼睛不太方便,自幼帶來的眼疾,來暨陽也是為了散散心。”
那領頭人的臉上狐疑,終於淡了點。
鳳知微一直平靜的笑,握劍的手指卻捏得很緊,那些閃動的劍光就在寧弈身前,輕輕一遞她就是大羅金仙也救不得他。
所以她只好主動拿寧弈的眼睛來說事——寧弈失明目前除了她誰也不知道,如果這批人也是找他們的,僅憑這個失明,對方就能打消懷疑。
那領頭人終於揮揮手,示意其他人收起劍。
鳳知微暗暗鬆口氣,眾劍環逼險境一過,就算等下十二人圍攻,也比人為刀俎我為魚肉強。
“兄臺夜宿古寺,這又是要去哪裡?”十二人散開了各自生火尋找宿處,有意無意一直將兩人包圍在正中,鳳知微彷彿毫無察覺,笑嘻嘻寒暄。
“進山。”那領頭人一副不願和她多話的樣子。
古寺十分破舊,地下塵灰很重,還有些野狐社鼠,此時都被驚得四處逃竄,淅淅瀝瀝的雨桂在簷角,遠處起了迷茫的霧氣。
一個大漢走過來,重手重腳將寧弈一推,喝道:“好狗不攔路,讓開!”擠到領頭人身邊坐下,從背囊裡取出個油浸浸的紙包。
寧弈一個踉蹌,鳳知微趕緊扶住,燈火光影裡只見他並無怒氣,猶自微微一笑。
這笑意清而豔,在火光裡幽幽閃動,像一朵暗色中默然綻放的妖花。
沒有人看見他這個笑容,那大漢正忙著掏出紙包裡的吃食,忽然那領頭人皺眉道:“這不是掌門收到又突然不見的那封信?牛奇你太荒唐了,竟然拿這個來包食物,掌門知道了,仔細門規治你!”
“啥信啊,什麼稀奇的。”那叫牛奇的漢子咧嘴笑,將那一疊油膩膩的紙抖得嘩嘩響,“走得匆忙,沒東西包牛肉,我順手在掌門桌上抓了一疊紙,反正掌門也看過了。”
鳳知微目光落在那最上面一張紙上,心中忽然一震。
那大漢指縫遮掩間露出一角鮮紅的印戳,標準印章常用九疊篆,“隴西府書辦司印”是官府書辦常用的那種半正式的印鑑,因為各級封疆大吏的書辦都是自己的私人親信幕僚,負責處理一切對內對外事務,為了行事方便,這類書辦往往會有自己的印章,從某種程度上來講,代表了封疆大史個人的意志,比如這隴西府書辦,就正是申旭如的幕僚府。
這個時候在這群江湖草莽身上看見申旭如幕僚寫給對方掌門的信,其中含義,不言而喻——九成九是申旭如怕自己兩人不死,渾水摸魚邀請了江湖力量來追殺,死在江湖人手中,那真是查都沒處查。
牛奇將那疊紙放在一邊,拿了劍來切牛肉,鳳知微坐在他身邊手指悄悄一掀,發現那厚厚一疊信裡似乎還有圖。
什麼圖?
難道是寧弈和自己的畫像?
那為什麼這些人沒有認出來?
鳳知微想了一想恍然大悟,這封信裡的畫,想必原本是要交給他們的,但是被這牛奇誤打誤撞拿去包了牛肉,那掌門沒找到信可能就算了,大概只是口述了兩人相貌,所以剛才那領頭人有些懷疑卻無法核對,而這些江湖人,十有八九是不認字的,看見第一頁密密麻麻的字就完會沒有興趣往下翻,所以那畫像至今沒被發現。
然而很快就會發現了,因為那個牛奇正用一張張的信紙包了牛肉分發給眾人,眼看著就要掀到那副畫。
鳳知微心中一急,突然抱住肚子,申吟了一聲。
這一聲立即引起對方注意,都停止了咀嚼看過來,牛奇也停了手,鳳知微苦著臉,道:“怎麼肚子突然痛起來了?莫不是吃了什麼不好的東西?”
江湖中人向來小心,對毒物之類特別敏感,聽見這句,都放下牛肉互相狐疑的望了望,牛奇道:“他又沒吃我們的牛肉,你們怕什麼!”雖然這樣說,卻用那疊紙將剩下的牛肉包了起來。
鳳知微哎喲哎喲的嚷著痛,站起身道:“不成了,得去茅廁。”搖搖晃晃向外走,突然一個踉蹌,絆倒了火堆。
火星四濺,眾人紛紛躲避,火花濺到那些包牛肉的紙上,頓時燃燒起來。
鳳知微心中一喜,牛奇卻大步奔過去,一把抓起那包牛肉,連連拍打,道:“可別給燒了,不然油膩膩的弄髒包袱我可沒法背。”
鳳知微無奈的看著他將那牛肉小心收起,寧弈突然站起,扶著她道:“小心些,許是淋雨受了涼,我扶你去茅廁。”
眾人看著他們離開,那領頭人頭一甩,示意牛奇跟上去。
鳳知微扶著寧弈向前走,目光卻緊緊盯著正對面被雨水洗刷乾淨的光可照人的照壁,看見背後的舉動,眼神里掠過失望——對方還是不放心他們跟了來,而且牛奇也沒有把裝了畫像的包袱給帶出來。
她在寧弈掌心,飛快的說清楚了這件事,寧弈微微沉吟,在她耳邊低低道:“各個擊破。”
鳳知微默然,心想雖然冒險,卻也只有這個辦法了,自己兩人甩不脫這批人,畫像又暫時沒辦法毀掉,牛奇回去隨便一翻動,畫像就會被看見,所以無論如何,牛奇是不能回去了。
既然要殺牛奇,事情就掩蓋不了多久,一旦面對他們圍攻,絕無活路,所以殺一個就必須殺一串,搶先下手,才有生機。
如何最有效的殺,就是個很重要的問題。
當務之急是殺牛奇。
兩人剛進茅坑,牛奇大步跟了進來,搶佔了一個茅坑,解開褲子嘩啦啦一陣好溲,挺著滿是黑毛的肚子笑道:“媽的,真爽!”
寧弈嫌惡的皺起眉,鳳知微耳根有點薄紅,錯開眼光,捂著肚手爬上另一個坑,哎喲哎喲的解褲子。
牛奇側頭看她一眼,笑道:“跟娘們似的,解個褲子也要半天——”
他突然看見一截烏黑的劍尖,從自己嘴裡冒了出來。
他瞪著牛眼,有點不明白這裡怎麼會出現一柄劍,明明旁邊的小子還在解褲子。
咽喉有撕裂的痛,他眼光無力的向下一落,看見一截烏黑帶血的劍尖,自那個高而美麗的失明男子手中緩緩抽出。
身子突然飛了起來,栽進茅坑,一生裡聽見的最後一句話,是“好狗不攔路,讓開。”
寧弈將劍遞迴鳳知微,剛才他扶著她時,劍就已經轉了手。
此刻兩人在破舊的茅廁裡商量著下步動作。
“你身上有沒有帶毒?”鳳知微在自己身上尋找著害人東西,隨即懊惱得一拍腦袋,她出來得匆忙,身上金創藥倒是有點,別的都沒帶。
雖然那批人很警惕,下毒不容易,但是沒有什麼比下毒更能放倒一批了。
寧弈搖搖頭,心想寧澄那傢伙倒是愛玩毒,可惜人不在。
鳳知微沮喪的望著他,突發奇想,問:“你的眼淚是不是有毒?”
寧弈古怪的看著她,半晌道:“我寧可一個個去殺人。”
鳳知微正在咬牙考慮著怎麼擠出鱷魚的眼淚,需不需要突如其來給他肚子一拳好打出眼淚來,卻見寧弈已經很有遠見的退離她三步之遠。
“好吧。”鳳知微無可奈何的去扶他,“我們另想辦法。”
寧弈“嗯”了一聲,伸手去扶住她,鳳知微忽然“哎喲”一聲蹲下身去,隨即驚慌的道:“牛奇你——”
寧弈心中一驚,連忙低頭去拉她,鳳知微頭一抬,“砰”一聲頭正撞上他鼻子。
寧弈“啊”一聲捂住鼻子,瞬間眼淚飆出,鳳知微毫無愧色的拿出一片金葉子趕緊接了。
隨即她感嘆道:“黃金盛淚,也算對得起殿下你寶貴的眼淚了。”
寧弈捂著生痛的鼻子,再次在心中確認鳳知微其實就是一頭養不家的母狼。
母狼看殿下捂著鼻子,手指上眼睛淚水汪汪如秋水盈盈,看起來著實脆弱有趣,遠不同他平日的沉凝鋒利,竟像是換了一個人,一瞬間那少得可憐的良知復發,含笑去揉他鼻子,道:“不痛哦不痛哦。”
她肌膚細膩的手指拂在寧弈臉上,春風般和緩,聲音帶著幾分淡淡的笑意和歉意,聽著人便如被細絮排面,癢而撓心,寧弈手顫了顫,隨即一把握住了她手指。
他將她手指握在掌心,五指輕輕纏上去,鳳知微下意識要掙脫,寧弈的手牢牢纏著,不放。
寬大的袖子落下來,遮住了有點曖昧的姿勢,寧弈牽著她走回去,鳳知微還捧著那點眼淚,不敢用力,只好隨他去,一邊咕噥道:“可惜太少……”
兩人走到院子裡井臺邊,一個漢子正在取水,鳳知微招呼道:“大哥,給點水喝喝,順便洗個手。”
“少爺就是講究多!”那漢子將桶遞過來!鳳知微就著桶捧起水喝了,又掬出點水洗了手,道了謝,三人一起回去,領頭那人看見牛奇沒跟來,問:“牛奇呢?”
“那位大哥啊?”鳳知微掩嘴笑,“說牛肉吃多,也有點瀉肚子呢。”
“這小子就是貪吃!”那人罵了一句也沒懷疑,將那桶水放在正中,招呼大家喝水,江湖中人不拘小節,各自湊在桶邊喝了個痛快。
鳳知微含笑看著,殷勤的給火堆添火。
吃喝完畢,也就在大殿內各自找地方睡下了,還是很有默契的,將兩人圍在正中,並留了一個人關起殿門,守在門口守夜,江湖中人獨有的警惕,對任何人也不放鬆。
古寺裡火光漸漸弱下去,四面起了淡淡的霧氣,鳳知微默默睡在寧弈身邊,睜大眼睛等著毒性發作,她也不知道鱷魚的眼淚到底能發揮多大作用,畢竟就那麼幾滴,稀釋到一桶水裡,效用肯定要打折扣。
寧弈閉著眼睛一動不動,一直扣著她的手指,鳳知微掰也掰不開,便搔他癢,手指在掌心撓啊撓,寧弈縮了縮,鳳知微大喜,用勁撓,結果人家被撓習慣了,反而不縮了,鳳知微懊惱的嘆著氣,身旁寧弈轉過臉來,含笑細細聽她嘆息,覺得很快意。
兩人打著手底官司,以此驅散不斷湧來的睡意,從昨夜到今夜,兩人以受傷之身,一直處於奔波之中,一直身處緊張之地,精神和肉體都疲憊到極點,此刻四面鼾聲四起,火光溫暖,如果不找點事分神,便會立即睡過去。
不知道過了多久,在鳳知微快要熬不住閉上眼睛時,寧弈突然重重掐了掐她掌心。
鳳知微驚醒,隨即發現身邊不遠處一個男子,發出低低的申吟。
發作了?
鳳知微一喜,隨即發現其餘的人沒什麼動靜,大概是各人功力有高有低,發作時間也有長有短。
這人發出動靜,守夜的人便奔了過去,低頭輕喚道:“飛子,怎麼了?”
他突然覺得後心一涼。
他心中也一涼,下意識的想轉頭,可是頭顱永遠也轉不過來了。
鳳知微輕輕扶住他軟倒的身體,將他靠著殿柱坐在暗影裡,看起來像在調息。
那毒性發作的人覺得臉上一熱,有溫熱的液體落了滿臉,睜開眼便看見四面似乎氤氳起濃濃霧氣,霧氣後隱約有一張溫柔的笑臉,笑得猙獰得靠近來。
他呆了呆,便要去抓手邊的劍,卻覺得手臂痠軟,隨即胸口一痛,最後的意識,便是什麼東西衝天而起,撲簌簌落在自己臉上,和先前一樣溫熱微腥的液體。
這裡的動靜,睡得較近的一人隱約發覺,睜開眼心中卻先“咦”了一聲,心想火頭怎麼滅了?還有這早晨的霧氣好濃。
霧氣似乎還會晃動,隱隱綽綽露出人影,這人睜大眼去看,卻怎麼也看不清,心中已經知道不對,憑著隱約感覺到對方來的方向,霍然向反方向一個翻滾。
一滾之下,便覺得腰間一痛,隨即感覺到身子一輕,自己的眼睛隱約看見自己的腿滾到了一個角落。
他的身前,負責擾亂視線的寧弈淡淡的攏著袖子,他滾向的地方,鳳知微抽出早已等在那裡的刀。
她剛抽出自己的刀,對面一直凝神聽著的寧弈忽然向她身後方向一指,鳳知微頭也不回,長劍從自己脅下閃電般反手一撩。
一人捂著自己咽喉倒下去,到死不明白對方用劍角度怎麼這麼詭異,脅下反插的劍為什麼最後卻到了自己咽喉?
連死四人,怎麼都會有點聲音,所有人都醒了。
醒了的一瞬間,都懷疑自己沒醒——怎麼天色這麼暗?一切都像罩在雲霧裡,只看見隱約的輪廓。
便是趁著這一瞬間的呆怔,鳳知微揚手便是一劍,躬入一個最靠近自己的一個剛剛起身的人的咽喉。
劍光入喉她連劍都不抽,帶著那屍體滑步一移,正移動到斜對面撲過來的一人面前。
那人模糊的視野裡只看見人體撲近,自然認為是敵人,低吼一聲出掌一拍,啪的一下把那倒黴蛋腦袋拍個粉碎。
一拍之下手掌一痛,一柄黑色的劍穿過他手掌,射入他眉心。
轉眼又殺兩人。
這些人離她最近,動作最遲鈍,明顯武功最低。
鳳知微柿子先撿軟的捏。
很明顯那個領頭人武功最高,但是他睡在最裡面最遠的供桌上,等竄到他面前早就被發覺,不如趁現在人還沒反應過來,殺一個是一個。
鮮血標射之中,有人捂著喉嚨咯咯倒下,有人卷著火星飛撲而來,勁風猛烈,視力模糊卻也不影響動作方位。
鳳知微心中一凜,知道接下來的會一個比一個難應付,而且很明顯,武功越高,中毒越輕。
那勁風如此兇猛,撲面便令人窒息,鳳知微揚起劍,舉到一半便覺得胸口一痛,手不由自主的垂下來。
正心道小命玩完,身子忽然被人一撞,翻滾而出時看見寧弈閃電似滑步而出,代替她滑到那人身下,一個鐵板橋倒仰滑跪而過,肘底一翻雪光一亮。
嗤啦一聲鮮血連著內臟洶湧而出,一道可怖的傷痕從胸至腹翻卷而出,那人狂吼著拼命往上一縱,努力收拾自己掉下的腸子,寧弈鮮血披面,冷笑著橫刀一絞。
噗通一聲那人重重墜落,落地之時濺起的鮮血撲了寧弈一臉。
四面怒吼聲裡,緩過一口氣的鳳知微撲了過來,一把拉住寧弈逃入偏殿,人剛射進門,立即抬腿倒踢重重將殿門踢上。
幾乎就在殿門關上那一瞬間,各種暗器狂風暴雨般捲來,奪奪連聲釘在殿門上,將那些本就半腐的木頭射得大塊剝落橫飛。
鳳知微聽著那強勁的發射之聲,暗自慶幸自己反應過快,驚魂初定中反身靠在殿門後想喘口氣。
寧弈一伸手就把她拽開。
“砰!”
剛才鳳知微靠過的地方出現了一個洞,一枚閃著藍光的三稜刺陰險的卡在其中。
如果不是寧弈拉得快,現在這三稜刺就應該卡在鳳知微背上。
鳳知微長長吐一口氣,喃喃道:“你又救我一命……”
“不用算這個。”寧弈臉色發白,淡淡道,“你也救了我很多次。”
鳳知微聽著外間聲響,嘆口氣道:“這毒還是不夠厲害,只讓他們失明,武功卻沒太大損害,我們現在麻煩了……”
她說到一半突然住口,想起第一個發作的人那輾轉的申吟,這是從寧弈體內流出的毒素,已經經過一桶水的稀釋,分別喝進了那麼多人肚子裡,還能這麼霸道,令體健忍受力強的江湖人不能控制的發出申吟,那這蠱毒本身,該有多強?
