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的日子過得飛快。十月中旬,藍貓的故事紀錄片正式開始拍攝。真莉跟山城和柴仔熟絡了一些。她發現山城比女孩子還要愛美,他會刻意在鏡頭前展露自己比較漂亮的那邊臉。他喜歡打扮,對男裝和女裝的潮流都瞭如指掌,聊起時裝和化妝來,他健談得就像女孩子的手帕交。
這個發現不禁讓真莉感到有點慚愧。她覺得自己壓根兒就不像個女孩子。她不是不愛美,只是,美麗和懶惰之間,常常是懶惰這一方戰勝。她把那頭固執的黑髮在腦後束成一條馬尾,為的是方便打理。她平日連一把梳也不會帶在身上,頭髮亂了就用十根手指撥幾下。拍片的日子,她經常穿的是汗衫和吊腳褲,踩著一雙露趾涼鞋或是布鞋。她甚至把一條毛巾搭在脖子上綁了個結,隨時用來抹汗。當她為自己的隨便感到慚愧時,她會在心裡安慰自己說:
“等到我有時間,我會打扮得比較像個女孩子!”真莉也發覺柴仔是大家的開心果,他長得並不醜,笑起來滿可愛,只是個兒實在太小了。一件衣服穿在他身上,就像掛在一個稻草人身上似的,一陣風就會把那身衣服吹得鼓脹。但是,只要手上拿著兩根鼓棍,如痴如醉地打鼓,他就比許多高大的男孩子都有魅力。
然而,真莉始終對泰一摸不透。她發覺泰一似乎一直都在暗地裡觀察她。他看她的時候,那神情像謎一樣。有趣的是,真莉其實也在悄悄地觀察泰一。她不禁想起那句調皮話——‘要不是你在看我,又怎知道我在看你?”她思付:“是不是因為我在觀察他,所以我覺得他好像也在觀察我?”
有一次,泰一不在,真莉轉彎抹角地問柴仔和山城:“藍貓的歌有沒有在電臺節目裡播過?”“藍貓有沒有做過電臺訪問?”“你們認識電臺裡的人嗎?那會對藍貓很有幫助的呀!”真莉嘴裡說的是藍貓,心裡問的是泰一。但是。不管山城或柴仔,都露出一副不屑的表情告訴她。電臺從來就沒播過藍貓的歌,那些唱片騎師只會播流行歌。所以,他們己經好多年沒聽電臺了。
“看來他們什麼都不知道。假使泰一真的在電臺主持過節目,沒理由不告訴他倆的呀!”真莉心裡失望地想。她多麼渴望泰一就是一休啊!她想跟他說聲謝謝,謝謝他陪她度過一九九六年的十二月。她還要告訴他,他的節目是她聽過最難忘的。
“啊呀……要不是他老是在那裡觀察我,我會直接問他!”真莉心裡不忿地想。
不過,真莉得承認,除此以外,泰一這個人還是挺好的。他答應讓她和曼茱拍藍貓的故事,藍貓根本得不到什麼好處。這出紀錄片不會公開放映;換句話說,藍貓不會因此賺到知名度。泰一這麼做,純粹是幫她倆的忙。
拍紀錄片的日子,真莉和曼茱抬著沉甸甸的攝影機跟著藍貓到處去,有時是天琴星、有時是樂隊秀、有時又回到林家大宅的音樂室。
十一月初的一天,真莉終於在那幾見到林老奶奶了。那天,真莉要拍攝藍貓平日練歌的片段。她拍了一會,換了曼茱拍。真莉獨個兒走到屋前的庭院散步,好消化剛剛吃下的那塊文華酒店餅房的紐約乳酩蛋糕,沒想到林老奶奶也在院子裡,手上揣著一束剛剛摘下來的小黃菊。她依然是個美人胚子,體態輕盈。她該有七十歲了,看上去卻比真實年齡年輕許多。真莉一眼就認出她來了。靦腆地朝她咧嘴笑笑,不知道該說什麼。
“啊!你就是來拍紀錄片的那個電影系女生嗎?"林老奶奶首先開口說。
“是的,林老奶奶。”
“噢!叫我蘇菲亞!泰一沒告訴我你長得這麼漂亮啊!”林老奶奶抓住真莉的手臂說。“拍電影最好玩了!你要努力呀?要為我們女孩子爭口氣,這個圈到現在還是男導演的天下!”
