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三日早上九時,有人拍門,我去開門,是郭筍,她捧著一個玫瑰花形的蛋糕站在門外跟我說:「生日快樂!」
「是誰送的?」我驚訝。
「是唐先生。」郭筍說。
原來是森,我早就應該猜到。
「他什麼時候訂的?」我接過蛋糕。
「一個星期前。」
「這是我做給你的。」郭筍拿出一個精巧的小鐵罐給我。
「這是什麼東西?」
我打開蓋子,原來是曲奇餅,我吃了一塊。
「謝謝你,很好吃。」
「你男朋友很疼你啊,你們什麼時候結婚?」
「我才不嫁給他!」我故意裝出一副不恨嫁的樣子。
「你呢?你有好消息沒有?」我問郭筍。
「還沒有啊!我這個年紀,要交男朋友,當然比你們困難得多了。不過遲些日子我的朋友請我去一箇舊生會舞會,也許有豔遇也說不定。」
「那祝你好運!」
「我也祝你今天晚上玩得開心。」
郭筍走了之後,森打電話來。
「蛋糕很漂亮啊!」我說,「是不是有了蛋糕就沒有花?」
「你想要花嗎?」
「我想你扮成一朵花來見我。」我說。
「哪有這麼大朵花?我頂多扮成一棵樹。」
這一夜,我等我的樹出現。
我換好衣服在家裡等森,森說下班後會打電話給我,然後接我去吃飯。
八時十分,森的電話還沒有來,他要在我的生日做些什麼?
九時四十分,電話終於響起。
「喂——」我接電話,心裡作了最壞打算,如果不是有什麼問題,他不可能現在才打電話給我。
「你在哪裡?」我問他。
「在醫院裡。」
「為什麼會在醫院裡?」我吃了一驚。
「她爸爸進了醫院,是舊病復發。」
「哦——」我並不相信他。
「這麼巧?」我諷刺他。
我期望他會給我一個很完美的答案,但他沒有。
「晚一點我再打電話給你。」他說。
「不用了。」我擲下電話。
為什麼一切不能挪後一天?他總要在今天傷我?
我以為我會狠狠地哭一場,可是我不想哭,我很想報復,報復他這樣對我。不是有一個男人跟我同月同日生的嗎?而且他喜歡我呢!我找到陳定粱的傳呼機號碼,如果他正在跟別的朋友慶祝生日,我大可以跟他說聲生日快樂就掛線。不過,在晚上九時多從家裡打出這個電話跟他說生日快樂,他一定會懷疑我。就由得他懷疑吧,我只想報復。
陳定粱沒有覆機,男人都是在女人需要他的時候失蹤的。
晚上十二時,電話響起,不知道是陳定粱還是森,森說過會晚一點再打電話給我的,我不想聽到他的聲音,反正我的生日已經過了。我的三十歲生日就這樣度過。在這間森買的屋子裡的我,不過是他的一隻金絲雀,而我自己竟然一直沒有醒覺。
電話又再響起,我站在窗前,街上並沒有我期待的男人出現。
電話的鈴聲終於停下來,那最後的一下響聲,竟有些悽然而止的味道,那不會是陳定粱打來的,一定是森。如果他天亮之前趕來見我,我還會開門讓他進來,這是我的底線了。可是,天亮了,他沒有來。他不來,我們就不再有明天。
我也沒想到自己竟然出奇地冷靜,我不要再為這個男人流下一滴眼淚。我說過三十歲離開他,現在真的變成事實。
我換好衣服上班去。
「昨天晚上去哪裡玩?」珍妮問我。
「去吃燭光晚餐啊!」我笑著說。
下班後,我經過一間地產公司,走進去問問我住的那間屋現在可以賣多少錢,想不到樓價比我買的時候漲了二十萬。他們問我是不是想賣樓,那個女經紀把名片給我。
回到家裡,我突然很捨不得我的屋子,這個地方,曾經有許多歡愉,可是,我就要把下半生的幸福埋在這裡嗎?不。
我在浴缸裡泡了一個熱水浴,三十歲的我,竟然一事無成,不過是一個賣胸圍內褲褻衣的女人,真是失敗!
