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很久以後,我睜開眼,緩緩站起,步至阿悠剛才坐的椅子前。
摸了摸溼淋淋的椅背,我無聲的笑了笑,他喝酒時一直將手擱在椅背上,指尖逼出的酒液悄無聲息地順著椅背流下,在地下積了一小灘。
我因為心緒複雜,錯失了發現的機會。
扶著椅背,緩緩環顧四周,忽覺這素來稍嫌逼仄的廳室,此刻看來分外的空曠寥闊,淒涼至毫無生氣,如同我的內心。
我閉上眼,那些清素平常的日子,一幕幕從腦海中流過。
聽見女子敲著盆,清脆的笑:“阿悠悠悠吃飯啦”
男子輕嗔的溫柔:“素素,你總似喚豬般喚我。”
筷子敲上手背,女子嬌嗔:“發什麼呆?”
擱筷的聲音,男子聲音誠懇:“懷素,聽你那一聲相公,我從未如此刻這般欣喜”
他微笑,聲音低沉,“真真是一生難以忘懷的好滋味”
我的淚,終於滴落塵埃。
原來不知不覺間,已去九月光陰。
九個月來,在這小院內生活的一切點滴,那言語晏晏歡聲笑語,仿若還在耳側,那廚中的炊具,院裡的柴禾,壁上風乾的獵物,簷下晾曬的舊衣,都還靜靜存在,只是,曾經使用過它們的人們,一個已經永遠離開,另一個,即將永遠離開。
我們都知道離開,便是永別此地,這處承載了我一生中最特別日子的小院,將永不會再有迎回主人的那一天。
輕輕撫摸過那不算平滑的飯桌,良久良久,我輕聲道:
“阿悠,其實我也很感謝你。”——
臨洮府城不是第一次來,可我想這次是最後一次了。
今日如果不能在臨洮找到那些疑似是我熟人的人,我將離開這裡,天涯海角的找回我自己。
可我想阿悠既然有心要我仍舊對自己的一切懵懂,便不會給我留下任何機會。
無論如何,試試看罷。
臨洮府最大的酒樓“臨碧居”,算是臨洮最風雅的去處,素來熱鬧得很,若要找人,自然要到人最多的地方去。
可我邁進酒樓時,依然因為那喧擾嘈雜而皺了眉,想了想還是沒留在人最多的大堂,拾步往樓上走。
小二在樓口攔住我,笑容滿面卻眼神戒備:“姑娘,還是坐大堂罷,樓上雅座隔間”
我低頭看看自己衣著,淡淡一笑,扔過去一枚金葉子。
阿悠既已和我如此,自不必再遮掩著,他給我留下數目可觀的金銀,留下了一個包袱,裡面有我一柄短劍,一個精巧的盒子,和一件奇怪的衣服,卻將我給他做的那件針腳粗陋的棉袍帶走了。
小二的笑容立即換了顏色,侍候著我上了樓,我望了望東西各有兩個隔間,東邊已有了人,西邊仍空著,想了想,還是沒要隔間,自在靠窗可見街景的桌上坐了。
樓上地方不大,收拾得潔淨精雅,我惦記著尋人,選得那個視野最開闊的位置,離東邊隔間近些。
要了幾個小菜,就著滿心煩悶自斟自飲。
滿街人行匆匆,皆是陌生面孔,平凡而滿足,也許衣衫敝舊,也許家無隔夜之糧,但無論如何,他們都知道自己是誰,知道自己從何來,往何去,將何為。
而我,茫然如孤魂野鬼,等待著也許永遠不會出現的人發現我,問:“懷素?”
哦,我叫懷素,這是我的名字總不會錯,可是知道名字又能怎樣?天下人人皆有名字,難道我能揪住任一個路人,問他:“你知道懷素是誰?”人家便能告訴我?
那還不當我是瘋子。
喝著悶酒,隱約聽得隔桌的隔桌在談論燕軍南軍之戰,燕軍某支黑衣紅甲的軍隊如何驍勇善戰屢立功勳,據說這支奇軍是燕王某位只聞其名不見其人的郡主親自創建,那郡主又如何如何神奇我有一搭沒一搭聽著,腦中突然靈光一閃。
阿悠曾經拿燕軍南軍交戰的事來試探過我是否恢復記憶,而我是懂兵法的,若非和我有關聯,阿悠怎麼會特意拿這個來試我?
