拜訪過袁清嫻後,甄裕即刻聯手六扇門,首先以玄武湖為中心,徹查附近的居民和攤販,詢問是否有人見到有尾隨李菊兒的可疑人士,同時在全城張貼緝捕令,將罪犯描述為身高在五尺七寸上下、行蹤詭異的男子,並在六扇門外懸掛銅匭,民眾可將心中所疑之人封於密信中,投入銅匭。若憑此抓獲鬼蛺蝶,舉報者可獲重賞。
然而事態並沒有料想得那樣順利,他不僅在玄武湖附近一無所獲,銅匭內雖不乏密信,經調查之後,信中人的嫌疑卻都被排除了。
眼見著距李菊兒被害已有兩日,甄裕竭盡心力,實在無計可施。在證實一封密信其實只是兩個孩子的故意捉狹後,他既氣憤又苦悶地回到了六扇門,可行至門前,卻邁不開步子往裡走,只覺臉上無光,不知怎麼面對葉曉。
正在這時,忽聽有人在身後有人恭敬道:冒昧請問,您可是濯門的甄裕甄公子?
甄裕扭頭看去,只見面前站著一位二十多歲的青年,腳踏馬靴,腰間佩劍,一看便是江湖中人。
在下正是,請教你是?
當真是您。青年疲憊的面孔露出歡喜之意,晚輩福建玳瑁派第二代弟子溫繼華,專程從福建趕來。
原來是玳瑁派的高徒,當真失禮。甄裕向他抱了一拳,溫兄弟遠道而來,不知所為何事?
晚輩是為了荊浩風荊大俠之事而來的,原本是想拜訪六扇門,但從一位狄捕頭口中告知現在您正負責此案,遂在此等你。
這狄烈真是的,裝得和案子無關一般。甄裕忍不住埋怨了幾句,請,咱們進去喝口茶再說。
甄公子無需多利,晚輩前來傳告一件緊急之事,刻不容緩。
緊急之事?甄裕心絃慢慢繃緊。
甄大哥可聽說過我師叔駱明泉?溫繼華臉上忽然露出悲慼的神色。
駱大俠俠名遠播,怎能不識。甄裕緩緩述來,五年前,他曾在福建與荊浩風聯手,迎戰臭名昭著的鷲峰山雙魔天祿子與辟邪子,結果天祿子被當場擊斃,辟邪子身負重傷,雖僥倖逃脫,卻從此行蹤全無,應該也遭了天譴。這一戰至今仍為武林傳頌。駱大俠若得知荊大俠去世的消息,一定傷心得很。
我師叔和荊大俠情同手足,得知荊大俠的死訊後即刻趕往南京,他當時身在揚州,乘船去的南京,不料因此被惡賊所害,我們玳瑁派誓不罷休。溫繼華忽然淚水潸然。
駱大俠遭了毒手!甄裕震驚不已。
前天巨鯨幫的大船在長江中撈起了一具漂浮著的無頭屍體,在屍身上發現了我們玳瑁派特有的赤符。溫繼華哽咽著說,他們幫主當即飛鴿傳書到福建。師父得到消息後,派我連夜乘船趕去,經過查驗,那那確實是駱師叔的屍體,他老人家死得好慘。
屍身上可看得出死因麼,可知兇手是何人?
肋骨盡折,四肢都被扭斷,後背被硬生生擊出一個凹洞,指頭也一根根地被反彎著扳斷。那狗賊顯然是從背後偷襲的,手段殘忍至極。溫繼華咬牙切齒。
如此摧殘人骨骼的殘忍招式,似乎是鷲峰山玄鷲窟慣用的伎倆。甄裕推想道。
公子明鑑。溫繼華激憤填膺,我一驗那傷口,便知曉殺死我師叔的惡賊便是鷲峰山玄鷲窟雙魔之一的辟邪子,當年天祿子被我師叔與荊大俠聯手擊斃,他卻僥倖逃脫,不知所蹤,如今重出江湖,定是為他師兄天祿子來報仇了。這天殺的狗賊定是早已藏身在我師叔所乘的船上,趁其不備,暗施偷襲,將我師叔殺死,割下頭顱,將屍體拋入江中。
甄裕聞言大蹙眉頭,江湖傳言辟邪子早已傷重而亡,想不到這邪徒竟又捲土重來,他既是要為天祿子報仇,先對駱明泉下手,而後便會。
荊浩風已死,辟邪子定會對他的家人下手!甄裕脫口而出。
晚輩正是為此趕來,但是武功低微,恐非辟邪子敵手,遂來六扇門求援,盼對荊大俠家人施以護御。溫繼華懇切道。
慚愧,我怎麼沒想到!甄裕一拍大腿,荊浩風生前嫉惡如仇,結怨無數,只是先前那些惡人忌憚他的武功,不敢報復,此時得聞他身亡的消息,豈能善罷甘休,一定把仇怨都發洩到他親友身上。我們早該派人保護袁夫人。
甄裕不敢耽擱,和溫繼華即刻趕往袁清嫻的住處。
然而離著泊塵居還有老遠,眼前的景象忽然讓兩人大吃了一驚。原來河灘上不知什麼時候竟然多了許多江湖裝束的人士,他們或動手打樁,或掙開帆布,圍繞著泊塵居搭建帳篷。遠處尚有不少人騎馬趕至。袁清嫻和妹妹正忙著給他們端茶倒水。
看見袁氏姐妹安然無恙,甄裕明顯鬆了口氣,但對眼前景象卻十分好奇,此刻恰好有一騎馳至身邊。甄裕喚住他問:大哥風塵僕僕地,不知所為何事?