有人開門進來,我穿好浴袍出去,是森回來,他抱著我,吻我的脖子。
「你的岳丈呢?你不用去醫院嗎?」我冷冷地問他。
「你為什麼不接電話?」他問我。
「我們分手吧!」我說。
「昨天晚上我真的在醫院裡,你不相信,我也無話可說。」森沮喪的說。
「我相信你昨天晚上在醫院裡。」我跟森說,「我知道你不會編一個故事騙我,你不是那種男人,如果你還編故事騙我,我會鄙視你。」
森緊緊地抱著我,鬆開我身上那件浴袍的帶子。
「不要。」我捉著他的手,「我昨天晚上終於清醒了,問題不在於你陪不陪我過生日,而是你是別人的丈夫,別人的女婿,這是事實,永遠不會改變,我們相識得太遲了。」
森放開雙手沒有說話,他又能說什麼呢?我和他都知道有些事實是不能改變的。
「等你離婚後,你再找我吧。」我說。
「你別這樣——」森拉著我。
「我只能夠做到這樣,你是別人的女婿,這個身分我實在沒有辦法忘記。在那一邊,在所有家庭聚會中,你正在扮演另一個角色,那是我看不見的,但我只要想象一下,便覺得很難受,這種心情,你也許不會明白。」
「你以為我很快樂嗎?」他問我。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快樂是用痛苦換回來的,我這五年的快樂,就是用痛苦換回來的。愛情有時候也是一種折磨,我們分手吧。」
森凝望著我,不發一言,他大概知道這一次我是認真的。
「這層樓我會拿去放盤,賣出之後,我會把錢還給你。」
「你一定要這樣做嗎?」他有點激動。
「我沒理由離開你還要你的錢。」
「我給你的東西就是你的。」
「你買這層樓給我的時候,是想著和我廝守終生的,既然我辦不到,我便要還給你,如果你不想賣,我會搬走。」
森用力抱住我說:「不要走!」
我抱著森,我比他更心痛,他是我最心愛的人。
「你還沒有跟我說生日快樂。」我跟他說。
森望著我,抵著嘴巴,說不出口。
「你欠我一句生日快樂。」我堅持。
「你不要走。」他說。
「生日快樂。」我逼著他說。
「生日快樂——」森終於無奈地吐出這四個字。
「謝謝。」我笑著說,「我就是想聽這一句話。」
「我買了一份生日禮物給你。」他說。
「不必了,我不想再要你的禮物。」
「你不想知道是什麼東西嗎?」
我搖頭:「我不想它變成我們分手的紀念品。你已送了我一份很好的禮物,就是讓我在三十歲這一天清醒過來。至於生日禮物,不要讓我知道是什麼東西,不知道的話,我會每天想一下,想一下那是什麼東西,直到我老了,我仍然會在想,在我三十歲那一年,你買了什麼給我。這樣的話,我會永遠記住你。」
森苦笑:「你真的會每天想一下嗎?」
我點頭。
「你不會想到的。」
「那就好。」我說。
森抱著我,我感到他的身體在顫抖。
「你在哭嗎?」我撫摸他的臉。
森沒有哭,我從來沒有見過他哭,他不是會哭的男人,我太高估自己了。
「你不會為我哭的,你很快就會復原。」
「不要賣掉這層樓,是你的。」他說。
「對不起,我不能不把它賣掉。我不能再住在這裡。」
「你要去哪裡?」
「搬回家裡住或者另外租一個地方吧。」
「我再求你一次,你不要走。」森站在我跟前,鄭重地放下男人的自尊懇求我。我沒有見過我的男人如此卑微地站在我面前,我一直是他的小女孩,小羔羊,如今他竟象一個小孩子那樣懇求我留下來。我的心很痛,如果你深深愛著一個男人,你不會希望他變得那麼卑微與無助。
「不——可——以。」我狠心地回答他。我認為我的確已經選擇了在最好的時間離開他。
森站在那裡,彷彿受到了平生最嚴重的打擊,他把雙手放在口袋裡,苦笑了一陣。
「那好吧。」他吐出一口氣。
他不會再求我了,他不會再求他的小羔羊,因為這頭小羔羊竟然背叛他。
「我走了。」森又變回一個大男人,冷靜地跟我說。
我反倒是無話可說,我差一點就支持不住,求他留下來了。
這個時候,電話不適當地響起。
「再見。」森開門離開。
我看著他那個堅強的背影消失在門外。
我跑去接電話。
「喂,周蕊,你是不是找過我?」
是陳定粱打來的。
「你等我一會兒。」
我放下電話,走到窗前,森走出大廈,看到他的背影,我終於忍不住流淚。他時常說,我們早點相遇就好了。時間播弄,半點不由人。既然我們相遇的時間那麼差,分手也該找一個最好的時間吧?
我拿起電話:「喂,對不起。」
「不要緊。」陳定粱說。
「你在哪裡?」我問他。
「我在法屬波利尼西亞。」
法屬波利尼西亞?那個比香港時間慢十八小時的地方?陳定粱竟然在那裡。
「我來這裡度過我的四十歲生日。」陳定粱輕鬆地說。
我想到的事,他竟然做了,果然是跟我同月同日生的。
「在這裡,我可以年輕十八小時,我今天晚上才慶祝四十歲生日呢!」他愉快地說。
「回來香港,不就打回原形了嗎?」我沒精打采地說。
「年輕只是一種心態。」
「那就不用跑到老遠的地方去年輕,其實也不過十八小時。」
「十八小時可以改變很多事情。」他說。
如果森岳丈的病遲十八小時發作,我們也許不會分手,我會繼續沉迷下去。
「年輕了的十八小時,你用來幹什麼?」我有點好奇。
「什麼也不做,我在享受年輕的光陰,這是我送給自己的生日禮物。」
「祝你生日快樂。」我說。
「彼此彼此,不過你的生日應該過了吧?」
「已經過去了。」我說。
「過得開心嗎?」他彷彿在探聽我。
「很開心。」我說。
「那你為什麼要傳呼我?」
「想起你跟我同月同日生,想跟你說聲生日快樂罷了。」我淡淡的說。
「是這樣。」他有點失望。
「你怎麼知道我傳呼過你?」
「我剛剛打電話回來看看有沒有人傳呼過我。」
「一心要年輕十八小時,為什麼還要打電話回來?」我問他。
「我想知道你有沒有找我。」
他竟然說得那樣直接。
「長途電話的費用很昂貴的啊,不要再說了。」我跟陳定粱說。
「好吧,我很快就回來了,我回來再找你。」
為什麼獨身的偏是陳定粱而不是唐文森?