而直接中了這毒的寧弈,該是怎樣的痛苦?
然而從中毒那夜到現在,已經快兩天,她未聽他發出一聲申吟,叫過一句苦。
鳳知微望著寧弈蒼白的臉色,一時不知道說什麼好。
寧弈卻只扶著牆,仔細聽外間聲音,剛才沒辦法靠近外殿大門,緊急中被逼入這個偏殿,現在這偏殿沒有窗戶,唯一的門戶已經關死,毒沒能讓對方完全失去戰鬥力,他們殺了七人還有五人,還是武功較高的,此刻形勢,已經糟到不能再糟。
外間吵了一陣,也安靜了下來,想麼知道他們跑不掉,又掛心自己的毒,暫時試圖調息逼毒了。
空氣中有種緊張的沉靜,沉沉壓在人的心頭。
半晌寧弈扶牆坐下來,對鳳知微招了招手,“來,坐。”
鳳知微笑笑,過去,找了些舊布幔堆在一起,點著了,和寧弈兩人坐在火堆前烤火。
兩人都是人傑,事到臨頭都有常人不及的鎮靜,就著漸漸喧騰的火焰,聽著似有若無的淅瀝瀝雨聲,被火光映得微紅的臉上,都有凜然不驚的神情。
半晌鳳知微道:“寧弈。”
“嗯。”
“我們這次運氣不太好。”鳳知微咳嗽幾聲,悄悄抹掉嘴角咳出的一絲鮮血,側首衝寧弈微笑,“可能要死在這裡了。”
她那樣衝寧弈笑著,卻覺得笑容也快漸漸僵在了臉上,心跳擂鼓似的忽緊忽松,手指在不住顫抖,眼前一陣陣發黑,所有的骨節都似在慢慢散架,兩日兩夜奔波勞累極度緊張,受了內傷一直沒法休息,她知道自己已經心力交瘁強弩之末,更糟的是,體內一直很穩定的燥熱之流,隱約有不穩竄動之勢,那種感覺就像沉寂已久的火山,只等下一刻的轟然爆發。
她是真的快死了吧……累死的。
隱約聽見寧弈低低“唔”了一聲,道:“非戰之罪。”
“是啊。”鳳知微疲乏的垂下眼睫,覺得眼皮重似千鈞,栓了無數大鐵球,“只是我被你傳染了倒黴而已。”
“我倒覺得我是被你害的。”寧弈一步不讓。
鳳知微沒力氣鬥嘴,懶洋洋道:“哦……”
手背突然一痛,是寧弈突然伸手過來狠狠捏她,“知微,別睡,別睡。”
鳳知微無聲的笑了一下,忽聽寧弈問她:“你為什麼要趕來救我?”
鳳知微累得不想回答,寧弈卻在不住掐她,“說話!你敢不回答本王問話?你是真的想來救我還是別有目的?你那天為什麼要套我的話?你到底知道了什麼?”
這男人好吵……鳳知微用此刻無比遲鈍的思維想著寧弈那些問題,只覺得腦子越想越打結,砰一聲栽倒在寧弈懷裡,呢喃道:“……都是些蠢問題……”
寧弈抱住她,一瞬間腦中也是一暈,他開始以為是自己也是累的,隨即又以為被鳳知微撞的,鼻端卻突然嗅到一點奇異的味道,他怔了怔恍然大悟。
那群江湖人,在門外燻毒香了!
鳳知微久戰精疲力竭,先著了道兒,他關切鳳知微,眼睛又不方便,也沒有察覺。
此時他也覺得體內疲乏一瞬間全部湧了上來,那些一直細碎著切割著內腑的疼痛洶湧而來,他窒了窒呼吸,眉梢眼角透出淡青之色。
自己……也快不成了吧……
攬緊懷中鳳知微,她細瘦的身子在懷中小小一團,像個孩子,有些軟潤的部位觸著他,溫溫軟軟,令人聯想到世間一切的粉嫩和旖旎,此刻他卻完全沒有了綺思,只想將她緊緊抱在懷中,就這麼坐下去,至路途的盡頭。
也許是該不甘心的,一腔雄心,王圖霸業。卻折戟於這暨陽山一座廢寺之中,何其的荒唐,然而真到了這樣的境地,似乎也提不起勁來懊惱或不甘,彷彿這樣的安寧和靜謐也很難得,便是這樣的結束,也不是不可以接受。
他漸漸的垂下眼去,不再試圖弄醒鳳知微,修長的手指一顫,櫚在了她的眉睫。
眉睫凝著些微的汗,像晨間花上的露,火光畢剝著淡下去,夜雨聲聽來忽遠忽近,有絲絲縷縷的雨霧,從殘破的牆縫間迤邐進來。
……恍惚間突然似乎遙遙有樂曲之聲響起,是蕭聲。
清越,蒼涼,空靈而渺遠的蕭,自長天悠悠而來,自銀河垂掛而下,明光一線,萬里清音,剎那間渡越雲山滄海,直入人心。
一曲《江山夢》。
夢中江山,江山如夢,多少年心事如許,一生里豪情誰擲,縱金戈鐵馬銀瓶乍破,不過是百年富貴終歸黃土,霸業皇圖,湮於身後,四海孤獨,晚來風歇。
寧弈一片混沌的腦海,隨著蕭聲的接近,漸漸清醒,如被天神之手,撥去闇昧雲霧。
懷中的鳳知微,也突然動了動。
寧弈低下頭,輕輕拍她的肩,“知微,醒醒,你聽。”
鳳知微在他懷中掙扎著,支著頭閉著眼聽那簫聲,她微微聳起的肩單薄如冬日蝶翼,似乎兩日間又瘦了許多,寧弈覺得自己的掌心覆於其上,都覺得疼痛咯手。
蕭聲越發近了幾分,那蕭聲中似乎有幾分神異超拔力量,外間的人們也似乎停了手,起了一陣驚慌的騷動。
鳳知微抬起頭來,和寧弈對望一眼,都在對方眼中看見一抹喜色。
此時兩人還是沒有力氣,只得靜靜互相依靠著,凝神聽那一抹簫音,夜雨籠罩下的古寺靜謐無聲,火光殘冷細雨幽幽,他們在幽深大殿裡氤氳的淡霧中席地而坐,被夜露濡溼的袍角緩緩散開。
突然都覺得心中安詳,萬事不縈於懷,不止這江山不過一夢,這世間種種,人間苦恨,萬丈雄心,無限謎團,都似可在這一刻灑脫拋卻,換一回大笑而去,撒手紅塵。
鳳知微沒有發覺自己靠寧弈很近。
寧弈沒有發覺自己扶著她肩。
一生裡最安靜的時刻,一生至此,卸下心防最接近的距離。
半晌寧弈輕輕道:“這曲瀟灑中有清貴之氣,蒼涼中有睥睨之態,絕非普通江湖人物能為。”
鳳知微“嗯”了一聲,“真是令人神往的人物。”
兩人望著那方向,等著那人近前來一睹廬山真面,卻聽見更近處忽有長嘯聲起,穿雲裂石,劈空驚電,剎那近前!
簫聲戛然而止,竟然不再靠近。
殿內兩人一驚,寧弈聽著那嘯聲,眼中突然爆出更濃的喜色。
那嘯聲起初還在遠處,剎那便至,隨即外殿便是一陣驚呼,鳳知微隱約聽見那個聲音刺耳的領頭人驚慌的道,“天戰……”
他一句未完,突然一聲慘呼,緊接著便是重重的“砰”的一聲,撞在偏殿的門上,震得整個殿都似乎晃了晃,半晌,有鮮紅粘膩的血流,蛇般從門下的縫隙裡緩緩流了進來。
鳳知微看著那血流,想著那領頭人的武功,覺得自己就算是全盛時期也未必是對手,眼前來人,卻一個照面便要了他性命,真是了得。
想到那句“天戰”,心中又是一動——天戰世家?執掌江湖牛耳,穩控黑白兩道多年的戰氏?
這個家族,在江湖中隱然已是神般存在,難怪外面的人那麼驚慌,可這個家族的人,號稱皇族之後,和朝廷中人向來沒瓜葛,怎麼會為了他們出手?
看寧弈那樣子,明明是認得的,是誰?
還有那吹蕭之人,為什麼聽見這天戰世家中人的嘯聲,便不再過來?
鳳知微正要出門去看看是誰,忽聽又是一陣衣袂帶風聲響,在殿外的那個天戰中人,聽見那不斷接近的衣袂帶風聲,忽然低低冷哼一聲,隨即便無聲音。
緊接著便聽見了一個熟悉的嗓音。
“在這裡麼?進來看看!”
又聽見另一個熟悉到要死的聲音,夾雜著點咀嚼的聲音,冷冷道:“吵,臭!”
鳳知微砰一下就撞在了半拉開的殿門上。
赫連錚,顧南衣!
真是的!要麼一個都不來,要來全部死出來!
鳳知微含著眼淚,回首向著寧弈,輕輕的笑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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赫連錚見到鳳知微的時候,張大嘴,“呃啊”一聲,沒話了。
顧少爺停下永遠都在吃胡桃的嘴,將胡桃順手塞在一邊赫連錚張大的嘴裡,唰一下以神速飄了過來,一把將鳳知微抓過去,上上下下摸了一遍。
然後從身上上上下下摸了一大把藥丸子,蠶豆似的塞在鳳知微嘴裡,不允許她發表任何意見。
楚王殿下就比較可憐了,沒人問,還得去解救差點被胡桃噎死的赫連錚。
赫連錚緩過氣來大罵:“你個路痴,要不是我你能找到這裡?過河拆橋!無恥!”
顧少爺根本不會將別人的話聽在耳中,罵人這件事他毫無概念。
“有治眼睛的藥麼?”鳳知微半晌才嚥下那些亂七八糟的,指指寧弈,寧弈淡淡道:“不用問他,他還沒這本事。”
顧少爺袖著手,摸著胡桃,對殿下的挑釁完全的沒反應。
鳳知微看見門邊那領頭漢子的屍體旁有一個小瓷瓶,寫著“長息香解藥”,估計便是先前他們中的那毒香解藥,看端端正正放在那裡的樣子,是被那天戰世家的人搜出來準備給他們的,只是不知道為什麼,顧南衣赫連錚一來,這個戰氏中人也避開了。
鳳知微隱隱覺得從蕭聲開始到剛才得救的這段時間內,發生的事有那麼點不尋常,很明顯,吹蕭者避開天戰世家,天戰中人避開顧南衣——這就很有意思了。
當然現在這個意思研究不出來,因為顧小呆不會回答她的。
吃了藥,休息了會,顧少爺給鳳知微渡了點真氣,又在鳳知微懇求之下勉強給寧弈把了脈,塞了顆從顏色到氣味都十分讓人難以接受的丸子給寧弈,送出去的時候很不情願,看那樣子只要寧弈表露出一絲半點的猶豫他就會立即收回。
可惜殿下一點不情願的樣子都沒有,不僅接了,還微笑道了謝,不僅道了謝,還立刻吃了,看得顧少爺立即又去懷中掏摸胡桃,一掏就是八顆。
休息中聽赫連錚講了追來的始末,那晚顧少爺果然是迷路了,在離那驛站三十里的地方轉啊轉啊轉,一直到赫連錚不放心鳳知微也追了出來,才在半路上把他給梢帶著,兩人追到驛站,看見那麼多焦屍心就涼了一半,後來在暨陽山腳下看見鳳知微的記號,一路追了進來,只是山中找記號不是那麼容易,所以才耽擱到了現在。
鳳知微聽說他們也去過那華嚴杜村,忍不住問:“你有沒有看見淳于猛……”
赫連錚神色一黯,搖搖頭。
鳳知微垂下眼睫,默然不語,赫連錚恨聲道:“我們那護衛死了幾十,驛站那邊是全軍覆滅!太過分了這些混賬!”
“欠的債,總是要還的。”寧弈站起身,讓鳳知微找到那幾張油膩膩的蓋了隴西府印的牛肉紙收好,淡淡道,“我們走吧,還是原計劃,去暨陽,暨陽離申旭如所在的隴西首府豐州已經不遠,咱們也該好好和申旭如談談心了。”
顧少爺慢悠悠站起身來,一把拎起鳳知微,鳳知微在他手中惱怒的扭頭,道:“我自己走得動!”
可惜既憐香惜玉又不夠憐香惜玉的顧少爺,早已把她一把扔在背上,風馳電掣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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暨陽山下來十里處,就是暨陽府,鳳知微和寧弈商量了,畢竟對暨陽知府彭和興不熟,為免打草驚蛇,先拿長纓衛腰牌去求見,確定彭知府可靠再看情況表露身份,反正長纓是皇家護衛,到哪裡,各地官府也確實都有接待之責。
彭知府是個面容清俊的中年書生,氣質很斯文,中規中矩的接待了他們,安排他們住在知府內院,又讓人去請大夫,只是眉宇間總有些憂色,似乎有什麼心事。
鳳知微關切詢問了幾句,彭知府露出一絲苦笑,搖頭道:“多謝關心,強龍壓不過地頭蛇,你們管不了這裡的事……”
鳳知微呵呵一笑,道:“我們也是皇家護衛啊。”
“皇家護衛……”彭知府又是一聲苦笑,搖頭出門去,“在隴西,申家才是皇家,一個護衛頂得了什麼事……”
鳳知微笑笑,讓赫連錚去探聽消息,過了一會,赫連錚還沒回來,隱約卻聽見前院有喧鬧之聲。
前院就是知府大堂和辦公處所,這是一縣首要之地,什麼人敢在這裡鬧事?
又聽見彭知府遠遠厲聲呵斥,聲音悲憤:“本府長熙十年進士,授暨陽知府職至今,受命於皇,忠心國事,有何錯處,要被大人如此奪職!”
似乎還有爭執聲響,鳳知微遠遠聽著,露出一絲冷笑。
過了一會赫連錚回來,也是一臉憤怒又興奮的神情,道:“隴西布政使申旭如,說彭知府涉嫌貪賄,就地奪職待勘,由府丞申君鑫暫代知府職,哦,說明一下,這位府丞大人,是申旭如的遠房堂兄。”
話音剛落,已經有一群人衝了進來,當先一人喝道:“新老爺就職,近期暨陽要戒嚴!什麼烏七八糟的都不允許住在知府大院!報上履歷,然後給我滾出去!”
卷一憶帝京第六十六章求歡
那群人雖然也穿著衙役服色,口音卻和本地有些區別,領頭人一臉驕橫之態,素金鳥紗帽,團領小雜花紋緋衫,金荔枝腰帶,看樣子竟然是個四品官。
他身邊跟著個白麵男子,從五品服色,帶著一臉冷笑,豎著眉指著院子道:“本衙今日封閉,不接待外客,申大人座下左參議劉大人親臨主持交接事務,閒雜人等都避出去!”
彭知府一臉汗的追過來,怒道:“就算卸職交接,關他人何事,你們也太跋扈了!”
“老彭,”那白麵男子申君鑫斜睨著他,“還是閉嘴吧你,都什麼時候了,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還要管這些有的沒的,還是好好想著如何寫服罪摺子吧!”
“今日接待的是皇家護衛!”彭知府跺腳,“你們太放肆了!”
“收聲!”那四品參議劉大人陰惻惻道,“皇家護衛又如何?不過是個六品護衛,難不成你還以為可以仗恃人家逃脫罪責?今日我在這裡,誰也護不了你去!”
“荒唐!”彭知府冷聲道,“皇家護衛品秩雖低,卻是陛下御前護衛,一旦出京,代表皇家尊嚴,你們當真荒誕跋扈得沒了邊,竟然天子親衛,都敢不看在眼裡嗎?”
那劉參議偏頭,古怪的看他半晌,突然桀桀的笑起來,湊到他耳邊,笑道:“……你說對了,在隴西,在布政使衙門直管的三府七州,申大人,才是你們的天!”
彭知府退後一步,驚訝的望著劉參議,半晌重重嘆息,“早知申氏狂妄,不想一至於斯!”
