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的盆栽花都被請下了名窯燒製的瓷盆,萬般委屈的與各式不知從哪找來的各類野花擁擠在一起,而原本舅母引以為傲的,被整整齊齊排成一個巨大的沐字的七色牡丹被東一棵西一棵栽得亂七八糟,舅母千辛萬苦尋來的胭脂海棠被掛到了樹上,而價值萬金的名品素蘭與雜草一起,橫七豎八的亂栽在地上,我敢打賭這些雜草原先肯定沒有,天知道劉叔叔動用了府裡多少侍衛,用拿慣了刀劍的手,去拿鐮刀與鋤頭挖草。
花匠蹲在那些他精心侍弄了很久卻被一朝毀壞的花草間,欲哭無淚,滿面哀怨。
我突然有點心虛……我好像沒有和舅舅要求要改造瑞園的吧?
對,我沒說過,是舅舅自己要這樣的。
可饒是自我安慰如此,終究不能正視那因我而慘遭浩劫的瑞園,更別說進去滾一滾了,我擦擦冷汗,悄悄轉身就想溜。
可惜遲了一步,已經有人跳出來除惡了。
“喂,你這瘋丫頭,別走!”
跳出來的男孩子和我年齡相仿,烏黑的發雪白的膚,山泉般清澈的眼,明亮如凌晨天際閃現的第一顆星,幻著粼粼的光,轉目間便浮波般搖曳,華光流影,炫目懾人。
他身後還跟著兩個僕婦,我認得,是侯爺夫人房裡的陪嫁姑姑,在府裡頗有地位的劉媽和張媽。
那雙漂亮的眼睛緊緊盯著我,在午後的陽光下幻著琉璃般的色彩,縱然眼神里滿是怒氣,然而依舊是美麗的。
我真的很嫉妒沐昕,一個男孩子,為什麼要有雙這麼傾城般的眼睛?這雙眼睛如此美麗,流轉間動人心魄,連我也時時看呆了去,因而常常被他趁機捏我的臉,為此我向孃親哭訴過,哀怨那雙眼睛為什麼不長在我臉上?
記得當時孃親聽了我的話,和楊姑姑面面相覷,然後失笑,楊姑姑將我拉到銅鏡前,指著鏡中的我:“小姐,等你長成,這世上沒有人可以在你面前稱上傾國傾城。”
現在這雙傾城的眼睛裡卻閃耀著嫌惡的光,惡狠狠盯著我:“你這來歷不明的野丫頭,你破壞了孃親心愛的瑞園!”
我呆一呆,退後了一步,沐昕是個及其受寵的孩子,因為他天資出眾聰明過人,三歲成詩五歲成賦,在武功世家沐家裡是個難得的異數,也因此被沐夫人寵在了心尖上,嬌慣出了他天不怕地不怕的霸王脾氣,不過雖然嬌縱了點,畢竟幼讀詩書,深諳禮義,雖然一直莫名的不喜歡我和我作對,倒也注意風度教養,從未曾象今日這般口出惡言。
他這是怎麼了?
沐昕卻毫不放過我,我退一步,他進一大步,高挺的鼻尖都快頂上我鼻子:“野丫頭,爹爹寵你,我也不和你計較了,你為什麼要毀了娘心愛的園子?我們沐家給你住,給你吃,好衣好食的供著你,怎麼還養出個白眼狼?”
我瞠目結舌的瞪著他,堂堂侯門公子,這些村婦野語他是從哪學來的?
沐昕今天卻象是中了邪般,一句比一句說得刻毒:“難怪下人們都說你們那個烏鴉別院古里古怪的,白影子飄來飄去,花園不象花園,主人不象主人,滿地亂草一屋怪人,所以才會有你這個莫名其妙賴在別人家裡的野種!”
