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若曦接到利人雋的電話時,她正站在廚房為自己下一碗簡單的雞蛋麵。
“喂?”拿起話筒時,面剛煮好,工作一整天還沒有時間吃飯,她看到簡單的白水煮麵,已經飢腸轆轆。
“你在忙嗎?”他問。
聽到他的聲音,若曦的聲調就沉靜下來。“還好。”她淡淡地答。
“昨天我問你的事,你考慮得如何?”
“我的作品從來沒有展出過,我怕我不能勝任——”
“凡事總有第一次,況且這只是在超市,你不需要有太大的壓力。”
“你的超市很受歡迎,最近開闢的居家館也有一定的水平,我擔心自己的作品水準不夠。”她已經去看過目前已開幕的超市,居家館的商品與陳列。
“我瞭解你的作品,你很有天分,只需要時間磨練,假以時日作品質量與數量達到一定的水平,絕對有開畫展的實力。”
電話這頭,她沉默了。
“給我一個機會,也給你自己一個機會,好嗎?”他勸她。
語調是那麼的溫柔。
“既然你都不怕我的畫砸了你的招牌,那麼我好像就不應該再拒絕了。”她終於鬆口。
“你願意?”他笑了。“太好了!什麼時候方便?我去拿畫。”
“我送過去就可以了。”
“不,我開車過去拿畫比你方便,”他頓了頓,考慮到她也許不方便讓他到家裡。“或者,如果我請人過去取畫也可以。”他的態度變得保留。
“好,那就麻煩你請人過來。”她果然這麼說。
他眼底掠過一抹了然。“明天我就找人過去,方便嗎?”低柔地問她。
“好,明天上午我都在家。”
“我知道了。”他答。
遲疑片刻,若曦說:“謝謝你。”
“謝什麼?”
“我知道你沒有義務用我的畫,所以我必須謝謝你,給我的機會。”
“對我不需要這麼客氣。就算是朋友,也應該幫忙。”
她垂眼,不再說謝。
“還有事嗎?”她問。除了工作,已沒有其他話說。
“沒事了。”
“那,再見了。”
“再見。”
她輕輕掛上電話。
這樣也好。
冷靜又平淡的,讓他做了他想做的“彌補”……
畢竟,她本來就不恨他。
所以,她願意成全他。
成全他的內疚,成全他的補償……
直到他認為,他已經不再欠她為止。
她願意退出,是真心的退出。她願意退出他的生命,退出他的虧欠,退出他的內疚,退出他的遺憾。
直到他心中再也沒有她的重量。
那個時候,她也才能釋然。
既然是永遠無法平等的付出,她知道,她不需要他的虧欠。她只要徹底的、無論是她對他,或者是他對她的遺忘。
“這家新超市,裝潢得這麼漂亮,根本就不像超市,貨品的陳列設計像是百貨公司的專櫃,價值都提升了。”邊參觀超市,宋允兒邊下評論。
“這間超市位於臺北市最精華的高級地區,裡面販售的生鮮食品,都是與國外產地直接簽約,當日空運來臺,售價不低,裝潢自然也要用心,才能與產品的質感取得協調。”利人雋陪在旁邊,為她介紹。
“有你這位建築設計大師在此,你自己還是超市的老闆,想當然,超市裝潢的格調還會低嗎?”宋允兒咧著嘴調侃他。
他笑了笑,低頭看了眼手錶。“已經七點半了,肚子餓了嗎?”
“還好。”她抬頭看到居家館。“我想到那裡看一看。”她興致勃勃。
女性都喜歡逛居家館,利人雋很有耐性,笑容滿面地陪她逛過去。
“這裡的東西都很特別,看起來像是歐洲工匠的設計,商品都是從歐洲進口的嗎?”
“超市與北歐傢俱製造商,還有一些歐洲的藝術工廠合作,在當地開發新品,就在當地製造,然後輸入國內。”
“我真佩服你!”宋允兒搖頭嘆息。“也只有你才有這麼大的耐心和毅力,居然遠征到北歐,找到當地的藝術工匠合作,還在當地製造,再運回國內銷售。”
“不同的文化,設計出具有異地個性的成品,會刺激消費者的購買慾。設計是如此,製作也一樣,手工技巧保留當地特色,成品質感也會因此不同。不僅北歐,未來我們還會從世界各地,平行輸入結合實用與藝術兼容幷蓄的商品,陸續在超市上架。”
宋允兒聽得如痴如醉。“早知道,一回國我就應該到你的新公司工作,做這樣的工作一定很有趣!”