“脫了你紗帽官袍,滾去你書房,不許出來一步,等大人處置!”申君鑫有人撐腰,氣焰熏天,伸手惡狠狠推他,幾個衙役衝上來,抬手就掀掉了彭知府的官帽。
“我有什麼罪!”
“貪賄!”
“你可以去搜我的內院!”彭知府掙扎著一指內院,“搜出超過十兩銀子你就押我進京!”
“進京?”利參議斜睨他,“申大人不能處置你?布政使衙門對下轄犯罪屬官有全權處置之權!”
“我沒罪!”
“不敬申大人就是罪!”申君鑫咆哮,又一指鳳知微的院子,“幾個六品小護衛,敢不出來參拜劉大人就是罪!”
“啪!”
一隻靴子唰的從院子中飛出,精準狠的砸中了申君鑫的臉。
申君鑫嗷的一聲大叫,金星四射裡突然聞見一股無法形容的味道,頓時被燻得險些昏過去。
“罪你個頭啊罪!參拜你個死人啊參拜!”一個人大門不走走窗子,一步就跨了出來,穿著一隻靴子,站在院子中捋袖子橫眉豎目的罵,“漢人真他媽的不是東西!腌臢!”
半開的窗子裡,正喝著茶,和寧弈下著盲棋的鳳知微,搖頭嘆息。
赫連錚立即回頭,賠笑:“不是說你。”
鳳知微淡定的道:“沒事,確實腌臢。”
“我八彪要在。”赫連錚腮幫上青筋一鼓,“早請他吃鞭子排頭!”
“你也可以請他吃。”鳳知微涼涼提醒。
“大膽!”被砸昏的申君鑫現在才反應過來,勃然大怒,“敢在知府衙門出手傷人!找死!來人——”
“啪!”赫連錚一鞭子扇出他十步遠,滾到泥地裡吃土。
“反了!”那劉參議看樣子有幾分武功,上前一步踩住赫連錚的鞭子,“哪來的跋扈小子?給我拿下!”
赫連錚手腕一抖便將他抖了個馬趴,又氣又笑,搖頭道:“真是賊喊捉賊,跋扈頭子罵人跋扈,老子以為以前在草原就夠跋扈了,不想還差得遠!
“你敢毆打朝廷從四品命官!”刑參議抓住鞭子便賴在了上面,抬手就去撥刀。
刀沒拔出來,手卻被踩住,抬頭看見一人穩穩站在他右手上,俯身看他。
劉參議看不見對方的臉,只看見白紗後一雙眸子亮若晨星。
然後便見那人慢吞吞抓下他腰牌,看了看,慢吞吞道:“從四品。”
再慢吞吞從自己腰上解下一塊上書“永宸殿御前帶刀行走”的藍底金字牌子,拍在他臉上,道:“四品。”
“……”
隨即四品帶刀行走穩穩的從利參議身上行走而過。
“反了反了反了反了!”劉參議和申君鑫都被踩昏燻昏了頭,捂著腦袋爬起來一疊聲的亂嚷,踹著踢著要衙役們上,可惜那些衙役哪裡能靠得近赫連錚?全被他皮球似的踢了出去。
彭知府正氣得渾身發抖,不想這邊突然爆發,一時倒怔在原地。
“你們才反了!”鬧得正不可開交時,啪的一顆棋子彈出,窗扇大開,現出鳳知微淡定而森然的臉,“北疆呼卓部赫連世子攜隴西道專派監察御史駕臨你暨陽府,你們敢如此放肆!”
一長串頭銜報出來,倒震了滿院子正待撲上的官兒衙役,囂張的氣焰瞬間一收,愣在那裡面面相覷——不是說就是幾個六品護衛麼?哪裡冒出來的御史,世子?
鳳知微端坐不動,慢慢飲茶,她和寧弈商量過了,申旭如動作很快,大概得到了一些消息,想在暨陽堵了他們搶先下手,所以才誣陷彭知府派了親信坐鎮暨陽,現在指望彭知府派兵護送已經不可能,這裡的勢力已經被申氏把持,而他們欽差大隊伍還沒跟上,還不是洩露身份的時候,一旦身份暴露,萬一申氏鋌而走險動用全府之兵,單靠顧南衣和赫連錚保護,只怕也落不到好。
之前就是因為疏忽,因為沒想到還沒到南海之境常家的手便伸了來,沒想到常家和內地大員的勾結如此之深,申氏如此膽大,準備和防護力量沒有提前備好,導致兩人飽受艱險險此丟命,如今的鳳知微,自然穩妥至上。
他們下山後,顧南衣的隱形護衛已經把消息分渠道遞了出去,赫連錚通知八彪趕來,寧弈通知他家那個到處亂竄的不安分侍衛寧澄,不用自己的三千欽差護衛,在鄰省隴南調動府軍前來保護,隴南都指揮使是淳于家門下參將出身,正是楚王派系。
現在需要的,只是等。
既然暫時不能以寧弈和魏知身份出面,那自然只有赫連錚或顧南衣出場,好在赫連世子以青溟書院學生身份跟隨鳳知微出京,只有皇帝知道,顧南衣表面上只是她的護衛,這些申旭如都不可能清楚。
為免這些人手中也有自己兩人的畫像,鳳知微和寧弈都已經換戴了面具,都是書生模樣。
她這麼一開口,倒震了滿院的人,誰都知道,監察御史雖然品級不高,卻可監察百官、巡視郡縣、糾正刑獄、肅整官儀,奏本直接上達天聽,最是官員們忌諱的實權要職,往年來的道監察御史,都是申大人座上之賓,享受最頂級招待,何況還有個地位尊貴而重要的呼卓世子!
再看大開窗扇之內,一人半躺著慢悠悠吃胡桃,兩人在榻上對弈,輕衣緩帶姿態悠閒,看那神情氣度,正是通身的帝京氣派,別說是監察御史,便是王爺也像幾分啊。
而赫連錚冷笑著,一拉腰帶,掌心裡黃金牌上,猛禽海冬青振翅欲飛,幾個鐫金字“承造司長熙七年制”十分鮮明,在日光下側角有七彩之光,正是專門承皇命御製王公以上身份令牌的承造司才有的手筆,誰也偽造不得。
劉參議愣在那裡,臉色鐵青變幻不定,申君鑫傻了眼,白著臉呆站著,彭知府也直著眼,一時不知是喜是悲。
赫連錚撿起靴子穿好,滿院子的人這才舒出一口長氣,從險些憋死的險境中掙扎而出。
“貴府好氣派!”鳳知微繼續喝茶,頭也不抬,“見尊享王爵的呼卓世子,也不行禮麼?”
呼卓部是草原王,享天盛二等王爵。
“見過呼卓世子!”事情來得突然,劉參議申君鑫被鳳知微等人氣勢所懾,剛才的驕矜之氣立刻散盡,愣了半晌,只好倒身行禮,衙役們慌慌張張丟開手中武器,呼啦啦拜了一地。
赫連錚手一撒,二話不說回頭就走,雖然鳳知微囑咐了他不妨做做假,但是世子爺就是不高興和這批混賬東西假惺惺,這麼高難度的事情,還是交給鳳知微那個面具女人吧。
他手癢,手很癢,骨節捏得嘎嘎響。
鳳知微無奈,只好下榻,抱了杯茶踢踢踏踏過去,依著窗笑吟吟道:“在下隴西道監察御史陶一熙,見過各位大人了。”
她嘴裡說著見過,卻連腰都沒彎一彎。
劉參議他們卻反而適應這個做派——向來各道監察御史都是這個樣子的,官小架子大,連申大人都不必見禮,連忙回禮:“不敢不敢,怠慢了陶大人……”一邊說著便有幾分心虛,兩人猶豫著,對望一眼。
鳳知微看在眼底,繚繞的茶水霧氣後冷冷一笑,隨即道,“剛才的事是誤會,是陶某沒有事先報明身份,怪不得兩位。”
兩人都鬆了口氣,扯著臉上僵硬的肌肉呵呵的笑起來,道:“謝大人見諒。”
鳳知微又悠悠道:“陶某雖然受命監察隴西道,卻也無權干涉貴府人事更替……”
兩人笑得更開心。
“只是既然這麼巧鬧到了陶某眼前……”鳳知微不勝煩惱的皺著眉,一副你們這個樣子我想替你們遮掩也是很難啊的為難,“……陶某不好完全置之不理啊……”
兩人呆了呆,對望一眼,隨即呵呵笑道:“也只是暫時交接,彭某之罪還沒有定論,大人既然來了,少不得要請大人主持此事。”
立即命人準備酒席,請“世子並御史大人並護衛大人”賞光。
也不好再硬脫彭知府烏紗帽,彭知府夢遊般的望了幾人半晌,帶著自己府中衙役照常去前面辦公事了。
“酸儒!”申君鑫惡狠狠對著彭知府背影吐口唾沫,“等下有你好看!”
鳳知微似笑非笑看著,隨兩人進入花廳就席,赫連錚對誰都不理不睬,大搖大擺坐了上座,坐下時,睥睨的看了寧弈一眼。
寧弈看也不看他一眼——反正也看不見。
顧少爺坐下來就順手撤掉了他身邊左兩個位置和右兩個位置,一個人佔據了半桌,導致其餘人只好擠在那半桌。
鳳知微這回不喝酒了,這幾天她一看見酒就退避三舍,一邊乾笑著“兄弟不善飲酒不善飲酒”一邊順手把寧弈面前的酒也撤了下去。
寧弈淺淺一笑,喝茶。
他雖然失明,卻神態自若,目光也不呆滯,大多時候垂著眼,誰也看不出他目前的眼睛問題。
鳳知微最欣賞他這個——殿下裝什麼都像啊裝不是瞎子就一點不像瞎子呵呵。
“謹以薄酒,敬獻……”劉參議一直被打得沒反應過來,沉著臉勉勉強強,申君鑫油滑的舉起杯想打圓場。
敬酒詞還沒說完,顧少爺抓過一盤東坡肉,夢遊般的從席上走過。
“敬獻……”申君鑫開始口吃。
顧少爺數肉,聲音平淡無波,“一、二、三、……”
“敬獻……”申君鑫抓著杯,完全忘記自己要說什麼。
“四、五、六……”
“敬獻……”申君鑫抓著酒杯的手開始抖,明明那人只是在平淡的數著肉,為什麼他覺得有寒氣從心底冒出來?
“七、八、九!”
赫連錚抓著一壺酒跳上了窗臺。
鳳知微拖著寧弈退後三步,還手疾眼快的替殿下把他面前那杯茶帶了走。
劉參議和申君鑫張著嘴,不明白為什麼一眨眼人都離席了。
“啪!”
一盤精工細作的東坡肉面朝下扣在了桌上。
桌上頓時多了個和碟子一般大的洞,九塊無辜的肉落在兩名主人的靴子尖上。
“八塊。”顧少爺慢吞吞的道。
“……”
申君鑫和劉參議完全被折騰得不知道怎麼反應,想發怒,看著那個輕描淡寫碟子一扣便多了個洞的堅硬的桌子,想著自己的腦袋想必經不住這樣一扣,只好咽嚥唾沫,安慰自己,帝京來人,總要有那麼一點與眾不同的。
“八塊。”顧少爺很有耐心的重複了一遍。
東坡肉他很喜歡吃的,但是九塊是不可原諒的。
八塊……八塊什麼?
還是申君鑫腦子好用,目光在地下一溜,恍然大悟,試探的問:“肉多了?”
顧少爺用一種你是白痴怎麼到現在才懂當初鳳知微說一遍就全明白了的眼光看著他。
鳳知微接收到顧少爺的眼光露出與有榮焉的笑容心想你們這倆傻貨壞了一個碟子算什麼想當初青溟書院的紅燒肉每次都給多導致我天天吃撐了一個月胖了八斤慘痛無比顧少爺最近脾氣真是越來越好了呵呵。
不可原諒的九塊肉被飛快撤下,申君鑫吸取教訓,接下來鴿子蛋是八個,清蒸螃蟹是八個,粉蒸芋頭是八個,連霸王別姬裡的王八,為了達到八的完美效果,愣是在另外一頭王八上斬下四條腿接在上桌的這隻身負重任的王八上,以神奇的八腿王八實現了顧少爺關於八的高要求。
顧少爺瞄也不瞄一眼,只埋頭吃他的肉。
鳳知微悲愴的望著那隻舉世僅此一隻的八腿王八——這廚師腦子真好用,可惜她剛才忘記說了,顧少爺的八塊要求,只限於肉。
驚魂未定的申君鑫再也不敢提敬酒了,老老實實招呼吃飯,席間再提對彭知府的查辦彈劾之事,畢竟申旭如雖然有權處置彭知府,但如果經過監察御史的手直接遞奏本,會更名正言順些。
“我一介七品監察御史,哪能處分五品知府啊……”鳳知微長長的打著呵欠。
袖子突然一動,塞進來一疊厚厚的東西,湊得很近的申君鑫諂笑道:“監察御史監察百官,當得,當得。”
鳳知微手攏在袖子裡,捏捏那疊銀票,笑得越發溫柔盪漾,“是嗎?好說,好說。”
“是的,是的……”
鳳知微抽出銀票,嘩啦啦拍拍申君鑫的臉,由衷讚賞:“申大人聰明機變,將來必定前途無量!”
申君鑫臉被拍得一陣發紫,尷尬的笑:“您誇獎,誇獎……”
“要我說,這事倒也不必急。”鳳知微笑眯眯湊到申君鑫耳邊,道,“老彭在此地還是很有官聲的,兩位何必這麼窮兇極惡的鬧著難看?萬一激起民變怎麼處理?慢慢來,慢慢來嘛——”
“大人說的是。”申君鑫苦著臉道,“只是上峰有一些事務要立即辦……”
“這個不要和我說。”鳳知微漫不經心擺擺手,“你們隴西府內部事務,也許有些不適宜我們京官處理,不敢聽,不敢聽喲。”
這麼一說申君鑫倒有些不安,想了一下道:“也沒什麼,前日家兄召了兄弟去,說提刑按察使大人那裡轉來了一些海捕文書,其中有兩個江洋大盜,近期流竄入我府,要兄弟接任後好生尋訪,如果拿到了,須得立即報知。”
他湊近來,悄悄在鳳知微耳邊道:“家兄說,這兩位江洋大盜,在京中很乾了些驚天動地的事兒,涉及那個……宮闈隱秘什麼的,所以萬萬不可張揚,只宜私下緝捕。”
還真是江洋大盜呢,還涉及宮闈隱秘呢?什麼隱秘?楚王殿下不能喝酒?鳳知微含笑瞟了寧弈一眼,心想這人對申旭如也真是足夠了解,一邊笑眯眯轉著杯子,道:“嗯,啊,抓盜啊,說到這個,兄弟倒可以略盡綿薄之力,”她對著顧少爺努努嘴,“這位是四品帶刀行走衣大人,是陛下御封了專門保護世子體察天盛各地民情的,未入官身之前,是青卓雪山無極派掌門高足,一身武功嘛……你也看見了,別說碟子,腦袋也拍得碎的,他自幼就練得拍頭功,每天都要拍八個殼,天底下沒有他拍不了的殼……”
申君鑫和劉參議聽得激靈靈打了個寒戰,都覺得腦袋殼子似乎發出了一聲剛才碟子般的碎裂聲……
赫連錚同情的看著不為所動的顧少爺,心想這需要怎樣的強大定力才能抵抗這女人的信口雌黃胡說八道啊,這位顧大人真是人不可貌相海不可斗量忍耐力不可不仰望啊。
寧弈本來還在慢條斯理的喝茶,噗的一聲喝的茶全部噴了回去,他無奈的望著自己的茶杯,推到一邊,想了想,拿過鳳知微的茶盞——反正她忙著騙人,喝不完。
“啪。”顧少爺淡定的拍碎了今天的第八個殼——胡桃的。
雖然被語氣血淋淋的鳳知微嚇得抖了一抖,申君鑫還是眼睛一亮,顧南衣的御前帶刀行走的腰牌他是親眼看見的,絕對不假,在天盛王朝,御前帶刀行走本就是虛職,很少有人得封,大多封給王爵的親信高手護衛,早年只給當初功勳彪炳的長寧王身旁的一位高手封過,如今這位衣大人受命保護地位重要的呼卓世子,很明顯絕對是當世高手。
雖然高手脾氣古怪了些,申君鑫和劉參議還是忍不住怦然心動,有這麼個絕無僅有的高手在,辦起布政使大人交的差事,豈不是事半功倍。
兩人對望一眼,想起申大人最近為那兩個江洋大盜焦灼不安,一時立功邀寵之心灼熱,申君鑫從懷中取出兩張紙,推給鳳知微,“大人,便是這兩人,據說飛簷走壁無所不能,而且巧舌如簧善於欺詐,布政使大人交代了,萬萬不能給這兩人有開口的機會,不知道衣大人能不能……”
鳳知微抓起寧弈那張畫像,嘖嘖讚歎:“畫得真逼真!瞧這賊眉鼠眼,瞧這猥瑣神情。一看就知道果然是惡貫滿盈陰險奸詐的惡盜,看著便令人覺得義憤填膺鬚髮皆張,申大人放心,拿奸除惡,我輩義不容辭!”