「生日怎麼過?」第二天,遊潁到內衣店找我。
我告訴她我跟唐文森分手了。
「要不要我們陪你去悲傷一晚,或者一個月?」
遊潁真是體貼,她不會問我事件經過,只是想方法令我好過一點。
「一天或者一個月是不夠的。」我說,「至少也要五年,五年的愛情,要用五年來治療創傷。」我說。
「不要緊,我可以用五年時間陪你悲傷,但你有五年時間悲傷嗎?五年後,就是三十五歲了。」遊潁說。
「我想把那層樓拿去放盤。」我說。
「你不要了?」她訝異。
「不要一個男人,何必要他的錢呢?」我說。
「很多女人不要一個男人時,會帶走他的錢。」
「我不恨他。」我說。
下班後,遊潁陪我到地產公司放盤。
「為什麼不多去幾間地產公司?這樣的話,可以多些人來看樓,快點賣出去。」遊潁說。
我並不想那麼快賣出去。
晚上,我終於接到森的電話。
「我以為你不在家。」森說。
我已經三天沒有聽過他的聲音了。
「既然以為我不在家,為什麼還打電話來?」
「我怕你接電話。」他說。
我也想過打電話找他,也是明知他不在的時候想打電話給他。我們都害怕跟對方說話,但是接通對方的電話,卻是一種安慰。
「你這幾天怎麼樣?」他問我。
「我剛去把這層樓放盤了。」
「你為什麼一定要這樣做?」
「我要還錢給你。」
「我欠你太多。」他說。
「但你沒有欠我錢。」我說。
「我不是這個意思——」
「我很自私,對不對?」我問他。
「不,女人是應該為自己打算的,自私的是我,我不應該要你為我蹉跎歲月。」
森不明白,我多麼願意為他蹉跎歲月。我不介意蹉跎歲月,但我忍受不了他屬於另一個家庭。他不是屬於另一個女人,而是屬於另一個家庭,是多麼牢不可破的關係!我無力跟一個家庭抗爭。
「我希望你以後會找到幸福。」他說。
我哽咽。
「蕊,不要再愛上已婚男人,男人對於離婚是缺乏勇氣的。」
我忍不住哭:「你把我弄哭了。」
「對不起。我不在你身邊,你要照顧自己。」
「將來我嫁人,我會通知你的。」我苦笑。
「千萬不要——」他說。
「你不想知道嗎?」我問森。
「不知道會比較好。」森說。
「你太冷漠了。」我埋怨他。
「如果我可以接受你的婚訊,那我就是不再愛你。」
「你早晚也會不再愛我。」
「是你首先不愛我。」
「我不是。」我抹乾眼淚說,「我只是厭倦了謊言。」
「你一定以為我夾在兩個人之間很快樂。」
「你不一定快樂,但我肯定比你痛苦。」
森沉默。
「我想睡。」我說。
我睡不著,走到附近的便利店,買了一瓶氈酒和半打可樂,回到家裡,把氈酒和可樂混和,這是最有效的安眠藥。
我迷迷糊糊地睡到第二天中午,電話響起,也許又是森,他好象不肯相信我真的會離開他。
「我回來了!」陳定粱說。我的頭痛得很厲害,糊糊塗塗的說:「是嗎?」
「什麼時候有空吃一頓飯?」他問我。
「今天晚上吧。」我說。
我和陳定粱在灣仔吃飯。
「你雙眼很浮腫。」他老實不客氣地說。
「是嗎?你的年輕十八小時之旅好玩嗎?」我問他。
「你應該去那個地方看看。」
「我比你年輕,不用找個地方年輕。」
「對,要去你也會選擇雪堡。」
我也許永遠不會去雪堡,一個人去沒意思。
陳定粱把一個紙袋交給我:「生日禮物。」
「生日禮物?」我訝異。
「你打開來看看。」陳定粱說。
我打開紙袋,看到一襲黑色的絲絨裙子。裙子是露背的,背後有一隻大蝴蝶結,裙子的吊帶是用數十顆假鑽石造成的。我吃了一驚,這個款式是我設計的,我上時裝課時,畫過一張一模一樣的草圖,但那張草圖我好象扔掉了。
「這襲裙子好象似曾相識。」我說。
「當然啦,是你設計的。」陳定粱說。
「果然是我畫的那張草圖,你偷看過我的草圖?」
「我沒有偷看。」
「你不是偷看的話,怎會知道?」
「你丟在廢紙箱裡,我在廢紙箱裡拾回來的。」
他竟然從廢紙箱裡拾回我的草圖,他早就處心積慮要做一件衣服給我。
「我從來不會做人家設計的衣服,這一次是例外。」陳定粱說。
「多少錢?」
「算了吧,是生日禮物。」
「謝謝你。」
「你可以穿這襲裙子和你男朋友去吃飯。」
「我跟他分手了。」我說。
陳定粱愕然地望著我,臉上竟然閃過一份喜悅,但瞬即又換上一張同情的臉孔。
「是在你生日的那一天分手的嗎?」
我點頭。
「原來你那天不是想跟我說生日快樂。」他的神色有點得意。
陳定粱也許以為我在最失意的時候想到他,是對他有一份特殊的感情,這也許是真的,但我不想承認我在失意的時候想起他。更合理的解釋可能是我知道他對我有特殊的感情,他幾乎是我唯一的男性朋友,而我在那一刻剛想尋求一點來自異性的安慰,所以想到他。
「不,我是想跟你說生日快樂的。」我堅決表示,我才不要讓他自鳴得意。
「只是想說一句生日快樂?」他質疑。
