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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33章

    無極之心第三十一章兩心之戰

    品質高貴的極品羊脂玉佩,玉質晶瑩毫無雜質,像是一泊凝固的水,雕刻著蒼龍在野的圖騰,一個氣勢凌然的戰字鏤刻正中,鐵畫銀鉤,尊貴無倫。

    戰北野的掌心伸出去,就好像不打算再收回的模樣,他看著孟扶搖,神情堅定而灼熱。

    孟扶搖盯著那色澤清涼的玉,卻像看進了一團燥熱的火,那火鑽進她心底,燒得她不知自處,這真是尷尬而為難的時刻,收,不能;不收,她又不忍傷害戰北野的自尊,畢竟這不是兩人私下相處,狠狠心也就拒絕了,長孫無極還在,不收不僅令戰北野更加受傷,也會導致新一輪的誤會。

    孟扶搖發覺自己,殺人使壞的時候挺狠,人家對她不好報復起來也狠,但人家如果對自己好,她便受了良心的束縛,束手束腳的施展不開,真是個憋屈性子。

    唉,可不可以現在昏倒呢?太假了吧?

    她眼珠子亂轉,想了足足有一個世紀,最後狠狠心,媽的,不收,就在這裡說明了,誰的都不收!

    當斷不斷反受其亂,她猶猶豫豫,豈不害了戰北野一輩子,他這樣的人物,他的步伐和眼光都應在五洲大陸整個天下,而不該在她身上蹉跎時間。

    孟扶搖抬起頭,咬咬牙,正要說話,身邊卻突然伸出一隻手,將那玉佩接了過去。

    長孫無極!

    孟扶搖腦子嗡的一聲,頓時混亂了,她愕然抬頭看長孫無極,戰北野已經怒道,“你接這個什麼意思?”

    “戰兄,”長孫無極淡淡笑道,“何必為難扶搖?男兒爭取女子的心,不是你遞了我收了這麼簡單的,正如我從未視扶搖為我個人所有的禁臠一般,閣下也應當給她選擇與接受的自由。”

    “我有說過不給她這個自由麼?”戰北野冷笑,“長孫無極你不要句句暗含挑撥,孟扶搖你也不必為難怕在這裡拂了我面子,我說過我不放棄,那就不會因為你拒絕而從此消失。”

    “既然王爺註定不放棄,那麼要這塊玉何用?”長孫無極微笑,“我沒有挑撥的意思,我收下這塊玉,也絕不代表扶搖的意思,我這樣做,只是告訴你,這是我和你之間的戰爭,應該讓扶搖置身事外,我們需要做的,不是逼迫她選誰,而是讓她自己在長久的時間考驗中,決定最終去接受誰。”

    戰北野默然,目光深思的看著對面含笑侃侃而言的男子——扶搖的心,明明偏向長孫無極,他這個勝者卻沒有趁機擺出佔有者的姿態,反而向後退了一步,願意和他公平競爭,這一步退得何其大度何其漂亮,既沒讓孟扶搖覺得被他嫌棄,又解脫了她因為善良而導致的為難,更有意無意的表白了自己,剛才如果是他戰北野感動了孟扶搖,現在就該換他長孫無極了。

    這樣一個幾乎沒有輸過,在戰場權術場甚至連情場都絕對強大的對手!

    戰北野深吸一口氣,剎那間反覺得心情激越,體內從不消退的好戰因子騰騰燃起,他盯著長孫無極,目光閃亮,冷笑道,“好,很好,你我之間,本來就沒有共存的可能。”

    “多謝烈王大度。”長孫無極欠欠身,“我會用這塊玉提醒我自己,扶搖很好,她值得很多人去喜愛,更值得我加倍珍惜;我也用這塊玉警告我自己,這是別人下給扶搖的聘禮,如果我不能做到對她此心如一,這塊玉,我就還給應該得到它的扶搖。”

    戰北野目光又是一閃,孟扶搖眉毛挑了一挑——把戰北野的聘禮還給我?你可能麼?長孫無極你看起來大方,實際上好生信心十足啊……

    “不過,烈王是不是也該有相應的誓言,受到相應的約束?”長孫無極突然一個轉折,語氣字字如釘,“如果你不能如你誓言般對待扶搖,如果你不曾做到此心堅執,你是否也該自動離開,並將這枚價值不菲的玉佩,贈予在下充實國庫呢?”

    戰北野怔了怔,目光變幻,半晌大笑道,“套住我?好你個長孫無極,你這是監督我呢?我終於知道你收這玉佩的用意了,你明知道扶搖心軟,怕她遲早給我打動,怕她會因為我和她的情分而有所顧忌退讓,所以你把我的信物收下,再以退為進,用言語擠兌我發誓,將來我若有什麼錯處,你會代她玉碎,縱然到時扶搖不說什麼,有你看著,我自己也會羞於繼續追求——你好心計!”

    “在下何嘗沒有給自己下套?這是誓言之套,是自認為擁有真心,經得起考驗的人必須要付出的代價。”長孫無極微笑,“烈王——你我的戰爭,敢不敢?”

    “有何不敢?”戰北野傲然答,“天下沒有我戰北野不敢的事,你以為你勝券在握?我要讓你看著,我戰北野武能征伐天下,柔也能擄獲芳心!”

    長孫無極笑而不語,將那玉佩收進自己袖囊,兩人目光一抬,剎那相撞,孟扶搖立即又覺得天上一個雷劈下來,腦子暈了暈,過電似的。

    她二話不說爬上床,被子把頭一蒙。

    受不了受不了,為什麼都要這麼大度深情呢?為什麼都要這麼痴心告白呢?為什麼都要這麼體貼細緻呢?為什麼都要一句句剖白給她聽呢?就不能對著牆角自己說自己的嗎?這不是逼得咱聽得五內俱焚六神無主七葷八素九死一生嘛……

    被子死死壓在頭上,孟扶搖哀嚎——求求你們負我吧,負我吧負我吧負我吧……——

    孟扶搖現在深刻的發覺自己是個小人物。

    小人物的定義就是,你永遠也無法揣摩並掌控得了大人物的計劃和心思。

    小人物孟扶搖,在經歷了一個失眠之夜後,終於悟出了長孫太子對於愛情的華麗戰術:逼是不逼,不逼是逼,以不逼之術行逼迫之實,不逼其人卻逼其心……

    好吧,孟扶搖被自己繞住了,總之,就是這樣,那兩個口口聲聲說不逼她,要讓她自己選擇,他們只管努力表現就好,她卻覺得自己已經被某人操刀無聲的逼入死角,對目前狀況無能為力了。

    昨天晚上她被輪番騷憂——其實也就是戰王爺親自送藥和長孫太子來掖被子,戰王爺紅著臉欲待親自喂藥,被孟扶搖嚴詞拒絕——我又沒斷手,喂個屁啊,長孫太子掖被子,孟扶搖目光灼灼的等著他,哀求——你快掖吧,我特意露出半個肩膀以上部位等你來掖,你掖完了我就好安心睡覺了。

    戰王爺最終氣哼哼的端著藥碗走了,長孫無極掖完了,欲待坐下,孟扶搖奸笑著提醒他——公平競爭。

    彼時長孫太子微笑如常,答,“扶搖,相信這世上有絕對公平並堅持遵守的,除了白痴就是一根筋。”

    ……好吧,孟扶搖垂淚,自己和戰北野又毫無察覺的被陰了。

    好在長孫無極掖完了也沒做太多出格的事情,也就是就著她半個肩膀以上的部位做了次近距離接觸,其直徑和深度以及時間都控制在基本合理的範圍之內。

    等到這兩人結束了當晚的騷擾,小人物孟扶搖跳出現今的身份,以超脫者的旁觀心態非常理性的審視了一下當前戰況以及日後發展,忍不住為雖然聰明骨子裡卻還是老實男人的戰王爺嘆了口氣。

    此時德王事件已告一段落,德王被就近押解到華州,孟扶搖算算時間,今年在天煞國舉行的真武大會已經快要接近了,她是一定要去見識下天下武學,好再度提高下自己的破九霄功法,前段時間她問過宗越關於穹蒼長青神殿的狀況,宗越在七國有特許,本人可以隨意出入各國,但是穹蒼神殿他也沒能進去,頂多只能在神殿之外長青神山采采藥,就在那次他告訴孟扶搖,進入穹蒼之國本身就很難,但進入之後也不能代表就能進神殿,神殿之外“九幽、暗境、雲浮、天域”四大神境,是個收割人命的地方,等閒高手一關都過不了。

    孟扶搖當時就倒抽了一口涼氣,問宗越需要達到什麼樣的級別才可以順利過關,宗越看了她一眼,道,“你擁有的這種馬馬虎虎的功法,如果能練到第八九層,大概是可以過了。”

    號稱絕世的“破九霄”,到了宗越嘴裡竟然就只是馬馬虎虎的功法,還得練到接近頂級才“大概可以過”,孟扶搖苦著臉,這才明白自己從市井中聽來的消息還是不夠準確,看來最艱難的未必是收集七國令牌穿越七國,而是自己本身的實力提升。

    孟扶搖思考著該怎麼和長孫無極告別,並擺脫戰北野自己一個人去天煞,不想無意中卻聽宗越說,郭平戎的師傅方遺墨到了華州附近,可能要去看望徒弟,宗越打算和方遺墨打打交道,看能不能得到“鎖情”的解藥和配方,戰北野聽說這個自然不肯放棄,孟扶搖也不好意思讓人家為她奔波自己卻溜之大吉,只好跟著一起到華州。

    她還沒啟程,無極朝廷一封論功行賞的聖旨已經下到姚城,賜孟扶搖英毅將軍封號,食邑姚城、睢水,並控兩戎之地,賜金珠錦緞若干若干,孟扶搖在姚城接了旨,是日大開正堂,十萬姚城軍民擁在縣衙前,消息傳出時歡聲雷動,著了御賜三品武官飛蟒袍的孟扶搖從縣衙出來時,無數家漢民百姓門前都燃竹設案,灑水墊道,歡呼頌聖之聲不絕於耳。

    孟扶搖站在臺階上,有點茫然的看著這一幕,喃喃道,“有這麼誇張麼……?”

    “為什麼沒有?”接話的是長孫無極,“你值得。”

    “好像我也沒做什麼,”孟扶搖有點悵惘的笑,“不過是逞了一場匹夫之勇,還差點惹出禍事,挺傻的。”

    “有多少人能逞你那樣的‘匹夫之勇’?”長孫無極深深看她,“扶搖,知易行難,雖千萬人吾往矣,說起來慷慨激烈,真要做,千萬人中卻也沒有一個。”

    孟扶搖笑笑,對著歡呼的百姓揮揮手,這一霎忽然覺得,雖說不求報償,但那些流出的鮮血,那些拋卻的恩怨,那些為之付出犧牲和努力的東西,最終換來一句值得,還是很幸福的事。

    她含笑問長孫無極:“你給我走後門了?”