“你的專長是廣告行銷,如果到我的公司,未免大材小用。”
她含笑,覷眼揶揄他:“雖然不知道你是不是因為不想用我,所以才這麼說,不過還是謝謝你的誇讚囉!”那模樣非常嫵媚。
利人雋笑而不言,一直很有風度。
她像小女孩一樣的嬌態,他總是包容,而且欣賞,無庸置疑。
宋允兒一件件細看那些進口的設計商品,個個都愛不釋手,直到抬頭看見牆上展示的畫作,她的笑容凝結在臉上。
“這是哪一位畫家的作品?”她這麼問,目光卻落在畫作的簽名上。
那個簽名很低調、不明顯,而且筆法特殊,除非本來就知道這個畫家是誰,否則認不出那個簽名。
她已經知道這名畫家是誰。
“一個朋友的作品。”
“朋友?是臺灣人嗎?為什麼畫作旁邊不介紹畫家?”
“她不希望特別介紹,除非有人買畫,結帳的時候會附上畫家簡歷。”
“真特別,”她回頭,笑問他:“為什麼要這麼做,有什麼原因嗎?”
他抬頭看畫,淡淡回答:“只要這張畫的主人,知道這張畫出自誰的畫筆就夠,她是這麼說的。”
宋允兒沉默了一會兒,然後說:“真的是很特別的畫家。我很好奇,這個畫家是男的,還是女的?”
“性別很重要?”他笑問。
“也不是,只是,這麼不想出名的畫家,引起了我的好奇心。”她答。
“她最不需要的,就是觀畫者的好奇。”看著畫,他說。
宋允兒美麗的眸子連眨了幾下,她的臉色微微一變,笑容轉而內斂保守,隱含某種若有所思的隱晦。
“這也是你特地找來的畫家?”片刻後,她再問。
“對。”他肯定地答。
“你欣賞這個畫家哪一點?”
“她的畫雖然還未成熟,但有才華,筆觸細膩,構思動人。”
她看著畫,點頭。“對,你的眼光不錯,確實如此。”她淡淡地同意。
利人雋看著牆上那幾幅經過“她”挑選的畫,有些入神……
“我肚子餓了!”她忽然說,笑容又重新回到她明媚的臉龐上。
“出去吃飯吧!附近有很多不錯的餐廳。”回過神,他說。
“好啊,你要請客嗎?”她撒嬌。
“當然。”他笑,概括承受。
於是他們有說有笑地,並肩走出超市。
留下那幾幅畫孤單地躺在角落的牆面,沉靜地等待有緣的人,前來詢問畫家的姓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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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週,若曦到廣告公司,把這一個禮拜的樣稿交給Yvonne。
就在準備離開的時候,宋允兒正好走出來。“你來怎麼沒告訴我一聲?”她滿臉笑容地迎上前去。
“你在上班,我不好意思打擾你。”若曦說。
“怎麼會呢!”宋允兒揶揄她:“你是不是怕我叫你請客?”
“當然不是!”若曦也笑了,她知道宋允兒是在跟自己開玩笑。“我早就已經把錢準備好了,一直在等你的電話,可是你都沒有打來。”她也說笑。
“真的嗎?”宋允兒嗤笑一聲。“好吧!看在你已經把錢都準備好了,這麼有誠意的份上,擇日不如撞日,反正已經快下班了,我知道附近有一家很不錯的燒烤餐廳,你就請我吃晚飯好了!”
“今天嗎?”
“你有事?”
“沒有,今天可以。”若曦微笑,點頭。
“那你等我一下,我進去收東西,再等十分鐘,下班就可以走了!”
“好。”若曦坐在接待室等她。
宋允兒走進辦公室,回到自己的座位。
她的笑容消失,坐在位子上想了一會兒,然後拿起話筒——
“喂?”
“阿雋,你在忙嗎?”她的聲調又回覆開朗。
“沒有。”聽到是她,他的語調變得低柔。“有事?”
“也沒什麼大不了的事,只是突然很想聽你的聲音。”她說。
這樣的話,聽起來有點矯情,但她是宋允兒,利人雋知道這就是她,她習慣跟他撒嬌,他也習慣接受。
雖然,她從來不明白,他的接受帶著苦澀。
“下班了嗎?”他問,語調依舊低柔。
“等一下就下班了,你今天晚上有事嗎?”她問。
他知道,她這麼問就是有事找他。“你有事?”
“嗯,我想約你吃飯。可是你那麼忙,我怕找你吃飯,會耽誤你的時間。”
“人總要吃飯。”他笑了。“你想吃什麼?”