真莉有點受寵若驚,一味只會傻傻地點頭。“泰一這孩子像我,喜歡音樂!”林老奶奶說,臉上帶著幾分自豪的神情。
“他長得也像你。”真莉說。
“噢!”林老奶奶那兩道柳葉眉皺了皺,瞧著真莉:“該怎麼稱呼你?”
“叫我真莉好了。”
林老奶奶撅了撅嘴,說:
“真莉,泰一才沒我這麼漂亮!他像他爺爺和爸爸。林家的男人沒漂亮這個遺傳,他們只有高大的身材、聰明的腦袋和一顆善良的心。不過,對一個男人來說,這己經很足夠了,對吧?啊,要是他們沒那麼固執和死心眼,我會更喜歡他們!"
真莉忍不住璞嗤一笑。在庭院裡見到林老奶奶的一刻,真莉還有點擔心自己不會說話。她想,要是曼茱跟她一起便好了,曼茱比較能說會道。真莉沒想到這種擔心是多餘的,林老奶奶一直主導著話題。
“真莉,告訴我你最喜歡哪一齣電影?我能夠從一個人喜歡的電影猜出這個人的故事。”林老奶奶扶著真莉的手臂說。
真莉告訴林老奶奶,她最喜歡的是杜魯福的《祖與佔》。
“啊……”林老奶奶朝真莉讚賞地笑笑:“喜歡《祖與佔》的都是愛自由的瘋女孩。真莉,你將來會到處跑,我看沒幾個男孩子拴得住你。”
真莉樂得笑出聲來,她心裡想:“沒幾個女孩子不喜歡聽最後一句話吧?啊,林老奶奶還真會哄人呢?”
“真莉,你不相信嗎?”林老奶奶突然問道。真莉嚇了一跳,她沒想到林老奶奶看出她在想什麼。
“將來你會發現。我比算命師還準!”林老奶奶自信滿滿地說。
在林老奶奶眼底下,真莉不敢再笑了。她覺得林老奶奶扶著她手臂的那隻手很溫暖。五點鐘的斜陽也很窩心。她不禁偷偷想:“做個瘋女孩也不錯啊?”
一九九七年的天氣也真有點瘋,六月到八月幾乎沒有一天不下雨,這年的秋天卻又溫暖得像仲夏。到了十一月中旬,真莉還可以穿露趾涼鞋。天文學家說,造成全球反常天氣的,是厄爾尼諾現象。泰一寫了一首新歌《像厄爾尼諾的女孩》,第一次公開演唱是在天琴星。
曼茱沒法熬夜,一到十二點就幾乎連眼皮都撐不開,要回家睡覺。所以,十二點後的拍攝工作一向都由真莉負責。這天,她離開天琴星己經是凌晨一點半了。她拎著那部沉重的攝影機,獨個兒站在路邊,想攔下一輛計程車。可是,一連幾輛在她面前經過的計程車上都坐著乘客,她等了一會。一輛吉普車駛到她跟前停下來。她看了看。是泰一的車,車上只有他一個人。
泰一調低她那邊的車窗,臉上掛著一個微笑,朝她喊:
上車吧,送你一程。你要去哪裡?"
“回家呀?謝謝你。”真莉一邊說一邊打開後車廂的門,想把那部攝影機塞進去。
“我來吧!”泰一走下車,繞到她這邊來,接過她手上那部沉甸甸的攝影機故到車裡。
他關上後車廂的門,瞄了瞄真莉說:“這部機器真重,你平時都扛著它四處去嗎?我猜你每夭天要吃八碗飯,舉得起一頭牛!”
“哼!我才沒那麼可怕?”真莉心裡想,嘴裡卻還是說了聲謝謝,然後爬上駕駛座旁邊的座位。
泰一上了車,重新發動引擎,問真莉:
“你住哪兒?"