    “父皇根本不知孟扶搖是誰。”長孫無極答,“這真的只是純粹的論功行賞,扶搖,你對姚城有再生之恩,你對德王大軍有瓦解之功,尊榮的爵位只是你完全該得的獎賞,和你認識我無關。”

    孟扶搖挑眉,道,“我要這兩城何用,我又不會在這裡呆一輩子。”

    長孫無極轉過眼來,默然看著她,看到她心虛的縮脖子,才道,“姚城和睢水,永遠是你的,你憑自己的能力保護下的東西,再不能有人可以代替。”

    他言語中似有深意,聽的孟扶搖脖子又短了幾分,轉了轉眼珠她道,“我去噓噓。”一溜煙的跑了,她肩頭上蹲著顧盼自雄的元寶大人,那隻耗子最近終於覺得,其實從孟扶搖肩膀上看過去的風景,也別有一番滋味。

    比如說,看主子看得更清晰。

    元寶大人認為,雖然孟扶搖不是那麼討厭了,但還是有一點點討厭的,比如說關於主子的歸屬問題,這是原則問題,不能放棄,不想得到主子的耗子不是好耗子,不想打敗情敵的元寶不是好元寶。

    那日長孫無極和戰北野關於玉佩的歸屬問題,它在一邊叼著顆糖聽了個完整,十分擊節讚賞,並認為主子奸詐狡猾,步步為營,居於劣勢也能翻雲覆雨反敗為勝,戰傻子八成不是對手,然而從私心裡元寶大人又覺得,戰傻子是個對手比較好,把孟扶搖推銷出去了,主子不就是它的了?

    於是元寶大人蹲在孟扶搖肩上,含著孟扶搖餵給它的零食,嚴肅思考該怎麼把孟扶搖給賣了。

    元寶大人思考了好幾天,此時已在去華州的路上,兩戎戰爭還在繼續,但已經註定芶延殘喘,長孫無極直接把這等小事交給屬下大將去做,一行幾人遊山玩水的往華州走,在他的私心裡,自然希望某些人不要跟來的好,但是一定要跟來也沒有關係,遲早叫你們打道回府。

    他卻沒想到,耗子在轉著黑心,想把他看上的女人賣給他情敵。

    這日在華州寧山腳下休息,已經做了孟扶搖護衛的鐵成,早早的勘察了周圍的地形,按說這群人個個大來頭,護衛應該多得要命,可惜幾個人都喜歡自由身,長孫無極的護衛從來在暗處,戰北野最相信自己的實力,雅蘭珠覺得,自己不惹人就是人家的福氣了,宗越自然一向是橫著走,幾個人齊齊把憐憫的目光看向孟扶搖,都覺得她是個需要保護的小鳥。

    “小鳥”被呵護得很好,喝茶時戰王爺親自給添茶,可惜茶水全部灑在了孟扶搖袖子上,戰北野一臉尷尬的急忙去擦,長孫無極雪上加霜的淡淡道,“扶搖不愛喝茶。”

    孟扶搖不忍看戰北野的臉色,站起來道,“我方便一下。”元寶大人立即跳上她肩頭,做了個“我也方便下”的爪勢,孟扶搖罵,“腎虧啊你,不是剛才才噓過麼?”一人一鼠對罵著去了茶棚後面。

    半晌,茶棚後的簡易便所傳來耗子的吱吱聲,吱得聲線悠長顫顫巍巍,一線高音拔上去,再危危險險墮下來,著實慘烈,像是少女被OOXX或者少男被OOXX之後所發出的不和諧音,長孫無極眉毛一揚,忍不住一笑,心想元寶大人拉屎唱歌的習慣又犯了,這歌唱得也越發的驚天地泣鬼神了。

    他低下眉去喝茶,再抬起眼時戰北野不見了。

    長孫無極怔了怔,這才想起耗子那歌聲不是正常人可以接受並習慣的,與其說像唱歌不如說像是在遭受十大酷刑,尤其當它用它銷魂的低音哼哼唧唧的時候,會令人聯想到某些非正常場景,戰王爺八成是當成它在呼救,並因此很合理的聯想到和元寶在一起的扶搖,隨即想象繼續插上翅膀,飛翔到某些暗夜啊小巷啊撕裂的衣服啊刺破黑暗的慘叫啊等等。

    長孫無極淡淡笑了笑,給自己又斟了杯茶。

    好啊你這耗子……

    廁所裡,元寶大人蹲在孟扶搖頭頂上唱得起勁,一邊唱一邊對簾子外探頭探腦,哎呀怎麼還不來呢?再不來孟扶搖褲子就拉上了啊……

    孟扶搖拉著小衣哀求它,“求求你不要唱了,我寧可你去唱十八摸……”

    元寶大人卻已眼尖的看見一抹黑影龍捲風似的飈了來。

    “吱————”元寶大人以一個世紀最強高音結束了它的召喚之旅,屁股一擺從窗戶上躥出去了。

    孟扶搖愣了一愣,一邊拎褲子一邊道,“死耗子吃錯了什麼藥……”

    風聲一卷,眼前一亮。

    一道黑紅色的身影掠了來,一把掀開布簾,疾聲道,“扶搖,可是遇敵……”

    他突然頓住。

    眼前,纖細玲瓏的女子衣衫不整,上衫微微撩起,下裳將拉未拉,於是這未能完全銜接的衣著便洩出一抹玉般的顏色,被那黛色的衣衫襯著,像是蒼山之巔的一抹雪。

    受了驚嚇的女子,頭微微的仰起,嘴微微的張著,貝齒潔白紅唇鮮豔,因為突然被驚到私密的尷尬,臉頰上漸漸浮了一點嫣紅,那紅像是在薄胎的玉瓷碗中點起紅燭,隔著那晶瑩的玉色,看得見朦朧而搖曳的華光。

    戰北野的呼吸停住,一霎間有種被美驚得窒息的感覺,彷彿看見多年前玉彤宮紫薇花開得最美的時候,他轉過迴廊,看見母妃在花下悄然獨立,微風細細吹過桐閣春深,回眸一笑的母妃,眼眸流光溢彩。

    他的心,突然痛了痛。

    這一痛反而有了幾分清醒,隨即才發覺現在的狀況——孟扶搖在解手,根本沒有遇上敵人,而她褲子還沒拉上。

    戰王爺立即騰的一下燒著了。

    尤其當孟扶搖終於從驚嚇尷尬中醒轉,開始危險的挑起眉毛的時候,戰北野燒得越發焦黑,無處救火。

    慌忙後退,戰北野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該說什麼,他退得太急,忘記手裡還攥著布簾,“哧啦”一聲,布簾被拽了下來。

    蹲在馬桶前的孟扶搖的英姿,立刻鮮明的杵在跟過來的幾個人眼裡……

    一陣沉默之後。

    “戰北野,你去死!”

    孟扶搖的大吼驚得樹上的棲鳥群飛而起,在天空四散的撞開來,眾目睽睽下戰北野臉色已經成了荸薺色,訕訕的意圖把半截簾子再掛回去,被孟扶搖十分憤怒的一把奪過,跳起來踩了踩,踩的時候順便就把自己還沒繫好的褲子給繫好了。

    系完了她立刻變臉,若無其事的拍拍戰北野的肩,道,“剛才我罵著玩的,其實也就是為了吸引他們注意力,好讓我趁機繫褲子而已。”

    她拍拍手,瀟瀟灑灑走了,留下戰北野苦笑站在當地,不知道是該感謝還是該恨孟扶搖在某些方面的粗神經。

    孟扶搖走開,笑嘻嘻渾若無事,然後她把元寶大人的零食匣子翻了翻,過了一會兒,長孫無極又把匣子要了去,也翻了翻。

    當晚,元寶大人瀉肚子兼不停的打呃……——

    當晚在客棧住宿,幾個人包了一整個院子,都是難伺候的人兒,誰也不肯和誰睡一起,乾脆一人一間。

    晚上圍在客棧雅間裡吃晚飯,菜裡有道暖鍋,有點像現代的火鍋,小巧的黃銅爐子坐著陶罐,裡面翻滾著各式肉類和一些時令蔬菜,孟扶搖來遲一步,洗了澡過來,老遠就道,“好香。”

    剛坐下,兩碗湯就遞了過來,左手邊長孫無極笑吟吟看著她,道,“你喜歡的兔肉。”右手邊戰王爺道,“肉類吃多會上火,這裡面的菇不錯,很嫩,你嚐嚐。”

    孟扶搖盯著那兩碗湯,像盯著兩碗毒藥,那廂雅蘭珠啪的擱了筷子,撅起嘴道,“我也沒吃肉,我還沒喝湯。”

    那兩人就像沒聽見,倒是宗越,不急不忙夾了筷山藥給她,道,“不如吃這個,清火去燥,補氣寧神。”

    孟扶搖聽著他那語氣著實諷刺,忍不住想笑,拼命忍了,從懷裡掏出上次從長孫無極那裡搜刮來的胡椒,她已經曬乾了磨成粉,在兩碗湯裡各灑了一點,笑道,“這種鍋子,有點辣才好喝,來,你倆嚐嚐。”說著不動聲色便將碗各自推了回去。

    長孫無極看了看她,笑笑,一口口慢慢喝湯,戰北野卻舉起湯碗喝酒一般咕嘟嘟下去,辣椒很辣,他喝得急,忍不住咳嗽,雅蘭珠想替他捶背,被他狠狠一眼瞪了回去。

    孟扶搖只當沒看見,把臉埋在湯碗裡呼嚕嚕喝湯,心裡哀號——這日子該怎麼過啊啊啊啊……——

    晚上雅蘭珠突然跑過來,抱了自己被褥說一個人睡不著,要和她一起,孟扶搖哪裡不知道她的小心眼,不就是怕戰北野爬自己的床麼,搞錯沒,當初那是例外,一個個養成爬床的毛病,那還得了?

