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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九章 過去華年如電掣(四)

    天色漸漸黯沉,奉天殿的火光直衝雲霄,映得人顏面赤紅,那些玉器寶鼎,金珠珍玩,在眾人黯然哀慟的目光中,漸漸化為飛灰。

    奉天殿前的寬闊漢白玉廣場上,人已跑得精光,只剩我們幾人,或坐或立,看著皇朝裡曾經最為宏偉華麗的大殿,漸漸焦黑,頹破,面目全非。

    光景恍惚,世事無常,一至於斯。

    沒有人打擾我的哭泣,正如沒有人試圖阻止殿堂的永遠死去。

    我的淚灑在潔白的地面上,被瞬間蒸乾,哧的一聲,心上燙了一道小小的傷疤。

    老頭咳嗽了一聲。

    我緩緩抬頭,明白他的意思。

    沉思有頃,靜了靜心,輕輕拭拭眼角,決然站起,順手將一直坐在地上的允炆拉了起來。

    苦笑了一下,我想,我是激動太甚了,劉懷素生平不懼惡意,不畏死亡,不曾因任何打擊磨礪而軟弱退縮,然而我依舊有我不能觸碰的死穴,我害怕虧欠,害怕愧疚,害怕揹負難以償還的情意,那是我永生因之軟弱的傷口。

    然而現在不是歉疚的時候,允炆的後半生,需要在這短短幾個時辰裡,為他安排妥當。

    將匕首揀起,我親手替允炆繫到腰上,望著他眼睛,微微一笑。

    “大哥,我不會殺你,永遠不會,父親的寵愛,如果需要用大哥的命來換取,我寧可不要。”

    “何況,”我悠悠一笑,“那也算不得真正的愛。”

    “現在,”我牽住他的手,“我們不需要為這個問題浪費時間,大哥,如果你還信任我,那麼,請跟我來。”——

    奉天殿側,文華殿。

    山莊諸人的目光,都落在殿中。

    位於外朝協和門以東,與武英殿東西遙對的文華殿,曾作為太子視事之所,因東方屬木,色為綠,表示生長,故太子使用文華殿屋頂覆綠色琉璃瓦。文華殿初為皇帝常御之便殿,先太祖常於早朝與午朝之餘的時間,在文華殿與內閣共同切磋治國之道,商議政事。後因先太子曾深孚帝望,踐祚之前,先攝事於文華殿。

    除了我們,沒有人知道,這座在洪武八年建造的宮殿,是外公“死亡”前的最後一個傑作,為了報答先太子聞得李善長欲對外公不利,而憊夜趕至伯府報信的恩德,外公在死遁前,交給了先太子一卷密道圖紙。

    並承諾他,在將來,若有人危及其一脈子孫性命之時,無論身在何地必千里來援,雖千萬人吾往矣。

    此時這座莊雅的宮殿,靜靜矗立於火光喧騰的夜色中,絲毫不為那翻卷王朝和天下格局的顛覆所動容,平靜雍容,一如它的先主人。

    懿文太子,朱標。

    我那斜倚門扉,因著孃親的死去,而嗆咳不能成聲的乾爹。

    我想起最後一眼,他頰上浮現的不祥的微紅。

    如這為火光染紅的宮牆。

    乾爹英靈不遠,是否偶有徘徊於當年視事之所?是否知道,他曾經讀書,處理國事,接見重臣的宮殿,將再次沉默注視著,先主人曾經最為疼愛的女孩,和他最為珍愛的兒子,在他逝去多年後,於奉天殿前,金水橋側,攜著鐵與火的風煙,預示著兩方勢力的更替,愴然相晤。

    立於文華殿前,我的心為歉意的潮水淹沒。

    閉目,默禱。

    乾爹,對不起。

    但請相信我,終我一生,我會保護他。

    聰明正直乃為神,乾爹,你當已成神,請護佑允炆,願他這一生,不再為爭奪殺戮,帝位責任所苦,自由地,成為他自己。

    牽著允炆的衣袖,我環顧四周那幾個神色倉皇茫然的官員,淡淡道:“報上你們的來歷名字。”

    那幾人怔了怔,抬頭看著我,本想說些什麼,接觸到我的目光卻都閉了口,那紅面虯髯的葉希賢當先上前一步,道:“監察御史,葉希賢。”

    “翰林院編修,程濟。”

    “吳王府教授,楊應能。”

    老王鉞顫巍巍舉袖抹了抹眼淚,道:“老奴是侍候陛下的少監王鉞。”

    “好,”我環視他們,道:“葉希賢,程濟,楊應能,王鉞,你們四人今天既然站在這裡,想必都是忠於陛下的,但我接下來要做的是殺頭的勾當,僅憑口頭的忠心便相信你們,那會害了陛下,所以,我給你們兩條路,一條,跟我和陛下走,拋卻過往一切,從此不能再妄圖尋回昔日身份,並以你們的性命起誓,永生保守秘密,永生忠於陛下,護佑陛下終身安全。如果做不到,那麼你們可以選擇另一條路。”

    說到此處我頓了頓,仔細觀察他們神情,他們都神色沉靜,並沒有急急接上我的話。

    我心中滿意,接道:“另一條路,就是將你們格殺當場,抱歉,既然你們今日出現在這裡,又遇見了誠意伯,還想全身而退,那是不可能的事。”

