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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1)

    一年後。

    今夏的第一場大雨從七月初開始,斷斷續續、纏纏綿綿地下了半個月。昨天,好不容易收住雨勢,太陽露出了可愛的笑臉。

    人們還來不及喘一口氣,今日一早,又是風雲突變,急雨驟來,並且,好像一開始便停不住似的,一陣比一陣下得狂。

    從大樓的玻璃窗望出去,密集的白雨,宛如萬千條銀色的絲線,拉扯着天,拉扯着地,整個城市如同浸在水裏。

    桑恩榆轉身從壁櫥裏拿了一把傘,開門出去。

    聽到聲響,桑媽媽從廚房裏探出頭來,叫住已經身在門外的恩榆,“這麼大的雨,你去哪裏?”

    恩榆回身,微笑,“媽,我去接子謙。”

    桑媽媽“哦”了一聲,看看窗外的天色,又看了看女兒,欲言又止。

    “媽,我會小心的。”

    “這麼大的雨,又那麼遠的路,一定要你去接嗎?”

    “不是一定要我去,而是,我一定要去。”

    桑媽媽無可奈何,擰了眉叮嚀道:“下雨路滑,開車小心點,不要急着趕路。”説完,又不放心地加一句,“慢慢來,晚飯我們等你們回來吃。”

    “知道了。”恩榆答應一聲。

    出了大廈,雨水夾雜着清冷的微風撲面而來。撐開墨綠色的雨傘,雨水打在傘沿,旋成雨花落在地面。

    恩榆踩着跌成碎玉的雨花走向停車場。

    有消息播報説,今晚會有小面積的熱帶氣旋登陸,海邊度假村恰好就在24小時警戒區內,如果她現在不驅車去把子謙那個工作狂給押解回來,恐怕就算是颱風迫在眉睫,他也會懵然不知吧。

    駕駛着紅色的三菱轎車馳往高速公路。雨勢越來越大了,密集的雨點如厚重的簾幕,幾乎連車頭的大燈都穿不透。恩榆不敢大意,減低了車速慢慢前行。

    照這個樣子開去度假村,恐怕得花上三個多小時吧?

    然而,為了子謙,她覺得值得。

    恩榆至今都還記得她失去記憶之後見到他的第一眼。

    那是在仁心醫院裏。

    從長長的昏迷中逐漸恢復意識,恩榆慢慢睜開有些刺痛的眼睛。

    頭還有些痛,彷彿被緊箍咒箍住一般。思維一片空白。好半晌,眼睛裏看到的事物都還無法清晰地傳遞給大腦中樞神經。

    一直到一大簇乳白色的花朵被綠盈盈的葉片點綴着送到她眼前來時,她散亂的視線才慢慢聚攏,慢慢浮動喜悦的信息。

    “送給你的。”

    低沉好聽的嗓音伴隨着一雙淺褐色的眸子出現在她的視線裏。她愣了一下,不記得自己認識他。

    她眼中陌生的謹慎讓男人微笑起來,他的笑容給人一種温暖的感覺,“怎麼?花比人有魅力是不是?”

    她的臉紅了,微微有些窘,“不、不是,我不是這個意思。”

    男人並不介意,他轉身,將窗台上已經有些枯萎的金黃色海芋換下來,插上新買的乳白色花束。

    “看來還是你比較幸運,能夠被主人欣賞。”他撥弄着白色海芋的葉子。

    恩榆遲疑一下,問:“這些都是你買的?”

    他並沒有回頭,狀似無意地説:“我相信海芋的花香可以將你喚醒。”

    那一瞬間,即使她的頭腦仍然是一片空白,即使她仍然不記得他是誰,但,她卻被他感動了。

    被那大束大束怒放着的金黃的、乳白的花朵所感動。

    望着他沐浴在陽光下的背影,恩榆在自己有限的記憶庫中搜索,“你是我的……”

    話還未完,病房裏突然湧進來一大羣人:父母、醫生、護士……

    緊接着,耳畔堆滿了嘰嘰喳喳的聲音。其中,最興奮最高亢最嘈雜的莫過於死黨安心的大嗓門——

    “恩榆!恩榆!你醒了!”