    她心裡也頗歡迎雅蘭珠來,最起碼這樣她就不用面對戰王爺的送藥和長孫太子的掖被子了,兩人在床上談了大半夜,其間孟扶搖問起雅蘭珠怎麼喜歡上戰北野的,雅蘭珠抱著枕頭,眼神迷離的道,“我也不知道,我只記得很小的時候,有回跟隨皇兄去拜訪天煞國,在天煞皇宮裡迷了路,撞進一個很美的宮殿,看見他在給一個很美很美的女子洗頭,我從沒看見過男孩子給人洗頭,我的父王和皇兄都是女人給他們洗頭,洗得水熱了水冷了還要一腳踢飛,當時我站在宮門前,看著紫薇花下,他一點點的給那女子洗乾淨長長的頭髮,用布一點點拭乾她的發,我突然就呆了……”

    孟扶搖也聽呆了。

    很多很多年前,那個無人履足的,住著瘋妃的寂寞宮室裡,滿園紫薇花下,被遺忘的少年皇子半跪在水盆前,給他瘋去的母妃洗頭,那一縷縷青絲握在少年的掌心,宛如那些流水般過去的日子,那樣的日子裡他和她相依為命,她的痴迷空茫的世界裡,始終有他的無微不至的呵護在,無論寒冬飛雪深秋落葉夏日風暴還是春日多雨,因為他的堅持,她悽苦,卻又幸福的生活下去。

    然而苦終究是存在的,總要有人承擔的,當那個瘋了的母親空白著自己不知苦痛為何物時,所有的痛和寂寞,想必都是那少年來承受吧?他自幼年開始,稚嫩的肩便擔下了雙份的苦,她的和他的。

    孟扶搖突然明白了戰北野這明亮豪烈的性格的由來——他不能不明亮,他那瘋了的母親需要陽光般的溫暖照耀,來撫慰她因為陰冷而永墮悲哀的心,如果他再陰鬱,誰來照亮他的母妃黑暗的世界?如果他陰鬱,那些虎視眈眈的皇兄們,誰知道會不會給他扣上個“心懷怨望”的帽子?

    他不能不豪烈勇敢——他從一開始就落在了下風,他要比別人更多的掙扎才能獲得基本平等的待遇,他一旦弱,就會被人踐踏至底,連同他的母妃!

    孟扶搖深深嘆息著,看著迷迷濛濛睡去的雅蘭珠的睡顏,這是個天真的孩子,卻也是個懂得愛的孩子,哎,其實和戰北野,真的是很相配的一對……

    她這樣想著,突然就覺得不對勁,雅蘭珠好歹也武功不弱,怎麼話說得好好的就突然睡著了?

    隨即便聞見淡淡異香,那種請雅卻誘惑的香氣,她側過身,便看見一雙深邃含笑的眼睛。

    長孫無極在一室朦朧的清光裡微微笑著,如天邊那輪月一般迷離而魅惑,他豎指唇邊,輕輕“噓”了一聲。

    孟扶搖忍不住要笑,故弄玄虛什麼,明明都點了那孩子穴道了。

    眼見長孫無極噓完,居然就脫鞋上榻,不由一驚,低低喝道,“雅蘭珠還在床上,你也好意思的?”

    “我知道你會代我不好意思,所以你把她抱出去吧。”長孫無極微笑,雙手枕在腦後,“我不想抱除了你之外的任何女子。”

    孟扶搖無奈的笑笑,只好把雅蘭珠抱到外間,外間的短榻只容一人躺下,孟扶搖發了愁,怎麼辦?就這樣爬回床上去?那不成了我爬他的床了?不回去睡?我的床就這樣給他佔了?

    還在左思右想,腰突然被人輕輕圈住,長孫無極已經在身後抱住了她。

    他的下巴擱在她的肩上,呼吸間氣息淡雅,語聲更低如這春夜隨風潛入的雨,一絲絲飄進孟扶搖耳中。

    “扶搖……”

    “嗯。”

    “扶搖……

    “嗯。”

    “扶搖……”

    孟扶搖笑起來,回首看他,道,“想不到你也玩這小孩子把戲。”

    她的目光在沒有點燈的室內依然灼亮,星光似的熠熠生輝,長孫無極含笑看著她,道,“扶搖,你見的我從來不是真的我,自從遇見了你,我便不是原來的我了。”

    他語間的熱氣拂過耳後,絲絲縷縷的癢,孟扶搖忍不住要躲,長孫無極卻不肯放開,孟扶搖只得扭著身子低笑,“想不到無極太子不僅精謀算,長策略,善戰陣、懂政爭,居然還擅長說情話。”

    “我本不會說這些,”長孫無極在她耳側悠悠道,“可惜某人實在桃花運太好,可得諸般男子盡折腰,我若不學些新鮮詞兒,難保不會被丟到腦後去。”

    “你這話聽起來像個怨婦。”孟扶搖一推他,覺得手底肌膚灼熱,不由紅了臉,畏縮的向後一退退到窗邊,窗戶沒關緊,一點星光灑進來,映亮長孫無極似笑非笑的唇角,臉色微微暈紅,眼神卻比星光還迷離。

    孟扶搖看著他,心底水波似的微微一蕩,隨即又是立竿見影的一痛,她無奈的吸口氣,已經轉移了話題,“你有心事。”

    長孫無極過來牽了她的手,兩人在榻上並排半躺著,孟扶搖分了一個枕頭給他,長孫無極卻伸手去抽她身下那個,“這個才是你的吧?”

    無奈的笑笑,孟扶搖罵,“奸似鬼!”舒舒展展躺下去,和長孫無極並肩望著窗外那輪月色,月色下半歇的迎春花和早桃花,含苞待放,骨朵兒淡黃輕紅,韻致楚楚,那些斑駁的花影,映在淺碧的窗紙上,捺出一筆筆明媚的眼波。

    “好了,你有什麼話想和我說?”孟扶搖半闔著眼睛,聽草節拔高的聲音。

    “扶搖,這次萬州我詐死事件,你一直不信我真的死了,是不是?”

    “當然。”孟扶搖眨眨眼睛,“我很害怕,很擔憂,尤其當元寶那死耗子說你沒了的時候,我差點就完全信了,可是我心裡總覺得,禍害遺千年,你這樣的超級禍害,如果就這麼死了,實在是完會不合邏輯的事。”

    “你說什麼都不忘損人幾句,”長孫無極捏了捏她鼻子,半晌道,“扶搖,很高興你相信我,你能——一直相信我麼?”

    孟扶搖“嗯?”了一聲。

    “你能無論發生什麼樣的事,都相信我,理解我,並不為那些事的表象所迷惑、所動搖麼?”

    “你是說德王的事吧?”孟扶搖不答反問,“我其實沒多介意,我相信你有難言之隱,等你覺得什麼時辰合適了,你自然會告訴我。”

    “扶搖……”長孫無極突然輕輕嘆息,“你令我覺得負你良多……”

    “兄臺,”孟扶搖迴轉身,嚴肅地道,“不要太早感動,不要太過激動,更不要因此加倍心動,不然到最後這句話就換我來說了。”

    “你這執拗的小傻人……”長孫無極無奈一笑,拍拍她的頭,道,“這個問題我不和你爭,總之,咱們走著瞧罷。”

    “走著瞧罷。”孟扶搖振振有詞,“你總有一天會發現我是為你好。”

    長孫無極盯著她,實在有點氣不打一處來,然而孟扶搖眼睛亮亮,一束光似的照得人心底都生出輝光來,實在讓人捨不得苛責,長孫無極看了半天突然一笑,道,“好吧,既然我註定要被你拋棄,還得感激你的拋棄,那麼你是不是該現在安慰補償我一下?”

    “什麼?”

    “借我抱著睡一晚吧,”長孫無極手一伸將她攬個滿懷,悠悠嘆息,“我很多天沒睡好覺了。”

    孟扶搖的腿已經踹出去了,聽見這話腿勁稍收了幾分,這一猶豫間,長孫無極已經點了她睡穴。

    撐起胳臂,注視著孟扶搖睡顏,長孫無極淡淡笑道,“你這心軟的丫頭,要是隻對我一人心軟,該多好呢……”——

    孟扶搖第二日醒來時,一睜開眼就有點緊張的去看身邊長孫無極的衣著,她給戰北野搞怕了,實在不想早上醒來身邊再出現個裸男。

    身邊倒確實有個男的,也沒穿衣服——元寶大人。

    某耗子攤爪四仰八叉的睡著,粉紅的肚皮一鼓一鼓,孟扶搖想起這耗子設計陷害她被戰北野看春光,頓時怒從心起,先在它肚子上畫了幾筆,又取過一張紙條,寫了幾個字。

    元寶大人醒來後,還處於半朦朧狀態,閉著眼睛穿上了袍子,孟扶搖將那紙條一貼,元寶大人渾然不覺的飄了出去,背後“此處不可小便”六字瀟灑的飄揚。

    過了一會,院子外響起雅蘭珠的狂笑,隨即元寶大人箭一般的射回來,惡狠狠脫掉袍子,看見那紙條,跳起來一陣亂踩,乾脆袍子也不穿了,雄糾糾氣昂昂的再次踱了出去。

    這回雅蘭珠直接笑得撲牆上去了,元寶大人粉紅的肚皮上,畫著兩隻波霸……

    之後的一整天,直到到達華州,孟扶搖都沒看見耗子,問長孫無極,他含笑答,“請往牆角尋。”

    孟扶搖看著他,總覺得自從接近華州後,他的神情語氣雖然一如往常,眼神卻有些不對,這種異常在進入城中時尤其明顯,難道是因為德王關押在華州,而他要去商議決定對德王的處置的緣故?

    一行人在華州府衙附近分手,戰北野宗越等人不願意摻和無極皇族事務,自去尋了住處,孟扶搖也想走,卻被長孫無極拉住,道,“有些事,我想給你知道。”

    華州知府連同華州所轄的江北道總督誠惶誠恐的在府門前跪迎,長孫無極的步伐卻突然停住,他注視著今日裝飾得分外隆重的府衙內外,緩緩道,“還有誰來了?”

    江北道崔總督深深俯伏在地,恭聲道,“回稟殿下……皇后鳳駕,剛剛駕臨華州……”

    孟扶搖呆了一呆,元皇后?長孫無極的母后?她離開深宮,趕到華州來做什麼?

    長孫無極步子一頓,半晌淡淡道,“哦?是麼?娘娘長途跋涉,需要休息,咱們都不要去打擾她。”

    崔總督抹了一把汗,心中暗暗叫苦,元皇后一到就下了懿旨,要太子回來後立即通傳,然而現在他哪裡敢說什麼,全無極都知道,這對皇家母子之間暗流湧動,誰碰著誰死,如今長孫無極這般吩咐,只好唯唯諾諾的退下去。

    “德王押在你府衙後院地下鐵牢,你沒說給皇后聽吧?”長孫無極快步前行,狀似無意的問。

    “沒有……沒有……不敢有違太子吩咐。”

    “嗯,娘娘來華州,是來散心的,不要用這些軍國之事驚擾鳳駕,明白了?”

    “是……”

    “哀家沒什麼心好散的,有太子在,上至軍國大事,下至一日三餐,哀家都不需操心,那還散什麼心?”

    冷而威嚴的女聲傳來,音質卻是軟糯的,似是最出美女的無極南江那一代的口音,偏偏這樣的軟糯卻是一字字分明,於是那軟糯間便生出了韌勁和狠勁,聽得人發磣。

    長廊盡頭,筆直的立著著明黃雙鸞海牙八幅宮裙的女子,重髻高挽,長裙逶迤,飾七彩鳳凰朝日珠冠,八寶琉璃旒金簪,十八珍珠月牙環,垂滴淚般鳳墜,珠光閃耀間看不清她眉目,卻有美豔和鋒芒之氣,逼人而來。

    無極國國母,長孫無極的母后,元皇后。

    元皇后冷然立著,用一種完會不屬於母子之間應有的眼神,打量著長孫無極。

    “母后鳳體安康?”長孫無極神色不動,微微施禮,“不知您駕臨華州,兒臣未克迎迓,母后恕罪。”

    “免了吧。”元皇后漠然道,“你不定別人的罪便不錯了,誰敢降你的罪呢?”