    說完我負手而立,道:“時間緊迫,容不得再三思量,各位,請自己抉擇。”

    四人對望一眼,俱道:“願跟隨陛下,永生護佑,生死不離。”

    我睨他們一眼,“如此甚好,今日我要將陛下送出皇城,爾等即可跟隨,不要思想著左右逢源,也不必掛念家中親眷,我會安排人照應好她們,待風聲過去,自會悄悄送出城與你等團聚。”

    他們再次對望一眼,目中有凜惕之色,稍傾,程濟苦笑道:“姑娘看來是個有手段的既然如此,在下親眷,便拜託姑娘照拂。”說罷深深一揖。

    我看他一眼,知道這人算是明白人,已經知道我扣留他們家眷的用意,親人在我手,他們如何敢有二心,他不點明慨然接受,也是婉轉表明忠心了。

    微微一笑,我道:“放心。”

    葉希賢也明白過來,他卻有些猶疑,我斜睨他一眼,道:“葉御史有何意見?”

    他想了想,道:“本官在下自然是願意跟隨陛下的,否則今日也不會拼死攔著,只是燕賊即將進城,大軍壓城,姑娘一介女流,勢單力孤,就算身邊有人相助,只怕也難護得那許多人周全”他看了老頭一眼,猶豫道:“若是誠意伯開口承諾,在下還”

    老頭哈哈一笑,一拍他肩,道:“你小子錯了,老爺子我承諾,未必及得她管用,你可知她是誰?”

    幾人齊齊將疑惑的目光看向我。

    我瞪了老頭一眼,無奈之下只得道:“我,燕王女,朱懷素。”

    “璇璣郡主!”

    幾人齊齊驚呼,看向我的神色充滿驚異。

    我苦笑,心想這個什麼古怪無聊稱號,怎麼連京城都知道了。

    楊應能驚訝過後,立即充滿疑惑的搖頭,道:“不對,不對,怎會是你來救陛下?不對”

    我心中冷笑,默然不語。

    他喃喃道:“我聽說燕王能奪天下,與你這個郡主頗有關係,聽說你擅兵法長謀略,有女中諸葛之稱,是燕王的智囊,曾獻計燕王奪朵顏三衛,孤軍駐守北平,以區區數千兵力力拒李景隆六十萬大軍,使李軍終不能近北平一步,燕王不致有後顧之憂,夾河之戰,燕軍將滅,是你力挽狂瀾反敗為勝,若不是你,燕王只怕早已喪生此役就連那個號稱百戰百勝的鐵血之軍不死營,燕軍的決勝之軍,據說也是你一手親訓的嫡系,你這樣的人,可以說是是朝廷兵敗的罪魁禍首,是陛下最大的敵人,你你怎麼會親自來救陛下”

    我望著他們驚疑不定的目光,再看看身側一直安靜被我牽著衣袖的允炆突然轉開的臉,心中有如萬蟻咬齧,然而面上卻不能有絲毫軟弱。

    故作平靜的一笑,我傲然道:“你說的都是真的,但我來救陛下,也是真的,至於原因為何,我想,我不需要向你解釋。”

    轉首,看向允炆,我平靜的道:“陛下相信我,就夠了。”輕輕握了握允炆的手,我道:“陛下,你相信我,對麼?”

    他緩緩轉過頭來,望著我的眼睛,半晌,輕輕道:“是。”

    我釋然一笑,心中感慨萬千,也只化作低聲一語。

    “大哥,謝謝你在這許多事之後,依然相信我。”

    他深深看著我,良久道:“那年烏葉渡相會,你對我說的話,我至今記得。”

    我默然。

    那年,我說。

    “大哥,自古皇家無情,高處不勝寒,你既坐了這個位置,便須得令自己堅若磐石,若想鐵桶江山,你的心,便得比鐵更硬,更冷。”

    “你還要比敵人更狠,比奸臣更奸,比被傷害的人更懂得保護自己,比有深仇的人更懂得步步為營。”

    “你萬不可輕易心軟,因為若你自己的心先軟了,你要如何抵禦奔殺而來的種種明槍暗箭?如何護衛住你羽翼包容下的江山?”

    當日說時,我滿懷惆悵,為短暫相聚後便遠隔戰火烽煙的別離。

    想不到,這些話,他還記得。

    允炆輕輕道:“懷素,我明白你的難處,我從未怪過你,因為我知道,你若不是真心為著我好,斷不會說出那樣的話。”

    他綻出相見以來的第一個笑容,微微有點淒涼,更多的是沉湎而深重的懷想。

    “有你那般為我打算過,我已不枉。”

    “現在,”他半側身,回望火色中的奉天正殿,火勢越來越猛,映紅了半邊天穹,天穹下一代末路帝王神色難明心情幽微,清秀的眉宇間往事深藏如水,長風捲起火舌烈烈,呼啦一下撲過來,最前端的火星,燎著了他的發,瞬間捲起,他不避不讓,伸出手指,捻碎枯發如飛灰,五指攤開,那飛灰便悠悠飄落火場中。

    閉了閉目,再轉頭,他已是一臉平靜神色。

    “昨日種種譬如昨日死。”

    “自此刻起,建文葬身火海,世間再無朱允炆其人,從此天涯飄零,四海羈旅,此生,允炆只願作,無拘無束,清貧逍遙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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