馬上的虯髯大漢瞧了他一眼道:你這小子沒聽說麼,鬼蛺蝶又在南京現身了,連荊浩風荊大俠都遭了那魔頭的毒手,咱們可不能袖手旁觀,如今已有不少英雄豪傑趕過去了,一來盼能將那魔頭揪出來,二來也要保得荊大俠的家人周全。說完話,猛一甩鞭,潑剌剌去了。
甄裕和溫繼華四目交投,驚喜非常。溫繼華欣悅道:原是晚輩杞人憂天了,我自揚州乘船而來,竟不知南京城附近的英雄好漢早聞訊從陸路趕赴至此。
甄裕連連點頭:如今有這些武林人士保護,便無需擔心她們姐妹的安危了。
那我便放心了,此事既有著落,在下要帶著師叔的遺體回福建向師門覆命去了。溫繼華欣慰地說。
甄裕這才想起駱明泉的身後事尚未處置,溫繼華雖飽含悲痛,卻以荊浩風家人安危為重,不辭辛苦趕來,此番熱忱實在令人肅然起敬,當下恭敬地朝他深深作了一揖。
甄公子多禮,我這就去了,來日情勢有變,盼您即刻傳訊於玳瑁派,如需援手,鄙派亦在所不辭。溫繼華告辭後便即離開。
甄裕目送他離去,然後回首遠望著泊塵居,只見不到半個時辰,十幾座帳篷便已搭畢,聚在泊塵居邊的江湖人士數目也將近百人。他甚感寬心,覺得自己沒有再留在這裡的必要,便要就此離開,哪知就在轉身的那一剎那,忽然想到了一個莫大的蹊蹺。
日落時分,梁鬱秋忙完了工地的事,便往家的方向走去,沿途在食街上買了現成的蔥油餅和牛肉湯。其實他並不覺得街上買的要比自己做的更好吃,但卻能省下時辰和精力,可以做更多自己喜歡的事。
離家還有一里多遠,蔥油餅和牛肉湯便已經消滅在了肚子裡,他已經養成了邊吃邊走的習慣,也沒覺得這對身子有什麼壞處,況且最重要的是,邊行路邊進食不會佔用更多的時間,回到家自己便可以全身心地投入到與書本的較量中。
但當梁鬱秋走到江岸邊的時候,卻不由愣住了,只見並不寬闊的浦灘上,竟然搭起了十多個大帳篷,將泊塵居圍護在當中,一眾勁裝結束的江湖人士穿梭其間,嘈鬧非常。
梁鬱秋微微皺眉,頓作猜想,他們來到此處是為了荊浩風,卻不一定是要找出鬼蛺蝶,因為要保護一個已死的大俠遠比對付一個活著的大魔頭容易。
他不再多想,徑直往家走去,可踱至自己那間小竹屋前方不遠處,卻發現竟有兩個陌生人站在門外,一人正彎腰撥弄著門鎖,另一個大漢則拿著劍鞘撞擊著窗戶,似乎想在上邊戳出個孔來。
兩位有何貴幹?梁鬱秋按捺不快,口氣盡量顯得平和。
那兩人倏地一驚,手忙腳亂地回過身來,這才顯露出容貌,撥弄門鎖的是個二十多歲的青年,模樣清秀,瞳子裡卻藏著一股狡氣。拿劍鞘的三十歲上下,長相粗豪,神情倨傲。
您,您是這兒的屋主麼,我們方才並不知這兒有人居住,實在抱歉。那青年拱手道。
現在知曉了。梁鬱秋從兩人身子之間穿過,去開門鎖。
且慢。一柄銅製的劍鞘橫亙到了面前。
梁鬱秋強抑怒火,轉過身,隨即便見那粗豪大漢橫眉豎眼地瞪著自己。
怎麼,難道要明火執仗地搶劫不成?梁鬱秋也瞪視著他們。
誤會誤會。青年陪起笑臉,將那大漢的劍鞘拉開,尚未自報門戶,在下安徽洪澤幫的韓祿,這位是山東泰山派的孟大軻,我們倆都是正派武林人士,絕非什麼強盜匪類。
哦,是這樣。梁鬱秋仍舊面無表情。
似乎對梁鬱秋聽聞自己名號後的反應十分失望,韓祿和孟大軻面上都顯露出一絲不悅。只是那韓祿變臉極快,不悅之色稍晃即泯,仍舊恭敬地說道:先生一定留意到了今日這附近的變化,周遭突然憑空多了這麼多來歷不明的陌生人出來,您不害怕麼?