    長孫無極好像根本沒聽見這句話,淡淡道,“兒臣還有些雜務,等會辦完了,再來向母后請安,這華州景緻不錯,母后若喜歡,兒臣安排當地府縣陪您遊覽。”

    “你要做什麼去?”元皇后緊緊盯著他,目光一轉看見他身後的孟扶搖,“哪裡來的野小子,見本宮不知道請安麼?”

    孟扶搖上前一步要施禮,長孫無極突然伸手將她一攔,道,“娘娘,這是外臣,不宜面見宮眷,兒臣這就命她退出。”

    孟扶搖怔了怔,元皇后的目光突然利劍般的射過來,她打量著孟扶搖,似有所悟,想了想,森然道,“莫不是那個單身闖營救姚城,假扮糧官毀德王軍心的姓孟的?”

    這兩句話從齒縫裡迸出,一字字磨利了的刀似的冷氣颼颼,話音一落,不待長孫無極和孟扶搖反應,元皇后已經一拂袖,厲聲道,“來人——”

    無極之心第三十二章凝冰化凍

    與此同時長孫無極飛快截口,“孟將軍你退下。”

    孟扶搖立即一躬身,“是!”退後三步轉身就走。

    “慢著。”

    元皇后冰冷的目光似要在孟扶搖背上燒出一個洞來,冷冷道,“本宮正在說話,你一介小臣,敢說走就走?”

    孟扶搖背對著她,嘆一口氣,長孫無極的娘怎麼這麼個德行呢?姑娘我是你屁的臣子啊,我為啥不敢走?要不是看在長孫無極的面子上,我還敢踹你呢。

    “娘娘。”她迴轉身,微微一躬,不卑不亢的道,“微臣聽命於太子殿下,太子命微臣退下,微臣自得遵行,何況微臣也從未聽說過,五洲大陸各國宮眷,可以直接指令並處置外臣的。”

    “你!”元皇后氣得珠冠都在微顫,半晌咬牙道,“果然是個狂妄無禮,不知死活的小子!”

    “娘娘,您失禮了。”長孫無極突然接話,語氣漠然,“這是我無極的功臣,是在德王一案中居功甚偉的英傑,是父皇剛剛下旨封賜的孟將軍,我無極朝廷上下,都對將軍的勇毅忠誠十分感激,您作為母儀天下的後宮之首,如此對待功臣,有失身份,也令浴血苦戰的眾將士寒心。”

    “功臣?”元皇后微微上挑的尾音不知是笑意還是譏諷,“這世道著實顛倒了,忠心耿耿的老臣被下獄,乳臭未乾的小兒成功臣,哈哈,哈哈。”

    她笑了兩聲,緩步上前來,步子踏得極慢,行動間環佩叮噹,在這內院樓臺深深長廊間一聲一聲響,別有一番迫人的壓力。

    她行到孟扶搖身前,華光搖曳的珠光遮住她打量孟扶搖的眼神,孟扶搖卻依然感覺到珠光後她利劍般森與涼的目光,那麼剔肉撥骨的看了一遍,不像看一個臣子,倒像看生死仇人。

    “我很想知道,孟功臣是如何,單身闖營殺七將,一計抽薪毀德王,的?”元皇后一抹霞脂深豔的唇輕啟,笑吟吟的看著她,“整個京城都在傳唱你的故事,連我這深宮婦人都有幸聽聞,平日裡想著,該是怎樣的勇武男子,不想還這般年輕……”她微笑,“真是我無極朝廷之福。”

    孟扶搖後退一步,微微一躬,道,“小子無知,皇后抬愛。”

    元皇后緩緩道,“好說,好說。”她伸出平金蹙繡飛鳳的衣袖,衣袖裡套著琺琅護甲的十指纖纖,親自去扶她,“皇兒說了,你是功臣,免禮罷。”

    孟扶搖將起未起,她伸手去扶,寬大的衣袖垂下,衣袖下伸出的手掌一翻,十指突然向前一勾,正正勾向腦袋低俯的孟扶搖的眼睛!

    尖利彎長有如十柄小匕首的指甲,近在孟扶搖面門,只要一勾,孟扶搖的眼睛就會被挖下!

    “咔嚓”。

    極其輕微的斷裂聲,元皇后突然僵住,片刻後,十枚深藍色鑲碎石榴石的護甲跌落白石地面,四處濺射,響出一連串清脆的破碎之音。

    孟扶搖微笑著,抬起頭,成剪狀的手指自僵硬的元皇后指尖移開,她俏皮的對著元皇后動了動她的“剪刀手”,哈哈一笑道,“皇后這護甲質量真差,一碰就斷了。”

    隨即孟扶搖毫不客氣手狠狠一甩,元皇后立即一個踉蹌,險些栽到長孫無極身上,長孫無極負手身後,根本就沒打算去扶她,他看元皇后的神情十分複雜,似疼痛似憎惡,似憂傷似無奈,只是一個眼神,便像是一聲悠長的嘆息。

    元皇后連退幾步,才伸手在廊柱上支住身子,抬頭狠狠盯著孟扶搖,半晌突然笑了,居然又恢復了雍容平靜的儀態,和聲道,“本宮站立不穩,險些傷著孟將軍,多勞將軍相救。”

    “是嗎?我還以為娘娘在練一門新功夫,”孟扶搖吹了吹手指,輕描淡寫的道,“大抵九陰白骨爪之類的功夫?可惜功力未練到家。”

    “那自然不能和將軍比,”元皇后淡淡道,“將軍若非一身好功夫,又怎麼能混入德王軍營,殺我朝廷運糧官,攪亂德王軍心呢。”

    “娘娘,請恕兒臣提醒你一句。”長孫無極一直沉默注視著元皇后,此時突然接口,“德王軍是叛軍,德王任命的運糧官是逆臣,理當伏誅,孟將軍是去平叛,這其間是非大義,您可別記混了。”

    “平叛?”這個詞好像一把火,燒著了一直森冷鎮定的元皇后,她突然冷笑一聲,“如何尚未審訊,便以此罪名論定?德王功過未定,太子便要誣陷他謀逆大罪嗎?你‘薨於中道’,德王為你起兵報仇,何錯之有?怎麼便遭了這罪,成為你剪除異己的替罪羊!”

    長孫無極凝視著她,這一刻他眼神里疼痛一掠而過,半晌,緩緩道,“兒臣‘薨於中道’,未曾見母后駕臨萬州;德王拘於華州,母后兩日之內便即趕到,世事之奇,真令人感慨。”

    他語氣平靜,卻一字字利若刀鋒,元皇后聽得面色一白,張口結舌接不了話,半晌才道,“你不過是詐死而已。”

    “是,娘娘明察秋毫,既知道兒臣詐死,又明白德王冤屈。”長孫無極笑得譏誚,“兒臣會記得您為德王的辯白之言,並在審訊時力求公允,不過既然娘娘蒞臨華州不為遊玩,只為德王而來,想必未得父皇准許,那兒臣作為監國,就得提醒您一句,宮眷不得隨意出宮,更不得干預國政,您兩條都犯了,還是早些回宮為是。”

    他看也不看元皇后,一拂袖道,“來人。恭送娘娘鳳駕回宮。”

    “我不回去!”元皇后連“本宮”都不說了,直挺挺立在當地,手指緊緊抓住闌干,冷聲道,“我就在這裡看著,看我的皇兒怎麼對付他——”

    “送娘娘體息!”長孫無極霍然截斷她的話,轉身拉了孟扶搖就走,他步子很快,孟扶搖有點擔心的看著他眉宇間的鐵青之色,這是長孫無極第二次發怒,但是這次的憤怒中,悲哀之意,卻更濃些。

    “長孫無極,你好狠心!”身後元皇后一聲尖呼撕破窒息般的寂靜,失去琺琅護甲的晶瑩指甲因為用力太過啪嚓一聲斷裂,她的聲音比那斷裂聲還要令人心驚,“你不能殺他,他是——他是——”

    紫影一飄,一陣風似的向後一掠,剎那間元皇后身邊便多了長孫無極,微微低首,長孫無極毫無表情的看著自己的母后,淡淡道,“您今天真是多話。”

    元皇后抬眼盯著他,氣息不住起伏,半晌道,“孽子,你乾脆連我一起殺了吧。”

    “兒臣怎麼會殺母后?”長孫無極又恢復了那種淡然的笑意,輕輕道,“只有其罪當死的人,才應該死。”

    “誰其罪當死?”元皇后接口很快,“德王有議親議貴之權!”

    “心術不正者當死。”元昭詡冷冷答,突然俯身到元皇后耳邊,低低道,“我已忍耐了他很久,我也已經給了他最後的機會,然而我讓一步,人進十丈……甚至觸著了我的底線……對不住,母后,我不想揹負罪孽,但有些不知進退的人,逼得我不得不背。”

    “你也在逼我死。”元皇后也冷靜下來,將琺琅護甲斷裂的手指,慢慢擱上自己的咽喉,對著元昭詡露出一個平靜而森然的笑容,“無極,你莫要後悔。”

    “用斷裂的指甲自殺麼?”長孫無極微笑著,淡淡道,“上次是碎花瓶,再上次是杏仁汁,娘娘,您真是花樣百出。”

    他不再看元皇后,仰首對遠遠俯首站在一邊,不敢抬頭看這對天家母子的護衛喚了一聲,“送娘娘去休息!”轉身就走。

    他剛走幾步,迎面匆匆過來總督,滿面是汗,面色慘白的附在長孫無極耳邊低低說了幾句,孟扶搖隱約聽見“自盡”之類的字眼,心中不由一緊,抬眼看長孫無極,他臉上笑意盡去,目光裡翻卷起洶湧而暗黑的潮,孟扶搖靠著他的手,便覺得他指尖冰涼,身後元皇后似也感應到什麼,快步追了上來,問,“發生了什麼事?”

    長孫無極頭也不回,道,“送娘娘回去!”

    護衛們猶疑著過去,身後元皇后果然厲聲道,“退下!這裡有你們多事的地方?本宮要來便來,要走便走,看誰能動著本宮!”

    長孫無極回眸,一笑道,“是,娘娘,沒人能動著您,您愛做什麼,大可以去做什麼,但是兒臣提醒您一句,兒臣還是有可以動得著的人的,您動得讓兒臣不安了,兒臣便只好直接解決那個禍亂之源,您看著辦吧。”

    “你!”