「是。」我斬釘截鐵地說。
「不是因為那十三萬三千二百二十五分之一的緣分嗎?」他鍥而不捨。
「是因為這十三萬三千二百二十五分之一的友誼。」我說,「世上大部分的眷侶都不是同月同日生的。」
「世上大部分的怨偶也不是同月同日生的。」陳定粱說。
「所以同月同日生也就沒有什麼特別。」
「你跟你的男朋友分手時想起我,這就是特別之處。」他堅持。
「你無非是要證明我對你有特殊感情罷了,對不對?」我生氣。
「如果是真的,也沒有必要否認。」他驕傲地說。
「現在送生日禮物給我的是你,我可沒有送禮物給你。」我諷刺他。
「那你為什麼要告訴我你跟你男朋友分手了?」他咄咄逼人。
「因為我當你是朋友,但我現在覺得你很討厭!」我站起來說。
陳定粱的表情十分愕然,他想不到我會罵他。
「對不起。」我說,「我不應該說你討厭,「討厭」這兩個字在我來說是很親密的,你不配讓我討厭,你是可惡!」我掉頭便走。
我也想不到我會向陳定粱發脾氣,也許我只是想找個人發洩,而他碰巧惹怒了我。
「對不起。」陳定粱拉著我說。
「放手!」我甩開他的手。
我走進電梯裡,陳定粱用手擋著電梯門,我不知道哪來的氣力,狠狠地踢了他的小腿一下,陳定粱踉蹌退後,電梯門關上。
我在電梯裡忍不住嚎啕大哭,我真的很掛念森。為什麼我想要的東西得不到?為什麼他是別人的丈夫?為什麼我要在這裡被陳定粱這種男人試探?他是什麼人?失去了森,我就變得毫不矜貴嗎?可是,無論我多麼掛念森,我也不能回到他的身邊,不可以,我不可以,我這麼艱難才從他手上逃脫,我不能回去。
我走出電梯,漫無目的地走上一條行人天橋。
「周蕊!」陳定粱竟然追來。
我不想讓他看到我哭過,他越叫我越走。
「對不起!」陳定粱追上來說。
「不關你的事!」我說。
他把那件用紙袋包裹著的裙子交給我說:「你忘了帶這個。」
我接過裙子之後匆匆走上一輛計程車。
見過陳定粱,我更愛森。
回到家裡,我泡了一個熱水浴。這個時候,有人拍門,是郭筍。
「這麼晚,你還沒有走嗎?剛才蛋糕店關上門,我以為你走了,進來坐。」我說。
「你說有好消息的話要告訴你。」郭筍笑著說。
我聽到「好消息」這三個字,一點心情也沒有,唯有強顏歡笑。
「我不是說有一個朋友請我去舊生會的舞會嗎?我在舞會上認識了一個人。」
「是什麼人?」
「是開粥店的。」
「那跟你一樣,都是賣吃的呀!」
「所以我們很投契,他的粥店在銅鑼灣,是一間很雅緻的粥店。什麼時候有空,我請你去吃粥。」
「好呀。」
「你這層樓要賣嗎?」郭筍問我,「我在地產公司看到這層樓放盤的資料。」
「是的。」
「你要搬到別處?是不是要結婚?」
我搖頭。
「你沒事吧?」郭筍體貼地拍拍我的肩膊。
「沒事。」
「有沒有人來看過樓?」她問我。
「經紀約過幾次,我沒有空。」
「我很喜歡這層樓,不如賣給我好嗎?」
「你想買樓嗎?」
「我剛想在蛋糕店附近找一層樓,與其賣給別人,倒不如賣給我,你可以省回佣金。」
「可以讓我考慮一下嗎?」
我本來是想把這層樓賣掉的,但突然有一個人說要買,我卻遲疑起來。
「這是什麼地方?」郭筍指著牆上那幅森砌的雪堡的天空。
「這是雪堡的一間餐廳。」
「很漂亮,我也想在這間餐廳裡賣我做的蛋糕。」郭筍細意欣賞那幅砌圖。
「這間餐廳的存在可能只是一個幻象。」我說。
「但看來是真實的。」郭筍說。
「真實的東西有時候也太遙遠了。」我說。
我為賣不賣這層樓而掙扎了多天。
這一天,徐玉和遊潁買了外賣來陪我。
「這間屋要賣掉真是可惜。」徐玉說。
「蛋糕店的老闆娘肯買,你為什麼又遲疑?」遊潁問我。
「她根本捨不得把這間屋賣掉。」徐玉搶著說。
是的,我捨不得。
「如果我是你,我不會賣。」徐玉說,「留作紀念也是好的,這裡有唐文森的氣息嘛!」
是的,我仍然能嗅到森的氣息和我們在床上纏綿的氣味。
「她就是想忘掉他。賣還是不賣,你要決定。現在不賣,遲些樓價跌了,就賣不到理想價錢。」遊潁說。
「我知道了。」
「現在你可以考慮陳定粱吧?」徐玉說。
「討厭的東西。」我說。
「宇無過等著他設計封面,你快跟他說。」徐玉催促我。
「我明天找他。」我說。
「現在傳呼他嘛!宇無過的書趕著出版呢!」徐玉把電話放在我手上。
為了徐玉,我硬著頭皮傳呼陳定粱,他很快覆機,我把聽筒交給徐玉,由徐玉跟他談。
「怎麼樣?」我問徐玉。
「你為什麼不跟他說話?」徐玉放下聽筒。
「你跟他說不就行了嗎?他怎麼說?」
「他要跟宇無過見面,我們約好明天吃午飯,你也來吧。」
「不。」我不想跟陳定粱見面。
「好漂亮的裙子!」遊潁在我睡房的床上發現陳定粱做給我的裙子。
「是在哪裡買的?」她問我。