她頓了頓,然後說:“廣告公司附近有一家不錯的燒烤餐廳,這家餐廳的石鍋拌飯也很好吃,你可以開車過來嗎?”
“好,你告訴我地址。”
她唸了一個地址。
“你先過去,現在會塞車,我開車大概三十分鐘後到。”
“好,我先到餐廳等你。”她說。
正當他準備掛電話時,她又說:“對了,我會帶一個朋友一起過去。”
“公司的同事?”
“不是,她是我的朋友,等一下見面你就知道了。”
既然她這麼說,他就不再問。
“一會兒見。”她說。
“一會兒見。”
她掛了電話。
電話掛斷後,他立刻從辦公桌後站起來,從衣櫃內取出西裝,然後離開辦公室,趕往她說的餐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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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家餐廳雖然是燒烤店,但是氣氛很好,裝潢也很時尚,在這裡吃飯,會有一種幸福的感覺。”點過菜後,宋允兒對若曦說。
“其實女生都很容易滿足,一點小小的事,就可以感受到‘幸福’。”若曦說。
“吃飯本來就應該是一件幸福的事,可以花錢得到幸福,也是一種奇特滋味。”
“我同意。”若曦微笑。
“不過這家餐廳的消費不便宜。”宋允兒說。
“沒關係,反正只有兩個人吃,我負擔得起。”
宋允兒笑了笑。“你放心好了,今天晚上不會讓你破費的。”
若曦愣住。“什麼意思?不是說好了,讓我請客嗎?”
宋允兒看了她一眼,笑容突然變得內斂。“等一下你就知道了。”她轉移話題。“對了,這裡的石鍋拌飯很好吃,你要不要來一份試試看?”
“好。”若曦點頭,沒再追問下去。
宋允兒揮手招來服務生,加點了一份石鍋拌飯。
餐廳裡的音樂很好聽,若曦慢慢放鬆心情,面帶微笑地欣賞著。
過了一會兒,菜才剛剛端上桌,宋允兒好像突然看到什麼人,隨即露出笑容,站起來招呼——
“我在這裡!”她朝門口揮手。
“抱歉,路上塞車,晚了幾分鐘。”
這熟悉的聲音,讓若曦的笑容瞬間僵凝在臉上。
當利人雋看清楚坐在宋允兒對面的女子是若曦時,他的笑容也消失。
“怎麼了?你們不是認識嗎?不用我再介紹彼此了吧?”席間,只有宋允兒保持笑容。
“你好。”利人雋先打招呼,他的眼神很定。
若曦低著頭,沒有看他。“你好。”為回應而匆匆回應。
“來,阿雋,若曦前面已經堆滿了菜盤,你坐我旁邊好了!”宋允兒拍拍自己身旁的座位,順道先挪到旁邊讓坐。
利人雋坐下,他望向若曦。
宋允兒看了他們兩人一眼。“怎麼不說話?你們應該不陌生。”
“你在電話中沒告訴我,一起吃飯的人是若曦。”利人雋問她,他的語調依然溫和,也臉帶笑容,只有眼神,透露出一絲深沉。
“我想給你一個驚喜。”宋允兒說。
若曦抬頭看她,眉心輕鎖。
“你們點過菜了?”他沒說什麼,只這麼問。
“對,不夠的話等一下還可以再點。”宋允兒笑著問他:“今天晚上你會請客嗎?”
“一起吃飯,哪一次不是我請客?”他說。
“今天晚上也一樣嗎?”她還是問他,有點故意地。
“當然。”他答。
若曦抬眼看他。
他看起來很自然,似乎沒有感覺到任何不自在。
但是她卻像是突然之間失了神,有一種坐立不安的感覺……
“若曦?”宋允兒呼喚她。
若曦回過神。“什麼?”