    長孫無極已經拉著孟扶搖走開,孟扶搖走到長廊中段忍不住回首,便見那華豔而高貴的女子,渾身發抖的立在長廊中央,那一抹濃重逼人的明黃色,這般遠看去卻突然多了幾分衰弱和憔悴,如一片即將枯萎的葉子,無助飄落金玉滿堂的華美宮闕。

    孟扶搖一聲嘆息響在心底,這就是天家母子,這就是皇族生活,爾虞我詐,針鋒相對,殺機暗隱,冷漠無情,她一直以為,作為五洲大陸地位最高的獨生皇子,十五歲便監國輔政的長孫無極,必然是父皇母后唯一的驕傲和榮光,無極皇族這一家也必然是五洲皇族中最為和美融洽的一家,卻不曾想到,母子之間竟然裂痕深深齟齬重重,兩人的對談寒意逼人,聽得她這個外人汗毛倒豎,這宮闕千層樓閣萬處,到底掩蓋了多少皇家不能說的秘密?

    德王和皇后,關係不一般吧?

    長孫無極是因此,才對德王網開一面的嗎?

    她竟然在無意中,得罪了長孫無極的老媽,看人家恨不得剝了她了皮的眼神,孟扶搖就覺得悲哀,得罪大神不要緊,得罪大嬸後果嚴重啊啊啊……——

    長孫無極越走越快,他淡紫色的衣衫在早春一片瑩綠中風般拂過,像一朵走得飛快的軟雲,孟扶搖盯著他的步子,心裡隱隱不安,她認識他以來,這人從來都是從容淡定風雨不驚的,失態失措似乎和他絕緣,然而這一刻,看著他明顯被內心複雜情緒衝擊得有些快而不穩的步子,孟扶搖有些發怔。

    發生了什麼事,會令他如此震驚呢?

    兩人跟著總督一路向後院走,越走越偏僻越走人越少,直到一排下人房前停下,這些房子看起來普通,外面還晾曬著花花綠綠布衣,三人從布衣中間穿過去,總督開了第三間屋子的門,門一推,一股沉重的生鐵味道撲面而來,室內光線黑沉黝黯,乍一看用具普通,然而孟扶搖的目光,已經落在了一張普通的油燈上。

    果然總督上前,手伸進燈帽之中一提,西牆轟隆隆提起,總督躬著身一讓,卻不敢再前進一步,站在那道深深的階梯下面,滿面大汗的躬下身去。

    無意中撞見皇室機密,總督只覺得大事不妙,看著孟扶搖傻兮兮的一路跟著,那眼神就像看只即將邁入屠宰場的呆頭鵝。

    呆頭鵝自己毫無自覺,跟著長孫無極一路沿著鐵階梯下去,還好客氣的問總督,“您不帶路麼?”

    總督抹一把汗,暗罵哪裡來的二百五,連連道,“下官在此為殿下守門……”

    長孫無極頭也不回擺了擺手,暗門隆隆閉合,更重的鐵鏽氣味逼來,隱約還有些更為森涼刺鼻的味道,那味道孟扶搖熟悉得很,她怔了怔,掌心一涼。

    階梯一路向下,兩人快捷的步子踏在鐵梯上嗒嗒直響,悠悠遠遠的傳開去,除此之外再無任何聲息,這裡死寂、森冷、黑暗,空曠,像生命的永恆眠床,像埋葬了無數死人的陵墓。

    長孫無極突然在最下方的階梯前停住了腳步,他停得極其突然,孟扶搖低著頭想心事,險些撞上了他的後背,一抬頭,倒抽了一口冷氣。

    血。

    滿眼的血。

    那些淋漓的鮮血,緩慢的從鐵柵欄中間流出來,粘膩而濃稠的蠕動著,像是一條條赤練蛇,無聲的,瘮人的,在地面上緩緩遊動。

    正對著階梯的鐵牆上,也被大幅大幅的鮮血塗滿,那血跡呈噴射狀灑上,在鐵牆上綻開大朵大朵的血花,血花之中,幾個筆意凌厲的大字,張牙舞爪的寫在正中,觸目驚心。

    “以我之命,鑄爾之罪!”

    那幾個字寫得充滿恨意,筆筆都粗如手指,那些蘊滿了鮮血的筆劃末端,承載不住那般的惡毒和仇恨般,盈滿的鮮血先是墜出一個彎曲的弧度,隨即細細滑落,每一道筆畫,都拖曳出無數條細血線,交織縱橫成血色之網,似要網住某些來自地獄深處的詛咒。

    德王就端坐在這幾個字下。

    他盤膝,睜目,張著嘴,嘴裡的舌頭已經沒有了,一些已經流得差不多的鮮血,從他嘴裡緩緩的滴出來。

    他坐在正對著階梯末端的方向,換句話說,任何下到這鐵牢的人,都會第一眼看見那恐怖張開的血口。

    這般視野的猛烈衝擊,有多少人可以承受?

    而那幾個字……孟扶搖握緊手掌,緩緩轉頭看長孫無極,他立在最後一層階梯上,始終沒有走下那最後一步,他站得筆直,衣袖卻在無風自動,一點森森的寒意從他身側散發出來,比那鐵鏽更沉,比那血腥更重。

    孟扶搖走下一步,立在他身後,她總覺得這一刻長孫無極的背影看起來如此衰弱,是她認識他以來最為衰弱的時刻,這一室的血氣似已侵入了他的肌骨,以至於他寒到了心底,凍結了血液。

    有人用最慘烈的死法作為報復,對著那個他始終無力掌控的人,砍下此生最後也最為有力的一擊。

    這一刻似乎很短,這一刻似乎很長。

    令人窒息的黑暗和血色的沉默裡,終於聽見長孫無極一聲悠悠嘆息。

    “你好狠……”

    孟扶搖心提了提,長孫無極語氣裡的蒼涼像是一雙無力的手,突然攥住了她的呼吸。

    隨即又聽他低低道:

    “爹。”——

    滿天的雷,突然都劈到了孟扶搖的頭頂。

    炸得她神魂飛散四分五裂。

    “鏗”的一聲,孟扶搖撞在了鐵梯上,她卻已經不知道痛,一反手緊緊捏住了鐵欄杆,那些粗糙而冰涼的鐵粒摩擦著她的手,她在那樣的疼痛裡恍然驚覺原來這真的不是夢。

    德王是長孫無極的親生父親!

    就在剛才,元皇后喊出的“他是——”孟扶搖以為要說的是,“他是我的愛人。”卻未曾想到,這個破折號之後的空白,竟然是這樣一個驚天的秘密。

    她眼前金星亂冒,很多混亂的念頭在腦海中橫衝直插……德王的瘋妃……她辱罵長孫無極得位不正……長孫無極對德王的忍耐和試探……長孫無極說:我從未想過他真的會下手殺我……他說那句話的時候語氣中的苦澀……還有那“以我之命,鑄爾之罪!”

    鑄爾逼死親父之罪!

    這是怎樣的父子,這是怎樣的父母!

    孟扶搖打著寒顫,牙齒上下交擊格格直響,她不是畏懼,只是覺得冷,為這糾結著皇族隱私不倫散發著血腥氣息的身世之謎和最終的結局而感到寒冷,為名動天下美玉般光滑無瑕的長孫無極卻始終在無人知道的背後揹負著這樣一段難以啟齒的疼痛而感到寒冷,她這般的冷,卻對著一直沒有回頭的長孫無極張開了雙臂。

    她從身後抱住了長孫無極,就像那夜潛進她房中的長孫無極抱住她一般,她將臉緊緊貼在長孫無極冰冷的後背,動作輕柔,就像那日長孫無極將下巴擱在她的肩頭。

    那夜春風如許,花香淡淡,他們並枕臥在床上看春光在這美好的夜中緩緩曳著裙幅走過;這夜血腥沖天,戾氣環繞,他們立在鐵鏽深重的階梯上,看著對面一個人慘烈的屍體,大張著嘴以死控訴。

    長孫無極默然而立,寬大衣袖長長垂落,他素來漫然卻挺直的背影,此刻看來卻軟弱無力,他雖然立著,卻像一陣風便可以捲去,捲入冰冷樓臺,從此永遠尋不著命運的救贖。

    他站著,不知道站了多久,月光淺淺的照過來,他鬢邊一絲逸出的發,色澤漸漸淺淡,由黑而灰而白,最後化成了月光的同色。

    剎那,白髮。

    孟扶搖震驚的看著那根白髮悽然飛舞,那細細的髮絲,像一根鐵鞭,狠狠抽在了她的心上。

    她的眼淚,不知什麼時候已斷線般滴落,她這一刻覺得自己如此無用,不能擁有命運的翻雲覆雨手,抹去人生裡最慘烈的那一幕。

    她只能抱緊長孫無極,抱緊他在不斷細微顫抖的後背。

    她道,“無極……你說話,你說話啊……”

    她道,“不是你的罪,不是你的罪……”

    她一遍遍的重複,眼淚緩緩浸溼了長孫無極淡紫的長衣,那一片衣襟漸漸色澤深濃,遠看來也如血。

    長孫無極終於動了動。

    他緩緩轉身,將孟扶搖輕輕抱在懷裡,他指尖的冰冷透過孟扶搖幾層衣物直達她心底,孟扶搖抬頭看他一瞬間蒼白得毫無血色的臉,聽他淡淡道,“扶搖……是否我們都生來帶罪……”

    “不!”孟扶搖搖頭,“這是欲加之罪,是別人錯誤的選擇,與你何干?長孫無極,你一生智慧天縱,你應該想明白這其中的道理,不能拿別人的錯誤,來懲罰你自己。”

    她突然放開長孫無極,大步走到牢門前,拔出“弒天”用力一劈,鎖鏈嘩啦啦散開,孟扶搖推門進去,行至德王面前,雙膝一跪,砰砰砰磕了三個頭,道,“死者為大,無論生前有如何的恩怨,這都是我該當拜你的,另外,這也是我提前為驚擾你的遺體道歉,有件事,不管你願不願意,我必須做。”

    她站起身,上前,抬手合起了德王大張的嘴。

    “無論誰有什麼錯,這都不應該是一個父親懲罰兒子的方式。”她神情堅決的伸手,合上了德王大睜的眼睛,將他的身體輕輕放倒,順手毫不猶豫的將牆壁上的血字給擦了。

    四周沒有布,她用自己的衣袖一點點拭乾那血跡。

    擦完她迴轉身,看見長孫無極不知何時已經下了階梯,趺坐在地,默默看著她做這一切,他神情一直都非常安靜,安靜得像從鐵牢頂上一線極窄的窗口灑下的那點月光,清而涼,鍍在那深黑的地面上,像一卷不可揭去的無字碑帖。

    那些隨死亡淡去的恩怨愛恨是非功過,正如無字碑帖,唯有用空白去評說,剎那間一夜心事蹉跎,獨留這夜未央天,琉璃火。

    牆壁上的血字可以抹去,那些留在心上的印痕,卻又要如何解脫?