“堅尼地城……你會去嗎?"
泰一點點頭。踏下油門,他那手車快得像一陣風似的。
“堅尼地城有個屠房,你不是要去那兒吧?我說你可以舉起一頭牛,只是隨便說的。”
真莉突然覺得很奇怪,她忍不住瞥了瞥泰一,心裡思忖:
“他為什麼突然變得愛說話?而且,這種尖刻的作風簡直像極了一休……晤……也許他今天的心.清特別好……這是個大好時機啊!”
車子駛上了海邊的高速公路。夜闌人靜,車上那臺音響悠悠地轉出一張抒情的唱片。真莉看了看泰一,探聽地說:
“你的聲音很像一個人。”
“像誰?"
“一休。”
“一休和尚?”他衝她笑笑。
真莉不禁滿懷失望。要是泰一就是一休,他決不會這樣說的。可是,他的聲音太像一休了。連說話的語氣都像。
“一休是個唱片騎師。”她說這話時靜靜地觀察他臉上的變化。
“男的還是女的?”泰一顯得滿好奇。
“男的。”
“不是和尚?”
“不是。”
“怎麼寫?"
“休想否認的休。”
“他節目好聽麼?哪個電臺?”
“沒得聽了,我是在去年聖誕節前後無意中聽到的,那節目叫《聖誕夜無眠》,半夜三點鐘到六點鐘。”
“是播歌的吧?”
“不只播歌……啊……當然,他挑的歌都很好聽……他愛跟大家玩一個遊戲……”
“什麼遊戲?”泰一饒有興味的問,那樣子不像是裝出來的。
“他會問一個選擇題。而答案就是一首歌。比方說,有一天晚上,他要大家選四個字,說是每個剛剛失戀的人身上都掛著這四個字。你猜到答案嗎?”
四個字的歌名?”泰一搖了搖頭。
“不是生不如死,不是肝腸寸斷……嘻嘻……是《失物待領》啊!你也聽過這首歌吧?”
泰一笑了笑,說:
“看來你很喜歡這個節目。”
“啊……我從來沒這麼喜歡過一個唱片騎師和他的節目,他陪我度過一段最灰暗的日子。可是,一過了除夕,他就跟那個節目一起消失了,我一直都再沒聽到他的聲音。啊……你有沒有聽過一個傳說?關於收音機和一隻鬼魂的?”
“什麼傳說?”泰一挑了挑那兩道烏黑的劍眉。“啊……你沒聽過嗎……我還以為每個人小時候都聽過呢!”
“說來聽聽吧!”
“傳說每一臺收音機旁邊都有一隻很愛聽收音機的鬼魂,人是看不見它的。這隻鬼魂會拿一張椅子坐在那兒,它有時會偷偷施法讓人把收音機轉到它想聽的電臺去。所以,當一個人無意中轉到一個電臺,就是那隻鬼魂在作怪。當時我正是不小心壓著遙控器,所以才會聽到一休的節目。我想,說不定就是那隻鬼魂作的怪呢!”
“那麼說,除夕那天,你又不小心壓到那個遙控器,所以,他消失了?”
真莉忍不住笑出聲來:
“沒有啦!是他沒有再做節目了。”
轉眼間,車子己經來到真莉住的那幢公寓外面。泰一走下車,把那部攝影機從後車廂裡拿出來。真莉下了車,說:
“謝謝你送我回來啊!”
“我幫你拿上去吧……我可以順便借你的洗手間用嗎?”泰一臉上掛著一個尷尬的微笑詢問。
“哦?好的。”真莉回答說,但她突然想起家裡亂七八糟的像個狗窩。
上了樓,真莉從揹包裡掏出鑰匙擰開門鎖,她手抓在門把上,把那扇大木門打開一道縫,又轉過身來跟泰一說:
“你可以在這裡等我一下嗎?"
泰一徵了徵,塔好奇的目光越過真莉頭頂想從門縫裡看進去,可他什麼也看不見,真莉老是擋在那兒,泰一堆有聳聳肩膀說:
“好吧!”
