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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二章 且看咫尺成天涯(一)

    一片安靜,洞裡洞外,俱都無聲,彷彿我剛才的問話,只是對著無語的天空。

    然而我不急,我只是冷冷看著地下,等。

    良久,一聲長嘆幽幽而起,竟聽得我幾分詫異―――認識他這許久,我好像從未聽過他的嘆息。

    雨絲斜織水晶簾,簾後,洞口處一處隱蔽拐角,緩緩顯出修長人影來。

    我背對著他,頭也不回,道:"你讓我聽了那許多廢話,我便也讓你聽些,聽完了麼?滿意了麼?"

    賀蘭悠聲音沉沉,沒有笑意:"不讓千紫把話說完,我如何能知道那被擋住的是你?"

    我譏誚的道:"賀蘭少教主才能通天,自然能從我聽到那話後的呼吸不穩來辨出我來。"

    賀蘭悠沉默,半晌苦笑:"你雖說那是廢話,不過你能因那些話呼吸不穩,我是不是該感激你對我多少有幾分情分在?"

    最後幾個字刺痛了我,我立即冷聲道:"情分?自然是有,仇恨也算感情,對不對?"

    賀蘭悠再次沉默,一直到我以為他再也不會說話了,才微帶苦澀的道:"我不知道她是你親人"

    聽他這般言語,我反而愣了愣,賀蘭悠何等內傲,居然肯為顯而易見的事解釋?然而對於他的話,我只能黯然的沉默下去,他是沒有錯,對敵之際,他選擇救屬下,完全是人情之常,而江湖打鬥,本就無需心慈,我心裡明白,姑姑之死,真正的罪魁禍首是我,是我的輕敵,釀成了姑姑的慘死,可是我無法忘記銀虹驟現那刻,姑姑胸口比虹橋更悽豔的血橋。

    我想我一生都很難在記憶裡將那一幕抹去。

    我坐在地上,慢慢的,呢喃的道:"陰錯陽差,毋庸再言"

    賀蘭悠的影子長而瘦的拉在我身前,我伸指,一筆筆的描畫那輪廓,淡淡道:"恩歸恩,怨歸怨,還是要謝謝你幫我解決了熙音帶來想擄走我的人。"

    "如果是對沐昕,你不會謝"賀蘭悠只答了這一句。

    我偏轉了頭看他,他卻掉過頭去,眼光看著洞外,半晌道:"我廢了千紫武功。"

    我無動於衷的聽著。

    "她偷盜陰龍血本就犯了教規,妄圖殺你再加一罪,如今她容貌已毀,一目又盲,武功再廢,你便放過她了吧。"

    我古怪的一笑,"少教主,你這算狠心呢還是慈心?說你慈心呢,她是你忠心屬下,受此重創後你還能下此狠手,說你狠心呢,你偏偏還為她向我求情少教主,這幾年,我果然一直都沒能看懂你。"

    賀蘭悠默然,再開口時他已轉了話題,"紫魂珠在我教,也算得半個禁術,這些年來都無人煉過,不過你放心,我定會為你尋得解法。"

    我淡淡道:"不勞費心。"

    想了想我又道:"賀蘭悠,先前我躺在地上時,想了許多,我想著這幾年來,但凡有個什麼不好的事,都和你紫冥教有著關聯,近邪師傅的傷,方叔叔的死,姑姑的死,我被人陰了一遭,細細想來,必是我上輩子欠了你的緣故,要用這輩子這許多鮮血來還,只是還到今日也儘夠了,再還下去我怕你當不起,如此我也不願和你再有任何牽扯,總之都是我的錯,當年為什麼要搶我爹的馬車呢?為什麼要遇見你呢?遇見你是我的劫,便應在我身上也罷了,為什麼要別人來應呢?賀蘭悠,求求你不要再幫我了,我不敢欠你的,我怕再欠下去,我把下輩子親人的命都賣給你也不夠抵。"

    一氣說了這許多話,我也覺得累,累到麻木,便不願去想他聽了會是什麼感受,鋪在地下的影子清瘦而頎長,寬大袍袖似在微微顫抖,但我想許是山風過大,吹著了的緣故。

    歇了一會,又回來點力氣,我站起身,將姑姑的屍身與頭顱放在一起,找了洞內的一處稍顯乾燥的石塊放了,又為她理好微微散亂的鬢髮,我做這些事的時候賀蘭悠一直站在我身後,他見我步履艱難,幾次欲伸手來幫,都被我輕輕然而堅決的推開。

    收拾完畢我也不看他,抬腿就往洞外走,經過他身側時我頓了頓,心想著要不要將那方玉佩拿回來,可是此時精疲力竭,實在不願和他再多言語,便直了直腰,走了出去。

    將將到洞口,他伸臂一攔:"這麼大雨,你到哪裡去?"

    我奇怪的看他一眼:"我剛才說了那許久的話難道你都沒聽懂?難道非要我說恩斷義絕分道揚鑣這麼清楚的字眼你才能不多事?"