    孟扶搖緩緩走過去,從懷中摸出火摺子,點亮嵌壁銅燈,隨即也坐了下來,坐在一地血跡中,坐在長孫無極面前。

    銅燈燈光幽暗閃爍飄搖,點點昏黃光影,在空寂的室內穿梭,將那些過去久已沉澱的往事和不可挽回的現今,密密交織。

    “很久以前,有位皇帝,在一次平叛戰爭中身受重傷,是他身邊的一個大將揹負著他躲藏在山洞中,並最終在最危險的時候代他而死,這位大將本身也是遠支皇族一脈,和皇帝同姓,那位皇帝脫險後,對著滿朝文武發誓,終其皇族一脈,永不可負將軍後代,並收養了將軍的孤兒,視為親子。”

    “自此那位孤兒一脈,代代封王,並守護著皇族一脈,親如一家,大約在三代過後,這一代的皇帝,生來先天不足,體弱多病,這一代的王爺,驍勇善戰,忠心為國,被皇帝倚為左膀右臂,兩人青年時,經常結伴而行,私服出遊。”

    “那一年暮春,兩人踏春去京郊一座山,皇帝來了興致,在半山亭中撫琴一曲,王爺湊興舞劍,各在酣暢處,卻被一個路過的女子打斷,那女子說話靈動犀利,將兩人的琴藝和劍術都狠狠譏刺了一通,兩人怏怏而歸,心裡不知怎的都不曾忘記那女子。”

    燈火朦朧,映著長孫無極平靜容顏,他眼神渺遠,似乎透過此刻淒冷一幕,看見了很多年前,暮春山花落,清風流影長,清秀的男子亭中撫琴,勇烈的少年樹下舞劍,一地落花漫天繚繞中淡黃衣衫的少女俏生生走來,一番靈鶯般的言語,從此攪動了這世間情孽,攪動了一個皇族的沉浮,攪動了無數人的命運,並在很多很多年後,仍舊在戕害無辜。

    孟扶搖無聲的伸手過去,握住了他的手,長孫無極淡淡的笑,輕輕拍了拍她的手。

    “大約又過了陣日子,皇帝忙於國事,漸漸也就將那女子忘了,某日王爺卻興沖沖進宮,告訴皇帝找到了那女子,並說要娶她,皇帝聽說那女子出身望族,也頗心動,卻不想仗恃帝王之尊奪兄弟所愛,便命貼身太監去那女子府中,送上一幀名畫,那是出自前朝國手的雪中舞劍圖,皇帝想的是女子既然會武,想必會喜歡這畫,並要太監不許洩露自己身份,只說某日踏青之遇,蒙小姐一番教誨,從此念念不忘,斗膽獻畫,求小姐垂青。”

    “那女子接了畫,仔細看了半晌,問太監:彈琴者?舞劍者?”

    “太監以為她問的是畫的內容,答:舞劍者。”

    “女子展眉一笑,道-好-”

    “一錘定音,皇帝十分喜歡,當即下了旨,納女子為妃,進宮第二年,女子產子,那是皇族這一代的第一個皇子,也是唯一的一個,皇帝更是喜悅,,將她冊為皇后。”

    “皇后冊立的那一年,王爺也納了王妃,對方是臨江王的長女,皇族郡主,本來同宗不可結親,但是這位郡主自幼嬌養,予取予求,她傾心王爺非他不嫁,便也就嫁了,當時民風大度疏朗並不迂腐,世人看來,他們也是極為美滿的一對。”

    長孫無極仰首看窗口那一線月色,今夜似是月圓之夜,很多年前的那一夜,在那兩對看似美滿的皇族夫妻的新房屋簷上,是否也高懸著這樣一輪圓滿的月?而那樣的月夜裡,到底發生了怎樣的故事,使得以後的歲月中了仇恨的毒,一日日銷魂噬骨,直到將結局噬成永久的殘缺?

    “日子就這麼過去,在所有人看來,事情沒有任何異常,然而卻只有當事人知道內裡的波濤洶湧,比如那位皇后,她發現自己所嫁非人,更發現皇帝因為體弱,已經不能人道,比如皇帝,發覺皇后心裡的人根本不是他,比如王爺,認為是皇帝搶去了他心愛的女子,比如王妃,終於發覺丈夫不算自己真正的丈夫,這些心事,像毒瘤一樣埋藏在四個人心裡,沒有一日,他們能獲得安寧。”

    “然後那個孩子長大了,三歲那年,他失蹤了半個月,其實也不是失蹤,他是被王妃給抱走了。”

    孟扶搖短促的“啊”了一聲。

    “王妃——那是個天生有些偏執和瘋狂的女子,她冒險入宮,偷偷抱走了那個孩子,把他關在密室裡,她並不打罵他,卻整日用一面鏡子照他,指著鏡子裡的人對他說——你看看你的鼻子你的額角,你是他的!你是他的!這個賤人!賤人賤人賤人……她不停息的詛咒,那孩子聽得要哭,那女子便狠狠掐他,不許他哭,她說——這世上人笑不是笑,哭不是哭,擺在臉上的都是假的,只有心裡的苦是真的,而心裡的苦,是不能給人看見了,一旦看見了,就完了。”

    “那孩子在那伸手不見五指的暗室裡呆了半個月,整天被那鏡子照著,照得他兩眼發花,當他被救出來的時候,他差點瞎了,而從此後,他確實也不會哭了。”

    孟扶搖突然仰起頭,吸了吸鼻子,啞著嗓子道,“停一分鐘,我消化一下。”

    長孫無極垂下眼,用自己冰冷的手輕輕摩挲著她的手指,柔聲道,“都過去了……”

    孟扶搖盯著他胸前,那裡不知何時也一團溼,她伸手過去,把那個偷偷哭的傢伙拎出來,往額前一抵,輕輕道,“耗子,別一隻躲著,我們抱頭痛哭吧。”

    元寶大人伸爪,無聲的抱住了她脖子。

    長孫無極笑了笑,依舊是笑了笑,孟扶搖偏過頭去,此刻她一點也不想看見他的笑,那樣永遠雍容高貴淡定不驚的笑意裡,深藏了一個孩子怎樣被逼掙扎的蛻變,深藏了他怎樣的不能為人知也不能為人言的痛苦,深藏了琉璃般光華完美的長孫太子,人後無法收拾的破碎。

    她無力彌補那份疼痛的破碎,她只能握緊他的手,妄圖用自己的溫暖,來暖進那男子凝了冰結了凍冰雪一片的心。

    “……那來救那孩子的,就是王爺,他直直的盯著那孩子,盯得他害怕起來,才一把抱起他,他瘋狂的笑,說,我的,我的——哈哈,這是我的,這回你再也搶不去——”

    “那皇后當時也在,她揮退宮女,走過來把門一關,突然撲過去抱住他,哭道,“是你的……是我們的……將來,都是我們的……他們沒有避那孩子,他們以為他沒聽懂,可是偏偏他懂了。”

    “那孩子長到十多歲,漸漸有了些才能,他的父皇很寵愛他,早早的放手給了他軍國大權,由得他施展自己的政治才華,王爺和皇后都很歡喜,他們商量著,要扶持王爺登基為帝,殺了那皇帝。”

    “這事給那孩子知道了,他思考了數日數夜,一直沒下定決心,那晚他去皇帝寢宮給皇帝請安,一直纏綿病榻的皇帝正在把玩一幅圖,看見他並沒有收起,反而招手要他過去看。”

    “就在那晚,那孩子知道了全部的故事,然而他最不能忘記的是,皇帝提起皇后時的眼底柔情,提起王爺時的淡淡歉意,以及,看著他的時候溫和的眼神。”

    “那一刻他立即明白,皇帝什麼都知道,包括他的身世!”

    “那晚回到自己寢宮,那孩子一夜沒睡,他仔仔細細將王爺和皇帝的性子都思考了一遍,他不得不承認,無論是做父親還是皇帝,沒有人比後者更好,王爺性子偏狹,多年來更被仇恨刺激得心術不正,皇帝雖然限於體弱,不能有更大的成就,但他寬厚慈和,輕徭薄賦,國民因他而能有安寧的時日,而對那個孩子,他亦從未有任何虧負,他扶著他學步,他把著他的手教他寫字,他把他放在膝上一起批改奏章,在那夜之前,他從未令那孩子察覺他不是他的父親。”

    “血脈和親情,兩者不能並得,那一夜那孩子想出了白髮,到得清晨,晨曦裡他撥去那根白髮,然後以監國之令接連下了幾道旨意。”

    “那幾道旨意,給了王爺更為尊榮的封號更多的封地,卻削去了他的軍權,那孩子當時還心存希望,希望王爺能主動就封,從此走遠了,那些沉在歲月裡的舊時恩怨,也便能慢慢淡去了。”

    “然而王爺以王妃身體不佳為由拒絕就封,失去軍權後,他並沒有甘心養老,一直韜光養晦,暗中交聯,他行事光明磊落,對朝廷總是一雷忠心耿耿模樣,朝野上下,無人不讚他忠義仁勇,那孩子一直冷眼看著,一方面確實不能隨意處置‘忠臣’。另一方面也是希望親生父親懸崖勒馬,所以只是一直暗中掣肘,卻沒有真正動他。”

    “誰知道王爺竟是個膽子比天大的人物,他耐不得這般日子,竟然聯合了皇后,去暗示這個孩子他的身世,要求他認祖歸宗,殺了養父,迎接親生父親歸位。”

    “這個要求著實荒唐,那孩子一笑而已,然而王爺憤恨之下,竟然真的鋌而走險,勾連外國,並欲待煽動在京軍中舊部發動兵亂,那孩子知道這事後,知道事已不可為,只得痛下決心,給了他二十萬軍去平邊疆之亂。”

    “這是考驗,也是最後一個機會,王爺如果老老實實平叛,那孩子也絕不會難為自己的親生父親,然而他……果然作亂了。”

    長孫無極沒有笑意的笑了笑,道,“後面的事,你自然知道了,那是發生在當朝長孫皇族的故事,王爺是德王,皇后是我母后,那個孩子,就是我。”

    孟扶搖緊緊抓著他的手,已經不知道該說什麼做什麼,這世間為何要有那許多陰差陽錯顛倒翻覆?生生葬送了那些無辜的人的幸福,這個故事裡,明明誰都沒有錯,最終卻造成了誰也料想不到的後果。

    “扶搖,高羅國作亂是真的,我沒有騙你。”長孫無極低低道,“只是我既然能查獲在國內潛伏的高羅奸細託利,我自然對高羅早有防備,所以我過去沒多久,高羅戰事就結束了,但是這個消息,沒有放出來。”

    “而我需要向你解釋的事,這一刻終於可以解釋。”他溫柔的理了理孟扶搖眼側被眼淚粘在額角的發,親自替她攏好亂了的鬢角,道,“我確實沒有想到他不惜放棄姚城也要設計殺我,我料到了所有事,竟然愚蠢的沒有料到,我的父親要殺我。”