真莉從那道門縫閃身進去,飛快地把那扇木門在泰一鼻子前面關上。一進屋裡去,她便匆匆丟下揹包,跑進浴室裡,收起晾在浴缸旁邊的那些洗好的內衣褲,又檢起早上掉在洗臉盆裡的幾根髮絲。她衝出客廳,抓起沙發上的一條短褲和一隻襪子,跟那些內衣褲一起全都扔到睡房的床上去。然後,她從睡房跑出來,整了整沙發上的兩個抱枕,才施施然走去開門。
她發現泰一一臉無奈地在門外等著,那臺攝影機擱他腳邊。他一隻手撐在門框上,彷彿己經等了很久。看到她,他馬上鬆了一口氣,以為終於可以進去了。
真莉開口要說:“你現在可以進……”可話到嘴邊。一個有點乘人之危的念頭突然從她腦子裡冒出來。她一隻手撐住門框。擋在門口,把那句話改成:“你真的不是一休?”
“天哪!”泰一露出一個求救的表情。
“但你的聲音跟他很像啊!”她抬起狐疑的目光瞧著他,那雙烏溜溜的眼珠子滴字斷留地轉了轉,恐嚇他說:“最就近的一個公廁也離這裡很遠呢!”
“噢……小姐……我真不該做好心送你回來。”泰一嘴角露出一絲苦笑。他收回撐在門框上的那隻手。兩隻手垂下來放在身體前面,幾根手指交握著,就好像這個動作會讓他漲滿的膀肌好過些似的。
“要是你不想別人知道,我保證不說出來。”她豎起三根手指頭髮誓。
“唉……我沒想到送你回家竟要受到這種待遇。”泰一顯出哭笑不得的樣子。他把身體重心從一隻腳移到另一隻腳,彷彿想要找個舒服一點的姿勢。
看到他臉頰開始泛紅,好像憋得很辛苦的樣子,真莉心軟了。她打開門.無奈地說:
“請進來吧!”
一聽到她這句話,泰一連忙拎起那臺攝影機進屋裡去。
“浴室在那邊。”她指給他方向。他把攝影機放在地上,匆匆走進浴室,把門帶上。
真莉望著泰一在浴室那扇門後面消失的身影,她並沒有為自己剛剛乘人之危感到慚愧,反而一邊關門一邊思忖:
“我總覺得他沒有對我說真話。”
過了片刻,浴室裡傳來衝馬桶的聲音。泰一緊隨著一片水聲之後走出來。他看上去輕鬆了不少,臉也不紅了。
他沒有立刻離開,反而四處張望了一下。最後,他的目光停留在真莉身上。
真莉發覺泰一那雙清澈的大眼睛在她全身上下打量。他雙手交臂,叉開一條長腿兒站著,跟她只隔著一張沙發的距離。他站在那兒盯著她看,皺了一下眉頭,彷彿她身上有什麼讓他看不順眼似的。
她禁不住問:“我有什麼問題嗎?”
他望了望她吊腳褲下面露出來的兩個纖巧的腳腕,問她說:
“你所有的褲子都是這種長度的嗚?我從沒見過你穿一條不弔腳的褲子。”
“這是吊腳褲呀……”她以為他不懂,沒好氣地說。而且,她一向覺得自己穿吊腳褲最漂亮了,因為她一雙腿就數腳腕最瘦。只要把腳腕露出來,便會造成一個錯覺,好像她的腿也很瘦。
“我知道這是吊腳褲。”他嘆了一口氣說。
“吊腳褲就是這種長度的呀!”她不自覺地也叉開一條腿站著。
他迅速掃視她叉開來的那條腿,嘴角露出一絲譏笑說:
“你不會是隻有這雙腳腕可以露一露吧?你有一雙圓滾滾的胖腿?”