若他們都是像二位這般的正派武林人士,有何可怕。梁鬱秋望向不遠處那些帳篷間的江湖人士,漫不經心地回答。
韓祿和孟大軻相互對看,似乎都想從對方眼裡驗證出梁鬱秋這句話裡是否含著諷刺意味。韓祿咳嗽一聲,忽現哀傷神色道:不瞞先生,我們這些人都是南京城附近的武林正道門派弟子,其中有的幸與荊大俠交友,大多卻緣慳一面,但大夥全都敬仰他的英名,以他為俠義的楷模,這次聽聞他為俠義而逝,不無悲憤填膺。總有一日,我們要將那鬼蛺蝶碎屍萬段,以告慰他的英靈。
說得倒好聽,什麼敬仰英名,俠義楷模,鐵犀盟橫行之時,你們在哪,鬼蛺蝶肆虐之際,你們又在哪,這時只怕是抵不過輿論所迫,不得已才趕來,又或是想趁此機會,揚一揚聲名,逞一逞俠氣。梁鬱秋心生鄙視,默不作聲。
又聽那韓祿繼續一把鼻涕一把淚地說道:荊大俠遊歷江湖時,懲治過的邪惡之徒不計其數,也結下了無數仇怨。荊大俠在世,他們不敢來尋仇,如今他英年早逝,那些狗賊必然聞風而至,傷害荊大俠的親人。泊塵居已經變得危機四伏,我們這些人正是為此自發而來,誓要保得荊大俠的夫人和遺腹子周全。
你們去保護那個女人便是,與我有何相干?梁鬱秋不願大好時辰被這兩人耗費,便想徑直回屋。
您可真別不當回事,或許那些邪徒已經開始紛至沓來,他們心狠手辣,蠻不講理,可不會管你只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尋常百姓,兄弟好心勸你一句,趕快離開這兒,去找個偏遠的安全之處,免得池魚被殃及,怎麼死都不知道。韓祿踏前一步,攔到他身前。
你們倆沒攜帶帳篷,又捨不得花錢去買,便想找個現成的。梁鬱秋實在不耐煩了,徑直正視兩人說道。
韓祿臉色微變。孟大軻支吾道:你你胡說什麼,我們,我們是在為你著想。
是嗎。梁鬱秋冷哼一聲,你們看我這屋子距那泊塵居又近,又能遮風擋雨,穩枕溫衾,比那些四處漏風的帳篷好了不知多少,便起了覬覦之心,唬騙兼施,千方百計想讓我搬走,好讓你們佔得此屋,這可當真是個好法子,兩位比起那些守著帳篷的魯鈍之輩來,聰明瞭百倍不止。
韓祿和孟大軻顯然被猜中了心思,臉上一陣紅一陣白。韓祿兀自嘴硬:好你個刻薄無情的傢伙,不伸俠義援手也就罷了,還把好心當作驢肝肺,誣衊我們坑蒙拐騙,我二人名門正派的堂堂豪傑,天枕地被,餐風宿露慣了,豈能貪圖你這破屋子。
如你所言,那是最好。梁鬱秋正眼都不瞧兩人,轉身開鎖,兩位請便,恕不遠送。
不識時務的傢伙!只聽身後孟大軻發出一陣大吼,隨即便覺勁風來襲,掠背生痛。
唉,到頭來還是要動手,不知還要耽擱多久,梁鬱秋心中一陣煩悶,反手拍出,將背後長劍夾在腋下,同時腳踵驟旋,調面相向。
孟大軻顯然沒料到梁鬱秋竟會武功,只覺一股巨大的扭轉之力從劍鞘上傳了過來,如何也拿捏得住,登時撒手倒撤,踉踉蹌蹌地跌開。
梁鬱秋將他的劍鞘拋到地上,本想就此罷休,不料左首一陣呼喝,那韓祿又不知好歹的飛擊而來,他用的是掌法,掌風柔綿,陰鷙險毒,倒是恰合此人的作派。
眼見掌力襲到面門,梁鬱秋才伸出右手,順著韓祿左手中指的縱線,一直滑過掌心和手腕,閃電般探入袖口之中,掌心向上,五指連戳,反覆擊打他前臂的穴道。
