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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六章 寧可枝頭抱香死(三)

    乘夜回到沐府,沐昕果然還未睡,和方崎一直等待我回來,我看著方崎故做鎮定神情裡的慘然期盼之色,直覺得難以啟齒。

    然而事已至此,逃避與隱瞞是為更大的殘忍。

    我將事情始末一一說了,又道已經請師傅他們將方家其餘人不管三七二十一先點了穴道救走,安置在京中山莊的隱秘別業,方崎靜靜聽了,半晌,軟軟坐倒,頹然道:“我就知道會是這樣”

    我心中歉然,上前輕拍她肩頭,“是我不好,我沒能及時救走你父親,對不住。”

    “不,”方崎抬頭,目中水色晶瑩,神情卻頗堅定,“怎麼是你的錯是家父執迷不悟他要盡忠死節如此,攔也無用。”

    說到最後,她語氣已由軟弱轉為平靜,誠懇的執了我的手,道:“懷素,總之,我感謝你,如果不是你,我娘她們只怕此時也已下獄,這般恩德,來世結草銜環,方崎也一定報還。”

    我撫了撫她的發,和聲道:“咱們姐妹一場,說什麼結草銜環,”轉首吩咐亦一直在等候我的流霞寒碧,“別業少人侍候,你們等會就過去照顧方夫人,記住,凡事小心。”

    流霞寒碧應了,方崎不安道:“怎好勞動兩位姑娘”

    我展顏一笑,“無妨,她兩個在山莊呆久了,本事沒有,靈活機變還是有的,她們去,大家都放心些。”

    方崎亦勉強對我一笑,雖然笑意宛然,兩人卻都在對方目中,看見濃重的憂色。

    是夜無人入眠。

    我一人踱進後園,於葳蕤芳草中默然而坐,聽得風吹動扶疏花葉瑟瑟作響,只覺得胸中空漠似無一物,不多時,有人輕輕在我身側坐下,雪白的袍角如月色一般鋪展開來,映得草色深深。

    他仰頭看著前方一枝於風中微微扶搖的花葉,神情雍容而聲音靜謐,“懷素,無需自責,亦無需因人所責而自苦。”

    我低頭看腳下綠草如絨,自失一笑,“你莫非是我肚子裡的蛔蟲?”

    沐昕無聲一笑,“緱城先生出身寧海,此地人據聞首重節義,潔操剛烈,你剛才雖沒明說先生態度,但想來你這個逆首之女,自然不得先生青眼。”

    我淡淡一笑,“無妨,自不會和他計較,只是未能相救,實深憾之。”

    他道:“此乃先生自擇,你何錯之有。”

    “我現在擔心的,”我轉頭,夜色中他目光璀璨如星,照亮我心中一方黯然之處,“天子一怒,血流飄杵。”

    他默然,良久握緊我手,“懷素,我知你公直正義,急人所難,我素來以此為榮,但我有時也很私心的希望,你於艱難竭蹶之時,能夠多為自己考慮一些。”

    我反握了他手,道:“你亦如此。”

    沉默了一會,我道:“沐昕,我曾自負聰明,自以為有左右風雲之力,然而最終我卻明白,我不可與天意相抗,甚至,不可與掌握天下的強橫勢力相抗,我能盡的,真的只是微薄的力量而已。”

    沐昕輕籲一口氣,道:“懷素,須知任何人,都不可與帝王頡頏相抗,私蓄勢力再強盛,於天下之前,亦不過滄海比之一粟,千軍鐵蹄之下,縱萬世基業,也難免摧枯拉朽彈指煙消。”他頓了頓,才繼續道:“而在我眼中,萬世基業,皆不抵你安然一顧。”

    我輕輕道:“我明白,我不會貿然衝動行事,匹夫之怒血流三尺,又能洗刷掉誰的恩怨?”

    他點頭,道:“懷素,想來你我都明白,所謂富貴不過煙雲,真情長此百年,紅塵繁華,利名是非,紫闕朱戶,玉帶珠圍,終不抵瀟灑散淡棄微名,知心人兒常相伴。”

    我笑道:“於我心有慼慼焉說到榮華富貴,父王起事,你亦是從龍有功,將來父親大封功臣,逃不了你的萬戶侯。”

    他不笑,只側首望向屋脊重重的宮城方向,清俊的側面沉在黑暗中,美妙如曲意未盡的清弦。

    “只願生生世世與卿相守,做不得,萬戶侯。”——

    後數日,消息次第傳來。

    事情比我想象的更為糟糕。

    方孝孺被伍雲所執,金殿之上,方孝孺披麻戴孝,痛罵父親,拒不草詔,父親無奈,將方孝孺下獄,命宮中百官輪流前去勸說,甚至連方孝孺的弟子,德慶侯廖永忠之孫廖鏞,廖銘都派去相勸,卻被先生劈頭蓋臉一陣臭罵趕出,父親不甘心,竟荒唐想著自己親自勸導方孝孺,再次宣召方孝孺上殿,命錦衣衛去除方孝孺身上孝衣,誰料方夫子居然是將衣服縫死在身上的,錦衣衛好一陣折騰,最後以蠻力撕下了方孝孺的喪服,七手八腳套上朝服架進殿內,父親為表懷柔之意,特設座以待,並下階相迎,勸方孝孺:“先生何必自苦,餘不過欲學周公輔成王耳。”

    方孝孺立答:“成王安在?”

