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極之心第二十二章在此調情
撲出一半的身子突然被人拎住,孟扶搖掙扎著,卻沒有力氣前進一步,她低喝,“去救她啊……”話音未落眼前卻突然人影一閃,有人從上方崖壁掠了下來,比她更快的撲了出去。
孟扶搖眼角只看見對方的紫藍二色的彩袍一蕩,隨即崖下伸出一條健壯的手臂,扒住石縫,單手一甩,小刀被拋了上來。
孟扶搖上前接住,那孩子眼睛瞪得極大,卻依舊沒有哭,孟扶搖嘆息一聲,問她,“傷著沒?你怎麼會在這裡?”
小刀抿著唇不回答,眼光看向崖下,那裡騰的跳上個彩袍男子,兩道眉又粗又黑,赫然是那個號稱要“娶城主”,和孟扶搖廣場對罵的鐵成。
他氣哼哼的立在崖上,也不管底下的追兵已經發現了這裡的動靜紛紛衝了來,站在洞口豎眉盯著洞裡的孟扶搖,罵,“你沒信用!”
孟扶搖愕然,“你說啥?”
“你沒信用!”鐵成指控,“你是我的人,卻和別人歡愛!”
孟扶搖嗆了一下,霍然抬頭,怒道,“丫的你跟蹤,你偷窺!”
“那又怎樣!”鐵成梗著脖子,“我要娶你的!”
孟扶搖磨牙,聲音嘶嘶的道,“我沒答應!”
“我答應就成!”
孟扶搖盯著這個愣頭青,實在覺得和他對罵完全是不智的行為,追兵將近,還胡攪蠻纏什麼,身後元昭詡淡淡道,“吵完沒?吵完記得跟上來。”
他抱起一直用異樣眼神盯著他的小刀,一伸手拉過孟扶搖,道,“跟著我,無論如何不要離我左右。”
鐵成大罵,“我偏不跟你……”
元昭詡頭也不回,“我沒把你算進去。”——
今日搜山的戎人,是戎軍的一個副將,今夜三更時分有人潛進大營,膽大包天的居高臨下射出了一隻火箭,竟然險些燒掉了主將的大帳,戎人迷信,戰前毀帳視為不祥,震怒的戎軍主將派他點兵來追,無論如何要將那個夜半驚營的惡客抓回來碎屍萬段。
這位副將算是個謹慎人,明明看出逃掉的那人身形嬌小,武功底子也極薄,只是仗著地形熟悉才逃出那麼遠,卻依舊點齊數幹兵馬,一直追到昊陽山。
小刀墜崖被救,被戎人士兵看見,一番傳哨,所有火把都聚攏來,層層緊縮,包圍了這座山頭。
戎人副將親自上山,前後左右都是護衛,他倒不是忌諱小刀,而是看見救小刀的男子身手不錯,至於撲得軟歪歪的孟扶搖和始終沒有現身的元昭詡,他根本不知道其存在。
走到那座山崖附近時,前方突然閃過一團小小的白影,副將低頭一看,隱約看見是隻肥白的似兔又似鼠的動物,一閃便過去了,也沒有在意,繼續步步緊逼的向上封鎖。
他不知道,那團肥白的影子直奔山下,找到先前騎來的馬,哧溜溜竄上去,爪子揪住馬鬃,嘿喲嘿喲直拽。
馬兒不是經過訓練練的上陽宮名駒,不知道元寶大人騎馬的固定爪勢,紋絲不動,元寶大人急了,主子今夜出來時,嚴令侍衛不許跟隨,它肩負著傳遞消息的重任哪,這隻該死的蠢馬,不知道元寶大人騎馬的姿勢比較特別嗎?
憤怒兼鬱悶之下的元寶大人,跳起來惡狠狠對著馬脖子一咬,駿馬吃痛,一聲長嘶揚蹄直奔,元寶大人嘴剛剛鬆開便險些被顛飛,趕緊死死揪住馬鬃,東搖西晃的一路颶了出去。
那夜早起勞作的村民於是看見這樣一幕詭異的畫面——一匹馬無人驅策在曠野上飛奔,馬鬃上大幅度飄蕩著一隻肥白的球。
元寶大人一路長奔去做自己該做的事,副將全然不知這隻耗子的大用處,他的眼睛盯著山崖,猜測著對方藏躲的方向。
士兵們的長矛不住的在草叢中撥打,期待著發現他們的藏身之地,一無所獲之後,副將的目光集中在那個淺淺的山洞中,他目中閃過一絲疑惑,剛才那幾個人明明可以逃,為什麼不逃?躲在這洞中,柴堆一架煙一燻不是自尋死路嗎?
洞內黑暗無聲,熄滅的火堆裡有時翻出點暗紅的火星,卻不如洞頂幾人目光明亮,孟扶搖被元昭詡不由分說攬在懷中,他淡淡的異香連同清新的水氣一起鑽入她鼻中,是一種令人舒適的味道,孟扶搖不安的動了動身子,卻被元昭詡攬得更緊。
吸吸鼻子,孟扶搖手指悄悄在元昭詡掌心寫,“我們為什麼不走?”以元昭詡的實力,想逃很容易,哪怕帶著兩個累贅。
元昭詡也悄悄在她掌心寫,“既然他們來了,就一起殺了,省得以後費事。”
孟扶搖撇了撇嘴,“好大的口氣,一人殺三千?”
兩人臉頰相貼,孟扶搖感覺到元昭詡似乎在微笑,黑暗中他目色晶瑩,更慢的在孟扶搖掌心寫,“我一人可殺三千,你一人可殺我,還是你厲害些。”
孟扶搖忍不住要笑,又覺得掌心癢絲絲,元昭詡落指太輕,不像寫字倒像搔癢,她偏偏是個怕癢的,拼命咬著嘴唇防止自己笑出來,唇色越發鮮豔如血。
忽聽得頭頂一聲冷哼,卻是蹲在他們上方岩石上的鐵成,他憤怒的盯著兩人,豎指在石壁上刻,“大敵當前,還在調情!”
孟扶搖噎了噎,對調情這兩個字有點適應不良,然而她始終不習慣在鐵成面前吃虧,立即手指在半空虛畫,“關你屁事”!
鐵成怒極,一躍身便想跳下,元昭詡突然揮了揮衣袖。
一道紫光倏忽而過,空氣突然薄了薄冷了冷,鐵成只覺得膝蓋似被冰塊冰了一下,便僵在了那裡。
他驚駭的瞪著元昭詡,元昭詡卻扭頭看著牆壁,眼底忽然閃過一絲笑意,伸指抹了抹,又刻了幾個字。
鐵成的刻字立即變成了,“壬申年臘月初八夜,微雲將雨,昭詡與夫人在此調情。”
孟扶搖一回頭看見,臉轟的一下燒著,燒得焦黑,越發顯出白牙鋒利,很想啃某人一口的樣子。
不過她沒來得及啃下去,洞外,有腳步聲傳來——
戎軍副將的腳步,最終停在了山洞前,這四周全部查探過,那幾個人不可能插翅而飛,一定是在這裡。
黑壓壓的士兵聚攏來,城牆般堵得山洞水洩不通,蜿蜒長達數里的隊伍,豎著鐵陣般的武器,在月下長蛇般閃著青色的磷光。
沒有人可以憑藉一人之力踏越這兵器密集的陣型,哪怕是一人給一掌,也能活活累死人。
“給我燒!”副將叉腿抱胸注視著山洞,森冷的下令,白牙在暗夜中閃爍如獸齒。
將軍說要將那毀帳的人碎屍萬段,他帶具焦屍回去給他砍便是。
柴堆已經架起,洞中依然全無動靜,副將冷笑著,手重重往下一劈。
一名士兵舉著火把要去點火,架成塔狀的柴堆突然塌了下來,最上面的一根粗村枝掉下來,砸破了他的頭。
其餘人都有點變色,下意識向後退了退——戎人戰陣規矩多,其中挺要緊的一條,便是未戰先傷,不吉。
副將仔細打量那柴堆半晌,又回憶了剛才山洞裡明明沒有任何東西射出,想來是巧合,皺眉哼了一聲,手一揮,身後的親衛舉著火把再次上前。
這次他走到一半,突然無聲無息的腿一軟,隨即骨碌碌滾倒在地,滾著滾著,頭顱突然就另外滾開了。
那隻頭顱在數千雙眼睛注視下,平靜的滾開,沒有鮮血流出,沒有驚呼發起,甚至頭顱上還保留著先前那種窺探小心的神情,看起來甚至已經不再像頭顱,而像一個被踢開的皮球。
月夜下,深山裡,山洞前,一個倒下的人頭顱突然無聲掉下,滾落在自己腳下,那會是什麼樣的感受?