那麼,我必是和燕軍或南軍有關聯。
但,是燕軍還是南軍呢?
這是個不能選錯的選擇,選錯了,便意味我自投敵營。
我沉思著,卻聽得一直很沉靜的那東邊隔間裡亦有人聲傳來。
先是中年男子的聲音:“公子,你多少吃些,這家酒樓菜色清淡,尚可入口。”
沒人回答。
那男子靜了靜,又道:“這許久了,整個天下幾乎都走遍了”
依舊靜悄悄。
那男子似在輕聲嘆氣,不住斟酒的聲音,我聽得明白,心裡頗有些同是天涯淪落人的滋味,這也是個尋人的?已走遍天下?至今無獲?以至寢食不安?真真比我還悽慘些。
又聽到紙張悉碎之聲,似有人攤開紙卷,那男子沉吟的聲音傳來:“公子,你說臨洮府暗衛消息似有異常,我卻看不出”
有人輕咳一聲,又一聲,然後方低低道:“乍看來倒是如常,風平浪靜,可我就是覺得不對,那些消息內容筆跡不一,筆法口氣卻極似,臨洮暗衛不是一人,輪班值守,怎麼所有人說話都是一個口氣?”
他聲音聽來年輕,有些微啞,卻似非生來如此,倒象是傷風或疲憊所致,我憐憫的想,許是酒喝多了,也未可知。
筷子碰到盤子的聲音,似有人在夾菜,然後是那男子的聲音:“公子,屬下僭越,您不能再這樣,我”
一片沉靜,我為那沉凝哀傷的氣氛所驚,不由豎起耳朵聽,良久方聽得那年輕男子的聲音,淡淡道:“我吃不下。”
我吃不下。
輕輕四字,無限悲涼。
我突覺得心中一慟,眼淚竟不由自主奪眶而出。
啼笑皆非的去擦眼淚,心道這算哪跟哪,好生生人家說一句就流起淚來了,就算覺得人家和我同病相憐,也不能脆弱如此。
然那眼淚竟似自己有生命般紛紛灑落,擦也擦不盡,恰在此時小二上菜,我怕紅腫的眼睛被他看見,急忙轉過臉看向窗外。
恰在此時,門聲一響,隔間有人出來,我不敢轉頭,生怕對方見到一個女子莫名其妙在外間流淚,那豈不是招認我偷聽人家說話。
那兩人直接下了樓,我隨意的看著窗下街道,忽覺眼前一亮,臨碧居大門裡走出的兩名男子,一名灰衣中年,另一名卻是青年男子,吸引住我目光的正是他。
雪衣烏冠,身形修長,渾身散發著清冷高華的氣質,小二牽過馬來,他認鐙扳鞍,縱身躍上,單手牽著韁繩,雪色寬袖下露出清瘦精緻的腕骨,手指優美,指節分明,行動間力度美妙,卻又透淡淡疏離。
一個背影而已,卻足見風華。
只是,我托腮想,太瘦了些。
那上好錦羅長衣,想來原本是合身的,卻有些晃盪的樣兒,那腰我悄悄卡了卡自己腰圍,這九個月懶吃懶睡的日子,我的腰,好似粗了些些?
看著他的背影,我努力在腦中搜尋是否有關於他的記憶,心裡存著個渺茫的希望,也許,他找的是我?然而我的記憶總如這臨洮的雨般,不想著它了也許它會冒上一冒,盼它來時它必是不來的。
我沉吟著想,太瘦了,在那片如蒙了厚厚雲霧的模糊記憶裡,似是沒有清瘦至如此的背影——
在臨碧居枯坐一日,連小二都忍不住好奇的探頭探腦了好幾次,若不是那金葉子足夠付賬,只怕他便要疑心我是沒銀子吃霸王餐來著了。
夜色漸沉,酒樓人漸漸少了,我嘆息一聲,會帳下樓。
即已晚了,便住上一日,明日離開這裡,去燕軍和南軍交戰之地繼續尋訪罷,我素來不是拖泥帶水之人,決定等候一日無果,便不會心存希冀繼續蹉跎下去。
找了家最大客棧入住,要了上房,坐在雅潔的室內我自嘲一笑,一對逃避戰亂的普通夫妻?阿悠真是想做普通人想瘋了,以他慵懶表象後時刻散發的高貴氣質,和我的漫不經意裡時時表現的見識和講究,我們是普通百姓?貧賤夫妻?