    奇怪,雖然她不記得自己為什麼會躺在醫院裏,不記得那個送自己大束大束海芋,並堅信海芋的花香可以將她喚醒的男人,但她卻並沒有忘記她的父母,沒有忘記安心。

    尤其是那一聲聲的“恩榆”,終於將她渙散的思維逼回到腦海裏。

    對了,她叫桑恩榆,是大學一年級的學生,她喜歡畫畫,喜歡藍色的大海,喜歡被綠葉點綴的乳白色的海芋。

    她記起來了,全部都記起來啦!

    “爸!媽!安心!”她一個人一個人大聲地叫過去,儘管頭還是痛得要命,但知道自己安然無恙的喜悦之情還是讓她激動得紅了眼眶。

    但是,下一秒,她卻再度被震驚了。

    從醫生高大的身影后面伸出一張臉來,衝她頑皮地眨眨眼,“嗨!桑恩榆,你怎麼就是不跟我打招呼?”

    笑容在恩榆的臉上凝結。

    這是今天出現的第二個陌生人了。是她人緣太好?還是,這些人都走錯病房?

    她蹙緊眉頭。眼前的女郎時髦靚麗,像從畫報上走出來的封面女郎。

    她……不記得自己認識這麼漂亮的女孩子。

    求助的目光移向安心。

    所有的人都注意到了她的茫然失措,室內的空氣陡然凝滯下來。

    醫生面色沉重。

    安心看看女郎,又看看苦惱的桑恩榆,囁嚅着説:“穎靚,陳穎靚,你不記得了嗎?”

    她不記得了,是的,從大一直到失事之後的全部記憶,都成為一片空白。

    她不記得公司裏的同仁,不記得商業上的夥伴,不記得助手小汪,不記得陳穎靚,也不記得袁子謙。

    關於袁子謙所有的一切,她都是從安心嘴裏聽説來的。

    她聽説,子謙在兩年前併購了海邊度假村,而她,是在去與度假村相連的小漁村時與他相遇的。

    那時候,他正在考慮將度假村擴大。

    她站在海邊的一所無人居住的原木小屋前,對他説,如果要吸引更多的人前來度假遊玩,度假村就必須要有自己的特色。

    比如,原始的漁村風貌。

    雖然,到最後他並沒有接受她的建議,漁村還是被大面積地改造重建,但他卻是從那時候起,開始展開了對桑恩榆長達兩年的追求。

    “我為什麼拒絕他?”那時候,她記得自己曾這樣問過安心。

    安心啞然,無法回答。

    的確,到現在,她自己也還無法回答這個問題。

    她在未失憶之前,為什麼會拒絕袁子謙?

    因為,不管從哪個方面來説,袁子謙都稱得上是一個無可挑剔的好男人。

    他事業有成,温柔帥氣,對她更是寵溺有加、耐性十足。

    如果説,他還有缺點的話,那就是愛事業勝過於愛自己,但所有認識他的人,都不會懷疑,他愛恩榆更甚於事業。

    老媽便因此常常感慨地説:“老天爺還是有眼睛的,它所做的安排,即便是禍,也有深意。”

    每當這時,她便會想,如果是失憶促成了她和袁子謙這對情侶,那麼,這到底是好?還是不好?