最起碼那個副將,就差點瘋了。
他“嗷”的一聲叫了起來,下意識的抬腿踹開那頭顱。
“波”
一聲極低的聲響,聽起來就像一個人於空曠寂靜中發出的嘆息,那頭顱忽然炸了開來,霜白的月色下飛出無數血肉之沫,紅的白的,都已經凝成了細小的固體,旋轉呼嘯著,覆蓋了四周密集的人群。
被天天同吃同睡的夥伴的血肉沾滿全身是怎樣的感受?驚悚、噁心、最勇猛的戰士也永生難解的噩夢。
副將慘呼著倒了下去,只這一瞬間,他的身子所有被沾著的地方,都哧哧的冒著煙,爛出一個個深可見骨的洞。
“詛咒!惡魔的詛咒!”
山洞前剎那間橫七豎八倒了一地屍體,死得莫名其妙慘不可言,早已驚呆了這些少見世面的戎人士兵,抖著手舉著刀劍不知道敵人到底在何處,卻堅持著不肯逃開。
戎人軍現嚴厲,臨陣逃脫者斬全家,是以這些戎人心膽俱裂卻不敢離開,有人甚至試探著,想遠遠將自己的火把擲過來。
山洞裡孟扶搖目光流轉,若有所思的注視著元昭詡,他剛才用什麼手法殺人,連她也沒看出來,那感覺,竟然不像是武功,卻也說不清到底是什麼。
元昭詡的武功風格,五洲大陸很少見,非正非邪,光明處華彩萬丈,詭異處落血無聲,孟扶搖師從老道士,遍識天下武學,卻也看不出他的路數。
而他這一手,伐將伐心,奪神奪志,正是兵家上謀,玩的是心理戰術,只是戎人執拗不肯退兵,他們面對的,依舊是一個死局。
她抬眼,看見山洞外,一隻火把旋轉飛來,將要落向乾燥的柴堆。
“嚓!”
紫影一閃,快如流光,先前一直玩陰的元昭詡,突然動了。
他身子一掠便到了洞外,腳一踢柴堆四散,粗大的樹枝根根如利箭直射四面八方,真正的無差別覆蓋,那些村枝嗵的撞上人休,再餘勢未歇挾著人休一撞再撞,士兵們頓時多米諾骨牌一般倒下一串,每根樹枝足可擊倒四五人,剎那間便割稻子似的倒下一大串,漫天都是噴出的血雨和膽汁。
鐵成也跟著元昭詡衝了出來,他沒有元昭詡驚世絕倫的內力,卻是近戰的好手,元昭詡衝入敵群殺戮,他便撥出腰刀守在洞口,那些不敢和元昭詡時敵的士兵,意圖繞道進山洞,被他來一個捅一個,來兩個捅一雙。
元昭詡一腳踹飛樹枝死傷幾十人,卻並不乘勝追擊,身形一閃又回原地,從鐵成身邊擦過,順便吩咐,“勞煩,你就守在這兒。”
鐵成一刀狠狠戳進一個撲過來的士兵心口,抹一把臉上的血怒道,“那你幹什麼?”
“我累了。我沒你英勇。”洞內傳來元昭詡閒閒的回答。
鐵成氣得幾乎要吐血,只踢了一腳就死傷幾十人,他會累?回身怒罵,“你發什麼瘋!還不趕緊趁這個缺口衝出包圍,不然我們會被活活累死!一個也逃不掉!”
元昭詡乾脆不理他了,鐵成恨得提刀就往回走想砍他,又有士兵撲了上來,他只好反身鏗然架上對方的刀,繼續他永無休止的勞作。
孟扶搖忍不住搖頭,喃喃道,“遇上他是你倒察,遇上他誰都倒黴……”
元昭詡剛好回到她身邊,微微一笑道,“遇上你我最倒黴。”
他倚著山壁,竟然又生了一堆火,招呼孟扶搖小刀去烤火,任由鐵成在外面打得勢如瘋虎,孟扶搖看著有點不忍,道,“哎,不幫幫他?”
“想要娶你,哪有不付出代價的道理。”元昭詡若無其事,“不然我也不甘心哪。”
孟扶搖苦著臉,道,“從現在開始我不和你說話了,每說一句你都能堵的我沒話可說。”
元昭詡笑笑,正在撥柴火的手突然一揮,一根半焦的帶著火星的木棍剎那飛了出去,正好鐵成打得腳軟,身子一斜露出空擋,眼看要被人砍上一刀,那燃燒的木棍便神奇得恰到好處的出現了,啪一聲撞上那武藝不錯的戎兵的臉,頓時揍了他個腦袋開花。
鐵成頓了頓,不情願的回身想要謝救命之恩,那廂元昭詡淡淡道,“專心打架。”
鐵成又想罵,“嗆”的一棍砸過來,他只好拼命去接,沒空和佔盡上風的元昭詡鬥嘴。
孟扶搖“哈”的一聲笑,道,“我發現了,你在培養他的屬下意識。”
“這少年武功不弱,性子也忠誠勇悍。就是個性太烈太唯我了一些。”元昭詡找出一些埋在火堆裡的松果遞給孟扶搖,“殺殺他的銳氣,養養他的歸附感,將來也多一個人保護你,要知道姚迅那人太油滑,靠不住的。”
孟扶搖默然,垂下眼看元昭詡遞在她掌心的剝好的松子,吹去瓤皮的松子光潔明潤,顆顆如玉,玲瓏而光滑,像是珍重捧出的愛護的心。
她慢慢將滾熱的松子焐在臉上,那些接觸體膚的溫暖,一直暖到了心底。
眼前光影一閃,元昭詡又飄了出去,他總是在鐵成力不能支的那個時刻,“正好”出去一下,抬手殺上幾十個人,將那些勇悍的士兵鎮得退了一退,給鐵成一個喘息的機會,便又回到洞裡“累了休息”,多一分力氣都不肯出。
鐵成打得頭髮披散氣喘吁吁,元昭詡那人揍完人回來經過他身邊時還會不急不忙風風涼涼的說上幾句,一開始鐵成還氣得兩眼發花,要不是惦記著洞裡的人和自己的責任就想和元昭詡拼命,慢慢的鐵成若有所悟,開始學著按元昭詡那些言語來對敵,漸漸便覺得運氣充足,精力使用合理,招式也更精闢純粹。
孟扶搖遠遠看著,羨慕的說聲,“這小子好運氣。”元昭詡淡淡一笑。
月亮下了西山日頭上了東方,再慢慢的往西爬下,山洞裡的光影從暗至亮再至暗大半個輪迴,激戰了整整一天的鐵成終於手軟,而遠處,一聲尖利的哨音傳來。
一直閉目養神的元昭詡睜開眼,道,“可以走了。”
孟扶搖早已看出他在拖延時間,也知道元寶大人不在一定是使壞去了,也不多問,由著元昭詡扶起,元昭詡單手將她攬起,道,“抱住我。”
孟扶搖彆扭,道,“我自己走。”
可惜元昭詡的詢問只是個客氣話,不待她彆扭完,已經掠了出去,孟扶搖砰的一聲撞上他胸膛,沒奈何只好抱緊。
元昭詡這次出去,殺人風格大異先前,一步一個血印,一步一具屍體,每具倒下的屍體都是眉心一個血洞,全身骨碎,軟若遊蛇,他微笑著,攬著孟扶搖,衣袂飄飄的走進人群,再在一地屍體中漫然走出,淡薄的月色照下來,淺紫衣襟不沾絲毫汙垢。
一步殺一人,千里不留行。
同伴們詭異的死狀,元昭詡殺人的漫不經心和寒氣十足,令得兇猛勇悍的戎人終於開始膽寒,尤其那扭曲如蛇的屍身,崇拜人面蛇身的格日神的戎族,不由自主的聯想到尊敬的神祗——眼前這個男人,這個毀滅生命如草芥的男子,莫不是格日神在人間的化身?
