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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二章 幾許恩仇能快意(二)

    燕王府清華殿,是世子的居處。

    因是戰時,王妃有令,王府中一切用度均要撙節,到了夜裡,除了各處主殿和寢宮,其餘宮室皆滅燈燭,除了幾星燈火閃沒,到處黑壓壓一片。

    清華殿世子寢宮的最深處的內殿,因著這嚴令,燭火也光亮不足,然而因為如此,越發顯得那重重垂絲蜀錦鏤空刺繡金線花紋彩光瑩然,幔帳中燭影搖紅,氤氳迷離,龍涎香在三足鼎爐中幽香暗暗,檀木軟榻上,赤金帳鉤被夜風吹動,琳琅作響。

    幾絲呢喃輕笑忽的傳來,驚破夜的寂靜黑暗,瞬間消失於漠漠夜色裡,仿如那嬌媚旖旎笑聲,是某個仙靈精怪偶然涉足紅塵,覷見這十丈軟紅光怪離奇,忍不住逸出,卻又怕驚了這凡塵煙火,立即掩口。

    我們並肩立在殿外,沉寂的黑暗裡,沐昕目光明亮如星子。

    他依舊撐著傘,注視著蹲伏在夜色中的宮殿,良久沉靜的開口:“去吧,做你想做的事,我等你。”

    做你想做的事。

    這句話真真是好。

    我微微偏頭對他一笑,輕輕,如閒庭漫步般,走入了殿中。

    一線幽光在我啟開殿門時射出,灑在我臉上。

    我微笑著,看見光亮處,肥胖的世子合著幾個心腹手下,正在殿中飲酒,已有幾分醉意,許是不小心臟了手,嬌美的女子獻上金盆給他取水盥洗,他卻笑嘻嘻的伸手去摸那女子臉頰,那女子趁機膩入他懷中,引得他一陣愉悅大笑。

    笑聲在無意抬頭,接觸到立於殿門處的我的笑容時戛然而止。

    調笑嘻樂懷中女子的心腹們,感覺到世子的怪異,都疑惑的轉過頭來。

    一剎那,泥塑木雕的人群,驚惶失措的表情,茫然畏懼的目光。

    我心情愉快的輕輕笑起來。

    笑顏不改,緩步自注目我的人群中穿過,看也不看那些人一眼,直向主座而行。

    這一剎的安靜,可以聽見三里之外街巷中的更夫的梆子敲擊之聲。

    那單調無緒的敲擊,敲得破秋雨之夜的悽清,敲不破此刻的僵凝沉滯氣氛。

    沒有人敢於阻攔,即使我輕衣緩裳,身無隨從,甚至連武器都似乎沒有。

    直入殿中,正中紫檀臺幾後,金絲軟墊上,朱高熾的一隻肥胖如豬蹄的手,尚自塞在女子衣襟裡,已不知道要抽出。

    女子維持著半側身子半弓腰的艱難姿勢,呆呆的瞪著我。

    直到我毫無阻滯的行至朱高熾身邊。

    啟齒一笑,對上他驚愕的目光,我輕輕道:“世子,這手怎麼這般難洗?難道你要洗的不是你的手,而是你的腦袋?”

    他兀自不能動彈。

    “既然如此,有事懷素服其勞,”我更加燦爛的一笑,“你便不用謝我了。”

    話音一落,我伸手,將他的腦袋狠狠的按進了滿是熱水的金盆之中!

    啪的一聲,腦袋觸及金盆盆底的聲音。

    他想大叫,一張嘴,水咕嘟咕嘟的灌進口中,立時便要咳嗽,一邊嗆咳一邊掙扎著抬頭,卻被我牢牢按著,動彈不得。

    我只以指尖按著他的腦袋,避免自己的手直接接觸他的頭皮,笑容可掬的道:“如何?舒服不?莫掙扎莫掙扎,你若再用力,你的腦袋被按進的就不是盆,而是這紫檀臺幾了。”

    說著話,我若無其事的單手在堅硬絕倫的紫檀木上輕輕拂過,立時留下五道深深的劃痕。

    殿中一陣抽氣之聲,幾個按刀意欲衝上的心腹,轉著眼珠猶豫著停下腳步。

    膩在朱高熾懷中的女子,見了這一幕,翻了翻白眼便欲昏去,我笑道:“莫昏莫昏,我最厭惡動不動就昏倒的嬌弱女子。”

    她立即不敢再昏。

    我望著她,淡淡道:“出身不由人選擇,心志節操,卻對任何人都一般公平。”衣袖一拂,喝道:“自甘風塵,以色媚人者恥!去!”

    勁風拂過,她身子如弱柳被我飛拋而出,重重落在遠處的褥毯之上。

    這回她很直接的昏了過去。

    我懶得去看她,不過是嚇昏而已,我出手輕重,自己豈能不知。

    感覺掌下朱高熾掙扎漸弱,估計他已沒了力氣,手下輕輕一提,嘩啦一聲,他的腦袋破水而出。滿面淋漓水跡,睜不開眼睛,只是張著嘴,死魚般的在急促的喘息。

    我輕輕在他耳側道:“我忍你很久了,世子,你冒似忠厚,心實無恥,比那個壞在明處的朱高煦還令人厭惡。”

    提高聲音,我環顧四周,笑嘻嘻道:“我聽說王妃有令,為替前方戰士祈福,以示共苦之意,靖難其間,王府內不得擅自宴飲作樂,絕歌舞絲竹之聲,絕奢靡騎獵之舉,各位今晚,是在做什麼呀?”