    但是,隨着時間的慢慢推移,這些疑問也慢慢從她的心裏沉澱、消失。

    他對她的好,有時候總讓她有一種無以為報的感覺。

    她怕她不夠好,怕她最終會辜負他。她唯有對他再好一些,更好一些,來彌補內心深處的愧疚。

    或許,她還不懂得愛;或許,她對他的感激要大過於喜愛,但她希望,她在做法上能夠讓他感受到更多的體貼和關愛。

    比如現在,正如她對母親所説的,不是非要她去不可,而是她非去不可。

    她希望能帶給他更多一些的感動。

    暴雨下了一整天,漁村這邊的地勢比較低窪,雨水像瀉了閘一般倒灌進來,許多低矮一些的房子已經遭遇沒頂之災。

    幸好,這裏的居民早已盡數遷移。

    金振希穿着墨綠色的雨衣,領了兩名工人,從新沿海大道這邊趕往度假村的入口處。

    這邊地勢雖然比較高,卻因為雨下得急,仍然積了小腿肚高的雨水來不及排掉。重重的腳步踩在水裏,發出“吧嗒吧嗒”的聲響。

    兩名工人便開始不住嘴地抱怨。

    上頭催得急,度假村的擴建進度一趕再趕,卻偏又遇上這樣的天氣。

    再看一眼走在前面的男子。聽説,他在國際畫壇小有名氣,卻不知怎的,竟然答應來畫度假村的壁畫,這多奇怪!

    當時,甚至連老闆都覺得不可思議。將他的報酬一提再提,他卻只提出一個條件,保留漁村裏的一間原木小屋。

    那當然沒有問題。老闆二話不説,將那不起眼的小屋劃歸到金振希的名下。

    這舉動,又讓媒體炒作了好一段日子。

    既然是要房子嘛,放着度假村那麼多別墅不要,要一間木頭屋子幹嗎?

    媒體猜不透,那工人更想不通。

    只覺得,這沉默寡言的畫師大概是有些精神問題的。

    正想着,路口忽然轉進來一輛車,車速雖然不快,但還是濺起了一人多高的泥水,兜頭兜臉地打了工人滿身。

    那工人便破口大罵:“這死天氣還到處跑,趕着去投胎啊?”

    車子“嘎”一聲止住了,雨水淋漓的車窗降了下來,車窗裏探出一張清秀的小臉,“大叔,對不起。”

    工人怔了一怔,沒想到車主人是個嬌滴滴的女孩子。滿腔怒火頓時發不出來,只得尷尬地擺了擺手,“沒關係,沒關係。”反正也是濕了,再多濕點,真的沒關係。

    女子笑一笑,對他點點頭,車窗升了起來。

    車子發動,沉悶的引擎聲“嘶嘶”空轉了幾下,熄滅了。再發動,仍是如此。

    糟了!車子底盤太低,大概是進水了。怎麼辦?

    恩榆懊惱地捶了捶方向盤。

    “叩叩。”有人用手指輕叩着車窗玻璃。

    恩榆轉過頭來,是剛才那位工人大叔,她降下車窗。

    “怎麼了?”

    “車子熄火了。”

    “你是要去度假村嗎?”

    “是啊。”恩榆無奈地看了看前方被雨水吞噬的路面。

    “別急。”工人大叔安慰她,“你在這裏等一會兒,我們去前面檢查一下壁畫的防水設備,等一會回來,你跟我們一塊走。”

    也只能這樣了。恩榆感激地點頭,“多謝大叔。”

    淋雨是避免不了的,在路上有幾個人做伴,總好過一個人被困在這裏。

    工人大叔擺擺手,向已經走到前面的夥伴追過去。

    恩榆下意識地回了一下頭。天色陰沉,水霧茫茫,雨幕背後三點黑色的人影轉過街角,消失不見。

    她輕輕嘆了一口氣,百無聊賴。

    子謙的手機一直不通,不知道他現在在做什麼呢?若是看到渾身淋得透濕的自己突然站在他面前,他又會是怎樣的表情?

    恩榆想象着袁子謙皺緊眉頭,又是責備又是心痛的樣子,被雨水浸濕的心情陡然昂揚明快起來。

    打開收音機,收聽着固定的音樂節目。聽一個個紅男綠女對着陌生的DJ傾吐心事,她的唇角慢慢上揚,慢慢微笑起來。

    袁子謙雖然不見得是個好情人,但,他絕對是一個可以讓人放心依靠的好丈夫。跟他在一起,她覺得從未有過的平靜。

    沒有任何心事,沒有任何負擔。

    日子雖然難免過得有些無聊,但平安清靜即是福。她並不羨慕文藝小説裏那些驚濤駭浪的愛情。

    尤其是,在目睹了安心分分合合的情事之後,她更覺得,即使沒有太多甜蜜,但至少沒有痛苦的感情,才是幸福。

    一個節目完結,主持人又在例行説着再見,工人大叔還沒有回頭,難道,他們的工作不太順利嗎?