要知道凡是高手,手指關節的功夫並不遜色於肩肘腕間的連動,此刻梁鬱秋整隻手掌都掩藏進袖口當中,完全看不到如何發招。韓祿何時見過這等詭譎的招式,大驚失色下,施展右手來抓取梁鬱秋藏在自己左手袖的那隻手掌。
梁鬱秋腳步絲毫不動,右手散開黏勁,宛若泥鰍一般在韓祿袖中滑來滑去,以致韓祿完全摸不著邊際,隨之惱羞成怒,掄拳猛攻,反而把他自己的手臂打得麻痛不止。
韓祿驅敵不成,別無他法,只得疾步後撤,要將梁鬱秋的手臂從自己袖口抽離。梁鬱秋冷笑一聲,邁著小步跟上,始終將手掌貫入韓祿的袖口,五指輪番使勁,專挑他手臂上的筋脈和要穴點戳。
韓祿甩袖撤步,全不頂用,只疼得滿頭大汗,哭喪著臉,好像被欺負慘了的孩子。梁鬱秋卻愈顯鎮定,瞄準時機,突然間左手五指併成一簇,如同一尖梭般突然探入韓祿的右手袖,把他雙臂都掌控得死死。
韓祿幾乎要大哭出來,尖聲叫道:孟大軻,還不,還不快來助我!
不遠處的孟大軻已經被梁鬱秋的武功驚呆了,聽聞韓祿叫喊才回醒過來,急忙掄起兩個鐵缽般的大拳頭,對準了梁鬱秋背後招呼過來。
梁鬱秋聽風辨位,鄙惡道:每次都從背後偷襲,這就是所謂的俠義之道?突然雙手抓牢韓祿衣袖,雙足沖天而起,帶著韓祿上躍了一人多高,落地之時,恰好對準了奔到自己原處方位的孟大軻,呼拉一聲將他兜入自己與韓祿四條臂膀圍成的圈環之中。
孟大軻眼前一眼,尚不清楚發生何事,便被兜入圈環,倏爾才發覺自己正對韓祿,背對梁鬱秋,當即便要轉身。梁鬱秋雙臂一緊,膝蓋抵住孟大軻的腿彎,將他緊緊箍在自己和韓祿之間。孟大軻和韓祿幾乎被夾得臉皮相貼,互將肋骨扼得勒勒作響。
兩人開始還強忍著抵受,過了一陣子終於熬不住痛,連聲求饒。
梁鬱秋冷冷道:還想要這屋子麼?
兩人胸口窒悶,口吐不清:不不要了,請請您高抬抬貴手!
下次再瞧見你們兩個敢踏進這屋子徑圓五丈之內,莫怪我下手不分輕重。說完這句,梁鬱秋雙臂驟弛,將兩人一併彈出。兩人摔開老遠,身子立穩之後,才發現自己所站之地,不多不少,恰好距梁鬱秋的屋子五丈之遙。他們面色慘白,身子發顫,頃刻也不敢久留,低聲嘶叫著轉身狂馳。
梁鬱秋漠視兩人遠去,打開門鎖回到屋中,連喝下兩杯水,心中的焦躁卻沒有減弱半分,總覺得有些不妥,甚至有些後悔,自己之前從不曾在人前顯露武功,這次竟被那兩個蠢傢伙激得洩了底,當真不值當。
住在泊塵居附近的都料匠懂得武功這件事,不久後一定會傳入那個姓甄的濯門弟子耳中,到時那人會怎麼想,必定會加深懷疑,更仔細地探查自己吧,也許自己以後的一舉一動都會在監視之下。
所以不能再拖延了,剩餘的那些事一定要在明早之前做完,梁鬱秋做出決定,稍覺心安,開始摒除雜念翻看書本,可並沒有過多久,屋外突然響起了咚咚的敲門聲。
好不容易靜下的心又給擾亂了,梁鬱秋眉頭大皺,緊握拳頭,用力打開房門,可剎那間神容僵滯,凝若冰雕。
佇立在他眼前的,並不是那些來搗亂的江湖人士,而是一位全身素縞,嫻婉卻哀傷的婦人,正是荊浩風的遺孀袁清嫻。
梁先生,對不住。袁清嫻襝衽行禮,歉疚滿面,方才聽說有兩位江湖上的朋友與您起了衝突,萬分,萬分抱歉。
梁鬱秋攝定心神,平淡道:確是那兩人不懂教養,但為何要你來道歉?