“他不是人!”有人發一聲喊,開始逃竄,“他是格日神的使者!”
更多的人立即下意識的隨著逃開,“神怒在天,降使者來懲罰我們!”
圍滿山崖死不退卻的戎人終於開始四面逃竄,卻被早已精心算計好的元昭詡,逼入用一天一夜時間拖延預設的陷阱。
逃跑的人是慌不擇路的,山崖下有三條勉強可以行人的道路,戎人們下意識的往最寬闊的一條石路上衝去,那裡是修葺過的山路,整齊而一望無餘。
最先衝到的戎人卻突然住了腳,他看見前方,一顆孤零零的頭顱在滾動。
只是一顆頭顱而已。
然而那戎人士兵立即想到了先前那顆詭異的會炸開的頭顱,被莫名炸死的主將和同伴,和那些至今沾在他們身上的肉碎。
發出一聲驚駭的叫喊,那士兵看見鬼一般的逃離了正路,逃入了旁邊一條蔓草叢生的小道,更多的士兵,潮水般的湧了進去。
那是一條“死亡之道”。
用一天一夜時間,元昭詡屬下的暗戰精英,掘坑、下毒、佈網、設伏,使那一條佈滿安靜的藤蔓和草木,看起來毫無異常的小道,成為了戎軍近三千人最後的生命終結者和靈魂歸宿地。
這是一場一個人對三千軍的戰爭,從一開始,戰爭的節奏便完全掌握在元昭詡的手中,從任憑大軍包圍,到人頭之爆;從先滅主將奪其士氣,到分散而擊抗敵於原地;直到一切佈置妥當,才悍然出擊,不出手則已一出手霹靂雷霆,將三千軍生生逼逃,最後利用一開始的人頭之爆給士兵們造成的陰影,逼得他們放棄無法設伏的大道,自己選擇了落入死亡陷阱。
這些相扣的環節,早不得也遲不得,錯一步便是全盤皆輸,這是久經戰陣的大將經過精心思考和沙盤推演,並精研士兵心理,並且敢於以自身為餌才會採用的戰術,元昭詡卻從一開始就漫不經心的,將三千軍按他的計劃,一步步收入囊中。
孟扶搖倚在元昭詡身前,看前方密集藤蔓間隱隱人影閃動,爆炸和慘呼聲接連不斷的響起,一蓬蓬血花飛濺在碧綠的叢林中,濺上深黑的山石,畫出悽豔的圖畫,而不遠處,晨曦將起,山林中起了薄薄的霧氣,像是不忍這血色一幕,掩上了溫情的面紗。
“非人哉……”良久,孟扶搖喃喃道,以她的驕傲固執也不禁脫口而出,“這輩子我不要當你的敵人。”
元昭詡撣撣衣袍上根本不存在的灰,淺笑看她,“這輩子你可以選擇當我的親人。”
孟扶搖眨巴眨巴眼睛看他,覺得他自從把話說明後,說話越發直接,她自負牙尖嘴利,但對這種話題卻一直應付不來,沒奈何只好當沒聽見轉過頭去。
她一轉頭,一直沉默著,緊緊靠在元昭詡背後的小刀,突然滿面兇光的從靴子裡撥出一柄刀,狠狠的,以尋常孩子根本無法達到的力度和速度,刺向元昭詡後心!
無極之心第二十三章傾世浪漫
如此近的距離,如此兇猛的一刀,孟扶搖驚得臉色都變了,下意識的舉臂,想用自己的血肉擋住那一刀。
刀卻在接觸到元昭詡後心時突然一滑,隨即哧的一聲,竟然貼著元昭詡的衣服滑了下去,就好像那衣服不是衣服,衣服下面也不是血肉,而是滑不留手的油一般。
小刀的手一滑,元昭詡已經轉身。
他一轉身,不管小刀在做什麼,先拉開了孟扶搖,以免她動作控制不住真的撞上小刀的刀。
隨即他手指一夾,咔嚓一聲夾斷了那枚匕首。
最後他一抬腳,踢飛了小刀。
小刀的身子砰的撞了出去,正撞上趕過來的鐵成,鐵成抱著她蹬蹬蹬連退數步撞到石壁才停下來,一停住便立即狠狠扔開她,大罵,“背後時同伴使刀子,恩將仇報,你是人不?”
小刀扶著牆壁慢慢咳嗽,咳出一點血絲,她拽著牆上的藤蔓,不肯回頭,手指被藤蔓上的刺刺出了血,這孩子一聲不吭。
孟扶搖盯著她,半晌,慢慢掣出腰後的刀。
小刀有危險,她知道;小刀心思陰沉,她也知道,但她始終認為這是因為這個孩子命運多舛,是以對人世充滿仇恨和不滿,只要給予時間,總會慢慢淡化,因此她不惜為她和宗越對抗,爭取了她活下來的機會。
可是,她不怕小刀的暗箭,不怕小刀會傷害她,卻絕不代表她會看著小刀傷害她身邊的人,能接受小刀給除她之外的人帶來危險!
孟扶搖盯著她,像盯住了一條幼小的猛獸——小刀今夜出現的極其詭異,是不是所謂被追殺驚惶失足都是做戲,而那三千戎軍,根本就是她引來的殺著?
她的刀拔出一半,晨曦裡閃著跳動的光,她的手雖然依舊虛軟無力,但是絕對可以毫不猶豫的砍下小刀的頭!
元昭詡卻突然笑了笑,攔住了她。
“對於明顯的敵意我們什麼猶豫都不要有,對於有疑點的敵意,卻不妨多想一想。”
他負手,看著始終在咳嗽的小刀,突然道,“刀奈兒?”
聽見這聲呼喚,小刀突然渾身一抖,抬起頭不可置信的看著元昭詡。
元昭詡看著她神情,眼中突然湧起了回憶,半晌緩緩道,“察汗而金,現在還好嗎?”
小刀顫抖得更厲害,元昭詡已經微微笑起來,道,“老察汗而金生了八個兒子,一生最大的願望就是得個草原鳳凰,看來如今這願望終於實現了。
小刀霍然轉頭,厲聲道,“你有臉提他!你有臉提他!”
元昭詡注視著她,神情平和,淡淡道,“看來老察汗真的將你當成寶了,你才幾歲?他居然連這事都告訴了你。”
“我為什麼不知道?”小刀看著他,口齒清晰,目光如刀,“我自從記事起,我阿孃便抱著我,一遍遍告訴我,原本我們有豐富的草場遍地的牛羊,我們的帳篷像潔白的珍珠遍灑北戎草原,我們的牛羊比天上的星星還多,我的父親英武勇壯,是北戎最尊貴的王,所有的勇士都對他低頭,跪在地下吻他的腳趾;然而現在我們住在破帳蓬裡,守著幾頭瘦羊過著被放逐的日子,我父親親自勞作,本該舉著馬奶酒的手攥著粗糙的鞭——這些,都是你造成的,是你讓北戎的王相信了南戎的王,讓北戎的王以為真的草原男兒是兄弟,讓南戎的奸細因此混進了北戎,並最終將他們尊貴的王放逐!”
孟扶搖怔怔的看著目光亮得像妖火的小刀,這孩子,口才真厲害!這說的是什麼事?南戎和北戎的內戰?聽起來有點熟啊……
“你阿孃為什麼沒有告訴你,作為一個掌握並負貴著無數牧民兄弟命運的王,你的父親是不是不該僅僅會作戰會騎馬會對著嘯月的狼揚起彎刀?不該只記得喝油茶吃耙耙和勇士們掉跤練武?你阿孃為什麼沒有告訴你,當年南北戎重歸於好,南戎王臣服朝廷後第一件事就是派使者奔赴中州,向朝廷祈求學習中原文化和禮儀?而你們尊貴的北戎王,那個時候在做什麼?打獵,還是在喝著馬奶酒?”
元昭詡微微仰首,清晨的陽光乾淨而純粹,他沐浴在金光之中的眉目,玉山之朗,湛然若神。
“我們漢人有話‘智取永勝力敵’,還有句話‘成王敗寇’,”元昭詡淡淡道,“你阿孃為什麼沒有想過,為什麼使詐放逐了你們的是南戎王,為什麼就不能是你們先下手為強?”