    父親答:“自焚死。”

    方孝孺言語敏捷:“何不立成王之子?”

    父親微一變色,隨即答:“國賴長君。”

    方孝孺咄咄逼人:“何不立成王之弟?”

    父親終有尷尬之色,無言以對,只得顧左右而言他:“此朕家事,先生無過勞苦,”以眼色示意左右,將筆強塞入方孝孺手中,勉強和顏笑請:“昭告天下事,非先生不可。”

    方孝孺接筆,筆走龍蛇刷刷作書,眾人看去,齊皆變色。

    明黃緞面壓金邊的詔書上,墨跡淋漓四個大字:“朱棣篡位。”

    遂,擲筆於地,放聲嚎啕。

    筆上墨汁濺開,青金石地面上墨痕淋漓,父親新制四團龍雲紋紬交領龍袍下襟,點染墨色數星,雍容金龍,其色斑駁。

    高深穹頂大殿,將哭聲遠遠傳開,滿殿裡俱是那慘痛慟哭之聲,自激烈胸臆奔射而出,撞在牆壁上如巨石猛擂,震得殿中諸人,人人眉目浮動,顏色蒼白。

    殿外風荷正舉,弱立亭亭,似也為那哭聲所驚,微偃身姿。

    方孝孺邊哭邊罵,歷數父親所沐先太祖隆封恩遇,痛罵父親懷詐欺主奸鄙小人,怒責父親狼子野心竊據大位,叔奪侄位千載之下難逃罵名,措辭狠厲,句句如刀槍劍戟,直指要害,撼人心神的哀絕慟哭聲和憤怒罵聲裡,父親的最後一點耐性被淚水雨打風吹去,陰鷙冷酷的本性,久居上位一朝得勢的風發傲氣,使他在自以為犧牲的做了那許多忍耐和努力後,終於不可自已的爆發出來。

    在方孝孺“死即死,詔不可草”的哭罵聲裡,父親冷冷斜睇,問:“你,不顧九族?”

    方孝孺連猶豫也不曾有,奮然作答:“便十族奈何?”

    父親笑,冷笑不絕,“好,好,好!”

    招手喚來錦衣衛,命取腰刀,厲聲道:“使汝盡興而言。”遂命人割裂方孝孺嘴角直至耳側,血流披面,而方孝孺罵聲不絕,噴出的血沫在地下積了厚厚一層,侍候一旁的文臣,隱有不忍之色。

    唯父親怒極反笑,“想死是麼?現在殺了你反倒便宜了你,便十族奈何?我便滅你十族!”

    既令大索全城,凡方氏族人,皆受追捕,散住各處的方家族人,被繩牽鏈捆,赤足散發,一隊隊押解過市,百姓擁擠於道路,神色悽切的遙望著一個名臣家族命在頃刻的覆亡。

    隨後,清宮三日,大誅建文舊臣,下榜大索那些不改志節,仍舊整兵相抗的舊臣,死守濟南的鐵鉉,在廣德募兵的齊泰,在蘇州募兵的黃子澄,在杭州募兵的練子寧,黃觀,以及建文朝名臣景清,卓敬,陳迪等五十餘人,皆榜上有名。

    天下,籠罩在燕王猙獰充血,幾近瘋狂的殺戮目光中。

    從最初得到方孝孺下獄消息開始,我便至宮城前求見父親,回回都被婉拒:“陛下有要事在身。”我心知因為建文失蹤迷案,以及我不顧一切為方孝孺求情,又與伍雲發生齟齬力保方家人的種種行為,已經令父親對我心生疑忌不滿,他不願見我。

    也是啊,見了我這個多少對靖難之役有些微功的女兒,必然被我提出求赦的請求,屆時他是應好,還是不應好?

    更何況,他曾應諾於我,如今翻悔,如何還肯再見我?

    無奈,我只得全力照拂那日救下的方家老小,常抽空去探望一番。

    山莊別業,老頭取大隱隱於市之意,居然將之建於江南最為金粉都麗,十里畫舫飄香的秦淮河畔,只怕任誰也想不到,京城山莊暗衛總壇,總控天下消息線索的重心之地,居然便這般矗立於眾目睽睽之下,利用三教九流龍蛇混雜之地的渾濁味道,悄悄淹沒屬於自己的獨特氤氳氣息。

    我隨意敲敲那間看來毫無特別之處的獨院門,青衣小帽的僕從出來,接了我進去,我一面匆匆向裡走,一面問那也是暗衛身份的僕人,“夫人怎樣了?”