    我的父親,要殺我。

    孟扶搖的眼淚滴了下來,滴在鮮血浮蕩的地面上,那些凝結的紫色的血被化開,在地面上再次洇出一片淡紅,像一朵黃泉彼岸開放的,花葉永不想見的曼殊沙華。

    她突然撲過去,抱住了一動不動的長孫無極的肩,她的眼淚滾燙的灼在長孫無極肌膚上,一滴滴都似水銀般沉重,穿裂肌骨直入心底,砸出一大片的灼熱的疼痛。

    長孫無極緩緩抬眼,看著燈下淚水盈盈的孟扶搖。

    此刻,一燈昏黃,那些寫滿滄海桑田寂寞的故事緩緩流過,這個身陷修羅場面臨死境也不曾皺眉的女子,為他的故事而哭得熱淚翻飛。

    元寶大人也撲上來,撲在了他們的中間,緊緊的抱住了長孫無極。

    “求求你,哭一次,就一次……”孟扶搖搖著默然趺坐的長孫無極的肩,指甲直掐入他衣內,“哭出來,哭出來……”

    “求求你……哭出來……”她埋首在他肩,一遍遍哭泣著重複。

    長孫無極凝視她半晌,終於伸手攬住她,仰首,看著那一線細微的窗縫裡透進的月光。

    那是無分今古的月光,那是寫盡悲歡離合的月光,那是渡過荒涼之河,於人世的金粉迷離中剝脫,永遠冷然遙照,不知世事疾苦的月光。

    他以前的人生,也是那樣的月光,冷而高遠的,不屬於千帳燈火,不屬於平凡歲月,不屬於紅塵溫暖,他陷身權謀幾回合,恩怨翻覆如指間沙流過,大夢醒來身是客。

    他是王朝的主人,他是人世幸福的過客。

    他享盡人間奢侈,有些事於他亦是奢侈。

    然而此刻,有人和他相擁,為他流淚,她的溫暖透骨而來,他不能拒絕的聽見凝冰化凍的聲音。

    很久很久以後。

    他仰起頭,閉上眼。

    月光勾勒出他精緻的下頜。

    勾勒出,長睫之下,細細流下,微微反光的水滴。

    無極之心第三十三章欺男霸女

    當長孫無極和孟扶搖從那間瀰漫血腥氣味的鐵牢裡走出的時候,天色已經大亮,金色的陽光無遮無擋的灑下來,孟扶搖仰起頭,用手擋住過於明媚的日光,那些溫暖的照射直直射入心底,她聽見僵硬的骨節復甦的聲音,她帶著希冀轉回頭來,希望看見長孫無極沐浴在陽光下的神情。

    他那狠心的父親,想用最後一擊從此擊倒自己不敗的兒子,孟扶搖卻希望,長孫無極從此能放下揹負獲得重生。

    死去的人終將帶著那些罪孽深埋黃土,所有前塵都將化為野史中一縷苦澀的墨痕,活著的人還有更遠的路要走,她相信長孫無極是永遠的勝者,當他那偏狹的父親用自己的死意圖拉他永墮地獄時,勝負已定。

    長孫無極感應到她的目光,微微笑了笑,握了握她的手。

    他掌心的溫度已經恢復,是令孟扶搖安心的溫暖。

    孟扶搖含著眼淚笑了笑,她眼神晶瑩流轉,像一方最為珍貴的寶石。

    長孫無極看著她,然後眼光越過她的肩,更遠的投開去,投向前方佇立的女子。

    那裡,一株早桃前,穩穩立著華衣貴豔的女子,依舊環佩璀璨珠光搖曳,球光後的眼神卻是不安而焦灼的,寬大的飛金繡鸞衣袖下,手指不能控制得絞扭在一起,洩露了她內心的緊張。

    元皇后。

    長孫無極看著她,隨即轉開眼,帶著孟扶搖走了過去,他一直走過元皇后身邊,然後,擦過她身側,完全忽略掉她張嘴欲言的神情。

    元皇后怔怔看著兒子就那樣漠然而過,臉上神色根本看不出任何端倪,她的身子突然開始發抖,她扶住了身後的桃樹,指甲深深陷入樹身,掐出蒼綠的樹汁,宛如樹在流淚。

    孟扶搖垂下眼睫,她心底和長孫無極一樣希望元皇后可以就此沉默,聰明的什麼都不問都不說,然後讓時間平復掉所有的傷痕。

    然而不是所有人都能是長孫無極,在他們走過十幾米後,元皇后終於嘶喊出聲。

    “他——他怎麼樣了?”

    長孫無極繼續前行,頭也不回,答,“薨。”

    元皇后晃了晃,退後一步,撞得身後樹一陣搖晃,簌簌落了漫天的粉桃,落了她一頭一身。

    她半斜著身子,就這麼任桃花落滿衣襟,這個一看就十分端整,任何時候都不肯失態的一國之母,此刻完全忘記了皇家尊貴儀態莊嚴,她空白著神情,任憑自己被淹沒在一片嬌豔的輕粉中。

    長孫無極沒有回頭看自己的母后,他就那麼走了開去,直到身後突然爆發出一聲厲吼,“帶我去看!”

    與此同時元皇后提起裙裾,跌跌撞撞向他們出來的那群房子衝去,長孫無極立即道,“攔下!”

    宛如鬼魅突然自地底出現,樹叢後屋頂下,飛下幾個灰衣利落的人影,毫無表情也毫不猶豫的,攔下了元皇后。

    元皇后厲喝,“爾等賤人,竟敢攔我!”

    “皇后鳳體尊貴,不當親涉汙穢之所。”長孫無極淡淡道,“何況,德王尚未收殮,於禮不合。”

    元皇后怔在那裡,清晨的風涼涼吹著她瞬間蒼白後又開始發紅的臉頰,半晌她突然冷冷一笑。

    她斜視著長孫無極,淡淡道,“皇后,是嗎?”

    緩緩抬手,元皇后脫下金釵,取去鳳冠,拔了玉簪,扯斷珠鏈,將那些皇后冠帶扔了一地,然後,輕輕邁步上去。

    她綴著珍珠的鳳履,慢慢輾轉在那些象徵尊榮的首飾上,一一踩碎。

    珍珠翠玉被踩碎的聲音細微而驚心動魄,聽得人心都緊了緊,長孫無極眉梢跳了跳,元皇后冷笑著,開始脫九鳳金繡的鳳袍。

    隱衛無法再呆下去,對長孫無極躬一躬身,背過身去,元皇后眉毛也不抬,將鳳袍扔於腳下泥濘,身上只剩下了一襲淺黃的單衣,她低頭看看自己腰上系的是代表皇族身份的鳳紋金絲帶,順手也解了。

    最後她取下腰間的鳳佩,那精緻溫潤的美玉在她保養得細緻的掌心熠熠生光,她將玉放在掌心,對著長孫無極,平伸出去。

    長孫無極的目光瞬間冷如霜雪,元皇后抬眉,對他挑釁一笑,掌心緩緩向下,一覆。

    “啪!”

    玉碎。

    二十六年前的納妃之聘,代表無極國帝后之尊的無上鳳佩,此刻一往無回碎去。

    遍地翠色晶瑩的碎玉,在芳草間濺開去,滾落如淚珠。

    “我已經廢了我自己。”元皇后一聲聲冷笑,“現在,我去看我的故人,不再於禮不合了吧?不再礙著你們長孫家的事了吧?”

    她一身淡黃單衣,黑髮披散,毫無綴飾的立於桃樹下,二十六年歲月不曾磨去她天生絕色姿容,她眉目宛然依舊如青春少艾的少女,此刻,今日尊榮國母已死,昔日靈俏少女重來,恍惚還是多年前,衣袂飄拂身姿靈動,走近彈琴皇帝和舞劍親王眼中的元家小女。

    在二十六年前暮春開始,在二十六年後早春結束。

    元皇后一聲長笑,“從此沒有元氏皇后,只有元家清旖!”

    衣裙一掀,脫掉綴著珍珠的鳳履,就那麼赤腳走在冰冷的地上,元皇后直直向前行去,她每行出一步,隱衛都不得不退後一步,卻又因為沒得長孫無極命令,不敢離開,那些沒有表情的臉上,漸漸浸出了汗珠。

    長孫無極突然輕輕一嘆。

    他揮了揮手,隱衛如蒙大赦般退下,元皇后冷笑回過頭來,道,“如今你可——”

    她突然倒了下去,倒在瞬間掠到她身側的長孫無極懷中。

    長孫無極點了她的穴道。

    沉默彎下身,親自抱起母親,長孫無極將她送回後院房內,坐在床邊,長久凝視著她眉間的不甘與戾氣,又回到桌邊寫了封信,吩咐一直在院外跪侯的江北道總督,“立即加派人馬,送皇后回宮,將信箋送交陛下親啟。”

    孟扶搖一直看著他做這些,直到人去屋空,才上前來,輕輕握住他的手,道,“她總有一日會理解你……“

    德王的屍體,如果被元皇后看見,那才是真正的殘忍。

    這是長孫無極對母后唯一能做的保護方式。

    誰敢說長孫無極不愛母親?誰敢這樣認為,孟扶搖就吐他一臉唾沫,一個連自己化名都下意識用母姓的人,他的心底,該為親生母親留下了怎樣的位置?而元皇后的自私和不懂得,又會對他造成怎樣的傷害?

    “世間行事,逆風而為,如何能奢求那麼多的理解?”長孫無極自元皇后被送走後一直閉目不語,此時才睜開眼,微笑著撫了撫她的頭髮。

    “扶搖,知音難求,有你理解便已足夠。”——

    德王畏罪自殺,薨於華州,沒多久中州便下了聖旨,只虢奪了德王封號,收回爵位歸葬京郊,除了從逆眾人,德王親屬一概沒有連坐,聖旨之上,還提起昔日君臣相得往事,言語間頗為痛惜,孟扶搖想,那個居於無極深宮的病弱皇帝,對彼此之間糾纏了二十六年愛恨的這一結局,想必也是深痛於心的吧。

    她不方便住在華州府衙,正好宗越在華州之郊有座莊園,是當地一個大戶被他治好病之後贈送的,孟扶搖便去蹭免費的房住,剛進門就聽說那家大戶的女兒暗戀宗越,整日往這兒跑,宗越不勝其擾,經常避了出去,孟扶搖雖然心情不好,聽得也笑了一陣。

    聽宗越和長孫無極的口氣,方遺墨已經抵達華州,但是這人行蹤神秘,喜歡深潛紅塵之中,又擅長易容千變萬化,一時也摸不清他到底在哪裡,只得慢慢尋訪,孟扶搖有次好奇,問了問宗越十強者的事,才知道十強者成名多年,已經不常在五洲大陸出現,這十個人按順序排,分別是“天機、聖靈、雷動、玉衡、大風、雲魂、月魄、霧隱、星輝、煙殺。”其中前五位,近三十年幾乎無人見過,星輝聖手方遺墨排第九,便已經是五洲大陸無人敢於侵犯的神。

    孟扶搖彼時頗為神往,砸嘴道,“啥時我也弄個十強者之一玩玩,這樣吧,你、我、長孫無極、勉強加上戰北野那傢伙,再湊個雅蘭珠,咱們搞個五聖者吧?”