寧弈湊過來,拿起另一張鳳知微的畫像,也煞有介事的“看”,笑道:“是啊,畫得真逼真,瞧這細鼻豆眼,瞧這八字山眉,一看就知道果然是飛簷走壁無所不能,巧舌如簧善於欺詐的奸盜,看著便令人覺得氣從中來令人髮指。”
鳳知微抓著他畫像,他抓著鳳知微畫像,兩人溫和對望,微笑甜蜜。
重視容貌的女人,忍不住悻悻盯著那張半像不像的畫像,心想哪個混賬畫的像,明明我鼻子高多了眼睛大多了!
心懷叵測的男人,趁著重視容貌的女人還在糾結容貌失真問題,用畫像擋著,悄悄推過那杯剛剛自己噴過口水的茶。
重視容貌的女人心中憤憤,擱下畫像憤然將面前茶水一飲而盡。
喝完了才發現身邊男人端著杯茶,笑得眉眼花花,眼神里滿是曖昧味道。
鳳知微有點困惑,心想這人剛才還在指桑罵槐含沙射影,一眨眼怎麼就盪漾了,也不理他,順手將兩張畫像都遞給顧少爺,笑道:“衣大人,煩勞你。”
顧少爺低頭看了看,抓起一隻雞腿蘸著醬汁將鳳知微那張圖的眉毛塗了塗。
鳳知微熱淚盈眶看著,心想我家顧小呆就是貼心,能夠正視我容貌的美,不像某些人,眼珠子長了就是擺設。
隨即顧少爺又看了看寧弈那張畫像,以一個充滿嫌惡的姿勢,將雞腿狠狠的戳過去。
“啪”一聲,雞腿穿畫像而過,寧弈的臉支離破碎……
赫連錚眉毛一陣亂動,覺得自己的臉好像也被惡狠狠戳了戳。
鳳知微望著還在盪漾的喝茶一點也不知道發生什麼事的寧弈,笑得很快意啊很快意。
“申大人放心,此事包在我們身上,既然在這裡叨擾,少不得要盡綿薄之力。”鳳知微又打個呵欠,劉參議和申君鑫立即知趣的告辭。
“在下受皇命監察隴西道。”鳳知微像是才想起來,笑道,“暨陽這裡已經看過了,很好,民風安定,倉廩豐足,此府臺大人治事之功,將來一定要上本為府臺大人請賞的。”
申君鑫臉色變了變,不知道她說的是自己呢還是彭知府,畢竟一直治理暨陽的,可不是他。
“再者這摺子怎麼寫,還得和申大人好好商議。”鳳知微回眸一笑,“所以要問問兩位大人,過兩日世子要去豐州,少不得面見申大人,你們是留在這裡呢,還是陪我們一起去?”
兩人都是一喜,心想寫為自己報功的摺子怎麼能自己不在場?再說接待好世子和監察御史,也算功勞一件,怎麼能不在布政使大人面前邀功?急忙道:“世子既然要去豐州,下官等自然要隨行護送。”
“好,很好。”鳳知微接得很快,“既然你們很快要隨世子去豐州,這邊的事務急著接也沒必要,我看還是彭知府先暫代了,待兄弟查清他的罪責,上表彈劾,由朝廷明發批文奪職,也好給本地父老一個交代。”
申君鑫愣了愣,隱約覺得這個說法有那麼點不對勁,卻又想不出哪裡不對勁,剛剛一猶豫,寧弈已經淡淡道:“申大人等豐州回來再一併交接,免得就這幾天,手忙腳亂的丟不開反而不好。”
他這麼一說,申君鑫倒心中一凜,想起彭知府在本地的人望,頓時連連點頭,他斜眼望著寧弈,眼神帶著幾分猜測,雖然赫連錚一直沒介紹這位男子是誰,看樣子也只是個隨從,然而官場老油子申君鑫就是覺得,這個一直淡淡喝茶不怎麼吃東西的男子,氣勢不僅不遜於在場任何一個人,甚至還有過之。
也許是哪位不喜歡暴露身份的微服私訪的大員吧,他一拉劉參議,安排人帶鳳知微等人去休息,小心的退了出去。
先前彭知府只給眾人安排了院子,還沒來得及分房,這院子一共四間房,倒是可以一人睡一間,但是現在鳳知微怎麼敢讓寧弈單獨睡?猶豫是把赫連錚配給他好呢還是把顧少爺配給他好呢,剛轉向赫連錚,世子爺開始微笑脫靴。
寧弈和鳳知微立即齊聲道:“赫連你單獨睡。”
鳳知微又試圖轉向顧少爺,顧少爺舉起那張油浸浸的被雞腿戳了一個洞的寧弈畫像。
鳳知微立即乾脆的道:“顧兄你也一個人睡。”
赫連錚抗議,“不行,要麼我和我小姨睡要麼我和殿下睡。”
“我不想做天盛王朝被靴子燻死第一人。”寧弈旗幟鮮明的拒絕。
“多少草原婆娘花重金為求我一隻靴子!”赫連錚不服氣。
“你家小姨永遠不會成為你的草原婆娘。”
“不是我的草原婆娘也不會是你的王妃!”赫連錚反唇相譏,“被多少女人睡過的男人!”
“據說草原男兒成年就要由族中健婦教以床第之事,美其名曰成人禮。”寧弈不動氣,眼角微垂,淺笑,“被半老徐娘睡過的男人。”
“你——”
“停!”鳳知微忍無可忍,爆發。
這都什麼跟什麼!
不過一個房間分配怎麼就搞成了天雷勾動地火的人身攻擊,瞧這倆金尊玉貴的男人,比市井街坊裡鍛煉出來的大媽們還擅長罵人不帶髒字。
“你和顧南衣一人一間,就在隔壁,我睡在這個套間的外間小房。”她把那兩個往外推,砰一聲關上門。
還沒舒出口長氣就聽見那人涼涼吩咐:“打水來我要洗澡。”
命人送了水來,鳳知微等了半天,心想惡毒王爺一定不會放過要她做小廝的機會,結果房內寂然無聲,連水聲都沒,鳳知微倒不適應,呆了一陣自己爬上床調息,調息了一陣總是入不了定,心想他看不見這澡怎麼洗?
正想著忽聽“咚”一聲,鳳知微心中一驚,抓起一條布巾綁住眼便往房內奔。
因為看不見,她進房便低喚:“喂,寧弈,你沒事吧?寧弈?”
沒有人回答,只有輕輕重重的呼吸,隨即又是咚的一聲,鳳知微心中又是一慌,摸了半天摸不到地方,無奈之下只得一把拽下布巾。
布巾落下,眼前天光一亮,油燈下一桶熱水熱氣騰騰,寧弈好端端站在桶邊,笑吟吟望著她的方向,手指敲在桶邊,隔一下,“咚”的敲一聲。
鳳知微氣結,扭頭就走,衣袖突然被寧弈拉住,隨即聽見他無辜的道:“我看不見,好容易摸到桶邊,被衣服絆了栽了一跤。”
鳳知微這才想起殿下確實不太會穿衣服,何況現在看不清,心中一軟,只好回頭。
這一回頭便怔了怔,這才看清寧弈現在的模樣,頓時滿面通紅。
燭光下那人取了面具,脫了外袍,散了長髮,裡衣也微微散開,如緞的發垂在玉色的肩,精緻鎖骨平直如妙筆鐫刻,流暢肩線下是半敞的胸膛,肌膚瑩潤而飽含彈性和力度,在淡紅的光線下明珠美玉一般微光流轉,襯著那剔羽長眉,硃紅薄唇,整個人美如玉琢,像正從內自外,散發氤氳之華。
這人千面千風華,唯這一種難得一見,因而越發令人神往,連鳳知微都怔了那麼一下,隨即轉開眼。
她垂著眼,語氣很快就恢復了平靜,道:“既然如此,就由下官伺候殿下吧。”
下屬對上司的恭謹淡漠語氣,彷彿她真是男子魏知,寧弈眉毛微微一挑,眼中閃過一絲利色——這女人,出了險境就翻臉不認人了!
面上卻依舊笑著,張開雙臂,道:“寬衣。”
燈光下他張開雙臂微微仰首的姿態有如驕傲昂首的鳳凰,帶著尊貴和不可輕褻的端嚴,鳳知微慢慢蹭過來,偏著臉慢慢解他的衣釦,燭光照耀下純白的絲質襯袍如一片雲般悠悠飄落,軟軟覆在兩人腳上。
腰帶、長褲、褻衣……
衣服層層墜落,在兩人腳下無聲落了一堆,鳳知微的眼光不知道放在哪裡,只好垂在地上,這一垂便看見那人修長的腿,不急不忙踢開滿地衣物,向她走來。
鳳知微不是沒給寧弈脫過衣服,上次在那廢宮裡她也曾將他處理個乾淨,但那畢竟是被窩底下的勾當,如今卻是直面相對,她再膽大鎮定,也不能控制自己的臉,一層比一層紅,看見寧弈似乎向自己走來,慌忙後退。
那淡黃光暈映照下,肌理細膩的修長的腿卻突然轉了個方向,跨入了浴桶。
水聲響起,濺到鳳知微滾燙的臉上,她舒出一口長氣,拔腿就走,卻聽那人問:“胰子在哪裡?”
鳳知微只好遞過澡豆。
“布巾。”
遞過布巾。
熱氣蒸騰而起,蒸騰的熱氣裡尊貴的殿下不緊不慢的吩咐:“搓背。”
鳳知微微笑:“殿下,東西都給你了,現在您這眼睛不妨礙洗澡了,告退,告退。”
“嚓!”
橫樑上突然響起一聲裂響。
剛剛轉身的鳳知微一驚,一個滑步便滑著地上的水直奔浴桶,熱氣蒸騰而來她看不清寧弈,下意識便要拔劍,忽然從浴桶裡伸出一隻光溜溜的手臂,一把抓住了她,將她往浴桶裡一拽!
鳳知微猝不及防被拽進浴桶,慌亂之下頭埋進去吃了幾口水,隨即想起這是寧弈的洗澡水,頓時大怒,眼睛一睜又依稀看見水下……嘩啦一聲趕緊從水中抬起頭來。
一抬頭就怒道:“寧弈你現在鬧什麼——”
卻聽橫樑上有一個人懶懶道:“主子,她進來了。”
寧弈含笑仰頭,道:“多謝。”
橫樑上寧澄一本正經道:“不客氣。”
鳳知微氣得七竅生煙,敢情是這一對主僕合夥起來戲弄她,正要從浴桶裡爬起,橫樑上寧澄卻一拳打碎了屋頂,仰頭對屋頂上一人道:“沒有事,你要不要進來看看?”
寧弈含笑便要攬著她站起。
鳳知微心想要是給顧小呆看見此刻的寧弈和自己擠在浴桶裡,再鬧給赫連錚知道,這輩子她也沒臉見人了,只好道:“顧兄,沒事,我在洗澡。”
屋頂上顧南衣“哦”了一聲,隨即赫連錚的聲音興致勃勃的湊過來道:“洗澡嗎洗澡嗎需要我給小姨擦背嗎……”隨即“砰”一聲,某物直線墜落。
寧澄還是一本正經的坐在橫樑上,他坐在那裡渾身透溼的鳳知微便沒法站起身,只好繼續呆在浴桶裡,浴桶那麼點大地方,和寧弈擠在一起,她避也避不開躲也躲不了,看也沒處看摸也沒處摸,連想抽劍破桶都沒法動作。
那個沒穿衣服的人一點都不覺得有什麼不自在,好整以暇的摟著她,竟然不急不忙和寧澄談起正事來了。
“你去了哪裡?”
寧澄居然毫無愧色,“我來迎您的時候,半路接到消息,五皇子失蹤了。”
這個消息令寧弈身子一僵,鳳知微也抬起頭——五皇子從軟禁他的蒼山行宮逃出去了?難怪常家有這番動作,換句話說……常家註定要反!
難怪寧澄接到這個消息連寧弈都不顧,直接奔去處理了,不過這個護衛也實在散漫,居然就這麼撒手一跑,寧弈這人明明馭下很嚴,似乎卻對這個護衛特別寬縱,有什麼特別之處嗎?
“現在人在哪裡?”寧弈果然沒有生氣,語氣沉肅。
“我總算找到了那批人,一路跟著,現在那批人已經出了隴西境,”寧澄答,“如果不是接到這邊消息要趕回來,我本來可以截殺他。”
鳳知微眉梢挑了挑,常家去營救五皇子的人,一定是超級高手,行蹤也一定極其隱秘,寧澄就能這麼輕描淡寫找到那批人並差點截殺?這麼能力非凡?
聯想到寧弈對這個護衛的寬容,和顧少爺剛才沒有踢寧澄下去,鳳知微若有所悟。
寧澄說完話,笑嘻嘻從橫樑上俯瞰下方,道:“王爺水冷了,趕快點。”
“你可以滾了。”
橫樑上只剩下一個洞,寧澄果然立刻滾了,鳳知微嘆口氣,道:“鬧夠了沒?”
勁邊突然一熱,卻是溼漉漉的寧弈靠近來,疲倦的將下巴擱在她肩頭,灼熱的呼吸噴在她耳側,低低道:“知微……下山後便要一切迴歸從頭嗎?那麼便容我再鬧一次……過了今夜,你要做你的不斷向上爬的魏知,我也要繼續我永無止境的爭鬥……老五跑了,閩南南海之行註定血雨腥風……知微,知微……走下去,我們都不知道那路是越來越近還是越來越遠……今晚……你能不能……能不能……徹底的近我一次……”
卷一憶帝京第六十七章在乎
你能不能,徹底的近我一次?
鳳知微從未想過內心堅冷如寧弈,竟然也會有軟語相求這一日。
是毒傷在身導致一時脆弱,還是因為對將來有所預見而有感而發?
她僵在水中,水溫漸漸變冷,體溫卻漸漸上升,他的身體近在咫尺,只隔她一層薄薄衣衫,屬於他的氣息無所不在,逐漸遊移著鑽進她的體膚,他的每一個細微動作都會帶來她的顫慄,像風雨欲來之時雲層裡穿梭的電,細芒亂舞,振動了蒼穹的脈搏。
他的下頜擱在她肩上,兩人都能感覺到那般的滑潤,水的滑潤,肌膚的滑潤,呼吸的滑潤……帶著迷濛的水汽逶迤,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讓人想起一切交纏和綿軟……她不自在的偏偏頭,卻不過換得他的唇順勢掠過她的頰,像灼熱的風從本就漣漪暗生的湖面蹈舞而過,波紋暈生。
她在那樣不動聲色卻又驚濤駭浪的盪漾中,不可自控的顫了顫,想說話卻又覺得渾身軟綿綿的失去力氣,那近得不能再近的軀體似乎侵入到她向來清醒的神智裡,橫亙過意識的山嶺,遮了清明,出口的便只是低低的喘息,聽了令人羞赧,她於是更加不敢說話,因為他的唇等在那裡。
他的唇先是蜻蜒點水,隨即便是狂風驟雨,從她的領地長驅直入,將力度和輾轉的烙印打在每寸土壤,想做了主宰她的王,她雪色脖頸間便很快浮起一層曖昧的暈紅,像淡紅的月色照在了深雪上。
有那麼一瞬間,過急的心跳和陌生的接近衝擊得她陷入暈眩,迷茫而失去思考和語言能力,他卻從一開始就沒打算獲得她的回答,言語只是一種昭告,行動才是男人要做的事,他在水底摸索著卡住她的腰,纖細精緻的一圈,圓潤而玲瓏,一隻手似乎便可以掌握,他微微的頓了頓,用指尖留戀的膜拜了造物主對這個女子的鐘愛,隨即輕輕挪動身子,手指慢慢一滑。
鳳知微覺得哪裡堅硬的存在著,腦中轟然一聲,雲霧瞬間散盡。
寧弈卻已低低的喘息著,嘩啦一聲披水而出,攬著她要跨出浴桶。
突然覺得有什麼東西硬硬的頂住了自己腹部。
“殿下。”她的氣息有些不穩,難得兩個字都斷了一下,隨即漸漸平復,語氣是那種他最喜歡也最討厭的冷靜,“不想聽我的答案嗎?”