這些江湖上的朋友都是聽聞浩風的死訊,唯恐惡人來襲,好心來相援的。浩風不畏邪惡,視死如歸,我是他的妻子,自當慷慨以對,豈能貪生怕死,寄於旁人的庇護之下苟活。況且護得一時,卻護不了一世,該來的總會來的。袁清嫻露出堅強的神色道。
這些話你對他們說去,與我說有何用?梁鬱秋做出不耐煩和她說話的表情。
袁清嫻並不在意,仍舊微笑著解釋:這些朋友陸續前來的時候,我便說感謝他們的心意,但不必勞煩他們日夜守護。可他們卻不聽苦勸,執意要留在這兒,說至少要殺幾個浩風的仇家再回去,否則沒法向師門和百姓交待。
果然,一群鼓吹俠義,實質卻是尋求成名機會的狗東西。梁鬱秋心中咒罵著,臉上還是不動聲色。
這些朋友到底都是泊塵居的客人,所犯過錯自當由我來承擔,如果他們以後還不慎擾到先生的休憩,萬盼您大人大量,消氣諒解,待他們離開後,袁清嫻若還有命留在世上,定再向您登門致歉。這兒,這兒有些才出爐的糕點,手藝粗陋,僅能裹腹,先生敬請承納。袁清嫻又鞠了一躬,將一隻竹籃子放在門檻邊,拜別離去。
梁鬱秋一直望著她走回泊塵居,又見她與妹妹袁苗進進出出,忙忙碌碌,不停取出酒水和食糧出來招待那群江湖人士。而那群所謂的敬仰荊浩風的英雄豪傑,只顧大碗喝酒,大口啖肉,好像覺得自己不辭辛勞來保護,受到如此招待便是理所當然一般。
梁鬱秋看在眼中,好不厭惡,真想如方才教訓韓祿和孟大軻一般將這群人都痛毆一頓。但終於他還是嚥下這口氣,反身回屋,關門時卻發現闔不上門板。
他這才恍悟袁清嫻送來的那籃糕點還放在門檻上,當即俯身拾起,開啟竹蓋,頓時暖香撲鼻,沁人心脾。籃中有三碟不同樣式的糕點,色彩醇素清爽,模樣小巧玲瓏。
如果不是新近喪夫,她一定能做出樣式更好看,味道更香濃的糕點,梁鬱秋心緒忽然複雜起來,更冒出一個古怪的念頭:如果她知曉自己在九月初五那晚對荊浩風所做的一切,不知,會作何感想。
回到客房後,甄裕腦中一直思潮起伏,難以心安,實在猜不透一個糾結的疑團。
溫繼華離開前,曾詳細述說了駱明泉被害的經過,照他所說,駱明泉在揚州得知荊浩風死訊,即刻趕去南京,途中給辟邪子所殺,不久後屍體就被發現,也就是說九月初六駱明泉就已被害。辟邪子殺死駱明泉後,應該不用半天便能趕到南京城,也就是說最遲在昨天一定能趕到泊塵居。
如果那群武林人士在昨日就已經守護在泊塵居旁,或許能嚇退辟邪子,使其不敢現身。但甄裕之後上前詢問了那些武林人士,可得的結果卻是他們之中最早趕到的時辰是在今日凌晨。
蹊蹺就在於此,辟邪子能在九月初七趕到,此刻泊塵居外並無護御,他有足夠的時間下手,但是為什麼袁清嫻姐妹至今安然無恙,期間究竟發生了什麼變故?是辟邪子改變了主意,還是他遭遇了什麼不測?