小刀瞪大眼看著元昭詡,似懂非懂,她小小的心裡,一直只盤旋著阿孃說過的話,一遍遍回憶著阿孃說過的那人的形容——天神般的少年,超越於所有人之上的風華,阿孃告訴她,那個人,是他父親的真正的仇人,沒有他,北戎說不定已經在當年的南北戎戰爭中戰勝南戎,成為草原共主,卻因為他的出現,逼使南北戎族長一個頭磕下來,成為“兄弟”,而兄弟最終賣了他,奪去了他們的北戎。阿孃告訴她,那個人,她看見就會認出來,沒有人可以替代。
第一次見他,青樓之內,她疑惑的瞪著他,卻因為人太多而什麼都不能做。
第二次見他,花園之中微笑的男子,和某個在心中勾勒的形象漸漸重合。
她疑惑著,直到昨日,她懷著滿腔仇恨偷偷出城,用自制的火箭驚亂了南北戎的軍營,然後她看見了這個男子的出手。
那扭曲如蛇的屍和……阿孃說過,很多年前,他也這樣殺過人。
那漫不經心的風度……她知道,是的,她認出他了。
她要為失去權柄的阿爹報仇,為美貌的,卻因為多年流浪勞苦而早早憔悴的阿孃報仇,為族人失去的那些草場和牛羊,報仇!
她不後悔自己所做的一切,唯獨有點不敢面對孟扶搖的目光,在她小小、的心裡,世人皆惡,但她……好像沒那麼壞的。
她記得青樓外孟扶搖牽過凍僵了的她的手時掌心的溫暖,記得一路行來孟扶搖會在夜裡給她蓋被子,記得孟扶搖細細給她全身被老鴇打破的傷痕上藥時的神情,記得她在那個白衣服男人讓人不舒服的眼光下架起的手臂,她不明白他們當時在做什麼,但小小的心裡,依然能直覺的分辨出殺氣和好意。
而這個人,他是孟扶搖喜歡的人吧?她經常故意不看他,但是偶爾她掠過他背影的眼神,和阿孃看阿爹的一模一樣。
小刀咬著唇,想起寒冬臘月裡赤腳放牧的阿孃,想起那片貧瘠而荒漠的沙石地,那是他們族人現在唯一棲身的地方,沒有人可以吃飽肚子。
若不是因此,她何至於被貪心的族人偷出來,賣給了人販子,流落到那骯髒的地方?
她的心,再次硬了起來。
“我會殺你。”她鎮靜的宣告,一字字鐵釘似的砸出來,梆硬生脆,她努力回憶著草原上勇士們決鬥後說的話,“你如果害怕,你可以現在就殺了我。”
孟扶搖噴的一聲笑了出來。
雖然依舊有點憤怒這孩子的不知好歹,但孟扶搖實在沒辦法對著她那天真而又執拗的表情板著一張臉,看著這樣一個小小孩子發著這樣老氣橫秋的誓,她好像看見固執的自己,在很多很多年前,奔到太淵某個深谷的盡頭,對老天大喊,“總有一天老孃要回去!有本事你就再穿我一次!”
她突然微微溼了眼眶,為那些年少的夢想,為那些命運的多變,為那些始終堅持卻根本不知道值不值得那麼堅持的誓言。
元昭詡也在微笑,他突然走了過去,從腰側解下一塊玉牌,遞進小刀手心。
“你父親的遭遇,我不同情,不能保護好自己和族人的王,不是真正的王,刀奈兒,你覺得你能做南北戎真正的王,替你的父親奪回屬於他的草場嗎?”
刀奈兒攥緊掌心的玉牌,抬眼直視他,清清楚楚的,大聲道,“我能!”
“很好,”元昭詡微笑,“南北戎終將歸於一統,也許有個女王也是不錯的事,但在這之前,你只是刀奈兒,一個被放逐的王的小女兒,想要得到你想得到的東西,你需要重新開始。””我能等!”
“有耐心的人,是最後成功的人。”元昭詡話中若有深意,他微微的笑,笑容如天際流雲,“到得那時,你,刀奈兒,如果依然想殺我,帶著你的南北戎來吧,在此之前,你不配和我一戰。”
“我會來!”——
無極聖德十一年臘月初八,發動兵變的南北戎聯軍遭受了正式開戰以來的第一次重大損失——主帳被燒,負貴追擊的三千軍莫名其妙的消失,三千條人命,如同一簇泡沫般,毫無聲息的永遠消失於時光的長河,連一簇浪花都未曾驚起,彷彿那不是三千個走出去可以站滿一個偌大廣場的人,而是一朵花,說謝就謝了。
那一夜,是戎族‘敬神節’之夜,神的子民,沒有得到神的護估。
這個戰例後來為眾多史學家和軍事學家所孜孜研究,始終未曾參透其中奧妙,如果他們知道,這三千人的消失,只是因為遇見了他,也仵便不會這麼大費腦筋,引為奇蹟了。
對於有些人,不存在奇蹟,因為他們本身就是奇蹟的締造者。
世人不知道的是,就在那一日,草原上未來的主宰,因為她的勇氣和堅持,得到了真正的王者的親自加冕。
歷史在轟然向前奔行,而那些註定要在青史中留下軌跡的人們,正向著各自的路途,行去——
孟扶搖最近很過了一段好日子。
那日“鎖情”復發後,她被元昭詡勒令休養,休養中她驚喜的發現,鎖情這毒裡不知道有什麼奇怪的成分,每發作一次,體內經脈受到衝擊,反而耐力見漲,真氣恢復得雖然緩慢,但是卻比原先更為堅實。
元昭詡每夜都會溜進她的房間——當然不是為了嘿咻,孟扶搖卻也不知道他到底做了什麼,只知道他來了之後自己無論在做什麼都會立即倒頭就睡,一夜無夢,早晨醒來極其腰痠背痛,要不是衣物基本完整,她會以為自己每夜和元昭詡大戰了三千回合,有時看元昭詡也有點憔悴,她又在懷疑是不是自己把元昭詡摧殘了三千回合。
她也問過元昭詡到底都幹了啥,並且嚴令元同學不得對其鼻子以下膝蓋以上部位做任何直接性肌膚觸摸,可惜元同學微笑答她,“你先管好你自己有沒有對我鼻子以下膝蓋以上部位做過肌膚觸摸之後,再來要求我吧。”
孟扶搖十分疑惑,並對自己的人品產生了懷疑,她堅信自己在清醒狀態下不可能對元昭詡鼻子以下膝蓋以上產生任何非禮行為,但是睡著後……也許會當他是元寶大人所以摸了呢?也許是元昭詡拉著自己的手去摸的呢?
想了很久,孟扶搖終於想通了,她極其哲學的認定,不管誰摸誰,我不知道,便不存在。
於是好吃好睡不煩惱的孟城主,最近養得白白胖胖,有向元寶大人無限靠攏的態勢。
其間元昭詡出去了一趟,將小刀帶走了,好像又去找了郭平戎,孟扶搖沒有去問小刀去了哪裡,她相信她終究會遇見這個孩子,而那時她必已脫胎換骨。
元昭詡回來時的神情,也讓她明白了郭平戎那裡沒有解藥,當夜,元昭詡難得的沒有一進門就放倒她,而是溫柔的撫她的發,道,“扶搖,我會為你找到解藥的。”
孟扶搖沒心沒肺的啃著蹄髈,答,“我自己去找方遺墨,順便教訓下他,徒不教,師之過。”
元昭詡微笑,“那我是不是也該去找你師傅,好好教訓下他,怎麼教導出這麼個一根筋?”
“你才一根筋!”孟扶搖跳起來,用油膩膩的蹄髈骨砸他,“你從頭到腳就一根筋,黑筋!”