兩人半身在水裡,在浴桶中正面相對,一柄黑色軟劍,橫在彼此正中。
水珠滴溜溜從寧弈裸袒的上身滾落,燭光下肌膚泛著玉色的光澤,鳳知微垂著眼,只敢看自己的劍。
“你的答案,不過如此。”寧弈已經恢復了鎮定,並不在意那劍,在浴桶裡向前一小步。
鳳知微果然將劍向後收了收。
“你看,”寧弈笑得篤定,“你不捨得傷我的。”
他伸手去撫鳳知微溼漉漉的眉睫,帶點複雜的愛憐神情道:“你永遠都在隱藏自己,控制自己,逼迫自己……剛剛你明明已經動情,為什麼不肯放縱一回?”
“我不能傷您,而已。”鳳知微有一瞬間的沉默,隨即垂下眼,笑意淡淡,“而且,殿下,據說未嘗人事的女子,在接觸不討厭的男子時,總是容易出現失控的,我想,您並不是您以為的例外。”
寧弈默然,半晌冷笑一聲。
“您現在眼睛不方便,我想您一定沒有注意到,”鳳知微微笑,“這柄劍的劍鋒,並沒有對著您的方向……它對著我自己。”
寧弈的臉色,變了變。
“你上前,它確實會後退,只是會退入我自己要害。”鳳知微淡淡道,“我不知道你打的什麼心思,卻覺得我的身子和心,不能在現在交出去,所以對不住,殿下,請讓我威脅你。”
一片沉默。
水聲簌簌滴落,在寂靜的夜裡沙漏般滴盡時光。
寧弈“看”著鳳知微的方向,灰白模糊的視野什麼都看不清,他卻能想象出她現在的模樣——紅暈盡去,眉睫烏黑,眉宇間堅執冷凝,仿若去年冬秋府冰湖初見,她一腳將人踩在腳底,淡然煥發而出的神情。
冷靜、悍然,帶幾分隱然的無賴。
有些事,其實是知道不可強求也強求不來的,卻依舊試圖去做了,連他自己都不明白為什麼會有這些舉動,彷彿從遇見她並逐漸瞭解她開始,有些事便亂了步調,有些心思便失了掌控。
古寺聽夜雨她在他懷中,溫順而婉轉,那一刻至近的距離想忘卻難能,然而下山後她便可惡的換回了恭謹順從卻又遙遠的姿態,令他突然想要做些什麼,試圖挽留住那一刻懷中的她。
未必指望此刻佔有,卻想讓她明白真實的她自己,想讓戴慣面具、因此經常搞不明白現實和虛幻的她,面對一次自己的內心。
寧弈緩緩抬手撫了撫自己的臉——果然,她還是那個可惡無情的她,他卻似乎有點不是他了。
劍鋒平靜的橫著,和桶中水一般,冰涼。
突然聽見她小小的打了個噴嚏,卻溫婉的道:“殿下,小心著涼,我扶您出去吧?”
寧弈垂下眼,一瞬間也已恢復了沉凝鋒利的神情,推開她,嘩啦一聲跨出水面,隱約聽見她倒抽氣的聲音,有點慌張的趕緊跳出了桶去。
頭頂風聲一響,柔軟的寢衣當頭罩下,她聲音平靜了些,道:“我伺候您穿衣。”
“不必了。”寧弈一把推開她,將一地衣物踩在腳下,頭也不回往床邊走去,手指一拉已經落了帳簾。
“你成功威脅了我。”他在簾後身影淡淡,語氣更淡而涼。
“只不過仗著我,在乎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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帳簾後寧弈再無聲息,鳳知微默然立在水泊裡良久,將浴桶輕輕搬了出去。
她內傷未愈,搬得有些吃力,然而一推開門,就有一雙手伸過來,接了過去。
壓下複雜的心緒,她笑道:“謝謝。”
顧少爺躺在屋外臺階上,將那桶水遠遠的扔了開去,桶落地無聲,他也沒有聲音。
鳳知微有點詫異的發現他竟然沒有在吃胡桃,並且難得的沒有睡在床上或高處,卻睡在了他討厭的寧弈的門口。
鳳知微回頭望望,臉色有些發紅——剛才他一直都在?都……聽見了嗎?
想了想覺得實在不好問,忽聽顧南衣道:“對不住。”
鳳知微愣了愣,半晌才反應過來這話竟然是從顧少爺嘴裡冒出來的。
他有“歉意”這種情緒嗎?她以為他根本就不知道這個詞怎麼用來著。
一怔之後她笑開,忽然覺得心情好了些,拉起顧南衣道:“別睡在人家門口,回房去,也別和我道歉,這不是你的錯。”
顧南衣任她拉著離開寧弈的門前,嘴裡卻固執的道:“對不起。”
“好好好對不起對不起。”鳳知微知道這位一根筋,不接受他的話也許他會說到明早去,顧南衣卻又突然指了她又指了浴桶,道:“別給人洗。”
鳳知微呆了呆,臉色譁一下通紅。
顧南衣還不罷休,拉著她要走到赫連錚門前,道:“他也是。”
鳳知微哭笑不得,害怕他不要每個房間都這樣走一圈她這輩子就沒臉見人了,只好拖著他往院子外一個小花園走,道:“不洗,不洗,我們去散散心。”
秋夜天高氣爽,夜蟲低鳴,風中有淡淡桂花香氣,鳳知微找了塊乾淨草地,坐下來,仰頭對顧南衣笑著拍拍地面。
她有些促狹的看著他,心想顧少爺那麼拒人千里,一定不會席地坐的。
誰知道顧南衣低頭看了看,竟然坐了下來,雖然依舊隔了一個人的距離,但已經破天荒的令鳳知微目瞪口呆。
今晚的顧少爺,有些反常啊……
她討好的拔了一根甜草根擦擦乾淨遞過去,顧少爺接了,慢慢的嚼著。
月色幽美,星光欲流,風拂起身側男子的面紗,隱約有如雪的下頜和潤澤的紅唇一閃。
一截碧草拈在指間,手指因此顯得更加白若明玉。
他微微偏頭專心吃甜草根的姿態,有著這汙濁塵世難逢的天真純澈氣韻,令紅塵中行走的人們,覺得自己遍染塵灰。
鳳知微突然就覺得自己這麼個陰暗黑心的人坐在專心吃草根的顧少爺身側,很有點褻瀆了他,於是自覺的向旁邊挪了挪。
顧少爺立即也跟著挪了挪。
……
鳳知微啼笑皆非不動了,今晚的顧少爺很可愛啊,不妨談談心好了。
相處這麼久,知道他的怪癖,知道他問不出什麼來,她沒有試圖試探什麼——唯一一次試探,還被他那句強大的“我是你的人”給五雷轟頂了。
今晚月色很好,花香很好,草很甜,少爺很乖,應該不會有雷吧?
“為什麼會迷路?”從簡單的問題問起。
簡單的問題問倒了顧少爺,他停止對草根的摧殘,仰起頭仔細思考,半晌道:“記不住。”
記不住?那武功怎麼記得住?
“道路都是一樣的。”顧少爺慢吞吞道,“路是亂的,臉是碎的,布是粗的,聲音是吵的。”
鳳知微怔怔看著他——他是在說著自己的感受嗎?
這是他第一次對人說出自己的感覺吧?所有的路都是一樣的紛亂,找不出區別;所有的臉都是一樣的支離破碎,需要慢慢拼湊才能湊出完整;穿在身上的衣服,再細膩的布料都會覺得粗糙磨礪令人不耐,四周人說話的聲音,永遠雜亂的喧囂在耳邊。
那是怎樣恐怖而可怕的感覺?
這十多年,他就是活在這樣的世界裡?
鳳知微突然覺得心微微一痛,像被誰的指尖細細揪起碾了一碾。
“你……這麼多年怎麼過來的?”
顧南衣偏偏頭,有點不理解她這個問題,怎麼過來的?走過來的啊。
“我是說,誰照顧你,你如何長大?”鳳知微此刻並沒有想故意探聽什麼,只是直覺的想知道,在那樣紛亂的天地裡,他如何長成。
“三歲前,爹爹,五歲後,伯伯,還有其他人。”
鳳知微聽出了其中的空缺。
“三歲到五歲呢?”
顧南衣不說話了,身手突然抖了抖。
這一抖抖得鳳知微也顫了顫,一瞬間臉色發白——失去唯一親人的,天生有些不足的三歲孩子,那兩年,他是怎麼過來的?
不敢想,想了從指尖到心,都發冷。
或許顧南衣自己也不敢想——從來都平靜漠然如他,竟然在想起那段日子時也會發抖,那又是怎樣的噩夢般的幼年?
鳳知微突然伸出手,按在了顧南衣的手背。
她什麼想法也沒有,只想溫暖下十多年前那個三歲的孩子,在人生孤寂落雪的那段日子裡,想必沒有人這樣暖過他的手。
她心底泛著淡淡酸楚和溫柔,忘記男女之防,忘記顧南衣從來不喜歡任何人的接近,下一瞬很可能就會把她扔到九霄雲外。
顧南衣卻並沒有動。
他垂眼,仔細看了看被按住的手,第一反應確實是掀翻之並扔飛之,然而那細膩掌心裡傳來的淡淡溫暖,那肌膚相觸的陌生而奇異的感受,突然讓他覺得不知哪裡動了動。
這是很陌生的感覺,像千年凝固的堡壘被電光掠開一道縫隙,外面的人看見了裡面蘊藏的光華十色的寶藏,裡面的人看見了外面碧海藍天無限廣闊的風景。
哪怕那風景只出現在一線狹窄之間,也令人沉溺而神往。
顧南衣覺得這種感覺無法言說卻又神秘,讓萬事不耐煩的他突然起了探索的想法,再三權衡之下他選擇手指摳緊了地下草皮一動不動,好控制住自己直覺掀翻的衝動,讓那奇異感覺在自己手背上多停留一會,直到他理解為止。
鳳知微不知道顧少爺此刻莫大的犧牲和掙扎,更不知道顧少爺手底下的草皮子被摧殘得面目全非,她的手在顧南衣手背上略略停留,便想起了他的怪癖,趕緊收了回去。
顧少爺縮回手,摸摸自己的手背。
這個動作看得鳳知微窘了一窘,還以為他嫌自己髒,趕緊轉移話題,伸手從樹上摘下一片細長的葉子,捲了卷,道:“教你個不迷路的辦法。”
“這種樹天盛大江南北都有,”她仔細讓顧南衣辨認那樹葉的脈絡,“這脈絡很奇特,像一張臉,以後我們到了哪裡,如果失散了,不管多緊急多不方便,我們都不要忘記在經過的這種樹的樹根下留下這圖案,然後就方便找到彼此。”
“有記號。”顧南衣說。
鳳知微知道他的意思是他們本來就有聯絡記號,笑著搖搖頭,“那記號是你和你的組織的,你的組織和我的,不是我和你的,你不用找著我,你就負責留記號,我認得路,我來找你。”
她想起那日奔馳去救寧弈,以為區區幾十里路又有隱身護衛在,顧南衣不會找不著自己,沒能及時一路留記號,導致顧小呆弄丟了她。
說留記號讓他找她是假,她是怕有一日小呆走失,又忘記以前暗號了,或者他的組織出了問題暗號不能用,到時她到哪裡去找他?
他雖強大,也脆弱,一想到讓他這樣的人獨身行走江湖,她眼前便浮現三歲失去爹的那個茫然的孩子,孤身行走,前方道路大雪茫茫。
“說好了。”她笑盈盈將樹葉捲起,放在唇邊輕輕吹起,“我吹著葉笛,順著你的記號一路去找你。”
顧南衣專注的看著她,摘下一片樹葉,照樣捲了,在唇邊斷斷續續吹起。
月光自蒼穹這頭走到那頭,斷斷續續的曲調吹碎一天的星光,在漸漸連貫流暢的小調中,鳳知微含著微笑沉入睡眠。
不知道多久之後,朦朧中聽見他說:
“吹著笛,找著樹,尋到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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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很輕,花很香,鳥鳴很清脆,呼吸很……粗重。
鳳知微睜開眼時,發現眼前好大一張黑沉沉的臉。
她嚇了一跳,趕緊向後挪,揉揉眼睛才看清那張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臉屬於赫連世子,他正蹲在離她很近的地方,用一副“你這壞女人你背叛了我傷害了我摧殘了我辜負了我”的鬱卒神情逼向她。
這是幹嘛呢,誰剋扣了他的早飯嗎?
鳳知微懶洋洋爬起來,手一撐才發覺手感不對勁,再一看她剛才的枕頭,赫然竟是顧小呆的大腿。
她呆呆的看著呼吸勻淨的顧小呆,一眼望見某個小帳篷就撐在離她腦袋剛才擱的位置只有一指遠的地方,立即“嚓”一聲被點燃了。
顧小呆睜開眼來,淡定的和她隔著面紗大眼對小眼,淡定的拂開她的手,再淡定的推開赫連錚的臉,低頭看看自己的褲子,慢悠悠飄出去解決晨間問題了。
他一邊飄,一邊還吹著樹葉笛子,曲調流暢,一瀉萬里。
赫連錚暴跳如雷的抖著手指著他背影,指了半天發現完全的沒作用,他又不會隔空傷人,只好回頭指鳳知微,鳳知微淺笑著撥著他手指轉了個方向,道:“世子早啊,喏,茅廁在那邊。”隨即施施然走開。
剛走兩步,一人正色堵在她面前,用一種恨鐵不成鋼的眼光看著她,道:“我又想花半刻鐘解決你了,免得我家主子將來頭痛。”
鳳知微不知道這個半刻鐘的典故,卻明白寧澄的意思,指了指自己鼻子道:“可以,但是很可能後果是你痛快半刻鐘,頭痛一輩子。”
顧小呆一瀉千里的過來,用胡桃的問候,告訴了寧澄頭痛的具體表現方式,痛快乾脆的解決了一大早關於生死和將來這個嚴肅命題的討論。
“隴南府軍已經調動完畢。”寧澄追過來抓著她道,“我的意思是從離豐州最近的隴南曲水過去,這樣比較不驚動當地。”
“你家王爺既然放心你指揮,你便不用問我。”鳳知微笑道,“有些人不用白不用,我們這一行人自然有申君鑫派人護送,直入隴西布政使府,你帶著三千隴南府軍,等著接應便成。”
她回到院子,申君鑫果然前來拜望,同時過來的還有赫連錚的貼身護衛八彪,鳳知微淺淺的笑,很好,人齊了。
“兄弟還有隴南道的監察事務,”鳳知微笑問申君鑫,“準備這便啟程往豐州城拜會申大人,兩位意下如何?”
“好好好!”申君鑫滿心歡喜,殷勤的道,“劉大人和本府親自護送,暨陽本地府兵一千人都點了,隨侍世子和大人們身側。”
“那敢情好,有勞了。”鳳知微笑容可掬,“等見了申大人,定要好好幫大人們提一筆。”
那兩人笑得見牙不見眼。
赫連錚和八彪咬耳朵:“你們以後千萬不要娶漢人老婆。”
八彪深以為然點頭,問赫連錚,“世子您呢?”
赫連錚慘痛的道:“我也許來不及了……”
寧澄的大頭突然冒在他們中間,誠懇的問:“要不要我幫你永遠的阻止?”