聽到最後一個字,我心一跳,這是我最憎恨的兩個字,世人欺我辱我毀我謗我,我自由它,因為娘告訴過我,嘴長在別人身上,高貴的心卻只屬於自己。
然而我不能忍受任何人有一字傷及孃親,孃親深居簡出不問世事,沐家很少人見過她,他們對藏鴉別院充滿惡意的揣測,對沒有任何男性親屬以作仗恃的母女二人充滿鄙夷,並對舅舅對我們無所不至的關愛和照顧頗多不解,在他們傖俗的思想裡,孃親和我,孤身寄人籬下,沒有任何人見過我的父親,孤身託庇的女子以及她的生父不詳的女兒——可以生出許多豔情的故事,可以和市井裡流傳的多少不堪的風塵經歷相媲美。
然而只有我們藏鴉別院的人才知道,孃的高貴,孃的美,孃的絕頂聰慧,那些在背後指指戳戳的人們,只配跪伏於塵埃,用呼吸吻她的裙角。
這個沐昕,他惹怒我了。
我揚起眉毛,冷冷盯著他:“這就是你四書五經薰染出的教養?這就是沐家公子的神童風采?連我的丫頭說話都比你斯文些。”
轉身,我不再看他,寧可看著天際的浮雲:“我若是野種,西平侯這個舅舅做的也太冤枉,只怕連你也不算個什麼人物,至於賴沒賴在你家,你說了不作數,這侯府是舅舅的不是你的,等你什麼時候做了西平侯,你再來趕我好了。”
說完抬腳便走,我不要和這些人說話,侯府公子了不起?神童了不起?他三歲能詩五歲能文,可娘說過,他的詩文華麗鋪陳,根骨不堅,也就一拘於風花雪月的富家公子氣象,不及同齡的我大氣朗闊,用筆精妙,只不過孃親從不肯將我的文字外洩,才由得這小子囂張罷了。
“站住!”
尖利的聲音猶如細沙,磨碎了午後尚算靜謐的空氣,我咬了咬唇,那兩條老忠狗,憑什麼這樣對我說話?
頭也不回,我繼續向前走,我要來便來,要走便走,這三隻愛吠,便在那慢慢吠好了。
腦後忽然響起風聲,夾雜著濃郁的脂粉氣息,一雙肥碩的手突然伸過來扯我的袖子,伴隨著氣急變調的尖聲:“叫你站住你沒聽見?!”
我站住,回頭,怒瞪那雙屬於劉媽的肥手:“拿開你的髒手!”
劉媽在府裡是夫人親信,受上下人等諂媚慣了,自以為可以比得上半個主子,如今被我這來歷不明的野丫頭呵斥,氣得渾身肥肉都哆嗦起來:“你你你…你你你敢罵我?”
“我為什麼不敢罵你?”我直視她陷在肥肉堆裡的細長眼睛,這老女人,不知在府裡捲了多少體己,瞧吃得這肥樣:“西平侯是我舅舅,我是你的主子,你一個下人,對主子這樣說話,還敢動手動腳,按府規就是挨板子的規矩,罵你算什麼?你再不放手,我就代夫人教訓你!”
還沒等氣得直翻眼白的劉媽說話,一旁的沐昕已經耐不住了:“你算什麼東西,配代我娘教訓劉媽?”
瘦長的張媽趕上來,陰惻惻的道:“姑娘這話說得奇怪,夫人是你的長輩,劉媽是夫人房中人,要教訓劉媽,也自有夫人親裁,你一個寄居候府的外姓人,又是晚輩,說這話不合適吧?”
好個張媽,倒比那個只知長肥肉不知長腦袋的劉媽精明利害得多,一句“寄居侯府的外姓人”,毒辣得很,我不看她,冷笑,只是低頭看向那隻仍抓著我袖子不放的手:“我再說一遍,你放不放?”
劉媽撇了撇嘴,倨傲的將頭轉向一邊:“你給四少爺賠了不是,我自然放了你,否則,休想!”
“哦。”我點點頭,看看四周,不遠處的護衛已經聽到這裡的動靜,漸漸靠近了來,卻礙於兩邊的身份都敏感,不好干涉,遠遠的梭巡著。
我用空著的那隻手招了招,示意一個面相清秀老實的小護衛上前:”來,你過來。”
那護衛面色猶豫的上前,我笑了笑:“等著,有事交代給你。”
轉頭去看劉媽:”你不放是嗎…”我拖長了聲音:“那就只好得罪了!”