“太可惡了!”她氣惱地想,正想開口罵他別以為自己有一雙長腿就可以嘲笑別人的腿短。他卻突然露出一副誠懇的樣子說:
“你這樣穿衣服,看上去起碼比原本的高度矮了五公分。”
“啊?真的?”她驚了一下,心裡急急換算一下,天哪!五公分就是兩英寸!她本來也只有一六四公分,平白少了五公分,那還得了!她連忙請教他:“是因為褲子的緣故嗎?”她說著把叉開的那條腿收回來,沒剛剛那麼有自信了。
泰一併沒有立刻回答她的問題,而是坐到沙發上,翹起二郎腿,看了看她腳上踩著的那雙露趾平底涼鞋,才又說:
“你要穿這種褲子,就絕對不能穿涼鞋,這樣又要減去三公分。這麼一來,前後總共矮了八公分。”
“有這麼嚴重嗎?”她那個漂亮的心形小嘴惆悵地半張著。不禁為失去的身高而悔恨。
“另外,……”他接著說:“你不會是色盲吧?怎麼會上身穿橙色,下身穿黃色,看上去就像一個新奇士檸檬壓在一個新奇士橙下面,連腰都不見了,自然又矮了兩公分!"
要是幾分鐘之前,真莉也許會不服氣地回嘴,可她這一刻己經沒剩下多少自信心了。她低下頭,看了看自己這身今早趕著出去而亂穿的衣服,不得不承認泰一說得對。何況,他的品味一向不錯,不會像山城那樣過分講究。在他身上,通常都只有灰色、藍色和白色,低調得來又穿出了個性。她沒法不服氣。不過,她同時也自忖道:
“啊!當然了!他從小都穿漂亮衣服。”
“你的衣服放在哪裡?”泰一突然問道。
真莉指著睡房那扇半掩的門,說:“在裡面。”泰一從沙發上站起來,朝那個房間走去。
“你要找什麼?”她緊跟在惺身後。
“看看你的衣服。”泰一興致勃勃地說。
真莉連忙跑上去,身子把門縫堵得嚴嚴實實,說:
“你在這裡先等一下。”
泰一朝房間溜了一眼.皺了皺他那兩道烏黑的劍眉,臉上的表情好像在說:
“又要等哦?"
“這一次會快很多哪!”她說完這句話就閃身進去,把那扇門在他鼻子前面關上。她一關上門,馬上把剛剛扔在床上的內衣褲塞到被子下面去,接著,她使勁揚了揚那條皺成一團的被子,重新鋪開來,又拍鬆了枕頭。她正想轉身時,眼角的餘光看到今天早上脫下來的睡衣就丟在床邊的椅子上。她走上去,飛快地把睡衣藏在被子底下,然後溜過去打開房門。
泰一站在那扇房門外面,一隻手撐在門框上,那副無奈的模樣跟他剛剛站在屋外等著的時候一樣。
“我可以進來了嗎?”他那雙大眼睛看著她。就好像他從沒見過一個比她更古怪的女孩子似的。
她點點頭。讓他進去。她那個大衣櫃挨在對著床尾的一面牆上。泰一走過去,把三扇櫃門打開來。“哇!你衣服很多……”
“是嗎?”真莉站在他旁邊嘟嚷著說:“但我老是覺得自己沒衣服穿。”
“你的衣服全是一個樣……”
“不是吧?每一件都有分別的呀?”
“你沒牛仔褲的嗎?”
“我不愛穿牛仔褲!”
“你是覺得自己穿牛仔褲不好看吧?你只有一件白襯衫?”
“白襯衫很容易弄髒的。”
“總括來說,你的品味糟透了。”
真莉開口想要說些什麼,泰一卻搶先說:
“希望你將來拍電影的品味不會像你挑衣服的品味吧!要不然你的電影全都要列作第三級。”
“我的衣服不暴露啊!”她瞪了瞪他。
“我是說你的衣服兒童不宜……因為會擾亂小孩子對美的判斷?”
她氣得胸脯起伏,卻又沒法駁斥他。她惱火地想:“他是來嘲笑我的衣服呢,還是想嘲笑我?”
然而。他突然又說:
“也不是完全沒救的?”