群毆。
一刻鐘後,寧澄撣撣衣裳上的灰,揚長而去……
一行人在申君鑫特地派出的府兵保護下,登上備好的華貴車馬,寧弈出來時臉色淡淡的,和平日沒有任何區別,鳳知微舉動也一切如常,就是始終用下垂的眼皮對著他——反正殿下又看不見。
顧少爺躺在車頂上,吹著樹葉小調,週而復始,沒完沒了。
赫連錚瞄啊瞄,總覺得一切都似乎在一樣中變得不一樣了。
申君鑫和劉參議一路上春風得意喜氣洋洋,奔向心目中光明燦爛的未來,渾然不知早已被別人矇騙著,走上一條不歸路。
府門前彭知府久久站著,看著這群離奇出現又離奇解脫了他的困境的朝中來人,眼底掠過一絲困惑,良久看看天色,低低道:“要變天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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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暨陽到豐州,快馬一天,慢馬一天半。
第二日晚間的時候,車馬進城,申君鑫要派人提前報知布政使衙門,被鳳知微阻止了。
她道:“世子不喜歡繁文縟節,而在下這個區區七品監察御史也當不得布政使大人來迎,還是我們自己去拜訪吧。”
又道:“既然已經到了地頭,府兵們也不用一直跟著了,暨陽空虛,萬一有個什麼匪患的無人抵擋,還是打發回去的好。”
她說什麼申君鑫都說好,命手下佐領帶人迴轉,劉參議倒是皺了皺眉,心想那也不用連城門都沒進便急著打發府兵回去,只是申君鑫雖然官位比他低,卻是布政使大人親戚,如今攀附的心正重,也就沒有勸阻。
布政使衙門並不在豐州城的中心,據說申旭如大人為人風雅,喜好山水,所以衙門建在豐州城靈泉湖邊,位在城西。
進城門時申君鑫要上前表露身份喝令通行,鳳知微擺擺手,笑道:“何必扯出官威來呢?就這麼隱著身份一路閒散走走看看,先體驗下豐州民情也好,兄弟這一路,都是這麼過來的咯。”
申君鑫呵呵笑著,連聲應是,老老實實排隊過城門,劉參議卻皺起了眉。
進城之後,車馬都加快了速度,八彪有意無意將申君鑫和劉參議圍在中間,申君鑫渾然不覺,在經過城東時說自己家就在附近,相請各位進去坐坐,被鳳知微含笑拒絕了,申君鑫又說想回家和夫人交代句話,又被赫連錚毫不客氣的打回了。
到了這時,哪怕是一心想著受嘉獎升職美夢的申君鑫也已經覺得有點不對,和劉參議互望了一眼,劉參議對自己身邊一個隨從,使了個眼色。
那隨從撥轉馬頭,直接向著八彪圍成的圈子而去,笑道:“上次我家大人帶給布政使大人的阿芙蓉膏子,忘在申大人府中了,我家大人讓我去取。
八彪互望一眼,讓開道路,一直緊張盯著那邊的劉參議和申君鑫,神色一鬆。
那隨從離開隊伍,立刻拍馬狂奔,剛剛轉過一個僻靜的街角,突然眼前寒光一閃,喉頭一涼。
他捂著鮮血狂噴的喉嚨倒下去,最後一眼看見一道掠過牆頭的灰衣人影口
這邊依舊在含笑閒話著,鳳知微騎馬,隔著八彪和那兩個倒黴蛋不住指點豐州風物,談笑風生滔滔不絕,那兩人看她神色如常,也怕自己多疑,再說向布政使衙門通報的人已經派了出去,衙門府兵便有兩千人,城外還有駐軍,也沒什麼可擔心的,便漸漸也恢復了自如。
沒多久便到了城西,鳳知微望著碧水環繞的氣派宏偉的布政使衙門,揚鞭輕笑道:“前臨碧水,後倚青山,真是塊登臨取勝的風水寶地!”
她扭頭,道:“相煩申大人通報下。”
申君鑫呵呵笑著,面帶得色的和迎上來的布政使衙門門正說了幾句,那些人面色一整,趕緊向內通報。
不多時四門大開,一個白麵微須的青袍中年男子領著一群佐官迎了出來,笑道:“不知世子光降,有失遠迎,伏乞恕罪!”
鳳知微笑吟吟迎上去,盯著那面貌清秀,看上去很像個三寸老學究的隴西最高統治者——就是這雙軟綿綿的手,指揮人畫下了他們的畫像?就是這張看起來沒什麼特別的嘴,想一氣吞下兩位欽差,其中還有一位是當朝皇子親王?
看著這位害自己和寧弈流落暨陽山險此丟命的布政使大人,鳳知微笑得更加親切開心。
赫連錚盯著申旭如,很想按照鳳知微的再三囑咐,表現出漢人擅長的假面和變臉絕技,然而一看見那張保養得很好的團團臉,他就想起暨陽山古寺裡找到鳳知微時她的狼狽,一身的血和泥濘,燒得長長短短的亂髮,乍見到他們時那一貫冷靜的眼神里瞬間爆發的狂喜,看得他當時心酸得說不出話。
想到這些他便完成不了鳳知微交代的高難度任務,袖子底下拳頭捏得咯咯直響。
鳳知微上前,不動聲色一肩頭將他撞開,搶先迎上去和申旭如行禮寒暄,好在此地表面上赫連錚身份最尊,也只有別人給他行禮的份,他只要仰著頭哼哼表達一下世子的尊貴和驕矜就行了,這事兒他在遇見鳳知微之前很擅長,現在不過拾回老本行。
其間申旭如狐疑的看了眼從車上下來的戴了面具的寧弈,鳳知微坦然自若,介紹道:“這是世子的朋友,隴南人,順道一同返家探親。”
申旭如“哦”了一聲也沒有多想,把著鳳知微的臂笑道:“難得世子和陶兄弟衣大人光臨,少不得多呆一陣子,我豐州風物,還是值得一看的。”
“自然自然。”鳳知微眯著眼睛,“沒看見我想看的之前,您趕我我也不走的。”
兩人相對大笑,申旭如讓赫連錚在前,自己和鳳知微把臂而行,申君鑫劉參議和布政使府的一群屬官,眉開眼笑的跟著。
鳳知微注意到這布政使衙門戒備算得上森嚴,幾乎三步一崗五步一哨,看來申旭如追殺自己二人不成,心中也心虛得很。
一直行到後院一座暖閣前,鳳知微仰頭望匾額,笑道:“停勝閣……好字!”
申旭如笑得得意,看來是他自己手筆,“請!”
“請!”
人全進了暖閣,鳳知微依舊把著申旭如的臂,一臉受寵若驚模樣,衙門屬官都在暗笑這個監察御史有點不知進退,申旭如臉上笑容有點不自然,卻也沒說什麼。
“大人這府衙所在地,前臨碧水,後倚青山,真是塊風水寶地啊!”鳳知微邊行邊笑。
申旭如正要謙虛兩句,無意中一扭頭看見赫連錚的八彪竟然也跟進了暖閣,一怔之下正要勸阻,忽聽身側鳳知微繼續笑道:“……大人埋骨於此,想必也不枉啊!”
話音剛落,跟在後面反應快的劉參議臉色一變,滑步竄起便要逃開,然而彩芒連閃金光晃動,八彪八隻長鞭咻咻而出,剎那間交織成網,牢牢網住了他和申君鑫。
赫連錚一腳踢上了暖閣的門。
顧南衣一拂衣袖就將一個意圖衝出來的武官拂到了牆上掛著。
鳳知微的劍,已經森涼的頂在了申旭如的後心,而寧弈不知何時已經來到了申旭如面前,負手淡淡的“看”著他。
“你們——你們——”一連串變化只在剎那間,大多數人還沒反應過來,申君鑫面色慘白,大聲結巴著卻說不出話。
“我們多謝你一路護送,助我們暢通無阻進入布政使衙門,多謝,多謝。”鳳知微親切的扭頭看著他,“請允許在下重新自我介紹,在下禮部侍郎、南海路船舶事務司欽差、魏知。”
被鉗制住一直臉色青白,似乎沒緩過氣來的申旭如,聽見這個名字,抖了抖。
一個不知內情的參議大聲道:“魏大人你這是幹什麼……”
“我們要幹什麼,問申大人便知道。”這回開口的是寧弈,他緩緩踱到申旭如正面,面對他,取下了自己的面具。
“本王,寧弈。”
滿堂震驚失聲,申旭如身子抖得更加厲害,半晌咬牙道:“未知王爺降臨,下官失禮,可是王爺這是在做什麼……”
“啪!”
忍無可忍的赫連錚,一巴掌煽下了他十來顆牙。
臉色蒼白眼神厭惡的寧弈,在申旭如的嚎叫聲中,淡淡道:“我做什麼?……殺你。”
“你不能殺我!”申旭如落入人手心知無幸,卻還掙扎著最後一絲希望,“我這府中護衛上千!你們動用私刑殺了我也無法走出去!我是封疆大吏!就算有罪,也應該押送進京由大理寺審理,就算你是親王,擅殺封疆大吏你也——”
“哧。”
刀太快,鮮血一時激射不出,話說得太快,以至於刀進入心口後還來得及把話說完,“……有罪。”
剛才的寂靜現在成了死寂,連呼吸聲都凍在了那裡,所有人定著眼臉色白如死人,無法想象全省最高掌權者,在隴西呼風喚雨的布政使大人就這麼被輕描淡寫的捅死,只有赫連錚痛快的笑聲,不管不顧在閣內迴盪。
“哈哈,停勝閣,挺屍閣!”
申旭如的身子軟下去,鳳知微嫌惡的將他的屍體扔下,落下地麻袋也似一聲。
“……對,就算有潑天大罪,以你這種身份,想要痛快的殺你都不可能,你會黃綾裹枷,護送上京,你會進入大理寺,等待漫長的審理過程,在這個過程中,你往日所結交下的各種錯綜複雜的關係網,你所投靠的在京的各類勢力,都會被你攪動,自願或不自願的為你奔走辯護,而你又有足夠的實力和金錢去支持這種消耗……等到最後,也許斬立決會變成斬監侯,侯著侯著你便能等到一個大赦的機會東山再起……”寧弈慢條斯理用一條雪白的錦帕拭了手,扔到申旭如充滿驚駭之色的臉上,“……所以,你還是現在死吧。”
他清淡的語聲裡,有山呼般的喧囂聲,奔騰而來。
那是寧澄帶來的隴南都指揮使手下三千軍,掐著他們進府的時辰,極其精準的一舉衝入,申旭如防備森嚴的府衛,遇上這些有備而來的正規軍,不堪一擊,整座布政使衙門迅速被控制。
暖閣裡龍誕香氣嫋嫋,一杯清茶擱在那已永遠沒有人去喝,滿地梅花般的血點裡,寧弈不動聲色的踏足而過。
一身血點殺得興奮而酷厲的寧澄身影一晃,出現在暖閣前。
“一刻半鐘!”
一刻半鐘連殺人帶控制府衙帶消滅一切痕跡全套做完。
“很好。”寧弈輕輕揚起頭,專注的嗅著空氣中漸漸彌散的血腥氣,在一地的顫慄和瑟縮中,微笑道,“還是別人血的氣味,聞起來比較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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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熙十三年秋,震動京華的隴西府謀殺親王欽差案發生,隴西布政使申旭如,因與閩南常氏勾結,受命常氏,在欽差儀仗進入隴西境後進行截殺,其行徑之大膽,震動當朝。
在天盛帝的書案上,歷歷證據證明了這件看起來有些不可思議的事件的真實性——隴西府書辦給江湖長山劍派掌門的密信、申旭如下發給申君鑫的寧弈魏知畫像、寧弈在極短時間內雷厲風行蒐集來的關於申旭如和常家勾結的相關證據——申旭如前任布政使正是常家助申旭如將其構陷而死,其後兩家多有公私往來,就在前不久,申旭如還以隴西今年多雨水導致糧食黴變請求朝廷撥糧,然後將多出來的一批糧食運往了閩南。
天盛帝得知後勃然大怒,下令立即將申旭如押解進京,涉案人等就地審理,詔令發出後不過幾天,楚王回覆,答申旭如已伏法,相關涉案官員及相關人等三百三十六人,全數就地處決。
一眨眼,大好頭顱三百顆!
天下震驚!
據說天盛帝接到這個摺子時,沉默很久,滿殿屏息,都為楚王的雷霆殺戮手段所驚,他竟然不等廷寄詔書,便輕描淡寫,砍下了這許多官員腦袋,其中還有位在二品的封疆大吏!
更令人心驚的是他在這麼短時間內便基本查清了申氏所涉的罪行,要查要殺,絕無窒礙,這等能力手段,仔細想來便心旌搖動。
在楚王幕僚上呈的摺子中是這樣寫的“申氏驕狂,以王命令之猶意圖反抗,並傷及殿下,無奈之下就地正法……”但是誰都清楚,天知道申旭如怎麼死的,天知道是不是在寧弈上摺子之前,那些官員們的血,已經染紅了豐州土地!
豐州流的血,確實只有豐州最清楚,一連很多天,斷頭臺飽飲鮮血,青石縫裡血痕殷然,最後寧弈急著要走,不耐煩天天按時殺人,乾脆在豐州城中心最熱鬧的十里長街,每隔百米捆一個,他在城中最高的天元樓鳴鑼一響,鮮血成渠,百顆人頭落地!
這種殺法,震得豐州百姓很多年都永難忘記,一連多天,到了晚上,原本花影如潮的街道十分冷清,連一個人影都沒有。
一出手就殺掉封疆大吏的楚王,卻沒有因為他的大膽妄為受責,天盛帝表示了默許的態度——他不提殺申旭如的事,快馬令人送來宮中最好的治傷藥。
這也令一直惴惴不安的楚王派們鬆了口氣,鳳知微卻知道其實根本不必擔心——五皇子逃至閩南,常家勢必要反,寧弈此去必將調兵遣將大動干戈,這一身的殺伐之氣,正好震懾一下人心浮動不太安分的閩南南海兩境,對收整兵權也有好處,天盛,現在需要的不是懷柔之手,而是滴血之刃。
唯因如此,所以趕路甚急,留給常家時間越多,留給自己的機會越少,當朝廷開始接手隴西之事,寧弈鳳知微立即走水路直奔南海。
南海閩南相鄰,常家雖然領閩南將軍職,家族卻居住在南海道,在兩地都有府邸和勢力,鳳知微和寧弈商量了,決定兩隊匯合,先去南海。
順曲水快舟行進,當赫連世子暈船暈到第七天,扶著船舷表示自己再呆一天就一定會死的時候,欽差大船發出了一聲砰然碰撞。
急急奔上甲板的鳳知微,一眼看見不遠處的岸邊,人頭湧動足有萬人之多,鋪天蓋地的呼喝吵嚷之聲傳來,呼嘯如潮!
卷一憶帝京第六十八章驚變
“船底破了!”燕懷石跟在她身後,慘白著臉奔過來,他最近日子可不好過,這一路來時春風得意,行時卻路途多舛,隴西境內遇襲,死傷護衛還是小事,竟丟失了鳳知微和寧弈,他當時便急沒了主意,好在後來兩人吉人天相,又終於聯繫上,一連多天吃不下飯睡不著覺的燕懷石才放下心中大石——誰都可以有事,這兩人絕不可以,一旦鳳知微出事,以南海現在的狀況,世家們必將被有常家撐腰的當地官府勢力吞沒。
所以後來那一路燕懷石小心翼翼,恨不得睡覺也睡在鳳知微門檻上,如今眼看抵達南海,剛要暫時鬆一口氣,竟然遇上這事!
“看樣子你們南海歡迎欽差的方式很特別。”寧弈由寧澄扶了出來,靜靜聽著不遠處海嘯般的呼聲,臉上一抹淡而冷的笑意。
燕懷石望著岸上足有萬人的黑壓壓人潮,倒吸了口氣,扶著船舷的手指蜷得緊緊——知道南海情勢惡劣,但是也絕沒想到,竟然惡劣到這種程度。
赫連錚趴在船舷上,一邊吐一邊氣息奄奄的道:“雖千萬人吾往矣……”
眾人正驚訝這人怎麼會掉文了,隨即聽見他嘔嘔的接道:“不妨操大軍殺光之……”
“……”
鳳知微眯著眼睛,望著人海後方,那裡,南海當地官府的迎接儀仗隊伍,還有世家們的迎接人等,被偌大的人潮擠在了後方,衝擊得飄搖不定,看起來可憐得很。
她取過燕懷石手中的千里眼,對準那方向,圓形的千里眼視野不斷移動,籠罩著那一片衣朱腰紫的官員,有人在交頭接耳,有人面帶微笑,有人斜眼望著大船,領頭一個黑麵漢子,被護衛團團圍著,居然遮著巨大陽傘,用個太師椅穩穩坐在中央在看書,於周圍一人一口唾沫就可以淹死人的萬人之潮,意態悠閒。
鳳知微的千里眼慢慢下移,看見了這人腰間的犀牛帶,二品大員,南海道布政使,周希中。
和貧瘠的隴西不同,南海道作為最早開闢海上通商,擁有全國第一個海務船舶司和海關的行省,境內五大世家風生水起,海上貿易帶動當地經濟,十分富庶,民風也相對開明,這開明是好聽說法,說得不好聽就是不馴,周希中經營南海多年,能將南海勢力雄厚的世家們壓得死死,逼得燕家不得不想辦法去帝京尋找門路,又能將不馴的子民調教得如臂使指,其人能力可想而知,絕非打太太牌的申旭如可比。
早在內閣商量南海諸事時,鳳知微便知道南海一行沒那麼簡單,一個布政使敢煽動也能煽動座下所有官員抱團反對國策,還能指揮萬民按照自己的意志請願,有能力,有向心力,也有膽量,這樣的人,誰都不能掉以輕心。
如今,他便向寧弈展現了自己的不可輕忽——寧弈攜隴西道三百三十六人頭顱鮮血洶洶而來,他便指揮南海萬民在碼頭上“熱烈迎接”,絲毫不懾於寧弈威勢,存心要給他一個下馬威。
一群黑衣紅邊的衙役在人群中象徵性的驅趕著,趕鴨子似的揮來揮去,倒將誠心來迎接的以燕氏為首的五大世家來人都趕到了最後方。
突然有人大叫起來。
“趕走倒行逆施的糊塗官兒!”