下一瞬,一柄尖利的小刀飛快的翻出我掌心,刷的一聲,狠狠紮在劉媽手背上。
劉媽啊的一聲慘叫,抱著手便跳了起來,我看著她手背上滲出的不多的幾滴鮮血,心裡冷冷的笑,裝什麼裝?我怎會不知下手輕重,不過小小懲戒罷了,說實話,我忍那些看來和順實則詭秘的眼神已經很久了,正好殺只肥母雞,給眾猴好生看看。
拍拍手,將孃親給我防身的那把小刀收好,我若無其事,微笑著對那名小護衛道:“喏,送劉媽回夫人房裡,就說劉媽犯上,對懷素小姐口出惡言,動手拉扯,懷素無奈,為求脫身,只好出此下策,夫人出身高貴,門庭端方,夫人房裡人,個個謹嚴端肅恪守規矩,劉媽此等行徑,實在有傷夫人厚德,令人為夫人不忿,現將劉媽送回,還請夫人裁決。”
那護衛滿臉古怪的聽了,想笑不敢笑的樣子,我也不理他,想起了什麼,又囑咐了一句:“你給夫人說,懷素說了,知道夫人公正,必不會容忍這類欺主惡奴,壞了侯府治家謹嚴的名聲,想來打罵都是輕的,但想這老貨也只是一時糊塗,還請夫人千萬只是小小懲戒就好。”
護衛們一臉古怪的看著兀自捧著流血的手嚎啕的劉媽,再看看滿是悲憫爛漫之色的我,忍不住打了個寒噤。
我理理袖子,施施然往回走,出了這檔事,我也懶得去請安了,何況現在也不宜去迎接夫人的怒火,倒是到了晚間,舅舅不見我來請安,定會問起,有這些護衛們說個事情大概,以舅舅的脾氣,我也不愁夫人還會想護著這老女人。
我盤算得愉快,卻忘記了始作俑者一直在一邊目瞪口呆的看著。
走不了兩步,辮子一緊,扯得頭皮生痛,我心火一冒,今天這是犯太歲了還是怎的,一會兒扯衣服一會兒扯辮子,有完沒完?
艱難的護著辮梢回頭,果然是那小霸王,長而黑的眉高高的挑起,目光中滿是怒火:“你這心機惡毒的野種!”
我這回卻不生氣了,嘻嘻一笑,也不說話,手一翻,那柄刀再次出現在我掌心。
沐昕的目光跳了一跳,似乎不相信我居然會把這把刀對他亮出來,眼神里隱隱有些畏怯,卻仍倔強的抓著我的辮子不放。
護衛們卻緊張了,刀子插在僕婦手上和對著四少爺那絕對不是一回事,我的手狠他們是見識到了,當下都緊張的圍了過來。
看他們如臨大敵的模樣。我懶洋洋回頭一笑。
沐昕的目光正迎上我這一笑,突然一震,眼神微微迷亂,還未及反應,刀光一閃,筆直落下。
刷!
沐昕應聲而倒。
我扯過只剩一半的髮辮,滿不在乎的離開。
那一刀,斬斷了被抓住的辮梢。
將全身力氣用在辮子上的沐昕因此手中一空,乍失平衡,抓著一截烏黑的辮子狼狽的向後栽倒。
護衛和劉媽驚呼著紛紛去扶持,嘈雜聲裡,我微微笑,聲音清朗,迤邐而去。
“昔有割袍斷義,今有割發脫困,懷素不讓先賢,沐君枉作小人。”
走出很遠,無意中回頭,尚見那錦衣華服的小人兒,抓著一截辮子,呆呆的站在人群中,夕陽的昏黃的光,正照在他身上和我的斷髮上,只覺得他眉目清遠,卻看不清神情,而那發幽黑閃亮,黑珍珠般流轉著潤澤的光。
我看著那辮子,萬分可惜,要知道,長成這般長度,對我來說,很不容易的。
然而終究是,一笑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