“不好意思,我自作主張,把阿雋叫來一起吃飯,你不會介意吧?”她的臉上堆滿歉意。
遲疑了一下,若曦勉強笑了笑。“沒關係。”她說。
“那就好!”宋允兒露出笑容。“噢,我的肚子好餓,我看今晚就讓我來幫你們服務好了!”她拿起筷子,先動手挾盤中醃漬好的燒肉。
利人雋一直注視著若曦。她鎖住的眉頭,讓他也沉默不語。
“我也很欣賞若曦的畫,看到你在超市特地設計一片牆,展覽若曦的作品,我也覺得很為若曦高興。”宋允兒突然說。
他迅速望向她,眼眸閃爍。
宋允兒若無其事般地,對他笑了一笑。“你很意外嗎?因為若曦跟廣告公司有合作,我對她的簽名很熟悉,其實在超市看到畫第一眼,我就知道那是她的畫了。”
“你沒有告訴我。”他看著她說。
“其實當時我也不是很確定,怕是自己看錯,說出來會讓你笑我。”她笑著,然後又說:“因為若曦幫uncle公司畫插圖的緣故,所以在機場第一次碰面之後,我跟若曦因為工作的關係又碰過幾次面,還通過很多次電話,每一次都聊得很愉快。想一想,我們也實在很有緣分!”她略過不提,曾經在醫院見面那一次。
利人雋望向若曦,她沒什麼表情,瞪著自己的膝頭,如同置身事外的感覺。
“對了,我們還沒有點飲料呢!若曦你想喝什麼飲料?阿雋,你呢?我看看有什麼飲料……我看吃燒肉還是配啤酒最好了!”宋允兒盯著菜單,開心地喃喃自語。
她看起來是故作輕鬆,但也很成功地,暫時緩和了緊張的氣氛。
只是這一頓飯,有兩個人的心情很難輕鬆起來。
整個晚上,好像只有宋允兒在唱獨角戲,兩個人不得不配合她,心頭卻五味雜陳,各自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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飯後,由利人雋開車,將若曦送回家後,車子裡只剩下宋允兒與他。
“剛才吃飯的時候,你不太說話,為什麼?”車上,宋允兒問他。
“沒什麼好說的,所以索性就不說話了。”他答,神情有些冷漠,少了以往的笑容。
她轉頭看他。“怎麼會沒什麼好說?你跟若曦並不是不認識。”
他未回答,看似專心開車。
“其實她已經告訴過我,你們之間的關係。”她突然說。
利人雋的眸子閃了一下,眼色卻變得更深沉。
“你卻沒有告訴我,你們是相親訂婚的。”
“既然你知道,又何必追問我有沒有告訴你。”他答,神色冷漠。
這個時候的他,突然讓她看不透。
宋允兒專注地看了他一會兒,然後說:“這是你第一次,不直接回答我的問題。”
他沉默,視線盯著前方,繼續開車。
她回過頭,瞪著自己的膝頭問他:“你生氣嗎?因為我今天晚上的安排。”
“無所謂生不生氣,只不過很突然。”他答,語調已經稍微緩和。
“其實我知道這件事,也覺得很突然。”她說:“可是當我知道,她懷孕後你們居然又分手,我覺得更是無法想象。”
她頓了一頓,他沒有接話。
“這不像我認識的你。”她繼續說:“知道對方已經懷孕卻還同意分手,我認識的你,應該不是那樣的男人!”
他仍然沒有接話,表情卻越來越嚴肅。
“她畢竟懷孕了,我所認識的你,就算對方不要求你也會主動照顧她,但是你卻沒有那樣做,這讓我很驚訝。”
“你到底想說什麼?”他問,語調出奇冷靜。
她看著他,美麗的眼眸隱含暗流,裡面有複雜傾軋的交戰……
“現在孩子還沒有生下來,於情於理,你應該主動照顧她。”她回過眼,注視前方,冷靜地這麼說。
利人雋晦暗的眼閃了一下。
“只是為她的畫安排展示場地,那是不夠的。也許我是不瞭解你們之間的關係,但我知道,女人要的不會只有這樣。”字字句句,她為若曦說話。
“那麼,”他問她,語調與臉色一樣冷靜。“你認為,我應該怎麼做?”
吸口氣,她咧開嘴,如一名旁觀者般,理智地交代他:“積極地照顧她,不僅照顧她的生活,也應該照顧她的心情,畢竟她是孕婦,況且她肚子裡所懷的,是你的孩子。”
他沉默。
她也沉默。
車內,奔竄著一股暗流。
“好。”他說。
“什麼意思?”她回頭看他,比剛才更冷靜。
“我會辦到。”他承諾,面無表情。
這正是她要的答案。
然而此刻,她的心跳狂烈地顫動,外表的冷靜與內在洶湧的翻騰,成為一種拉扯,在試煉著她的靈魂。
她也許是在玩火——
利用兩人的關係,利用他對她在感情上的臣服,她對他施加壓力,讓他對另一個女人負責。
她必須如此。
因為她其實不能完全掌握他。
除了愛情,她想要控制的,還有他的思想。
如果他真的愛她,那麼她不能允許一絲出軌的背叛——
即便當她自我放逐,消失、離開、甚至失聯……
愛情也不應該變色。
如果他愛她,就算另一個女人進入他的生命,也不會威脅她在他心中的地位。
他會永遠愛她。
他必須永遠愛她。
這就是她即將要證明,與掌握的全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