啃得狼籍的骨頭亂飛,孟扶搖大笑著又跳又砸,愣是將元昭詡砸出了門。
門一關上,孟扶搖便背靠上房門,長長吁出一口氣,一霎前的笑顏如花,一霎後的黯然若傷。
那些橫亙在兩人面前的沉重,她努力用輕鬆笑謔來掩蓋,卻一日日覺得力不從心。
她的背靠在門板上,不知道門扳那邊,元昭詡長身而立,看向陸地之北,露出微微的憂色——
進入臘月,漢民準備過年,戎人卻只把敬神節作為一年中最重要的日子,對年卻很淡薄,街上的戎人越發多了起來,到處遊蕩著閒散青年,天生好武精力充沛而又無處發洩的戎人青年,一向是裝滿炸藥的火藥桶,何況人多的地方總會有摩擦,打架鬧事的也更多。
孟扶搖現在也是個閒散青年,咬著指頭想該如何排遣掉這些精力旺盛壯年漢子的荷爾蒙,一轉眼看見元寶大人抱著個球在玩,球大元寶小,滾來滾去的也不知道是元寶玩球還是球玩元寶。
孟扶搖看著痛苦,想去摻一指頭,元寶大人立即抱著球蹬蹬蹬走開了,它最近一幅大姨媽每月來兩次的慘樣,對孟扶搖深惡痛絕。
孟扶搖無趣,只好自己亂想,想她來之前,世界盃正要開賽,她賭阿根廷奪冠,其實不過是比較垂涎梅西罷了,哎,現在也不知道最後到底是哪隻腳,將關鍵性的一球射進亞軍的門。
反正無論哪隻腳,都不會是國足的臭腳……孟扶搖胡思亂想,想著想著突然跳了起來,隨即立即召來姚迅,一番比比畫畫,姚迅滿頭霧水的去了,過了幾天說都安排好了,在廣場西側劃了一塊場地,按孟扶搖的吩咐佈置了,又在戎族青年中召集了22人,分成兩隊,姚迅按照孟扶搖的吩咐,特意選了兩個比較不和的大頭人手下的戎人,個頂個的彪悍。
孟城主騎了馬去講話,第一句話就是:“戎族人民,五洲大陸第一支足球隊,成立了!”
第二句話是:“以後凡是輸了的隊,一概叫‘中國男足’!”
第三句話是:“以後請稱我‘五洲大陸洲際足聯主席’,簡稱:主席。”
不得不說孟主席玩足球的點子不錯,不得不說足球作為最為風靡現代的熱門運動必然有其獨特魅力,最起碼精力特別充沛的戎人終於找到了人生的樂趣所在,以塔木耳大頭人長子鐵成為首的“鐵牛隊”和以木當大頭人長子木木哈為首的“巨木隊”,整天在賽場上拼個你死我活,更兼有孟主席組織的美貌戎人少女拉拉隊,著鮮豔的裙裝滿場助威,美人們在哪個時空都會將嚴肅的比賽看成美男展示賽和八卦研討會,於是英俊而有肌肉的鐵成風頭大盛,而鐵成和木木哈有次比賽時你掐了我的寶貝我掏了你的襠也被美人們議論了很久,並得孟主席作詞以紀念,詞曰:
“穿過你的襠的我的手,最是那一捏的溫柔……”
足球運動如火如荼,隊伍不斷擴充,兩大球隊技術逐漸嫻熟精彩,孟扶搖把場地一封,開始對看球看得起勁急得抓耳撓腮的看客們賣門票,又玩起了賭球和贊助,將幾個痴迷足球的大戶的囊掏了又掏,那些錢順手拿去辦了幾個學堂,戎人漢民小孩統統趕進去讀書,又撥銀子修橋造路,開了幾個官辦藥鋪。
姚城的日子新鮮而熱烈的展開,城中人在新銳孟城主的帶領下,過著屬於自己的豐富的,此山深處不知歸的安穩日子,那是屬於他們的難得的平靜和和睦,沒有了尋仇的戎人,沒有了被焚的民居,沒有了混亂的街景,姚城漸漸安靜,而忘卻世間風雲翻覆。
但作為現在的姚城的締造者,孟扶搖卻沒有忘記將目光投得更遠一點,她掌中的軍報隨著時光的推移日漸加厚,被突然滅去三千軍的南北戎聯軍終於按捺不住——正月初七,南戎攻德州隆城,三戰而不下,陷入僵持,正月初十,北戎的一支軍隊突然分兵出現在睢水附近,欲待渡河時被發現,偷襲計劃失敗。
接連受挫的戎軍,被德王拒在大軍之外,奇怪的是,兩軍至今沒有展開決定性大戰,一向用兵勇猛的德王,這次風格極其穩重。
孟扶搖將軍報疊成撲克狀,慢慢的一張張打,神情沉吟,南北戎軍隊都在附近活動,自己要當心些呢……唔,年不知不覺的就過去了,過年的時候自己還在養傷,和元昭詡元寶大人團團圍著吃了頓火鍋就被他放倒了,什麼年味都沒找著,不管怎樣,元宵這個團圓而特別的日子,得找個特別的法子慶祝……
正想得專注,身後突然傳來開門的聲音,有人微笑,“想什麼這麼專心。”
孟扶搖放下軍報,回首看見元昭詡倚門而立,他今天難得的沒有寬衣大袖,穿著一套五洲大陸常見的騎裝,這種騎裝和現代的很像,利落而幹練,夕陽從元昭詡身後射過來,勾勒得他周身線條英挺迷人,迥然不同平日散漫氣質,卻一樣擁有致命的吸引力,看得孟扶搖心都顫了顫。
這一顫間突然便有了個想法,她將軍報一扔,笑道,“哎,我想到今年元宵的慶祝方式了。”——
正月十五,元宵佳節。
五洲大陸的節日確實和原先世界差不多,這使孟扶搖常常一身冷汗的冒出“果然是平行時空?”這個想法,但是今天她不想想這個問題,今天她忙碌得很。
她要辦一場五州大陸從沒有過的舞會。
現代那一世,她雖然是個疲於奔命的工作狂,然而大學年代是和普通學生一般輕狂激揚的,考古專業深邃奧妙,在那個故紙堆裡翻騰久了,會期待些鮮亮明潤的東西,所以舞會開得頻繁,孟扶搖就是其中一個積極分子。
只是說起來奇怪的是,豪邁灑脫的孟扶搖,喜歡的卻不是比較激越的拉丁或探戈,而是穩重優雅,輕盈飄逸的華爾茲,喜歡到華爾茲很多曲子她都記得清楚。
那日看見夕陽下騎裝的元昭詡,她突然想起了華爾茲,元昭詡的尊貴典雅、舒展大方、華麗多姿、飄逸欲仙,不正是一曲舞到最酣暢處的華爾茲?而他著騎士裝的英挺,不是華爾茲中最優雅的紳士?
何況,元宵這日,還是元昭詡的生日。
這個日子,自然沒有人告訴她,她眼尖,那日元昭詡遞給小刀玉牌的時候,她看見了上面的部分刻字,而且這幾天元寶大人興奮而神秘,整天不知在搗鼓什麼,八成也在準備給元昭詡的壽禮。
孟扶搖這幾日忙著找人,選場地,制服裝,找最好的樂師,教曲子,忙得不亦樂乎,元昭詡有幾次問起,她都神神秘秘的笑,堅決閉緊嘴,哎,秘密說出來,還叫什麼驚喜?