    鴉雀無聲,眾人皆有畏縮之態,我轉了轉眼珠又道:“在自己宮殿裡關起門來偷偷摸摸嫖妓,多沒意思,也有失堂堂世子風範,照我說,要嫖,便當光明正大的嫖,如此才是燕王世子該有的排場。”

    不理那些哭笑不得的表情,我繼續惡意的微笑:“走吧,帶你去個好地方。”——

    我拎著被點了穴的朱高熾穿過那些臉色如鬼的人群,一腳踢開殿門時,便看見殿外,一身冷清的沐昕,正微微俯首看著腳下的幾個人。

    他臉上沒有喜怒之色,只是皺著眉,看著地上一名男子,他身旁散落的武器讓我眉頭也皺了起來,急忙問他:“受傷沒有?”

    沐昕搖搖頭,長吁了一口氣,道:“世子怎麼會招攬這等人做護衛?”

    “光看武器也就知道不是個東西,”我冷笑著,撕下朱高熾外袍一角墊了手,揀起那改造過的峨嵋刺,敲了敲,道:“中空,內灌毒汁,機簧精巧,刺角可卸,近身時便是狠毒的暗器唔,這是什麼?居然還有毒蟲這哪個門派的,手段陰毒得很哪”

    沐昕淡淡道:“我問過了,是紫冥教的,他是紫冥教廬州分舵的一名香主,犯了教規被趕出來了,這武器是他重金請高手匠師改造而成,目的是為了三年一度的紫冥教遴選大會。”

    我目光一縮,隨即恢復正常,平靜的問:“遴選大會?”

    沐昕並無喜憎之色,“紫冥教的規矩,每隔三年,舉行武技大比,屆時天下各分舵任職的舵主香主等等,都要以武定職,武藝越高者,地位越高,早些年,象他這樣的被逐出教的人,是沒有資格再參加遴選大會的,不過,今年規矩有了不同。”

    我心中一動,卻沒有開口。

    果然聽沐昕道:“他說,前些日子,總壇來了聖使,言說今年的遴選大會並不再侷限於紫冥教中人,凡天下有能之士,皆可報名參選,技壓群雄者,必許以高位。”

    我皺眉道:“紫冥教是魔教,這些人怎麼會”

    “紫冥教武功獨步天下,且勢力龐大,權傾江湖,”沐昕淡然道:“縱是自謂白道俠士,也是一樣有虛榮心,一樣要吃飯的。”

    我喃喃道:“紫冥教突然一反舊規,招攬天下武學奇才,賀蘭秀川要做什麼?此人心機深沉,野心勃勃,只怕”想了想,哂然一笑。

    “無論他要怎樣,都與我們無關。”

    拎起朱高熾,我招呼沐昕:“繼續我們沒做完的事吧!”——

    是夜,思鶯居和燕王府都渡過了極其熱鬧的一夜。

    先是思鶯居半夜有人看到鬼影飄過屋脊,然後紅牌姑娘玉仙的房裡,突然從屋頂掉下個幾乎是光溜溜的胖子,嗵的一聲砸破了屋頂,重重掉在玉仙的床上,嚇得玉仙和她的恩客齊聲尖嘶,聲音穿透北平沉寂的黑夜,立時將思鶯居鬧得個沸反盈天。

    雜沓的腳步聲,叫喊聲,女子的哭叫聲響成一片,老鴇和龜公點燃燈籠,發現那個胖子居然是清醒的,但是臉色青白,渾身發抖,頭髮溼透,將腦袋埋在臂間,無論眾人怎麼問,死活不肯開口,老鴇眼睛尖,發現胖子的褻褲質料高貴,竟是王公貴族才能穿的絲緞綾羅,這一嚇非同小可,正想著法子要遮掩了過去,偏偏全青樓都被驚動,人群裡三圈外三圈圍得水洩不通,其中自然也有眼光毒辣見多識廣的,自然也發現了胖子的異常,當下竊竊私語,探討不休。

    等到老鴇將人驅散,關於某王公貴族來妓院嫖宿卻被人扒了銀子,無錢付夜渡資因而被扒了衣服示眾的最新流言已經悄悄傳開。

    過了半個時辰,眾人尚自沉浸在發現秘辛的愉快興奮中,一隊衣甲鮮明神情精悍的護衛來到思鶯居,堵住了所有入口,又將老鴇龜公都捉了起來,所有人被遠遠驅散離了玉仙的屋子,又有一輛馬車直駛院中,有人在門縫中偷偷看見,那胖子被護衛們裹著衣服小心翼翼扶了進去,更有熟悉北平高門大戶的人發現,那些護衛披風裡,隱隱露出未及掩蓋好的燕王府護衛標識。

    於是,流言的主角就更精確的變成了燕王世子。

    再口口流傳下去,每個人都添枝加葉活色生香的加上新的描述,最終就變成了燕王世子嫖宿妓女,卻仗著身份不肯付銀子,還和嫖客爭女人大打出手,以至於被人扒光了衣服扔在妓女床上的最新傳奇。

    當雨後涼爽的清晨,街頭巷尾的茶攤茶館人們在交頭接耳,神色詭秘的低述著夜來的香豔的,驚險的奇遇時,當北平的血性漢子聽完後在地上呸的一聲吐了口唾沫,輕聲罵:“奶奶的,嫖女人也不捨得掏銀子,真是他孃的虎父犬子!”時,我正揚著馬鞭,在北平城外的某處高崗上笑得不亦樂乎。

    “哈哈,哈哈,以其人之道還其人之身,”我笑得彎了腰,“你想栽我個逼殺奴婢的名聲,我便還你個嫖宿賴賬的豔聞,如何?誰更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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