    賀蘭悠的臉色沉在黑暗裡反而顯得分外的白,語氣卻和臉色不是一回事,"就算恩斷義絕分道揚鑣,就算成了仇人不死不休,我若想攔你,一樣可以攔得你。"

    我不語,閃身讓他,他手指一探,已捏住了我下巴。

    拈花般的手勢,輕而優美,我竟呆了呆,第一反應,就是掙扎著轉頭去看姑姑的屍首。

    賀蘭悠的眼光也隨著我的動作變了變,原本的那分迷離之色漸漸沉澱,忽地放開了手。

    我趕緊退後一步,想了想,道,"是,你是可以攔住我,天下第一大教的強勢人物,要做什麼豈是我這區區女子抗拒得了的?"說完我便坐下。

    他似是想不到我這麼好說話,反倒怔了怔,隨即釋然微笑道:"我是為你好,這般雨勢,你現在這情狀,斷不可淋著。"

    我懶懶看了他一眼,道:"既如此,你生了火來,怪冷的。"

    賀蘭悠看了我一眼,取了火摺子,又尋了些未被盡溼的洞內乾草,生了火,生火時他始終有意無意擋著洞口,我也不理他,湊過去烤了陣火,他也要過來,我淡淡道:"現在別和我搶,等下這火讓你一人享用,你會用得著的。"

    賀蘭悠一怔,我已森冷的笑起來,緩緩從懷裡摸出一件物事,高懸火上:"賀蘭悠,你儘可以攔著我,不過你攔著我,我定然不甚高興,我不高興了,這本指訣只怕就拿不住,指決拿不住,你做夢都想拿到的東西,關係著你們紫冥教傳承和你父親身後之謎的的寶貝,可就化為輕煙了。"

    他臉色連變,似猶豫似震驚的竟呆在當地,當真一步也不敢再上前,我瞧著這個剛才還一心為著我安危考慮的男子此刻的掙扎,有一剎那的悲涼,然而悲涼之後我便覺得自己滑稽,我跟他到了如今這個地步,難道還沒能看透他?或是明明看透卻仍殘留著一絲希望而不肯面對?

    忍不住自嘲的笑起來,笑完後我面色一整,冷喝:"你!滾開,退後,退到外面去!"

    火光映照下,賀蘭悠眼色深邃如海,海里翻湧著的,是我終生也不想再明瞭和麵對的思緒,他抿緊嘴唇,看著火上指訣,目中幽光一閃而過,猶豫著要開口,想了想,卻最終緩緩的退開,退向洞外。

    洞外,暴雨如潑,傾了天瓢。

    他身子還未出洞,被風勢斜捲來的雨便已經令他長髮盡溼,溼漉漉粘在額上,越發顯得黑得更黑,白得更白,一眼看過去,驚動人心的顏色。

    他那銀衣是沾水不溼的,饒是如此,狂猛的雨勢依然飛快的溼了他全身露在外面的肌膚,順著指尖流下的雨水,淅淅瀝瀝流了一地,看起來實在頗為狼狽。

    我的手,依舊穩穩的抓著指訣,冷眼看著他,被我逼著一步步後退至狂風暴雨中。

    直至看不到他身影,我才頹然放下手,將指訣收回懷中,閃身出洞。

    雨勢一直不歇,閃電時不時張牙舞爪撕裂遠處天幕,一陣陣忽青忽白的電光驅散沉寂的黑暗,映得人臉連綿閃現猶如鬼影,巨雷低低滾動,壓抑著盤旋在洞頂,隨著暴雨越發凌厲瓢潑,我隱隱聽見山頂樹木被雷劈裂栽落的聲音,另外還有細微的隆隆聲,不祥的傳來。

    我衣裳單薄,此時越發抵不得那般寒冷,雨珠砸在身上,竟有了飛石的力度,劈頭蓋臉的暴雨中,我乾脆閉了眼睛,只憑感覺向山下走。

    知道賀蘭悠定然在我身後,剛才那一番逼迫,也不過是要他讓我出洞,根本沒打算把他逼走,這雨今夜定然難停,賀蘭悠不會放我離開,可若是他不給我出來,等到明日,天知道熙音怕我趕回拆穿他,又會對不知實情的近邪他們耍什麼詭計,所以別說下雨,便是下刀子,我也得往回趕。

    而亮出拈花指訣,便令賀蘭悠無論如何不能離開我,我嘴角扯出一抹苦笑,這是我第一次利用賀蘭悠,希望,也是最後一次。

    雖然知道,賀蘭悠也許無論有沒有這指訣,此時此刻都不會棄我而去,然而我寧願將我和他的關係想成利用與被利用,也不願再有任何情分牽扯。

    那樣,我會覺得舒服些,對得起艾綠姑姑些。

    踉蹌前行,平日如履平地的道路今日走來分外艱難,,滿面淋漓的雨水不僅模糊視線,也令呼吸困難,我胡亂抹一把雨水,正想著不知何時能趕回去,忽聽"轟"的一聲。

    隨即連綿不斷隆隆聲響傳來。

    我轉頭,驚訝的瞪大眼睛。

    剛才的山洞已經消失,埋在崩塌的泥石裡。

    山崩了。

    接連半月的雨水終於泡軟了部分土質山體,泥土被暴雨卷著層層滑落,越積越高,而高處,黃黑色的巨大洪流發出奔騰呼嘯的聲音,嶙峋的石塊與折斷的樹木泡沫般卷雜其中,翻翻滾滾衝下,如千軍萬馬於暴雨狂風中發蹄猛衝而來,聲勢驚人。

    我第一次在自然的力量前震驚,幾乎忘記逃離,然而充斥腦海的轟鳴聲裡,卻奇蹟般的突然聽見細微的衣袂帶風聲,以一種驚雷奔電般的速度飛掠過來,銀影如驚鴻模糊一閃,伸手一抄,我已在賀蘭悠的懷抱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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