甄裕實在難以猜透這個謎團,也無從探查這個謎團是否和荊浩風的死有關。他此刻才發現先前實在高估了自己。他已經盡了最大的努力,卻仍然找不到與鬼蛺蝶有關的一絲線索。
這就是所謂的以毒攻毒吧,也許只有怪人才能領悟瘋魔之心。不知怎麼的,腦中忽然響起了葉曉的話。
甄裕,拋開面子吧。他苦笑了一聲,無奈地說服自己,反正又不是第一次。
後門緊闔,門扇上沒有孔洞,應該是已經在門後用插銷鎖死;窗口的槅條是精鐵鑄成的,刀劍也劈不開;整圈圍牆的上端埋設著密佈的鐵釘,釘子上裹著綠色的黏液,熒熒發亮,明擺著是塗滿了藥性猛烈的毒液。
在屋外繞了一整圈,本想以一種不失禮的方法進屋,最後卻發現連破窗和翻牆也不頂用,甄裕終於打消了硬闖的念頭,無可奈何地帶著葉曉回到了正門,望著那道厚重的鐵閘門發愣。
僅是一道鐵閘門做的閉門羹,倒是沒教甄裕那麼吃驚,讓他著惱的是門前的那堆怪東西:數十隻周邊有槽,能夠繞軸轉動的小輪,還有一條長達三餘丈的皮索。
除此之外,鐵閘門上還掛著這樣一張古怪字條,寫著這樣一段古怪的話:此門須以七百斤之力方能開啟。滑輪圓心有凸起,可契合鐵門孔洞,皮索之端有掛鉤,可插入鐵門下緣。凡欲入門之客,可將諸滑輪與皮索任意組合,自制省力之機括,以一人之力開啟鐵門,否則改日再會,恕不遠送。
甄裕與葉曉面面相覷,無言以對。
以一人之力,如何能舉七百斤,就算自己和葉曉力氣相合,也不過三百餘斤,靠這些破輪子糙繩子,如何能再添四百斤力。
屋子裡那怪人是不是腦筋錯亂了,想出這麼個毛病兮兮的鬼主意來。甄裕低聲咒罵著,來回踱著步子。
葉曉氣鼓鼓的道:這個怪人就是你說的那個神通廣大的鉤賾派弟子,我看真是個瘋子。
甄裕急忙放低音量:小聲點,他會聽到的。
聽到又怎麼樣,我還要把這些鬼東西都丟到湖裡去!她說著當真抓起兩個輪子,啪啪兩聲丟入不遠處的湖水中。
甄裕阻攔不及,苦著臉,不知如何是好,這時卻聽一個熟悉的聲音從閘門內傳了出來:少了兩個滑輪,雖然難度增加了不少,仍可以組合出提起五百斤的機括,不過再少一個滑輪,那便無論如何沒有辦法了,你們可要好好權衡。
那聲音平平淡淡的,聽不出絲毫生氣,也沒有半點讓步的意思,甄裕幾乎可以想象出那個人說話的那副模樣,不由苦笑不得,開口叫道:姓華的,老朋友好不容易來一趟,你就這樣整這些勞什子東西來為待客麼,我有急事相求,可沒閒功夫陪你玩耍。
你哪次來不是有事相求,身為濯門弟子,時而鍛鍊鍛鍊腦子,對破案解謎甚有益處,腦子長進了,你就不必三番四次來找我了。那聲音仍舊不緊不慢地回答。
甄裕向葉曉尷尬地笑笑,低聲道:不瞞你說,之前濯門接手的許多匪夷所思之案都是在他幫忙之下才告破的。
葉曉面露半信半疑之色:那我把鬼蛺蝶的案子說出來,故意說他破不了,激他出來。
甄裕搖搖頭:對於這沒心沒肺的傢伙,激將法根本不能奏效。
其實甄裕心裡並不是擔心進不了門,而是並沒有能將那個人帶回南京的信心,途中自己便細細想過,這個鉤賾派弟子不理會江湖紛爭,只喜歡探奇索異,鉤玄覓隱,哪兒發生了難以解釋的異象,他一定會拼命去把迷題揭開。但他只是專注於解謎,並不是對所有殺人案都有興趣,這次發生的鬼蛺蝶之案並沒有涉及任何神工鬼力的詭異謎團,他不見得會答應。
不過事到如今,只有軟磨硬泡,騙也得把他騙去南京城。想到這兒,甄裕讓葉曉先不動聲色,自己上前擺弄起那些滑輪和繩索,故意裝作苦思冥想,費了老半天功夫,這才愁眉苦臉道:華玄,我可是拼了老命了,還是想不出來,你當真這麼狠心,讓我在門外過夜,我一個大老爺們倒沒什麼,但身邊這個柳悴花憔、面黃肌瘦的小姑娘,不知道撐不撐得住。