    桑恩榆凝視着後視鏡裏白茫茫的雨簾,開始有些擔心。

    他們口中的壁畫,大概是繪在三岔路口對面的那塊礁石上的吧?她還記得,當時子謙因為意外請到了他心目中最敬佩的畫師時,那種得意興奮的神情。

    那時候,他説什麼?

    他説:等到壁畫完成之日,他便要在壁畫下面向她求婚。

    他總是這樣,一步步有計劃、有步驟地規劃着他們的未來,為她構建最完美的藍圖。她不必擔心,沒有猜測,只需要微笑着看他一步一步走過來。

    子謙。恩榆在心中默默唸着他的名字,唇邊有一抹微笑。

    而她的視線裏也終於出現一道墨綠色的身影。高高的、寬闊的身影映在後視鏡上,墨綠色的雨衣上閃着水光,他滿不在乎地踩着地上積着雨的水潭,腳步不緊不慢,帶着幾分閒散,在這樣惡劣的天氣裏,看起來,倒有一份特有的灑脱與漫不經心的味道。

    她不由得對這人升起一股好感。

    或許是他身上那件墨綠色的雨衣,或許是他那充滿自信和優越感的步伐,讓她覺得幾分親切,幾分熟悉,又有着一股無以名狀的憂慮。

    那人終於走到了面前,隔着一扇玻璃,他的目光首先看到的不是她,而是後視鏡裏自己的身影。

    他的目光定了一下,她的心便不由得跳快了一拍。

    他一定知道,自己在後視鏡裏觀察他。

    她的頭垂下去,感覺到有淋漓的水光順着他濃密而略顯凌亂的黑髮,順着他寬大厚實的雨衣,一滴滴、一滴滴地滴下來,淌滿一地。

    那樣強烈的存在感,陡然讓她覺得車廂裏的空氣充滿了壓力。

    “啪啪。”他拍着車窗玻璃的動作一點也不温柔。

    不像子謙,總是那麼謙和有禮。她想,這人,大概是非常驕傲的吧?

    她手忙腳亂地降下車窗,“你好!”她的臉上漾着誠懇的笑容。

    穿着墨綠色雨衣的男人彎下身來,表情有些不耐,“老齊還有點事,他拜託我……”

    臉上不耐煩的表情凍住了,包括他的聲音,他彎腰的動作,他微微不經意的蹙眉,都在看到她的臉的那一剎那凍結住。

    只有那雙深如寒潭的眸中光芒流轉,震驚、狂喜、激動、愧疚依次掠過。

    “桑桑!”好半晌,抖顫的音調從蒼白的唇中逸出,彷彿壓抑許久的呻吟,伴隨着掙扎已久的渴望與欣喜。

    呃?

    桑桑?

    他在説什麼?

    在喊她嗎?他怎麼知道她姓桑?

    不過,桑桑?

    很少有人單隻用姓來稱呼她,只有安心,喜歡標新立異地叫她阿桑。

    不過無所謂了,喊什麼都一樣。

    倒是這個男人的表情,讓她深深迷惑了。

    她可以肯定,這個人一定見過她,不然,他不會用那樣複雜,那樣深邃的目光看她。但,她卻不記得他。

    她不認識他了!

    這是金振希在看到她清澈中滿含歉意的眸光時,腦子裏湧現的第一個念頭。

    那麼陌生的目光,既沒有他所想象的恨,也沒有他所期待的愛。一如春日山中清淺幽長的溪流,平靜緩慢地從他眼底流過,不留任何痕跡。

    怎麼會這樣?這五年來,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那個固執又嗦的小丫頭呢?那個被他欺負了,只會瞪眼睛,總是在他的背後,如一朵驕傲的初開春花,用沉默的目光注視着他的小丫頭呢?去哪裏了?