「他是不是已經瘋狂的愛上你?」徐玉問我。
陳定粱當然不是瘋狂的愛上我,至今為止,還沒有一個男人瘋狂的愛上我。即使是跟森一起的日子,我也不認為他是瘋狂的愛著我,或許他曾一度瘋狂,但還是不夠瘋狂,如果他瘋狂,就會為我而離婚,他終究是清醒的。和森相比,陳定粱就不算什麼了。
我沒有跟徐玉和宇無過吃飯,徐玉飯後來內衣店找我。
「他和宇無過談得很投契呢,而且已經有了初步的構思,一星期後就可以做好。」徐玉說。
「他真的不收錢?」我問徐玉。
「他敢收錢嗎?」徐玉得意洋洋地說,「他問起你呢!」
「是嗎?既然他肯為你設計封面,也就不用我跟他見面了。」
「他也不是那麼討厭,外型又不錯,說真的,不比你的唐文森差呀!」徐玉說。
「那你愛他吧!」
「他雖然不比唐文森差,可是比不上宇無過呀!」徐玉驕傲地說。
「我不怪你,每個女人都以為自己所愛的男人是最好的。」我說。
一個星期之後,陳定粱完成了封面,交給宇無過,徐玉拿來給我看,書名叫《殺人蜜蜂》,封面是一隻手繪的蜜蜂,是陳定粱親手畫的,畫得很漂亮,有一種驚栗感。
「陳定粱蠻有才氣呢。」徐玉說,「這本書對宇無過很重要的,如果暢銷的話,以後不愁沒有人替他出書。」
「會暢銷的。」我說。
「謝謝你。」徐玉好象很感動,「賣還是不賣,決定了沒有?」
終於還是要面對這個問題。離開了男人,女人便要自己決定許多事。
我到蛋糕店找郭筍,她正準備關店。
「你對我那間屋真的有興趣嗎?」我問她。
「我是很喜歡,但你不想賣的話,絕對不用勉強。我以前也賣過屋,那是我婚後跟丈夫住了二十多年的地方,賣的時候也很捨不得。那間屋在郊外,有些地方曾經出現白蟻,但到我搬走的前一晚,我竟然努力去找出那個白蟻巢,看著它們蠕動。我本來是十分討厭屋裡的白蟻的,要走的時候,卻愛上它們。我很明白要放棄一間屋的心情。」郭筍溫柔地說。
「說穿了,白蟻和愛情一樣,都是侵蝕性極強的東西。」我苦笑。
樓宇買賣的手續,我找常大海替我辦,除了律師樓的開支和釐印費之外,大海沒有收費。我請大海和遊潁吃飯報答他們。
「找到房子沒有?」遊潁問我。
「還沒有。」我說,「在這裡附近的,不是租金太貴,便是面積太大。」
「我知道中環附近有些單位面積只有二百多尺,租金不太貴,一個人住還可以。」大海說。
「你替周蕊問一問。」遊潁跟他說。
大海真的替我找到了一個單位。
這棟大廈位於中區電動行人天橋旁邊,我租的單位在二樓,其中一扇窗剛好對著行人天橋的頭一段,距離只有十多尺,站在窗前,不但看到人來人往,彷彿還聽到電動樓梯底下的摩托聲。
「這裡對著行人天橋,很吵呢!況且又得經常拉上窗簾。」陪我看屋子的遊潁說。
「所以租金也比這棟大廈同類的單位便宜。」女房東說。
「我就租下這個單位。」我說。
「你不嫌太吵嗎?」遊潁問我。
「關上窗子不就行了嗎?況且這條行人天橋也有休息的時候。」
我跟女房東到地產公司辦好手續後,和遊潁到附近的一間快餐店吃飯。
「我以為你不會考慮那個單位。」遊潁說。
「租金便宜嘛!自力更生,就要知慳識儉。」我說。
「你做人就是壞在太有良心,你根本不用賣掉那層樓。」
「我不想在森身上得到任何利益。」我說。
「要我和大海幫忙搬屋嗎?」遊潁問我。
「只是相隔幾條街,真不知道怎樣搬。」
「律師樓有一輛客貨車可以用。」遊潁想起來。
「謝謝你。」我衷心地說。
「別說客套話嘛!沒有愛情的時候,友情是很重要的。如果我失戀,我會搬進來住的啊!所以現在要幫忙。」
「你跟大海沒事吧?」我奇怪她為什麼又提到失戀。
「沒有進步,算不算退步?」
「感情當然是不進則退的。」我說。
「大海又再在做愛時睡著了,況且我們做愛的次數越來越少,最近似乎大家都提不起興趣。」
「那些性感的內衣不管用了嗎?」
遊潁苦笑:「性感的內衣只能帶來一點衝擊,新鮮感失去了,也就沒有什麼作用。」
「我最懷念的是我和森最後一次做愛,那一次,大家都很開心,在分手前能夠有一次愉快的*****,那是最甜蜜的回憶。」我說。
「是啊!總好過分手時已經不記得上次是什麼時候做愛。」
「有幾次跟森做愛的場面我是到現在還記得的。」我回憶說。
「是嗎?有多少次?」遊潁笑著問我。
「就是好幾次嘛!」我臉紅。
「我也有好幾次,有時想想也很無奈,我和大海最開心的那幾次都好象是很久以前的事。」
「我也曾問過森,長時間跟同一個女人做愛,會不會悶。」
「他怎麼說?」
「他說不會。」
「我從前以為女人是沒有性需要的,二十出頭時,做愛只是為了滿足男人,到了三十歲,才發現原來我也有需要的。」
「你猜男人懷念女人時會不會想起跟她的一次*****呢?」我問遊潁。
「我也不知道。」