葉曉聞言朝甄裕擠眉弄眼,似乎對他褒已貶彼的說法很是介意,但她很快露出驚訝的神色,因為隔了許久,那個人都沒有回應。
兩人對望一眼,不由都把耳朵貼上了鐵閘門。
衡:加重於其一旁,必捶,權重相若也。相衡,則本短標長。兩加焉,重相若,則標必下,標得權也。這就是破解的樞要。
恰在這時,那聲音在背後響起。
兩人同時轉身,一個面色黝潤,身材勻整的青年男子朝面而立,面無神情,眼神炯炯,卻平直地凝視前方,好像正對著空氣說話。
甄裕看了一眼葉曉,透過神情便知她應該已經知道了那副模樣是怎樣的一副模樣。
男子說完了話,迎面走來。
甄裕張開雙臂,做出暌違多時,熱情會晤的姿態,朝他擁抱過去,眼睛卻去瞄他的雙手,不由一陣納罕:這傢伙是從後門出來的,手上卻沒拿著鑰匙,顯然不是來替自己開門的。
男子卻毫不理會甄裕,徑直走過他身側,到了鐵閘門前,開始將皮索勒上滑輪,一個個連接起來,口中喋喋:方才我說的那段道理,出自墨子的《經說》,意思是在一根正中間有支點的橫杆上,一端為砝碼,一端為重物,當砝碼等重於重物時,橫杆平衡,但砝碼加重後,此端必定下垂,但只要將支點向砝碼端稍作移動,又會變回平衡之狀。
甄裕恍然道:以前我在濯門修習之時,曾學過西方學術,知道這叫做槓桿,是一位叫阿基米德的希臘人發現的。
錯了,墨子更早,比阿基米德還早了兩百多年。男子搖搖頭,將手中已經連成好大一串複雜的滑輪組安置到鐵閘門上的孔洞中,再將皮索的首端掛鉤插入鐵門底部,然後開始慢悠悠地拉動皮索末端。
甄裕和葉曉初始還不知他的意圖,須臾之後,登時雙目圓瞪,矯舌難下。
只見那男子絲毫不費力,拉扯皮索使之繞轉過逐個滑輪,有的滑輪繞軸而轉,有的則懸空著向上移動,如此鬼使神差似的,竟然將那重達七百斤的鐵閘門緩緩拉昇了起來。
華玄,你,你何時練成了這,這等驚人的內功?直到見那男子把鐵閘門拉到最高點,甄裕才緩過神,結結巴巴地開口。
看來真的是對牛彈琴,我方才說了那麼大段道理,你竟是一句也沒聽進去。華玄面露失望之色,把鐵閘門固定住,側過身,做了個恭敬進門的手勢。
聽了華玄詳悉的解釋,甄裕終於明白了原來滑輪就是變了形的槓桿,那些軸心沒有固定,隨鐵閘門一起上升的滑輪其實就是支點兩側不對等的橫杆。因為這樣的滑輪由兩根皮索吊著,相當於每段皮索直承擔重物的一半,此後每加一個滑輪,兩邊的皮索就會各分擔一半的力,也就等同於多了一個人來幫忙,只不過拉昇之時,拉拽的皮索長短也多了一倍。
華玄把皮索重,皮索和輪槽間的阻力都考慮進去,經過測算後,再將滑輪與皮索按照一定的順序組合後,於是只要使出很少的氣力,便能將那重達七百餘斤的鐵閘門拉起。
甄裕拍了拍腦袋,露出心悅誠服的神情,同時瞥了葉曉一眼,只見她不斷地東張西望,顯然驚訝於屋子裡竟有那麼多稀奇古怪的器具。
這些道理墨子早就說盡了,這不過是拾人牙慧。華玄似乎沒有看出兩人按捺著的焦慮,顧自滔滔不絕,不過我最近在思慮的是,是否可以把這道理應用到武學當中。你想想看,如果能創出一種蘊含槓桿的武功招式,可以隨意挪動當中的支點,當支點離你遠而距對手近的時候,即便功力相當,他所要花費的氣力也要比你大很多;同樣的道理,當對手發出巨大的勁道來襲時,你只需挪移支點,使之向對手靠攏,你只需以很少的力氣便能守禦住門戶。只要在招式中運用槓桿之巧,便能隨心所欲地操控攻守,焉能無事半功倍之效。
華玄說的話,甄裕愣是沒聽進去幾句,他腦子都在想怎麼向華玄陳述鬼蛺蝶,如何把案子說得匪夷所思,玄之又玄,好誘其到南京城去。
是了,這次你們來找我所為何事?華玄似乎終於發現了兩人的心不在焉,帶著疑惑問道。
你,你好,我是六扇門的,久,久仰華先生大名,冒昧來訪,擾您清修,敬請見諒。葉曉搶在甄裕之前說道。