    五年的時間,她的外貌並沒有太大的變化,只是添了些內斂成熟的風韻。眉梢眼角不若從前那樣尖鋭易碎,多了些寬厚,磨去了一些鋒芒,退去了執着的外衣。

    整個人看起來,像是一個平凡安靜的小婦人了。

    他深深地嘆息。

    五年的時間,他等待着,等她成熟,等她經受得住愛情的甜美與苦澀。同時,也等待着,等着自己成長,等他更瞭解自己,等他更有勇氣、更有擔當,等他們彼此都做好準備,磨平鋭角,不會被青澀衝動的愛情挫傷的時候。等那個時候,他將帶着全新的自己,沒有負擔、沒有過去、沒有故事的自己,重新站在她的面前,求得她的諒解,為彼此努力創造一個更容易滋養情感的樂土。

    誰知,等到他以為塵埃落定之時,卻原來轉頭成空。

    他居然……

    成為她的陌路人!

    恩榆皺眉再皺眉。怔怔地凝望着眼前俊秀沉鬱的男人,望着他原本光華萬千而瞬間黯淡無光的黑色眼眸,心口竟覺得冒名的絞痛,彷彿自己犯了多麼嚴重的錯誤。

    她不由得舉起手來,那麼突兀地,想要去碰觸他,撫平他的眉心。

    然而,那是不可能的。別説,他現在對於她來説只是一個陌生人,便是再要好的朋友,那又怎樣?

    僅僅出於對手指上細白的訂婚戒指的忠誠,她就不應該對其他男人做出任何親密的舉動。

    抬起一半的手頓住了,改為輕拂額前散亂的細發。

    白金的戒指經水光折射,刺痛了他的眼睛。

    他“霍”地直起身來,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卻帶不走心中絕望痛楚的感覺。

    雨絲細細密密地下着,有人説,雨是天空哭泣的淚,那麼,天空天空,請你哭吧,更大聲地哭吧!

    彷彿感應到他心裏的苦痛。雨,下得更大了,夾雜着呼嘯的風聲。遠處,海浪拍打着礁石,一浪蓋過一浪。

    起風了,應該是熱帶氣旋已登陸。

    他們站在這裏,會有危險。

    但不知怎的,他站着沒動,恩榆坐在車裏,也沒有動。

    他們二人,就這樣隔着一扇玻璃窗,靜靜地沉默。

    唯有收音機裏還在不斷地播放着新的歌曲,纏纏綿綿的女聲在温柔地傾訴——

    聽見冬天的離開

    我在某年某月醒過來,我想我等我期待

    未來卻不能因此安排,陰天傍晚車窗外

    未來有一個人在等待,向左向右向前看

    愛要拐幾個彎才來……

    事情好像有點脱離掌控。等到他們狼狽地衝進指揮中心的時候,工作人員告訴她,袁總今天回總公司開會,已經提前離開了。

    子謙已經離開?愣了半天,桑恩榆才消化掉這個信息。

    不由得有些沮喪,看了看外面愈加陰沉的天。指揮中心的值班室裏,電視機在播報着新聞,呼籲警戒區內的市民關好門窗,不要外出。

    桑恩榆抱緊手臂,冷得牙齒直打顫。

    “可以借電話用一下嗎?”她的手機沒電了。

    值班人員指給她。

    她撥着袁子謙的電話,仍然不通。沒辦法,只好打給家裏,告訴媽媽她要在度假村住一晚。

    講電話的時候,她的聲音還是輕快的,無所謂的。

    然而,在斷線的一剎那,她臉上才現出脆弱的神情。

    怎麼辦?她現在要去哪?