彷彿乾柴堆裡點燃了火種,轟然一聲立即燃著,上萬人喧騰的叫嚷起來。
“趕走朝廷昏官!”
“我們不需要船舶事務司!”
“誰給門閥撐腰,誰就滾出南海!”
“滾回帝京去!”
“啪!”不知道哪裡扔出一根青菜,劃過一條濁綠的弧線,砰一聲落在了離大船數丈外的通海之水中。
彷彿得了提醒,一瞬間萬人上空青菜齊飛,臭蛋狂舞,半空裡流彈不絕,直奔欽差官船而去。
大多數投擲物都落在了水裡,卻也有少數力道好準頭高的飛行物,噼噼啪啪砸上大船船身,五顏六色的開花。
“太過分了!”血氣方剛又出身貴胄的青溟書院那批學生,原以為這趟肥差必能受到高規格歡迎,不想在路上就差點死於非命,船還沒靠岸就遇上下馬威,早已怒不可遏,以姚揚宇打頭,一個個開始捋袖子揎胳臂,“大人,放舢板,我們保護你們下去,揍死這些操蛋的!”
“殿下。”燕懷石匆忙的去拉寧弈,又去拉鳳知微,“船頭危險!得提防有人射冷箭,還是入艙去避避吧!”
寧弈沒動,鳳知微也沒動,兩人負手並立船舷,平靜面對南海萬民怒潮,海風將長髮吹起,烏髮在風中獵獵如旗。
一捆魚乾啪的砸落寧弈腳下,碎裂的乾魚屑濺上他靴子,護衛們奔過來,舉起傘想為他遮擋,被寧弈淡淡撥開。
“南海百姓果然挺富庶。”寧弈笑對身側鳳知微,“你看,居然還有人扔魚乾,這種魚乾轉賣到京城,五百文一捆呢。”
鳳知微深有同感的點頭,道:“隔水蒸,伴香油、醋、蒜,蔥,美味得很。”
燕懷石扎著手團團轉,不明白這兩人為什麼在這麼敵意險惡的情形下還有心情談這些,大船被不知道是暗礁還是有意的手腳,已經撞破船底,沒多久就要沉沒,他們要麼等當地官府派大船來接,要麼用自備小船慢慢載人走,但是一旦用小船,便等於暴露在了萬民的雞蛋青菜圍攻下,他怎麼能讓寧弈鳳知微受到這種待遇?
何況如果先讓寧弈鳳知微上小船過去,上岸後百姓一撲而上,他們的安全誰能保證?如果先讓護衛下去佈防,大船萬一沉了,寧弈鳳知微在南海官員萬民前落水狼狽,這以後還怎麼號令南海官員?
而此刻南海官方在“被阻”在萬民之後,指望他們撥船來救,肯定不可能,這明明是個險惡的局,存心要讓寧弈和鳳知微狼狽。
周希中號稱“周鐵面”,南海官場又稱他“周霸王”,性格桀驁剛硬,氣勢極足,不能也不能壓下富甲天下的世家們這麼多年,今日之勢,他連欽差都敢整,要想這人服軟,幾乎不可能。
“我去讓我家大船過來接!”燕懷石想了半天,一咬牙。
“不成。”鳳知微否決,“南海百姓正被官府煽動著,說你們世家和帝京高層勾結,如今當著萬民的面,一來就用你燕家船隻,正好坐實所謂的勾結,火上澆油,將來更加不可收拾。”
“那怎麼辦?!”
寧弈笑笑,突然道:“魏知,我對你剛才說的蒸魚很感興趣。”
鳳知微眼波流動,笑道:“只有蒸魚一味,太單調了……顧兄。”
吃著胡桃的顧少爺飄過來。
“我們不要浪費糧食,”鳳知微指指水面上漂浮著的那些菜,“你看看什麼能吃,都拿回來吧。”
顧少爺點點頭,拋下幾十個胡桃。
滴溜溜的胡桃飛轉出去,落在海面上,顧南衣從船舷飄飛而下,落上最近的一個胡桃。
胡桃微小,於水面上載沉載浮,顧南衣修長的身形隨之起落,卻不傾不斜,他天水之青的衣袂流雲般浮動在海風之中,晨間的日光打在他的肩,他周身泛出淡淡水色光華,像一尊溫潤玉像,他伸出手指,落在他指尖的霞光如金剛鑽璀璨一閃。
南海百姓何曾見過這樣的人物和風姿,一瞬間忘記再做長距離手臂投擲運動,張大了嘴,以為看見了神仙下降。
一萬個人的目光落於一人之身,換成別人多少有點手腳不知如何擺,顧少爺卻向來是除了鳳知微其餘人都是渣,不急不忙手一伸,手上多了個筐。
筐。
萬餘百姓嘴張得太大,以至於口水落下猶不自知——這人騎著個胡桃渡海而來就已經夠驚悚了,騎著個胡桃還揹著個筐渡海而來就完全的突破神仙形象了。
呃,其實背個筐渡海的神仙雖然沒見過,不過好像,也滿美的。
神仙拿出了神筐,慢悠悠順著海中漂浮的胡桃,一一的飛落,所經之處有可以吃的青菜啊雞蛋啊魚乾啊螃蟹啊的都一筐子兜起來。
萬餘百姓張大了嘴“啊”的一聲,碼頭上像捲起了一層雷暴——原來是個騎胡桃揹筐渡海而來收破爛的神仙啊。
顧少爺順著胡桃路轉悠了一圈,把所有能看見的吃食都兜在了筐裡,臨了還飛快的掠海一圈,把胡桃全部收回——不能浪費,那是胡桃。
他掠起的弧度優美,飛鳳般的身形濺著淡藍的水波在海面上掠過,萬餘百姓齊齊發出目眩神迷的嘆息。
顧少爺渾然不知自己給南海百姓做了一個他們到死都忘不了的特技表演,他只顧著完成鳳知微的任務,抱著筐飛回大船,往鳳知微面前一遞。
鳳知微笑吟吟接過,隨即嘴角抽搐——顧少爺買菜不辨好壞,只要在他眼前的水裡他都要,於是筐子裡有爛青菜臭鞋幫,還有一堆在水下悠遊的倒黴的水母。
她將不能吃的扔回大海,笑道:“今兒讓你們嚐嚐我手藝。”又對顧南衣說了幾句話。
顧少爺站到船舷上,全體百姓早已忘記自己的來意和要做的動作,齊齊仰頭看他。
“殿下說,南海百姓,原來如此富裕。”顧少爺乾巴巴的轉述鳳知微的話,他似乎聲音不高,但一開口,上萬人聽得清清楚楚。
鳳知微用千里眼看見,人群中原本一直不動如山看書的周布政使,終於放下了書本,抬起頭來。
“南海布政使衙門日前向朝廷請願,稱南海受災,糧食減產,請求朝廷賑災。”顧南衣記性極好,背得一字不差,“欽差大人前來,也有體察南海災情,於必要時開倉放糧並減免賦稅打算,如今一至南海境,便收集乾魚五斤,螃蟹十隻,乾菜雞蛋若干,可見南海黎庶,並無斷糧之危,想來受災之事子虛烏有,減稅自然無此必要。”
萬餘百姓又是“啊”的一聲,回頭怒視官府那一群。
南海官員面面相覷,周希中站起身來。
“殿下說,不明白南海百姓為何如此糟踐糧食?”顧南衣繼續背,“殿下一路出京,先後經江淮、隴西、隴南三省至南海境,除江淮魚米之鄉可堪溫飽外,隴西今年大旱,三地百姓受災,隴南山洪斷路,七縣百姓至今衣食無著,數萬百姓嗷嗷待哺,無數饑民流落於路,殿下一路開倉放糧,猶不能全解百姓之危,無奈之下,欽差護軍全員縮減米糧,沿路賑災,連殿下都不再吃菜,只為多省得一口,便可多救一條性命,不想今日至南海境,竟見萬民以魚乾相迎,這實在是太隆重了些,殿下思及隴西南兩地百姓飢寒之苦,不敢浪費,遂拜謝父老之賜,並以之為炊。”
南海百姓的呼嘯聲低了下去,面面相覷,再想不到欽差大人竟然收集了菜要去吃,還說出這麼一番話來。周希中筆直的站在那裡,臉色陰沉。
“殿下謝父老之賜,並敢問南海父老——同為天下子民,有人流離道路啼飢號寒,有人輕賤食物魚肉成泥,諸位不覺傷天害理?不覺心中有愧?”
人群有些不安的騷動,當自以為正義的道理被全盤推翻,突然成為無理取鬧者,人人都有一份惶惑,再加上是人都有惻隱之心,聽著隴西隴南兩地災情百姓之苦,同為百姓,感同身受,又覺得欽差大人這番話實在特別而感人,比以前那些滿嘴官話的欽差們實在得多,大多數人都安靜下來,露出些慚愧之色。
赫連錚張大嘴望著寧弈和鳳知微——隴西隴南受災是事實,可是你們好像昨天一個還喝了燕窩湯,一個啃了王八腿吧?誰不吃菜來著了?
漢人啊漢人……真可怕。
“並請問南海各級官府——無災而報有災,有糧而報無糧,欺上瞞下,罔視天威,諸位不覺得愧對遠道而來意圖救災的欽差?不覺得愧對在帝京殫精竭慮為南海災情謀劃圖救的陛下?”
這句話顧少爺按照鳳知微提示提高聲調,可惜還是那沒起伏的語調,起不到震撼殺伐的效果,好在語言本身就有其力量,南海官府那一群明顯出現騷動。
“今天我們就在這裡,把百姓賜的食物吃完再下船。”顧少爺生平第一次說這麼多話,早已不耐煩,乾巴巴的對一萬人發表最後宣言,“並邀請南海布政使周大人,上船食用這不可浪費之食物,官府有教化之職,南海百姓不懂糧食可貴,那麼就由欽差大人和南海官府身體力行予以示範,殿下將親自布筷,魏大人將親自下廚,並邀請周大人上船燒火。”
“……”
一直凝神靜聽的燕懷石聽見最後一句一個踉蹌,赫連錚剛剛爬起來又栽了下去。
南海百姓齊齊“哈”的一聲,碼頭上再次捲過氣流造成的旋風。
南海官員那裡,仰著頭傻了眼,呆望著正中央早已坐不住,臉色鐵青的布政使大人。
本想給人家一個下馬威,等到欽差最狼狽的時候再出面看笑話,不想人家不為所脅,輕描淡寫幾句話就將他們置入難堪境地,而且連船要沉了都不下,砸什麼撿什麼,還要拿去燒菜,燒菜也罷了,還要周大人燒火!
你還不能不燒——殿下都布筷了,你燒個火算啥?
何況是這麼冠冕堂皇的理由,你想說刁難都不成,萬餘百姓看著呢,人家能為百姓珍惜糧食,你燒個火都不能?你不去那快沉的破船燒火?你不愛民!
那周大人經營十多年在百姓心中的威勢地位,也將蕩然無存。
狠!真狠!
周希中鐵青著臉,也沒想到欽差會來這麼一手,真是翻雲覆雨冠冕堂皇,眼下被逼上梁山的早已變成他自己,他弄破了這艘船,現在自己得登上這破船,沉了他也跟著狼狽,從此後燒火布政使將跟隨他一生。
帝京這些親王,封疆大吏們都多少有些瞭解,對於寧弈,周希中只知道楚王風流,年來朝中接連發生的事,寧弈並沒有直上舞臺,其中內幕,遠在南海的周希中並不清楚,而魏知這個小子,在他看來也就是個直上青雲浪得虛名的弄臣,正因為對兩人掉以輕心,所以他才敢私下煽動百姓請願鬧事,不想直接吃了一鼻子灰。
大船上顧南衣發出邀請,並不給周希中考慮時間,遙遙對著他的方向準確的一指,道:“殿下說了,周大人如果把那本《海外諸國記》看完了,便請速速上船燒火。”
周希中下意識將書往椅子上一扔,他的幕僚趕緊匆匆把書和椅子陽傘都撤走了。
“去叫修船隊來。”周希中冷著臉吩咐左右參議,“船半刻鐘就要沉,叫他們出動所有人下水,半刻鐘內給我把船修好,不管用什麼辦法,最起碼給我一個時辰內保證船不能沉,誰讓我落水,我讓誰落頭!”
“是!”
冷笑一聲,周希中整整衣裳,揚聲道:“南海布政使周希中,率座下南海屬官恭請聖安,向楚王殿下請安!”
南海百姓讓開一條道路,人群中央周希中領頭,南海官員齊齊跪下,遙遙對著大船俯拜。
燕懷石避讓而開,長長舒了口氣,一瞬間差點熱淚盈眶——他以為今日要麼就是被人潮廝打要麼就是落水沉船,不想還有這結果,雄霸南海說一不二的周霸王終於下拜。
寧弈遙遙站在船頭,手扶船舷面色如常,月白錦袍清雅如竹,深黑披風上燦金曼陀羅卻張揚妖豔,在風中卷舞如濤,他那麼淡淡的望過來,明明隔那麼遠,所有人卻都覺得他沉而涼的目光,籠罩在了自己身上。
“下官得殿下一番教誨,惶恐無地。”周希中繼續道,“自知罪過不淺,請殿下允許下官帶領南海四品以上官員,齊上官船燒火。”
一直在甲板上擇菜的鳳知微挑了挑眉。
眾目睽睽下一個人上船燒火太窘迫,一起燒火便不明顯,還顯得官府同心,將一場尷尬事化為和樂融融的官場大走秀——主意挺足嘛。
帶那麼多人來,人多欺負人少啊?鳳知微笑笑。
沒人回答他,寧弈淡然轉身,只有顧少爺站在船舷上對周希中揮舞著柴禾——快來燒火!
有人放下了幾條舢板,南海道那些翎頂輝煌的大員們上了船划過來,青溟書院的學生排成兩排侯著,用目光表示了他們無限的得意和對南海官員的羞辱。
岸上人群走了不少,卻也有很多人沒有散,東張西望的不知道在等著什麼。
官員們上船,寧澄等在艙口,一人發了一把柴禾。
“殿下說見禮就免了,”寧澄說,“魚乾蒸上了火候不夠,勞煩各位大人快些。”
周希中抓著那把柴禾,明知道寧弈鳳知微故意折辱也不得不接,一張黑臉漲成了紫色,一些看慣他平日威嚴的屬下斜眼瞄著他,想笑又不敢笑,憋得辛苦。
燕懷石將他們帶到船上廚房,這個船是燕家出資改裝過的官船,外表不稀奇,內裡卻精緻齊全,一溜長串大灶,灶底糊了厚泥,再鋪雙層金屬板,不怕傷及甲板,燕懷石帶幾分快意的對著周希中一躬身,指著那灶口,笑道:“請。”
周希中看著那光溜溜的灶口,忍著氣道:“怎麼連個椅子都沒有?”