    他垂首道:“還是老樣子。”

    我駐足,微微皺眉,隨即輕嘆。

    自從方孝孺被帶走,被我隱匿於山莊別業的方夫人鄭氏,連同兩位年紀稍長的兒子中憲,中愈,幼女方綾便開始絕食,百勸無果,方崎為此數次哀求,熱淚滾滾,長夜跪於中庭,依舊勸不回方夫人。

    我早已嚴令封鎖任何消息,絕對不能讓鄭氏夫人聽到一絲關於方孝孺的情形,可依舊不能阻止她與夫同死的決心,所謂知夫莫若妻,我想,既使她一絲風聲也不能聞,內心深處,想必對老爺的結局,早有預見了吧。

    唯有幼子彥祥,年方九歲,爛漫天真,捱不得人間苦楚,吵鬧要食,方崎亦抱著幼弟,不肯撒手,姐弟倆臉貼著臉,熱淚交融,匯成溪澗,再墜落地面,滴答有聲。

    方夫人閉目長嘆,淚下漣漣,也便罷了,彥祥便由方崎親自帶著,日日陪伴。

    我今日過來,便去看方崎姐弟,彥祥正在午睡,方崎輕輕給他打扇,她最近一日較一日消瘦,腰若約素,一抹薄肩纖細至可憐,風一吹,便要飄了也似。

    然而她愛憐無限的側臉,更令我心中蒼涼。

    見我進來,她輕輕擱了扇,悄步迎上,我對她一笑,俯身看了看彥祥沉靜安睡的面容,輕輕將被他蹬開的絲被又向上蓋了蓋,方回身道:“出去說話。”

    院後一方池塘,滿是浮萍,萍下紅鯉穿梭,躍動有姿,池塘畔也無精緻涼亭,只經年柏樹幾株,翠葉鬱郁如蓋,不洩絲毫烈陽,樹下幾方古拙的青石板,石板下的方石微生青苔,綠得潤澤可愛。

    我和方崎都很隨意的在青石板上坐了,她就手取過魚食拋灑,引得紅鯉擠擠挨挨爭搶,灑了一陣,她忽茫然一笑,道:“魚尚知覓食求生,為何人卻欲求死絕食耶?”

    我黯然,半晌道:“我此來正為此事,若你願意,我有辦法可令她們進食,只是”

    方崎自然明白我的意思,她沉默下去,半晌,搖搖頭。

    我愕然望著她。

    “娘死志已決。”方崎悽然道:“縱強逼,或有一時手段迷惑她神智令他進食,難道終生如此?難道終生令她渾渾噩噩,不知身在何處?”

    “有些人,是寧死不願苟且的,”方崎慘然道:“娘來此後,只和我說了一句話。”

    我偏頭看她,以目相詢。

    “你若真孝順我,便莫要攔阻我。否則,為娘做鬼也不安寧。”方崎一字字說得悽然,良久道:“以我之心,自然是希望她們都能活著,哪怕我被她們誤解,責怪,哪怕我以身代死,可是,活,要看怎樣的活法,我根本沒有權力去操控孃的選擇和意志,我沒有權力強逼著娘如行屍走肉般活下去,活在她自認為的地獄裡。”

    “所以,”她閉目,眼淚如瀑,“我什麼也不能做。”

    我亦閉目,無言,方崎,你何等清醒,清醒至於殘酷,我寧願你哭鬧不休,纏磨著我用盡一切手段阻止家人尋死,用盡一切手段保全她們性命,也不願你這般明白的去看清世事的絕望與殘忍,以戕害自己的心的方式,去血淋淋的盡你最後的孝道,這樣的選擇,令你成全了至親的死節,但這一生,你將再也無法成全自己。

    方崎卻已平靜下來,睜開眼,道:“只是,方逸爽既為方家棄女,索性也撕擄到底不做方家人,我不死,我要活,我要保住彥祥,為我方家留承最後一脈香火,我的孃親,與父親恩深愛重,她選擇殉節,我不能阻攔,我的兄弟姐妹,幼承父親庭訓,輕生死重氣節,此乃大義,我亦不能阻,唯有彥祥,幼弱無知,此生我定護他周全,至於我自己,算苟且偷生也好,算背棄方家也好,我都不管,我只知道,父親一生剛直,舉世敬仰,這樣的人,無論如何不能讓他絕後,否則老天也是無眼。”

    她仰頭,憤聲高呼,“蒼天!方氏何辜?你且張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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