舞會在縣衙花園裡舉行,事先孟扶搖按西式酒會的規矩備辦了菜式,長臺餐桌上以瓷瓶盛滿怒放的九重葛,潔白的檯布上銀盤子裡盛著精美的菜餚,銀燭架上華燭高燒,繁星般一路排到園門前,園門用花朵裝飾了,芬芳在三重門外都聞見,廚師一身潔白的現場烤牛排,操練了三天,終於烤得似模似樣,孟扶搖監督烤制順便偷吃,準備把她吃過的烤得最好肉質最美的那塊留給元昭詡。
她事先已經通知了元昭詡,要他著騎裝入夜到花園來,元昭詡含笑應了,看她的眼光頗有些奇異。
夜幕降臨,烤肉的香氣和脂粉的香氣遠遠傳了開去,精心挑選的城中淑媛三三兩兩被接了來,穿著在她們看來“有點古怪但實在美麗”的拖幅舞裙,層層疊疊的刺繡和代替蕾絲的霞影紗,連同那纖腰玉臂高聳的酥胸,一起締造了這夜空前絕後的華豔與風流。
然而這所有的美麗和心思,都只為一個人的真心歡喜。
孟扶搖費盡心力舉辦這場舞會的心思十分簡單——不為表白不為邀寵什麼都不為,只為他給予的呵護和幫助,只為他近日的憔悴,只為她所欠下卻難以償還的恩義。
遇見自己,元昭詡不快樂吧?她想他真正快樂一次,那麼如果有一日自己真正離開,他想起她時,也不會總是鬱結的畫面,而會有些美好的東西值得回憶。
孟扶搖微微的笑著,等著元昭詡的到來,她今日依舊男兒裝扮,不過,在花園旁側一間雅室,她準備了一套裙子和一支舞,如果元昭詡願意,她會教他一支舞,就像敬神節那夜她沒來得及說完的那句話,“想不想學我自創的舞蹈,很優雅的……”
那不是她自創的舞蹈,那是她在那個世界最喜愛的唯一的娛樂,那是她所愛的,優雅的、華麗的、飄逸的、和元昭詡氣質一模一樣的,華爾茲。
女子的嬌笑和竊語聲突然停止,人群裡有驚豔的抽氣聲,火熱而興奮的空氣,出現一霎那的沉靜。
孟扶搖抬起頭,前方,元昭詡正向她行來——
關於南北戎戰爭,不知道親們還記得不?第二卷第九章《天下之傑》裡,十一歲的某人在南北戎內亂中千里驅馳,平復內亂,而小刀的遭遇,就是內亂平復之後的後遺症,和好之後的南北戎,北戎王因缺少對南戎的適當提防,失去了王位被放逐。
無極之心第二十四章驚世一舞
這一夜的月色很成人之美,月光亮得像是成色百分之九十九點九的純銀,燦爛光明,圓滿如盤,蒼穹藍得澄淨,如一匹精織的絲緞,而星子散落,從幾千萬光年外射出明滅的光來。
前不久下了一場雪,空氣清涼而舒爽,遠處群山莽莽,俯瞰著這一刻小城裡燈火輝煌的盛會。
元昭詡,含笑向她走來。
孟扶搖的目光,慢慢從一地九重葛中行來的深黑鑲銀邊長靴,移到被黑色長褲包裹的修長的腿,移到銀色腰帶殺得緊緻的腰,移到寬窄適度,多一分少一分都不如此刻線條完美的肩,移到噙一抹淡淡笑意的唇,移到風華瞻朗仙氣浩然的眉目,最後看進他華光盪漾似海深邃的眸。
對著那樣的眼眸,她揚起自己最為明麗的笑容。
真是令人無限度驚豔的元昭詡啊……
記憶中他很少穿淺色衣袍以外的顏色,孟扶搖更是第一次看他穿深重的黑色,卻覺得世間再難有人能如他這般,將黑色穿出難以比擬的貴氣,華麗,精緻和高華,勁裝利落的他,較平日的瀟灑優雅更多幾分丰姿英秀,令滿庭閏秀齊齊失態得亂了呼吸。
而他腳下,深紅的九重葛開得賣力,折了枝依然不滅鮮豔,一路迤邐低伏,有種自願垂到塵埃裡的謙卑。
滿庭閨秀們,將遮面的絹扇半掩住臉,從扇子後紅著臉瞧他,元昭詡卻只看著孟扶搖。
依舊是少年裝扮的孟扶搖,清瘦,雖然最近有拼命給她補養,在他看來依然是薄薄的,男子衣裝裹住了她的好身段,卻依然能看得出細腰長腿英氣逼人,秀眉飛揚,一雙眼睛大而明亮,看一眼,就像望進一泓最清澈的碧泉。
她笑,笑得比九重葛還亮麗幾分,和平日裡總會時不時掠過一絲憂色的笑容比起來,她笑得從未如這一刻這般純粹。
風裡飄蕩著牛油蠟燭混雜著食物的氣味,有點菸燻氣,像是人微微焦灼而又微微躁動的心情。
孟扶搖微笑著迎了上去,一個標準的宮廷紳士禮,輕輕道,“我的貴客。”
元昭詡深深看著她,半晌道,“扶搖,你這身男裝很漂亮,不過,有和它相配的女裝嗎?”
孟扶搖笑而不答,打個手勢命姚迅好生給元昭詡解說,自己上前致辭。
舉起特製的水晶杯,可惜葡萄酒來不及現釀,這也不是釀酒的季節,孟扶搖只用中州名釀“梨春白”代替,杯中酒液清冽,倒映著孟扶搖含笑的眼神,庭中氣氛漸漸沉靜下來,人們學著她,端起酒杯,看著這個年輕而神奇的城主,元昭詡遠遠坐著,指尖輕輕轉著杯子,聽那少年開口說話,聲音明朗而清脆。
“我到這裡十七年了,這是第一次過元宵,哎,上一次過元宵,還是上輩子的事。”
底下一片善意的鬨笑,都覺得愛開玩笑的城主又開玩笑了,只有元昭詡沒有笑,他放下酒杯,凝視著孟扶搖。
“我以前覺得,這十七年真是糟糕的十七年,我丟掉了我最珍貴的東西,來到了一個我不想來的地方,然而最近我突然發現,老天奪去你一些東西,必然還會給你一些補償,比如,我看見一些很好的人,遇見一些很好的事,比如我遇見你,你們。”
她微笑舉杯,底下開始鼓掌,孟扶搖的眼波,透過水晶杯身,看向元昭詡。
我遇見你。
元昭詡抬眼迎向她,他的手指緩緩摩挲過光滑明潤的杯身,溫存而細緻,像是在摩挲某些細膩體貼的心意。
“這是一個團圓的節日,我曾經遺憾過我的團圓被拆散過,也許以後我的團圓依舊要被命運拆散,可是我想,擁有過這一日,大抵可以彌補那許多永久的殘缺。”
她微微的笑起來,笑意裡有盈盈的,難以被人發覺的淚意。
“我想借這個機會,感謝我想感謝的人,感謝那些相遇、相助、護持和給予,感謝那些珍惜、陪伴、理解和寬容,因為有了這些,讓我覺得倒黴的我沒有被老天完全放棄,卻又慚愧於自己的自私接受和無能回報,所以我拉了你們這麼多人來,想借用你們的祝福一起,來加寬我這份感激的厚度。”
底下有人在笑,更多的人在若有所思,孟扶搖垂著眼睫不看那個角落,只覺得那道目光遠遠射來,熱度深沉,灼了她的意志。
她的聲音,突然沉緩下來。
“我想感謝的這個人,大抵他的人生也是寂寞的,像是高樓之上,望盡天涯路,什麼都看盡了,也就什麼都不存在了歡喜的意義,這是他的命運和天賦,我無能為力,並不祥的預感到也許有一日我的存在還會為這寂寞雪上加霜,所以我提前彌補,送上我的禮物——這是一份熱鬧,我送出的,屬於你的熱鬧;是你一生無論擁有什麼也絕對沒有經歷過的特別的熱鬧;是歡欣、飽滿、獨一無二、有著紅塵凡俗裡最普通也最親切氣息的熱鬧。”
她舉杯,閉起眼,嘆息一般的道,“但望你喜歡。”
庭院裡一片寂靜,紅男綠女們動容的看著這個平日裡嬉笑愛鬧而又手段心機非凡的城主,眼神里有陌生和震驚,和對這幾句話裡包含著的深意和憂傷的不解,那些善感的閨秀們卻已經開始唏噓,她們不明白孟扶搖到底說的是什麼,到底指的是誰,只覺得心底沒來由的沉甸甸的,沉重裡卻又生出一種難言的感動,心上面起了薄薄的霧氣,像凝了一層冰清的露珠。
她們舉起杯,參差不齊而又十分誠摯的道,“但望你喜歡。”
那些柔和的祝福聲浪像是捲起了一陣小小的風,元昭詡的手,從來都穩定如磐石的手,突然抖了抖。
水晶杯在手心一滑,險些滑出掌緣,一些酒液濺在掌心,再順著肌膚的紋理滾落。
姚迅正在他身旁,見狀急忙遞過一方汗巾,元昭詡接了,卻拿去擦根本沒有濺上酒的桌子。
姚迅瞪大眼看著元昭詡——不可想象元昭詡居然也會出現這種抽離狀態,但是事實就是發生了,並且這位還依舊一副神情鎮定,平靜從容的樣子。
姚迅突然也有點心酸,突然明白了孟扶搖最後一段話的意思,像元昭詡這樣的人,除了天生的性格沉穩之外,只怕從小的環境和教育也是和別人不同的吧?有什麼人生來就是這般雍容無波的?而達到這樣的淡定和把握一切從不失態的從容,又需要怎樣的付出和犧牲?他的人生,必然不會有普通百姓的豐富和喜樂哀哭。
姚迅唏噓著,想孟扶搖看起來大大咧咧粗得不得了,內心裡,竟然也是細緻如斯。
他們互相懂得,何其難得?