“大人這話可說差了。”鳳知微抓著只螃蟹踱過來,笑道,“聽聞大人也是寒門出身,雖然君子遠庖廚,如今又養尊處優,可也應該知道,坐著椅子是沒法子燒火的。”
“魏大人,”一個參議對她躬躬身,“可否給我們大人尋個馬紮來?我們其他人蹲著就好。”
鳳知微正色道:“剛才船被撞之後,所有馬紮都被拿去堵洞了,實在抱歉。”
南海官員們悲憤無語,半晌周希中憤然一掀衣袍,蹲下去燒火了,他屁股後面,刷溜溜蹲了一大串。
蹲下去燒火還沒完,點了半天火沒著,顧少爺給的柴是半溼的,濃煙四起,嗆得一堆官兒連連咳嗽,一張張臉烏漆抹黑。
好容易火生起來,寧澄還一趟趟的跑著來催:“筷子布好了……魚蒸好沒?”
“碗布好了……螃蟹還不上桌?”
周希中一張黑臉燻成了灰臉,面沉如水,他自然不會真的燒火,但是也不能就此離開,可憐了底下一幫四品以上大員,撅著屁股幹著這輩子都沒幹過的事,還得忍受著上司刀鋒般的目光。
寧弈在前廳和南海道都指揮使,提刑按察使喝茶——作為地方三司,都指揮使與布政使、按察使同為封疆大吏,然而周希中獨霸南海,這次寧弈駕臨,他為了避免兩司阻擾,竟然沒有派員提前通知,兩司的衙門又不在豐州,這是得了消息叫剛趕來的。
兩司到時,看見周希中船上燒火,實在心中快意,都指揮使呂博假惺惺道:“下官等也應該前去燒火。”按察使陶世峰向來和周希中關係惡劣,上來就呵呵大笑:“哎呀老周,你這火燒得不對啊,風向不對,小心燎著了自己!”
周希中冷然以對,不理不睬,寧弈淡淡道:“南海三司戮力同心,兩位是該也去燒火。”
呂博和陶世峰臉上一僵,寧弈已又道:“不過你們來遲了,蹲滿了沒位置,就前廳等候吧。”
呂博和陶世峰笑得眉眼齊飛,陪寧弈前廳喝茶,周希中蹲在灶口前,手指骨捏得咯咯響。
一個參議湊近他耳邊,低低道:“大人,這事……”
“日子還長著呢!”周希中咬牙道,“再說楚王遲早要去閩南,沒了親王壓陣,我倒要看看這個魏知,能在我南海翻出什麼浪來。”
“啪!”一把突然落下砸到他腳邊的柴禾嚇了他一跳,抬頭便見顧少爺直直飄過去,道:“糊了!”
鳳知微探頭一看,“哎呀,糊了,重燒!”
“……”
折騰了將近一個時辰,這場高規格的飯才端上桌,清蒸螃蟹,清蒸魚乾,燉蛋,炒青菜,炒雜蚌,海帶紫菜蝦皮湯。
寧弈端坐首座,氣韻尊貴的淺淺一讓,“請。”
為了避免他眼睛不方便被人看出,他面前設了小碟,所有菜都放在一起,別人只以為這是皇家習慣,自然不會有想法。
他開動,眾人便跟著舉筷。周希中忙了半天也餓了,心想殿下總不敢在這船上毒死自己,便夾了一塊魚乾。
剛咬了一口,忽發覺有些不對勁,一看對面鳳知微不舉筷子,抱著杯茶慢慢喝,笑吟吟的看著他,那笑容很溫和,但怎麼看都覺得似乎不懷好意。
周希中愕然道:“魏大人不吃麼?”
“下官有點腸胃不調,這海產看得吃不得。”鳳知微笑容可掬,“您請,您請。”
周希中“嗯”了一聲,吃了兩口,忽“咯蹦”一聲。
這種場合吃飯都是很小心細緻的,一點聲音也不會有,這一聲便覺得特別清晰,所有人都停了筷,向他看來。
周希中靜在那裡,一張黑臉慢慢變紫,隨即捂住了自己一嘴爛牙的腮幫。
這時鳳知微才用眾人能聽見的“悄悄話”和顧南衣“咬耳朵”,“喂,剛才那魚乾,你洗過沒啊。”
顧少爺大聲答:“海水裡撈出來的。”
言下之意,那也是水,還洗幹嘛?
“……”
可憐的布政使大人沙子咯了牙吃不成了,可憐的南海官兒們忙了半天也吃不成了,同樣餓著肚子的都指揮使和按察使卻笑得快意——看見南霸王接連吃癟真是快活啊……
一餐飯草草完畢,船也勉強修好,航行靠岸,眾人下船,岸上人群,還有半數之多。
燕懷石望著依舊是黑壓壓的人群,露出憂色,對鳳知微道,“看樣子今天來的是不止是周希中的唆使,可能還有常家的手筆,這就有些麻煩了,這麼多的人,誰要是在人群裡放個冷箭,連兇手都找不到。”
“這人堆裡是必須要過的,”鳳知微道,“還是有很多人在觀望,此時若要讓周希中強行驅散,他的人只要搞點鬼,就會重新鬧起來,到時候更加不可收拾……你派人,無論如何護好殿下。”
她帶點憂色的回望寧弈,心想他那眼睛也不知道有什麼辦法處理,聽寧澄的意思,大概要等到去閩南,才有可能找到辦法解開了。
她不知道寧弈的想法,這人一向都將情緒掩藏得很好,然而寧弈傷眼,她多少有責任,這一路的安全,無論如何不能再有錯失。
下船時,護衛先下,在碼頭上佈下關防,再由南海三司使在前引導,寧澄和鳳知微一左一右伴在寧弈身邊,青溟書院學生在外圍,又布一層侍衛在更外圍,重重鐵桶似的圍在那裡。
鳳知微請赫連錚和顧南衣走在學生隊伍前後,再三拜託他們務必保護好這批學生——這都是帝京二世祖們,隨便哪個身份都了得,閃失不得。
寧弈聽著身周聲音,悄悄捏了捏鳳知微手指,低低笑道:“難得見你如此為我操心。”
鳳知微一本正經的道:“為殿下分憂解勞,下官分內事也。”
寧弈笑笑,忽然湊到她耳邊,輕聲道:“本王其實更希望聽見你說——為王爺侍候枕蓆,賤妾分內事也。”
鳳知微走得本就有些緊張,又要注意人群又要注意自己隊伍,聽見這人這個時候還有心情調笑,氣不打一處來,笑顏如花的道:“是嗎,賤妾祝願王爺下輩子能達成此心願。”
話剛說到一半,她突然住口,不知道哪裡一個老婦,在人群中站立不穩,跌跌撞撞直向隊伍衝來,走在外圍的一個侍衛急忙伸手去推,那老婦一推便倒,骨碌碌的滾了出去,挎著的籃子卻從侍衛們的腳下,直滾入人群中寧弈的方向。
剎那間鳳知微看見那籃子上頭的布匹雜物散開,現出裡面一顆顆的黑色彈子!
火彈!
籃子向她和寧弈的方向滾來,一個侍衛抬腿去踢,鳳知微大喝:“不——”
可惜已經晚了。
轟然一聲巨響,煙雲漫開,正在侍衛和密集的人群中央炸開。
血肉飛濺!
驚呼哭叫聲起!
火彈爆炸煙霧升起時鳳知微一個返身抱住了寧弈,感覺中寧弈似乎也同時向她抱了過來,接著又有人撲過來抱住他們,巨大的氣浪衝得人站立不穩,三個人一起倒地,在騰騰黑雲煙霧之中一陣亂滾,而四面哭聲慘叫聲紛亂,數千百姓被爆炸所驚轟然四散,遮天蔽地的黑暗中所有人都在跌跌爬爬相互擠壓碰撞,那些散落的火彈子被人不斷踩響,再發出轟然的連續爆炸,於是又一波的煙霧血肉擁擠逃竄哭喊……剎那間太平碼頭,成人間地獄。
鳳知微不知道自己滾了多久滾了多遠,不斷有人的身體噴濺著鮮血栽落在她身上,也不斷有慌不擇路逃竄的人的腳踩在她身上,她來不及思考,也爬不起身,只好緊緊拉住寧弈,而寧弈反手擁著她,一點點將自己的身體覆上她的,不知道什麼時候,剛倒下時的她抱住了他,已經變成了他護住她。
碼頭上人太多,造成了爆炸的傷害無與倫比,這種末日般的亂像裡,所有人都如封閉在罐子裡的鬥獸,瘋狂亂走碰撞,拿著人命做碾壓,誰也無法站直,誰也保不了誰週會,短短一截路兩人都被踩了很多腳,而上頭那個人一次又一次嘗試將他們扶起,卻一次又一次被爆炸的氣流和潮水般的人群擠倒,最後只好也將自己身體覆蓋上他們,並努力昂起頭來,在刺眼煙霧和無數的腿中找到了一個方向,護著他們一路連滾帶爬的過去。
天昏地暗一片紛亂之中,鳳知微隱約聽見顧南衣的聲音:“微!”
這是鳳知微和顧南衣商量好的對她的稱呼,這個“微”通“魏”,這樣不管在什麼場合,這一聲都不會引人懷疑。
鳳知微心中一喜,顧少爺沒事兒!她努力扯直咽喉大呼:“我在這裡!”然而四周所有人都在狂呼大叫,數千人的慘叫狂卷如潮,她又沒有顧南衣無可比擬的雄厚內力,扯破喉嚨,也不可能讓顧南衣聽見。
而此時她覺得身子一震,落入一處低凹處,不再滾動,而四面人也少了些,慢慢爬起來一看,這裡是碼頭下方一個修船的地方,有一道拖船的斜坡,已經離開了碼頭的範圍。
此時她才覺得渾身痠痛,骨節都似乎裂開了,再回頭看寧弈,他也狼狽得很,手上一片青紫高高腫起,臉上也有擦傷,卻平靜的坐著,伸手去撫摸她,似乎想確定她有沒有受傷,鳳知微舒一口氣,道:“多虧寧澄護住我們,還得趕緊去找其他人,也不知道都傷得怎樣……”
寧弈搖頭,“不是寧澄。”
鳳知微一怔,這才聽見腳下有個人氣息奄奄的道:“司業大人,是我啊……”
鳳知微低頭一看,“呃”的一聲,竟然是二世祖第一,姚英的敗家子姚揚宇。
“抱歉抱歉。”鳳知微趕緊將他扶起來,姚揚宇比他們還狼狽,身上全是血跡和大腳印子。
爆炸起的時候,他正走在鳳知微身邊,這小子反應快,聽見聲音就撲了過來,一直護著他們滾到這裡。
鳳知微詫異寧澄居然不在,寧弈已淡淡道:“爆炸起的時候,我將他一把推到了學生那個方向。”
鳳知微登時明白了他的意思——爆炸起於侍衛之中,旁邊就是學生,除了侍衛最危險的就是他們,所以寧弈推出寧澄先救學生。
再往裡想想,鳳知微心中突然一動,學生是她帶來南海的,她對學生負全責,和寧弈沒有關係,當此危急關頭,他不顧自己,卻讓身邊武功高強的第一護衛先救學生,為的,是她吧?
而寧澄作為護衛,保護主子是首要,他肯被寧弈推出後就先救學生,也是因為,他知道寧弈的心思?
這般念頭細細一轉,面上卻不動聲色,她錯開眼光,爬上斜坡,爆炸漸漸止住,硝煙散盡,滿地裡落了無數屍體,還有殘肢斷臂和擠掉的鞋子,一些受傷的百姓在血泊裡痛苦申吟,一片人間地獄的慘景。
鳳知微怔怔看著,眼角溼潤,低低道:“也不知道傷亡了多少人……”
她突然目光一凝,看見未散的煙氣裡似有一些人影穿梭來去,動作嬌健,似在尋找什麼,隨即聽見身後寧弈一聲:“誰!”
剎那間她回身想也不想便往寧弈方向一推,推出的同時感覺到寧弈竟也極其準確的將她一推,兩人的出手互相作用,都不由自主向後一仰栽倒,隨即一道劍光掠著血色,嚓一聲從兩人之間擦過!
隱約一聲痛呼,鳳知微二話不說軟劍出腰,寧弈的手聽風辨位,也已直奔刺客腰間而去,一聲悶響後發先至,那人被打得一個踉蹌,在地上滾了兩滾,飛竄而起狼奔而去。
兩人無法追趕,只得恨恨看著那人遠去,鳳知微咬唇怒道:“夠毒!為了殺了我們,不惜在五千人中爆炸殺傷無數無辜,就這還不罷休,還要趁亂再殺!”
她一回頭看見姚揚宇捂著手臂,一道血痕隱然,他是在剛才刺客出現時欲圖去擋而受傷的,鳳知微趕緊上前幫他包紮,心中頗有些慚愧——刺客來時她只記得先救寧弈,倒將這倒黴的救命恩人給丟在一邊,實在沒良心的很。
姚揚宇倒無所謂,笑道:“司業大人親手幫我包紮,再傷一次也值得。”
寧弈本來還有幾分歉意,聽見這句臉色倒沉了沉,鳳知微啼笑皆非看他,心想這人有時心眼也小的很。
遠遠的,有人影自淡黑的煙氣中飛起,手中拎著兩個人,在半空中不住東張西望,鳳知微認出那身形是顧南衣,頓時大喜,揮手道:“我在這裡!”
顧南衣一抬頭,手一鬆,砰一聲兩個被他救下的倒黴學生落地,顧南衣已經飄了過來。
他一來就把鳳知微從寧弈懷裡拽了出來,仔仔細細摸了一遍確定沒事,鳳知微無可奈何的任他摸,知道不愛接觸人的顧少爺在這件事上很堅持,不答應他後果會很嚴重。
確定沒大礙,顧少爺才鬆開手,突然道,“沒樹。”
鳳知微怔了一怔,才想起上次的話,看來他是牢牢記住了,敢情剛才走丟鳳知微的時候就想著找樹,可是這碼頭周圍光禿禿的哪有樹。
“沒事,”她笑道,“我在呢。”
一路從死傷無數地獄般的碼頭穿過,再清點從人,爆炸時燕懷石還在船上安排後續事務沒下來,是最好命的一個,侍衛死了十幾個,學生傷了四個,好在鳳知微安排得當,亂起時,赫連錚顧南衣寧澄三大高手各自迅速出手,在最危險的爆炸中心,保證了學告的安全。
學生們都由衷感激,當此亂時,眾人都在逃命,鳳知微和寧弈沒有先顧著自己,卻首要保護了他們,這份心意實在難得。
火彈子炸起時,離南海官員距離也不遠,此時官兒們驚魂未定,一個個癱在地上起不了身,一個參議被炸斷了手臂,躺在地下慘呼不斷,周希中坐在一地護衛之中,臉色慘青,不似人色。
四面淡黑煙氣嫋嫋,滿地淋漓血跡,碼頭上落了無數鞋子,有些已經永遠不能為主人穿上,散開的逃得性命的百姓漸漸圍攏來,四處尋找著自己失散的親人,有時候找著找著,便爆發出一聲撕心裂肺的痛哭。
碼頭廣場上一片哀聲,四面人影鐲鐲淒涼,周希中怔怔的坐著,麻木的看著這一切,有下屬來試圖攙他,被他一手狠狠推開。
鳳知微和寧弈,都看向他的方向——此人桀驁剛硬,為人剛愎自用,但傳聞中卻極是愛民,也官聲清廉,不然也不能得南海父老如此愛戴,如今因為他一番私心,想要刁難欽差,組織萬人碼頭請願,導致這場變亂被人為擴大死傷無數,此時這番心情,想必難以言說。
寧弈突然看向鳳知微方向,不必目光交流鳳知微也懂得他的意思——此時正是拿下週希中最好時機,以維護治安不力導致重大傷亡為由,令他停職待勘,南海官員以他馬首是瞻,拔掉這個刺頭,以後寧弈離開,鳳知微在南海行事將會少很多阻力。
然而半晌後,鳳知微搖了搖頭。
她轉身,看著遍地血色的碼頭,看著死傷無數的侍衛,看著遍身血染的學生,看著目光哀悽的百姓,一貫溫柔迷濛的眼底,突泛上森然血色。
那血色如火光跳躍在她眸中,那層永不消褪的霧般的水汽迷茫,都似被蒙上一層血翳。
她一生裡憤於微笑相對一切,但不代表她不會被激怒。
懷柔之勢如果破不開這森然鐵壘,她亦不懼以鐵血之力摧之!
“嚓。”
黑色軟劍彈開,流光一束,劈裂青石地面,裂痕深深,如昭告誓言後抿緊的唇。
“南海常氏!等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