「男人會不會比較進取,他們希望一次比一次進步,所以最好的一次應該還沒有出現。」我說。
「那真要找一個男人來問一問。」遊潁掩著嘴笑。
跟遊潁分手後,我回到家裡,飛奔到我的床上,用身體緊貼著床單,我真懷念我和森的最後一次,可惜新屋太小了,我不能帶走這張床。
搬屋前的一夜,我收拾東西,大部分傢俬都不能帶走。床不能帶走,我把床單和棉被帶走,棉被是在秋涼時森買給我的。我把那幅「雪堡的天空」從牆上拆下來,用報紙包裹好。
有人來拍門,是郭筍。
「需要我幫忙嗎?」
「我要帶走的東西只有很少。」我說。
「我很喜歡這裡的佈置,大概不會改動的了。」郭筍說,「你有新的電話號碼嗎?」
「我很晚才去申請,新屋那邊到現在還沒有電話號碼。」
「聽說現在即使搬了屋也可以沿用舊的電話號碼。」
「我想重新開始嘛!」我笑說。
「你跟你的粥店東主進展如何?」我關心她。
「明天我們一起去大嶼山吃素。上了年紀的人只能有這種拍拖節目,不過我們打算遲些一起去學交際舞。」
「他會搬進來住嗎?」
「怎麼會呢?這是我自己的天地。」
「你跟他還沒有?」我向郭筍打聽她跟粥店東主的關係。
「人是越老越矜持啊!況且我還是不敢,之前的一個男人在看到我的裸體後便跑掉了。」郭筍尷尬地說。
「跑掉?」我嚇了一跳。
「也許我的容貌保養得好,令他誤會了,以為我的身材也保養得一樣好。」郭筍笑著說。
「他真的立即就掉頭跑?」我想象那個場面實在太滑稽了。
「不,他只是悄悄弄響傳呼機,說有人傳呼他,匆匆跑掉而已。」
「真是差勁!」
「他可能想象我有一雙高聳的乳房,所以發現真相後很恐懼吧。」
「你不是你自己說得那麼差的。」我安慰郭筍。
「想想那天也真是很滑稽的。」郭筍掩著嘴巴大笑。
「這一位粥店東主要是再敢跑掉,你就宰了他!」我跟郭筍說笑。
「好呀!宰了他,用來煲及第粥。」
「你跟唐先生吵架了?」郭筍問我。
「不是吵架那麼簡單。」郭筍提起森,又令我很難過。
「我看得出他是好男人,你們那麼恩愛,我還以為你會和他結婚呢!」
一個會讓男人在重要關頭跑掉的女人的觀察也不是太可信的。郭筍看錯了,森是不會跟我結婚的。
郭筍見我不肯多說,也不再問。
「你連沙發、床、冰箱都留給我,我不用買了,這個冰箱還是新的呢!」郭筍順手打開廚房裡的冰箱。
「咦,這個生日蛋糕你還沒有吃嗎?」郭筍在冰箱裡發現了那個森特意叫她為我做的玫瑰花蛋糕。那個蛋糕已經象石頭一樣堅硬
星期天早上,遊潁、常大海、徐玉、宇無過來替我搬屋。
我仔細檢查每一個角落、每一個抽屜,確定沒有留下任何東西。我走到床前,再一次不能自己地倒在床上,我為什麼竟然捨得賣掉森送給我的屋?就為了那一點清白和自尊?這裡曾是森送給我的一份愛的禮物,太貴重了,我不能帶走,能帶走的,只是我脖子上的蠍子項鍊。我伏在床上哭了。
「我知道你會這樣的。」徐玉走到床邊。
我抹乾眼淚。
遊潁倚在房門說:「這裡已經賣了給別人,不捨得也要走。」
她永遠是最冷靜的一個。
「早知那樣不捨得就不要分手。」徐玉說,「他們在樓下等我們。」
我從床上起來,「走吧!」
「慢著——」我想起還有一件事。
我走到廚房,打開冰箱,把那個堅硬的生日蛋糕拿出來。
「你買了蛋糕嗎?我肚子正餓。」徐玉說。
「不能吃的。」我說。
新屋裡有一張兩尺半乘六尺的床,因為是貼著牆而造的,為了遷就牆角一個凹位,床角也造成一個凹位,可惜手工很差,那個凹位和床之間有一條縫隙。我拿出森買的床單,鋪在床上。床太小而床單太大,要重疊一次。
「電話呢?為什麼沒有電話?」遊潁問我。
「明天才有人來安裝。」
「我的無線電話沒有帶在身邊。」遊潁說。
「不用了。」我說。
「大海,你把你的無線電話暫時借給周蕊。」遊潁跟大海說。
「不用了!」我不好意思徵用常大海的電話,況且他也似乎有點愕然。
「怕什麼!」遊潁把常大海的電話放在桌子上,「你第一天搬進來,人地生疏嘛,有事要求救怎麼辦?況且只是一天。」
「你暫時拿去用吧!」大海說。
朋友始終還是要離去的,我一個人,實在寂靜得可怕。午夜十二時,常大海的無線電話響起。
「喂——」我接電話。
「喂,請問常大海在嗎?」一把很動聽的女聲問我。
「他不在。」我說。
「這不是他的手提電話嗎?」
「這是他的手提電話,可是他不在這裡。」我在懷疑這個女人是什麼人。
「哦——」女人有點兒失望。
「你是誰?」我問她。
「我是他的朋友。」女人輕快地回答。
「我可以轉告他。」我說。
「不用了。」女人掛了線。
這個女人的聲音很甜膩,好象在哪裡聽過似的,她到底是什麼人?她跟常大海有什麼關係?遊潁認識她嗎?她會不會是常大海的秘密情人?