早早吹了燈上床,睡至半夜,聽得步聲細碎上樓來,我迷迷糊糊睜開眼,見一抹頎長身影投射窗紙之上,步履輕若浮雲的過去了,朦朧裡想,這人武功倒是不錯,又想,這側影倒是好看得很,再想,半夜三更的不睡覺,在外面吃風嗎?還打算繼續想下去,卻已抵抗不住那強大睏意,墜入黑甜鄉。
次日神清氣爽起來,對著鏡子照了照,自覺長得是個麻煩,遂去買了身男裝,描粗了眉,卻不敢將容貌大改,怕萬一有熟識的人認不出我,又去馬行買了匹馬,騎了便往城外去,出了城門,我看著前方遙遙的兩個人影,眯了眯眼。
倒是很巧,又遇上了,他們也是今日出城?看他們走的方向,倒和我是一路。
我注視著那清瘦的背影,對他生起強大的好奇之心,這個一看就知道是個貴公子的少年,不辭辛苦,千里跋涉尋人,為此鬱鬱寡歡食宿不安,想必,對離開的那個人,定是用情很深吧,不知怎的,我直覺他尋找的定是個女子,卻又不知是怎樣的故事,使得一對愛侶勞燕分飛,關山阻隔?
看著他們漸行漸遠,我踢踢馬腹,跟了上去,我總覺得,這個人給我的感覺是奇異的,明明是陌生的背影,然而許是我為他的遭遇所動,總覺得看向他的時候我的內心裡總湧動著酸楚的情緒,這情緒與我看阿悠的感覺不同,看阿悠時,我的喜悅裡時時激盪著豐沛的情感,彷彿怒濤拍岸,不停的衝擊心房,我想我和阿悠之間,所歷的一切,定是跌宕翻湧,長河滔滔的激烈愛恨交雜。
而他的影子,卻令我心思化為涓涓細流,緩緩流淌,仿若扶花穿葉而過,一路不沾微塵,翠竹下一人宛然回首,正映著明月當窗,塵埃落定,笑顏在目,一切靜好。
揮了揮馬鞭,我遠遠的綴著他,我並不是個愛主動和人搭訕同行的人,那男子對於我來說,是個陌生人,而他看來那般冷淡疏離,若我貿然上前,只怕會被他輕鄙吧?然而我不知為何又不願撂開他獨自走別的道,反正方向一致,便遠遠跟著。
跟著,看他挺直背影單手控韁,嗯?單手?他的左手,為何始終沒用過?
看他在樹下打尖,那中年男子恭敬遞上乾糧,他不過略吃了幾口,便丟開一邊,自懷裡取出個物事,細細端詳,我隔的遠,只看見似是細長之物,在日光照射下發出燦爛銀光,他將那物繞在手指上,又捋直,反反覆覆,我看著,只想,他那刻面上神情,必是悵惘的。
夜裡錯過宿處,他兩人找了一家民戶投宿,我卻懶得和人打交道,睡在那小村村外的林間,生了堆火,盤膝練功,試圖以我獨特的煉氣法門,找到阿悠封住我記憶的穴位。
徒勞半日無果,倒出了身大汗,我睜開眼,頹然一嘆,突聽見笛聲幽幽而來。
一曲《紫雲徊》。
我凝神聽著,端的是好技藝,清逸琅然,明澈如水,如雲悠揚行於高天之上,轉折徘徊,婉轉脫俗,盡致淋漓,然鬱郁之氣溢然,氣不穩則中力不繼,難以控制,只怕一曲未畢,音便將裂。
果然,曲未終,音已斷。
我以手抱膝,微微嘆息:“因愛故生怖,因愛故生憂,若離於愛者,無憂亦無怖。”
抬頭,仰望被樹木割裂的那一小塊月亮,想著我的親人們都是誰,在哪裡,是否會因為我的失蹤而焦心如焚,是否也會如這跋涉天下的男子尋找愛人般尋找我?
一時衝動,突然想當面看看那深情的男子,看看他的眉眼是否如他背影一般清逸,看看他悵然蕭索的神情是否滿載了塵世風霜,再對他說一聲:“你把誰弄丟了?我就是個被弄丟的,你丟的是不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