姚迅嘆息著,悄悄的退了下去,他想去看看靜室裡的鮮花是不是被蠟燭燻得枯萎了些?不然就再換幾朵,這是個精心準備的完美的禮物,不要讓任何瑕疵來破壞它。
元昭詡掌間的酒液,漸漸幹了,他看著孟扶搖對他舉杯,一乾而盡,隨即緩緩舉起自己的杯子,卻沒有立即喝下去,而是一口口的,彷彿喝完這一次便再也不能有下次般,珍惜的小口喝完。
舞會已經開場,新學了舞步的少年少女們雙雙對對的下場,那些精緻的騎裝,那些飄揚的舞裙,那些團團飛舞的靈動的弧線,那些紅塵凡俗締造的衣香鬢影,七彩迷離。
那些屬於他的,她苦心孤詣珍重棒出的,熱鬧。
手指間有淡淡的酒香,迷離的,幻化的,像是一個美麗的醺然的夢。
他沒喝酒,卻已醉。
對面,靈動的少女舉杯盈盈而來,依然有些粗魯的一屁股坐在他身邊,笑道,“我口才不錯吧?”
她臉色燻紅,笑容裡有點不自然,還是有些不好意思自己的煽情。
元昭詡答非所問,“酒很美。”
孟扶搖有些愕然的看著他,覺得元昭詡有些異樣,卻又看不出哪裡異樣,正想怎麼措辭勾引他去跳舞,忽聽門口處有人喧譁。
孟扶搖探頭去看,一條倩影一閃而過,居然是那個胡桑姑娘,胡桑姑娘自敬神節那夜後,病了一場,病好了依舊日日來縣衙找元昭詡,元昭詡自然從來不見,孟扶搖這次舞會為了避免出問題沒有請她,再說她也不敢再一次面對元昭詡的怒氣,不想這姑娘如此痴心,竟然還是來了,孟扶搖眼尖,看她居然也穿了一身禮服舞裙,看出來是自己縫製的,有點不倫不類,但是卻很聰明的保留了所有顯示身材的設計,腰細得不盈一握,而酥胸飽滿,隨行走起伏跳躍,如一對欲待起飛的鴿子。
她在花園門口被攔下,不依不饒的要進去,守衛將為難的目光投向孟扶搖,孟扶搖為難的鼻子朝天0。
哎,她不敢啊……
卻聽元昭詡淡淡道,“扶搖,一份熱鬧……這就是你的禮物?”
“啊?”孟扶搖愕然轉頭,“我這麼煽情,自己都快把自己講哭了,你居然還不滿意?”
元昭詡只是微笑,目光突然轉向一叢花掩映後的靜室,那裡窗扇半掩,一朵花嬌豔探出。
孟扶搖笑了起來,搖頭道,“我說你的人生沒趣吧……”她站起身,雙手拉過元昭詡,“願意和我去一個地方嗎?在那裡我可能會把你給賣了,去不去隨便你哦。”
元昭詡任她拉著走,微笑,“你別把你賣給我就成了。”
兩人偷偷摸摸從花叢後溜進靜室,也不管外面的胡桑姑娘了,一進門,元昭詡就怔了怔,這屋子裡比外面明亮許多,壁上鑲嵌了水晶琉璃,點著一排銅燈,燈光映著水晶,別有光芒璀璨的效果,巨大的淺紫幔帳從承塵上垂下來,飄逸流動如水,地上則鋪著同色的地毯,織著精美的花紋,到處裝飾著鮮花,用潔白的瓷瓶盛著,越發顯出花瓣和枝葉的豔麗嬌嫩來。
孟扶搖精靈似的在屋中一轉,道,“先給你獻上別的禮物,然後我的禮物是壓軸戲。”
她笑著對著牆壁指了指,擠了擠眼睛,示意元昭詡自己找。
元昭詡目光略略一掃,早已發現有一處有暗門,伸手輕輕一擊,啪一聲彈出個抽屜,再啪一聲抽屜裡彈出個盒子,再啪一聲盒子裡彈出個更小的盒子……
孟扶搖落下一滴冷汗……
好在終於啪完了,最後一個盒子啪的彈出來,元昭詡正要去揭,那盒子卻已經被迫不及待的“禮物”自己頂了起來,爬出高貴的、紳士的、肥碩的、穿著黑色小燕尾服的元寶大人。
全宇宙最小號的燕尾服似模似樣,全宇宙最拉風的元寶大人神情比衣服還莊重。
今天是個隆重的日子,今天是它很重要的日子!
元寶大人扯扯燕尾服,遮住自己的圓肚子和肥屁股,覺得自己英姿卓然,和主子完全一個版本。
這衣服當然不是它自己做的,是孟扶搖贊助,某日元寶大人蒞臨視察孟扶搖都幹些什麼,卻見孟扶搖正在畫圖樣給針線婦人,其中孟扶搖隨手畫著玩的一件燕尾服被元寶大人看中,覺得那尾巴非常的符合它的神聖氣質,於是扯著孟扶搖時那圖拼命指,孟扶搖看在它最近每月大姨媽都來兩次的倒黴份上答應了,於是元寶版燕尾服誕生了。
當然這不是重頭戲,重頭戲是元寶大人的禮物。
元寶大人嗨喲嗨喲的從盒子裡拖出一長條紙捲來,以迅雷不及掩耳盜鈴之勢在元昭詡面前的桌上迅速鋪開,得意洋洋的往邊上一坐,驕傲的等待著主子的“驚喜感動,至此傾心”。
孟扶搖好奇,不知道這隻耗子神神秘秘搞了很久一直不肯給她看的到底是啥玩意,探頭一看,眼珠子頓時掉下來了。
一份……情書。
滿紙貼著亂七八糟的茯苓小薄餅,有的餅子啃了洞,有的餅子上有字,依次排在一起,雖然貼得歪歪斜斜,但連起來看,勉強算是封情書。
“我(啃了一個洞的餅)喜歡你,每天晚(洞洞餅)想和你(洞洞餅),不要理(洞洞餅)(洞洞餅)(洞洞餅),我才是最(洞洞餅)你的……(洞洞餅)日快樂……
“耗子你真聰明!”孟扶搖驚歎,“你的關鍵字全是啃了洞的餅,多麼含蓄而另類的表白啊。”
元寶大人翻白眼,我咋知道要用到哪些字?很多都被我吃過了!
被表白者元昭詡,神色莫測高深的端著下巴,仔細看著那封“餅子情書”,元寶大人眨巴眨巴的看著他,一顆少男心撲通撲通的亂跳。
半晌,元昭詡終於看完,慢條斯理的將紙卷抬起來,收進袖囊,元寶大人目光立刻驚喜的亮了。
“元寶啊……”
元寶大人豎起耳朵。
“認字認得有進步啊,最近找人補課了?”
元寶大人含羞點頭。
“寫得挺好。”
元寶大人眼神迷醉……
“下次寫個三千字的來,我就考慮。”
……
涼涼的打發完傷心欲絕的元寶大人,元昭詡請它去盒子裡繼續補課了,孟扶搖用憐憫的眼神歡送完元寶,取過一條汗巾,在手中啪啪啪的扯,笑道,“唔,下個節目,小蘿莉要撲倒大灰狼了……”
元昭詡伏在椅上,懶洋洋看她,黑白分明的眼眸在流光璀璨的燈光下亮得驚人。
孟扶搖邪惡的笑了半天,發現元同學根本不在意,只得悻悻道,“蒙上眼睛,變個戲法你看。”
元昭詡笑道,“你今天花樣真多。”
孟扶搖聳聳肩,“做就要做全套,這都和瓊瑤奶奶學的。”她蒙上元昭詡眼睛,笑道,“等我下。”便鑽入一扇暗門後。
元昭詡蒙著眼,微微仰頭,嘴角一抹似有若無的笑意,他是何等人,一幅薄布根本擋不住他清明的五識,他聽見隔間有細碎之聲,那是衣物被輕輕脫下的聲音,是光滑的軟緞摩擦過同樣光滑的肌膚的聲音,是長髮悠悠如夢飄落再攏起的聲音,是清脆的鞋跟敲擊地面的聲音,還有個聲音他沒聽懂,那是一個悠長的滑音,聽起來像是什麼在被拉攏,伴隨著孟扶搖輕輕的吸氣,那吸氣聲如此盪漾,聽得人心也微微一顫。
可惜這一顫很快被某人殺風景的咕噥給打斷,“……媽的這麼緊……”,“靠……要減肥了……”,“這領口……這領口……天殺的姚迅……”“這是鞋子?這是擠腳機!”