我把「雪堡的天空」拿出來,放在睡房的一扇窗前面,這個風景無論如何比無敵天橋景美好。
常大海的電話在清晨又再響起。
「喂?」我接電話。
電話掛了線,會不會又是那個女人?
我在中午時把電話拿上律師樓交給常大海,遊潁出去吃飯了。
「昨天晚上睡得慣嗎?」常大海問我。
「還不錯。」
「沒有人打這個電話找我吧?」
「有一個女人。」我說。
「哦。」常大海有點尷尬,「她有說是誰嗎?」
我搖頭。
「可能是客人吧。最近有個客人很麻煩,差不多每天晚上都找我一次。」
我覺得他不太象在說真話。
遊潁剛好午飯回來。
「周蕊,你來了?用不著那麼快把電話還給我。」
「今天上午已經駁通電話了,這是我的電話號碼。」我寫下電話號碼給她。
遊潁向我眨眨眼,示意我望望剛剛進入公司的一個女人。那個女人看來很年輕,大概二十三、四歲吧,穿著一件白色透視的絲質恤衫,及膝裙,她的胸部很豐滿,她就是遊潁說的那個三十六C的奧莉花胡。她正在跟一位秘書說話。
「我送你出去。」遊潁不想在大海面前跟我談論那個女人。
在電梯大堂,她才肉緊地捉著我的手說:「很誇張是吧?」
「比徐玉還厲害。」
「她特別愛親近大海,討厭!」
我剛才聽到這個女人說話,她的聲音不太象昨天晚上打電話找常大海的女人。
「你現在去哪裡?」遊潁問我。
我打開皮包,讓遊潁看看我開的一張支票。
「把錢還給唐文森。」我說。
「二百八十萬啊!真是可惜!」遊潁好象比我更捨不得這筆錢。
「金錢有時候也只不過是一個數字。」我說。
真的,如果不能跟自己喜歡的人一起,有錢又有什麼用?
「你打算親手交給他?」遊潁問我。
「我拿去郵寄。」我提不起勇氣約森見面。
「二百八十萬的支票拿去郵寄?不太安全吧?」
「支票是劃線的。」
「還是找個人送去比較安全,要不要叫我們公司的信差送去?反正唐文森的辦公室就在附近。」
「這……」我猶豫。
遊潁走到接待處拿了一個信封。
「你的支票呢?」
我把支票交給她。
「要不要寫一張字條給他?」遊潁問我。
「支票是我簽名的,他知道是什麼一回事。」
遊潁把支票用一張白紙包好,放在信封內,封了口。
「把地址寫在上面。」遊潁拿了一支筆給我。
我在信封上寫上森的名字和公司地址。
一名信差正要出去,遊潁把信封交給他說:「送到這個地址,要親自簽收的。」
電梯門打開,那名信差匆匆收下信封,走進電梯裡。
「這樣安全得多。」遊潁說。
我突然覺得後悔。
「我要取回支票!」我急得哭起來。
一部電梯停在頂樓,另一部電梯已下降到五樓,我沿樓梯跑下去。
追出大廈,我發現他揹著一個背囊走在幾十碼外的人群中。
「喂!不要走!」我大聲呼喊。
街上的人回頭望我,唯獨那信差沒有回頭。我追上去,終於在馬路中央扯著他的背囊。
「你幹什麼?」他問我。
「把我的信還給我。」
「哪封信是你的?」他問我。
我在信差的背囊裡找到給森的信。
「是這個。」我說。
遊潁追到來。
我抱著信封,好象失而復得,我真的捨不得。
「小姐,你搞什麼鬼?你從十五樓跑到地下,累死我了!你不捨得把錢還給唐文森嗎?」遊潁喘著氣說。
「不是不捨得錢,我不捨得放過最後一次跟他見面的機會,這張支票,我應該親手交給他。」
我把信封放在皮包裡,把皮包抱在胸前,走路會內衣店。內衣店關門,安娜和珍妮都走了,我終於提起勇氣打電話找森,他在公司裡。他聽到我的聲音很高興,我約他見面,他問我喜歡到哪裡,我選了那一間我們常去的法國餐廳。
森準時出現。
「你是不是搬了家?」他坐下來劈頭第一句便問我,「你搬到哪裡?」
我把支票交給他,「還給你的。」
「我說過我不會要的。」他把支票放在我面前。
「你有沒有愛過我?」我問他。
「你還要問?」森慘笑。
「那麼請你收下這張支票。」
「我求你不要逼我。」森堅持不肯收。
「如果你有愛過我,你收下這張支票吧,我求你。」我把支票放入他的口袋裡。
「你一定要這樣做嗎?」
我點頭。
「你什麼時候會要一個孩子?」我笑著問他。