然後,他就像一個一流的指揮家跑來收抬一個不人流的交響樂團似的。抬起他那兩條長胳膊,一雙手動作流利地把她那一櫃子的衣服互相配搭。一套又一套的配好之後再掛在一塊。才兩三下手勢,他彷彿變魔術似的,把平平無奇的一堆衣服變成一列讓人眼前一亮,而且差不多可以穿三十天,天天新款的組合。
真莉看得目瞪口呆。她從來沒想過衣服的顏色和款式可以這樣配搭。酒紅可以配粉藍、橄欖綠可以配咖啡色、芥末黃可以配栗子色……
泰一接下來一邊把配好的衣服指給她看一邊告訴她:“這件外套跟這幾條褲子都很襯,你可以交換來穿。”“這條褲子可以襯任何一件上衣。”他又把幾件衫丟出來,說:“這幾件就沒救了,只好請你不要再穿。”
真莉俯身抬起給泰一扔出衣櫃的衣服,心裡佩服得五體投地,嘴裡卻說:“我挺喜歡這幾件的呀!”泰一把她的品味批評得體無完膚,卻又把一櫃子的衣服配搭得那麼好看,那就證明她的品味根本就沒有他說的那麼糟。
真莉心裡想:
“可能他買衣服從來不用看標價吧!普通人可不能看見喜歡的、看見漂亮的就買啊!誰不知道品味是用錢培養出來的!”
泰一最後檢視了一眼衣櫃裡的衣服,臉上的神情就好像嘎剛剛彈完一首自己滿意的歌那樣。他轉身望著真莉,嘴角帶著一絲嘲笑,搖搖頭說:
“不是要有錢才有品味的!”
真莉氣得眼睛眨巴著,她沒想到泰一竟然看穿她的想法。然而,她轉念又想,他這句話是不是也有稱讚她的意思呢。他想說她買的衣服其實不太糟,只是她不懂配襯罷了。但是,她從他的眼神里分辨不出來。她看到一櫃子重新襯過的衣服,只感到心情激動,她覺得自己己經朝品味跨出了一大步。從今以後都更會穿衣服。這全是泰一的功勞。所以,她也沒費心去想泰一那句話是嘲笑她呢,還是讚許她。
泰一走了之後,她急不及待把他配襯好的其中幾套衣服拿出來逐一試穿在身上。她站在鏡子面前端詳自己,又扭動身子看看自己的側影。她滿意極了,心情興奮,不由得從心裡發出一聲讚歎:
“哎呀!好漂亮?原來衣服是可以這樣穿的!我怎麼沒想到呢?也許他說得對,我以前穿衣的品味糟透了!”
真莉天真的頭腦沒想過不需要很多衣服就可以做出很多變化;她也沒想過一個人往往並不只一面。她覺得泰一今天晚上好像換了個人似的。他一向多沉默寡言啊!山城平時滔滔不絕地跟大家講打扮心得的時候,泰一從來不插口,她怎麼會想到他懂的竟比山城多呢還有。他今天晚上也變得很活潑,那種悄悄觀察她的目光不見了。反而耐心為她配襯衣服。他這人實在讓她猜不透,她很快就把他這種行徑解釋作“富家子的怪脾氣”。
真莉想想也覺得好笑,要是別的男孩教她穿吊腳褲就別穿平底涼鞋,又幫她把一櫃子的衣服配得頭頭是道,她會覺得對方有點娘娘腔;可是,泰一做這些事的時候,一點都沒讓她有這種感覺。他反而顯得雄赳赳,每一下出手和那份自信心,都像是君臨天下般,甚至有點獨裁呢。
真莉試完了,就把身上的衣服脫下來,小心翼翼地掛回去,生怕自己會弄錯泰一原先的配搭。她想走從來沒有一個男孩如此這般收服了她的衣櫃。泰一就好像拿著一卷紅絲帶在她的衣櫃門上綁了一隻漂亮又搶眼的大蝴蝶結,然後再當成一份難忘的禮物送給她,是錢買不到的。
真莉歡喜地望著她這份大禮物,不禁又想:“啊……泰一今天太像一休了!他那種尖酸刻薄又詼諧的口吻活脫脫就是一休的口吻。世上真的會有兩把聲音和說話的腔調這麼相似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