原來如此,我原來還猜想她是你的師妹,不想竟是六扇門的,這次又是什麼案子,竟需濯門與六扇門兩強聯袂?華玄眉頭微皺。
聽說過鬼蛺蝶麼?甄裕終於說了出來,長吁了口氣。
鬼蛺蝶?華玄好像有了些興致,鬼蛺蝶,大如扇,四翅,共徑六七寸,褐質間雜色,晃然。下兩翅有翠點,尤光彩。以花為食,好飛荔枝上。這是種很罕見的蝴蝶,我只在古籍上見過圖案,卻沒看到過實物,怎麼了,有人被鬼蛺蝶所害?不對啊,鬼蛺蝶並沒有毒性。
甄裕與葉曉相顧無語,看華玄這個樣子,顯然他根本沒有聽說過那個令人聞而生畏的魔頭鬼蛺蝶,不過兩人同時也覺得情有可原,像他這樣一個與世隔絕,隱居探隱的鉤賾派弟子,難免會對江湖之事孤陋寡聞。
不是那蟲子,是一個人,不,應該是個魔鬼。甄裕這時才發現自己完全沒有說故事的天分,述說鬼蛺蝶的案情時只能平鋪直敘,連描繪高潮起伏的語氣都掌控不了。
你說已經死了六個人,耽誤了三年,還是沒有抓到兇手?出乎他的意料,華玄的神情與聽到那些怪怖離奇的超乎想象之案的時候沒有兩樣,只是面色略起了變化,眼神微蘊怒色,話語中還帶著稍許責備。
甄裕自嘲似地一笑:以前沒勞煩你,那是因為我們太過自負,總以為能在鬼蛺蝶下次作案前將其擒獲,哪裡知道大大低估了那魔頭的道行,這次連大俠荊浩風都命喪其手,再不揪出鬼蛺蝶來,無論是濯門還是六扇門都將羞愧無地,無顏再面對黎民百姓。
現在有哪些線索了,圈定嫌疑了嗎?華玄問道。
甄裕喜出望外:嫌疑還沒找到一個,線索也少得可憐,但已經確定了鬼蛺蝶殺害荊浩風的時辰和手法,還有發現他的個頭應該和我差不多,武功上乘,兇器是一柄狀若蟲翼的怪刀,而且他對俠義嗤之以鼻。
鬼蛺蝶,以花為食,他既以此代名,自然要做名副其實之事。華玄面作沉思狀。
那些被害女子的名字裡的確都帶著花字,但相貌妍媸有別,韶艾閨婦兼之,更奇怪的是,他作案的時期沒有定律,時而隔月,時而隔年,不知有何居心。
如果排除鬼蛺蝶是在耍弄查案者的可能,那些女子身上必定還藏著某些你們尚未發現的特殊之處,以致他需要苦苦尋覓,是才不定期地作案。
如果當真如你所說,只要能發現這些共通的特殊點,我們便能早一步發現鬼蛺蝶下一個要殺害的對象,提前設伏,將其抓獲。葉曉插口。
華玄搖頭:守株待兔,永遠不是破案的好法子,鬼蛺蝶若是已經收手,豈非再也無法等著他自投羅網。
這倒也是,但惱人的是,依據現在這點連蛛絲馬跡都算不上的線索,完全無法摸索到整個脈絡,那個鬼蛺蝶很可能身處明處,默默看著我們發笑。甄裕露出無奈的表情,這當然是做給華玄看的。
若要人不知,除非已莫為,這雖是老生常談,卻彰顯了一個道理,沒有人可以把案子做得全無痕跡,況且是連環之案。
你,你說的沒錯是了,還有另一個難解的謎團。甄裕被華玄說的席話說得無言以對,只有另開話題,他把辟邪子行蹤詭異的疑點也告訴了華玄。
華玄凝眉思考了一陣,忽然搖搖頭,站起身子,將兩人送到門檻外。
這麼快就下逐客令了,還沒說幾句呢甄裕慌張地說到一半,登時轉憂為喜,因為他發現華玄已經取來包囊,開始收拾細軟。
要撥開這些迷霧不能紙上談兵,必須到現場查驗他慢悠悠地說。
葉曉面露驚喜地看了甄裕一眼,小聲說:他肯隨我們回南京城。
甄裕笑著點點頭,只見華玄揀了兩件換洗衣裳塞進包囊,便走到兩人身邊,闔上門前卻戀戀不捨地看了屋內一眼。
不會耽誤你鑽研學問吧?甄裕好不歉疚。
鉤賾派弟子也不是冷酷無情之輩。華玄淡淡地說,有些東西,比探求玄賾更加重要。
甄裕霎那間發現,自己並非真正瞭解眼前這個鉤賾派弟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