    “去我那裏吧。”一直沉默着的金振希突然説道。

    她嚇了一跳,直覺回身,凍成紫色的嘴唇哆嗦着,“那……那多麻煩。”

    “不然,你要在這裏站一夜?”他挑眉,語氣不佳。

    她的身子抖了一下,不知怎的,她有些怕他。覺得他陰沉的目光總帶着令人膽寒的怒意,不知道是在氣着她,還是在氣着自己。

    “我……我……”她目光梭巡,最後遲疑地定在那位看起來比較和善的工作人員身上。

    “抱歉哦,”年輕的工作人員靦腆地笑笑,“我男朋友擔心我,他晚上會來……陪我。”

    “喔。”恩榆失望地咬住嘴唇。

    那女孩反倒不好意思了,極力説服道:“金先生人很好的,他就住在那邊別墅裏,離這裏不是很遠。沒問題的。”

    聽着她的鼓勵,恩榆偷覷男人一眼。

    原來,他姓金。

    恰好,金振希的目光也向她看過來,二人目光撞在一起,她趕緊閃開。

    然後,便聽到他揶揄的嘲聲,“放心,我不吃生人。”是生冷的生,同時也是陌生的生。

    她聽了,冷得青白的臉上塗上一抹紅暈,彷彿被人洞悉了心內齷齪的思想。

    但,懷疑他,不是很正常的嗎?怎麼會讓她覺得慚愧?

    她遲疑着轉回目光,望定他,她看到自己的身影在他深黑的眸中清晰成型,心裏的勇氣便也在一點一點凝聚成型,“請問,我以前認識你嗎?”

    話一出口,她便開始後悔。

    這樣平常的一句話,是她失憶的這一年來説得最多的一句話,每見到一個可能認識她的人,她便不厭其煩地向他打聽他們認識的過程,她從前説過的一些話語,做過的一些事情,用來慢慢拼湊一個被記憶遺失的自己。

    然而,這一句話,這一句在常人聽來再普通不過的話語,對他,卻似無啻於最沉重的打擊。

    她看着他陡然陰鬱下來的目光,後悔得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頭。

    她結結巴巴地意圖挽回自己的過失,“對不起,一年前我撞了頭,失去了部分記憶。”

    他眼中一抹情緒,消失得太快,讓她抓不住他的想法。

    她對他,總是那樣急於討好,那樣無助。

    然而,為什麼要用“總是”這一個詞呢?

    她想不通,手指無意識地撫弄着被柔軟的髮絲覆蓋的傷疤。

    從未有哪一刻,她像現在這樣,渴望瞭解遺失的那部分自己。

    “怎麼那麼莽撞?”

    “呃?”她突然意識到他的語氣裏少了一些諷刺的味道,雖然仍然隔着距離,不那麼友善,但還是讓她驚喜地微笑起來。

    不過——

    她觸撫着腦後那一小片微微凸起的疤痕,遺憾地説:“就連這個我也不記得了。”

    他沉默。

    她趕緊加一句,“不過安心都跟我説了,她説是機場外面的廣告牌突然倒下來,被走在我後面的助手看見了,他推開了我,倒黴的是,我雖然沒有被廣告牌砸到,卻撞上了護欄,看來,是劫數難逃的樣子。”

    她玩笑似的口吻,讓他的眉頭皺得更深了。

    他的臉色好難看。

    是她……又説錯話了嗎?

    恩榆垂下眼睫,不讓他看到她眼裏的受傷。

    為什麼,她那麼想要討好他,而他,卻總是那樣冰冷、尖鋭地刺傷她?

    “走吧。”他轉過身去,背對着她。腳步快速地挪動,極力剋制着想要安慰她、擁抱她的衝動。

    那一下,撞得一定很深很痛吧?

    於是,那樣的痛楚讓她忘了他。

    她不記得他,無法認同他,那麼,他又能安慰她什麼?

    他能説:你的痛苦就是我的痛苦嗎?

    他能説:我愛你,我其實很愛你。我用了五年的時間來證明自己愛你,你卻把我忘記,你好殘忍好殘忍。

    他能説嗎?

    不,他不能。

    除了接受她賦予他的新身份之外,他什麼也不能做,什麼也不能説。

    他怕嚇到她,更怕再一次傷害她。

    五年前的離去,説到底,是自己太懦弱。

    如果老天要懲罰,那就懲罰他一個人好了。

    他腳步匆促,彷彿背後有驚雷在追緝着他。

    而那抹再次投入雨幕中的背影,看起來,卻更加孤單,更加落寞了。讓恩榆忽然有了一股流淚的衝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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