「孩子?」
「跟你太太生一個小孩子,那樣才象一個家。」我悽然說。
「你以為你走了,我就可以立即回家生個孩子嗎?你一直都不明白我。」
「難道你永遠不要孩子嗎?」
森望著我不說話。
我低下頭喝湯,不知怎的,我的蠍子項鍊突然鬆脫,掉到那一碗菠菜湯裡,湯濺到我的衣服和臉上。
森連忙替我撈起項鍊。
「湯很燙呢!」我說。
森拿手帕替我抹去臉上的湯。
「我去洗個臉,也順便把這個洗一洗。」
我拿起項鍊衝進洗手間。
我衝進洗手間裡痛哭,我不能在他面前哭。為什麼總是在離別時有難以割斷的感情?我真的恨他不肯離婚。
我把蠍子項鍊放在水龍頭下面沖洗,再用一塊毛巾抹乾,那個扣有點松,所以剛才掉下來,我實在不該戴著這條項鍊來。
我抹乾眼淚,回到座位。
「你沒事吧?」森問我。
我搖頭。但我豈能瞞得過他呢?哭過的眼睛,無論如何也不會澄明。
「你衣服上還有汙漬。」森說。
「算了吧!」我說,「誰沒有在衣服上沾過汙漬呢?這幾點汙漬會讓我記得這一頓飯。」
「你是不是已經決定了?」他再一次問我。
「難道你要我等你嗎?」我反問他,「根本你從來沒有叫過我等你。你肯叫我等,也是有希望的,可是你連叫都沒有叫。」
「我希望你離開我以後會快樂。」他失意地說。
「你不要再對我那麼好,回家做個好丈夫吧。」我有點兒激動。
這一頓飯,無聲無息地吃完。我太理想化,我以為一對曾經深愛對方的男女可以在溫柔的燭光下分開。偏是因為曾經深愛,見面時無法瀟灑,只有互相再傷害一次。
「我送你回去。」他說。
「不用了。」
「你害怕讓我知道你住在哪裡嗎?」
「讓我送你回家好嗎?」我問他。我從來沒有送過你回家,你從來不讓我接近你住的地方,你住在哪一座、哪一個單位,我也不知道。現在你應該放心讓我送你回去吧。不用再擔心我會發神經上門找你。
森站在那裡猶豫。
「怎麼樣?還是不批准嗎?」
我很氣餒,他到現在還不相信我,還以為我是那種會上門找麻煩的女人。
「你怕我會去騷擾你嗎?」
「我從來沒有這樣想過,她也知道你的存在,我只是不想你傷心。你把我想得太自私了。」
「那麼現在總可以了吧?」我問他。
「好吧。」他終於答應。
我還是第一次到他住的地方。以前有很多次想過要走來這裡等他,這一次,終於來了,心裡竟有點兒害怕。
「我就住在十二樓A室。」他說。
「我送你上去。」我大著膽子說。
「好。」他似乎知道攔不住我。
我們一同走進電梯,電梯直上十二樓,我的心不由得越跳越急。是我要送他回來的,我卻不敢望他。
電梯門打開。
「我就住在這裡。」他說。
我的心好象快要裂開,我做夢也沒想到我竟然來到他的巢穴,他和另一個女人的巢穴。如果那個女人突然從裡面走出來或者從外面回來怎麼辦?
「我就送到這裡。」我膽怯起來,「謝謝你讓我送你回來——」
話還沒有說完,森一把拉著我,把我拉到後樓梯。
「不要走。」森抱著我說。
「我可以不走嗎?難道你會邀請我進去坐?」
森抱著我的臉吻我。
我全身發軟,我竟在他家門外跟他接吻,那個女人就在咫尺之外。我們竟然做出那麼瘋狂又驚險的事,森一定是瘋了。
我真懷念他的吻,以至於無法拒絕。
可是,總是要分手的,他始終要回家。
「不是說送君千里,終須一別嗎?」我悽然問他。
森無言。
「我要回家了。」我說。
「你還沒有告訴我你住在哪裡?」
「你知道也沒有用。」
「你的生日禮物還在我這裡。」
「我不是說過不想知道的嗎?快回去吧!我不想看到有一個女人從屋裡走出來。」我走到大堂按電梯掣。
電梯門打開。
「再見。」我向森揮手。
他頹然站在電梯外,這也許是他生平第一次給一個女人打敗,敗得那樣慘烈。
電梯門緩緩關上,我在縫隙中看他最後一眼,跟他回家的女人永遠不會是我。
我坐上計程車,抬頭數到第十二層樓,那一戶有燈光,但不知道是不是森住的單位。在回家之前,他必然已經抹去唇上的我的唇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