元昭詡忍不住一笑,隨即便聽見裙裾在地毯上拖過的聲音,一雙手伸過來,輕輕解開了布帶。
春光湧入,怒放的九重葛剎那失色。
元昭詡的第一眼,竟然看進了一個雪白而精緻的,乳溝。
那是淺淺的一條弧,帶著遠山之色未被沾染過的雪色和質地最佳的玉的溫潤,是造物之神給予世間最為誘人的一筆勾勒,只這一筆而足見風情。
那一抹動人的弧上,是大片晃眼的白,連著修頸玉頜,像是最完美的玉、雕。
淡定從容如元昭詡,臉也微微紅了,粗心的孟扶搖卻根本沒發現自己這一俯身解布帶,無意中已經露了春光,她直起身,退後兩步,展開群裾,對著元昭詡,施下一個優美的宮廷禮。
璀璨水晶光芒裡,現出更為璀璨的人兒,火紅煙華錦緞刺繡的宮廷舞裙,上身收緊,綴黑色珍珠流蘇,襯托出的細腰挺胸,身姿頎長,裙搖從腰部開始打折,更襯得腰肢纖纖欲折,底下散開大幅的裙裾,每一折都以珠光暗線刺繡出繁複的圖案,行動間裙裾翻飛光芒閃爍,像一個層層疊疊散開的風情萬種的夢。
如雲黑髮,用式樣簡單卻貴氣的瑪瑙簪優雅挽起,只在額前微垂捲翹髮絲一縷,更襯出潔白如玉的光潔前額。
孟扶搖微微笑著,一身的豔光,壓下了這滿室的水晶璀璨華光繚亂,神秘、高貴、優雅、而華麗萬方。
她那般適合火紅那種熱烈的顏色,無論是她象牙白的肌膚,純黑的長髮和眼睛,還是她血液中與生俱來的鮮明亮烈氣質,都讓這一切相得益彰趨近完美。
元昭詡看著她,就像看著一座被紗幕長久遮掩而突然塵盡光華生的女神僥
他輕輕吸氣,半晌才極低的道,“扶搖……”
“嗯?”
“這衣服……”
孟扶搖緊張的看著他,他是不是嫌這衣服太古怪太醜?
元昭詡的目光稍稍一抬,從她露出一片雪色的頸項掠過,才道,“可不可以只穿給我看?”
孟扶搖挑眉,笑了。
“見鬼,你以為我很喜歡穿這個?不就是為了跳舞嘛,哎,穿這個累死人,我晚飯都沒敢吃,我是不會沒事找罪受的。”
她眨眨眼睛,優雅的傾身,遞出手,“尊敬的先生,我能請你跳支舞嗎?”
話音剛落,隔間絲竹管絃聲起,優雅詩意的旋律,曲調卻是熟悉音律的元昭詡陌生的。
“《藍色多瑙河》,”孟扶搖仰起頭,帶點懷念的迷離之色輕輕道,“小約翰施持勞斯的經典,雖然有點走樣,可是我沒聽見這曲調已經很多年……”
元昭詡看著她神情,這一刻的她看起來憂傷而遙遠,眼神里的東西像是隔著一層遠山,朦朧不清,他目中掠過一層晦暗之色,卻只是微笑的執起她的手,“女王陛下,我等著你的教導。”
孟扶搖回過神,一笑,凝神聽著音樂,細細一步步教元昭詡,前進、後退、橫移、並腳、反身、擺盪、傾斜……
時間靜靜流過,元昭詡學什麼都快得驚人,小半個時辰後,他放開孟扶搖,輕輕笑著,按著先前孟扶搖教他的華爾茲禮儀,彬彬有禮的微微彎腰,一手背後,一手伸向孟扶搖:
“美麗的小姐,我可以邀您共舞嗎?”
孟扶搖微笑,輕輕抬起自己的手放進他的掌心,“我的榮幸。”
月色如銀,越過重重屋脊,越過那些珠光重輝,照見萬重光芒中的豔色照人的男女,照見那些相執的手指,輕扶的腰身,漂移的舞步,和相視的微笑。
音樂溫柔如水,絲帶般在室內遊移,在如水的韻律中輕柔相擁,感受身休的曲線之美,感受這沉靜而爛漫的一刻彼此舒緩又激越的心跳,感受那些輕快翻飛的裙裾,翩躚迴旋,起伏連綿,每一起落撂蕩,都是一幅華光眩影的畫。
元昭詡的手掌輕輕落在孟扶搖的腰,掌下的肌膚隨著飄移像一尾遊動的魚,這個精靈般神奇的女子,也像魚一般遊進他生命的江河,她如此靈動跳脫,倏忽不見,他用全部的自己來包容,不想放她完全走出自己的疆域。
遇見她之前,他以為這一生萬事都將無趣的掌握在自己手中,如同高樓獨望,江山一覽無餘。
然而她給他驚喜,縱然窮盡他此生智慧也不能再得的驚喜。
人間天上,風華一現,今夜共此沉醉。
便醉了也罷,他從來就不想在那些牽縈內心的細微心情中解脫。
元昭詡醉了,二十五年來他清醒如一日,卻在這個永生難忘的生日裡找到了醺然的感覺,二十五年來他第一次完全關閉了自己的五識,不想讓任何不相干的人和事打擾這一刻的奢侈的溫馨。
正因為如此,他沒有發現,外間花園裡起了紛擾,沒有發現胡桑姑娘衝進了花園,沒有發現她因為禮服臃腫絆倒了自己,正好將遮擋住這間靜室的花叢推倒,於是,趴在地上的她,連同全花園歌舞正酣的賓客,都看見了窗戶半掩的靜室的一幕。
他們看見那裡滿室燈火熒熒,絲幔垂落欲飛,鮮花盛開於潔白的瓶,水晶璀璨於壁,這一切都很美,卻還不是真正奪人眼目的那一幕。
他們看見眉目如畫的男子懷中清麗嬌豔的女子,看見他英姿挺秀的流暢舞步,看見火紅的舞裙舞出連綿的旋影,那重重疊疊散發著香氛的精美的群裾間華麗的花紋濤走雲飛,看見那些如波疊浪無休無止的輕盈的旋轉和擺盪,看見那些彷彿汲取了月光精華和日光神采的各種造型,看見劃出優美弧度的玉色的手臂,載著滿室星子輝光,飛揚如詩。
看見男子微微俯首凝視,而女子含笑揚起精緻的下頜,看見交視的目光澎湃,看見她在他懷中不停的旋轉飛躍,像一尾在碧海中飛躍的魚,看見他們彼此曲線契合的身休,和彼此在這一刻都無人可以超越的絕代風華。
胡桑姑娘始終保持著那樣狼狽的姿勢趴著,她已經忘記了起身,她一直痴痴的看著窗中的那兩人,在那樣的不停的旋舞中她的自尊和自信也被全數絞扭粉碎,這個姚城最美麗的姑娘,過去很多年享盡了族人的追捧,她以為她配得起這世間所有的人,然而今日,她終於明白,有些人她永遠無法追及,之間的距離就像深谷到蒼穹那般遙遠,如他,還有她。
她就那樣趴著,突然開始哭泣,為自己尚未開始便已註定夭折的愛情。
沒有人注意到她的哭泣,甚至沒有人記得拉起她,所有人都維持著一開始的姿勢,定定的注視著那扇長窗,看著那相擁的絕豔男女,看著這夜驚濤駭浪般的重重新奇,看著這長風裡,月色下,輝光中,驚世一舞——
這一刻,時光凝定,萬物無聲,無人知道,數里外,一騎捲過漫漫黃土道,蹄聲嗒嗒,踏碎關山冷月,飛馳而來。
向著,姚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