    宗越當即答,“請別把我和你列在一起,我還想留點清名。”

    這毒舌男無時不毒舌,自然被孟扶搖再次追殺,不過是一場玩笑也就罷了,誰也沒有想到,有時候誓言未必成真,玩笑卻很有可能被命運安排逐漸走向真實。

    趁著這段時間,宗越又拼命給孟扶搖灌補藥,有的苦點也就罷了,有的居然會導致她拉肚子,最多的一次孟扶搖一夜去了七次茅廁,拉得欲仙欲死忍無可忍,第二天帶著元寶往宗越門口靜坐示威,表示如果再給她吃那勞什子巴豆,那就天天在宗越門上塗元寶的便溺。讓他知道什麼是世界真正最臭的東西。結果人家扶著門框淡淡一句,“毒能生毒,你體內有潛伏了十多年的暗毒,這麼長時間下來,早已在你體內生了一堆穢毒,你不想排乾淨?行,將來死得滿身疥瘡不要找我。”

    孟扶搖遙想了一下滿身疥瘡般的自己,只好拎起元寶灰溜溜打道回府。

    就這還沒完,戰北野每日揍完鐵成,順便也會拎她去揍,先是她被揍,然後偶爾她揍他,最後各揍一半,經常兩人揍得鼻青臉腫各自癱在地上連根手指都動不了,然後元寶大人就會施施然踱來,考察兩人臉上傷痕多寡,如果戰北野傷多些,它就賞孟扶搖一顆他舔過的松子,如果孟扶搖傷多些,它就對著戰王爺放個屁。

    它還做了個本子,本子上記載著兩人對揍的勝負記錄,它每天在開揍之前會自己買一下輸贏,當然都買孟扶搖贏,賞金是一顆果子,如果孟扶搖贏了,這果子自然立刻下肚,如果孟扶搖輸了——這果子還是會下肚,因為元寶大人會悲憤撞牆,撞完後需要食物來撫慰它“受傷的脆弱的心靈。”

    孟扶搖有時會翻翻那個很抽象的本子,對著元寶大人詭異的記載十分膜拜,明明自己一開始十次贏不了一次,這隻耗子怎麼就記載成對半贏面呢?明明後來自己十次中能贏一半,這隻耗子的記錄就成全勝呢?

    長孫無極其間回了中州一趟,將德王后續事由處理了一下,元皇后廢了自己,不過那對父子沒打算廢她,她仍舊是無極皇朝高貴無上的皇后,不過孟扶搖聽說,元皇后因鳳體欠佳,已經在宮中另闢庵堂,自己振了進去,從此不見任何人了。

    她是要在青燈古佛的歲月中將昔人永久懷念,還是另有想法,已經沒有人能真正明白,那些埋葬在時光深處的一語動情陰錯陽差,那些無聲逝去的劍凝清光嬌顏如花,從此寫在單調的木魚聲裡,聲聲斷腸。

    對於她,孟扶搖覺得這幾乎是個註定的結局,甚至還是最好的那個,她始終覺得德王和元皇后是一對性格偏執而自私的父母,當年他們對長孫無極這樣一個唯一的親子,一定是很愛的,隨著時間推移,隨著長孫無極政治才華展露,這對喜悅父母也一定一廂情願的勾畫過親子相助奪位的美妙未來,然而當他們發現這個孩子有自己的想法和計劃,根本沒有打算成全他們,甚至還在處處掣肘,相助“外人”對付親生父母,使他們不得團圓時,那愛,就漸漸成了恨。

    那樣的恨,使德王鋌而走險走上反叛之路,使元皇后心懷怨意對親子日漸冷漠,使德王反叛事敗之後,自認為絕然無幸,便以死控訴“無情無義不認生父”的孽子。

    他卻不知道,長孫無極如果真的不認他,這世上早就沒了德王。

    他也永遠不會知道,長孫無極,根本不會殺他。

    偏執造就悲劇,徒留一聲嘆息。

    還有件事讓孟扶搖有點不安,聽說德王瘋妃失蹤了,當御前侍衛按例去查封德王府,催請王妃移居時,發現那個院子已經人去屋空,而那滿地稀髒的穢物都已不見,甚至連原先看來堆得厚厚的灰塵都被發現是假的,是粘在地上的,而在那個骯髒的草鋪之後,還有個機關,裡面是間密室,乾淨整潔,看得出有人居住過。

    這個消息讓孟扶搖怔了半晌,這才恍惚想起當初闖進瘋妃的屋子,從進去到出來,她那麼激烈的動作,那麼厚的灰塵竟然沒揚起,地上確實也沒有腳印。

    到底是詐瘋,還是另有隱情,此時已不得而知,唯待時光流逝,最終揭示真相。

    長孫無極回來後,也加入了摧殘孟扶搖的大軍,他一向和戰北野不同風格,並不直接和她動手,卻每日讓她背書,他也不逼她,根本不喊她過來,只是微笑著推開一些奇奇怪怪的書,抓過元寶大人一起研究,元寶大人只要和主子在一起都是高興的,看不懂也在那裡吱吱啊啊的很來勁的樣子,好奇寶寶孟扶搖每次都被勾了去,然後便上了這主寵兩人的當,眼花繚亂的看那些行功圖啊陣法圖啊五行奇術啊,甚至有時連堪輿之術和巫盅之術也有,孟扶搖很無語,長孫無極這是把她往全能神棍的方向培養嗎?

    她有時也懷疑,瞧這三個人很有默契的操練她的樣子,竟像是知道她內心的隱秘一般,但她又確實沒對任何人洩露過,有次旁敲側擊的問戰北野,戰王爺直爽敢言,不像那兩隻難伺候,她攻關啊套秘密啊一般都選他,戰北野立即大笑,“你這性子,就是個惹禍精,又不聽話,又喜歡一個人亂躥,萬一哪天沒看住你,你一個人又惹禍擺平不了怎麼辦?把你的實力往上拎拎,才是根本解決之道。”

    孟扶搖默然,感動之餘也覺得自己不知道到底運氣是好還是不好,自己是會惹禍,但是招惹的禍事常常也和這幾個人有關,保不準沒有他們,她就是個最清淨最與人無尤的乖寶寶,但是這個問題已經和雞生蛋還是蛋生雞一般,早已無解,也就只好捏著鼻子,繼續被三大帥哥每日採取不同方式操練。

    那三人互相看不順眼,明裡暗裡鬥個不休,唯獨對她的事一向有共識,逼迫她提升實力的同時,也不忘記摧殘她的手下,宗越派出手下的一流探子,去教姚迅刺探、潛伏、信息通聯之術,姚迅興致勃勃給孟扶搖彙報自己的計劃,打算將他的“神掌幫”匯合起來,利用三隻手天生的靈活敏捷,訓練成長孫太子“暗隱二衛”那樣的組織,孟扶搖從鼻子裡笑一聲,揮揮手,由得他去折騰。

    戰北野的黑風騎一直在姚城休整,首領卻跟到了華州,在鐵成被揍的間歇,負責教他戰陣騎術兵法等等,孟扶搖現在的身份,已經可以開府,在節制姚城睢水原有的五千白亭軍的同時並享有自己的護軍,戰北野就是把鐵成作為將來孟扶搖的護軍首領來培養,可以想見,將來孟扶搖麾下第一支護軍,脫胎自百戰強軍黑風騎,又是何等的威風。

    孟扶搖並沒有注意到那些靠著自己個人能力和性格魅力獲得的零散勢力,在幾大強者頗有遠見的培養下,已經初具雛形,她的心思並不在五洲大陸,一直以來的目標也只是為了離開而已,一個遲早要離開的人,搞那麼大攤子做什麼?掙點錢做路費比較要緊,於是鼠目寸光的孟姑娘,有一點空閒,心思都放在了掙錢上,她的俱樂部舞廳生意在戰爭結束後開始繼續推廣,現今她身份不同了,發展起來更是便利,下一步她的目標是將舞廳分出等級,推廣到百姓中,只有百姓才是廣大的受眾群體,而因此帶動的布業、製衣業、紡織、棉麻等,她都有所涉入,孟財迷閒著沒事算賬,一想著日後財源滾滾的未來,便笑得十分猥瑣。

    這日是華州第一傢俱樂部開業的日子,孟扶搖作為老闆自然要出席,她一直被關在華州這座別業裡摧殘,幾乎沒出過門,也想好好玩玩,泡泡妞啊釣釣凱子換換胃口什麼的,尤其聽說華州有家盛名在外的“菊花道”象姑館,裡面的小倌兒個個絕色,這對於前世算個半個腐女,愛看BL小說的孟扶搖實在是個莫大吸引,所以,菊花是一定要去實地觀摩的,但這個宏偉計劃自然不能讓太多人跟著,尤其那幾只彪悍的——所以她打算一個都不邀請,他們有本事知道就自己去。

    一大早,孟扶搖起來穿衣服,最近跟她形影不離的元寶大人蹲在它自己衣箱前,尋思自己該穿哪件才配得上這個隆重的日子,元寶大人認為,作為永恆的主角,它不打扮得完美風騷,就實在對不起觀眾的膜拜。

    孟扶搖笑眯眯的看著它翻了半天沒個決斷,才從口袋裡摸出一件……裙子。

    元寶大人憤怒,嚴重抗議孟扶搖對其性別的侮辱。

    孟扶搖微笑湊近它道,“知道不?你家主子唯一一次稱讚我美,就是我穿這種裙子那次,我告訴你,他對那裙子最沒抵抗力了,你要想抱得主子歸,有些必要的犧牲是要有的,再說合格的小受,穿女裝也是情調嘛,對不?

    元寶大人目光閃爍意有所動,孟扶搖繼續昧著良心道,“這種裙子最適合你的身材——細腰豐臀,水波一般的曲線,銷魂,銷魂……”

    於是元寶大人銷魂的穿上舞裙,孟扶搖嘆,“著實‘細腰’豐臀,水桶一般的曲線……”

    她把元寶大人揣袖囊裡,鬼鬼祟祟的一路出門來,門外……沒人,院子外……沒人,花園裡,宗越在觀察自己培植的藥草,白袍白便鞋,一身家常打扮,一團雲似的飄在自己深紫淡綠的藥圃裡,看見她,很隨意的打個招呼,“這麼早?”

    孟扶搖心虛,還沒想好出門的託詞,宗越已經道,“清晨天地之間濁氣上升清氣下降,這個時辰出門散散挺好,吸吸天地靈氣,也省得你越活越笨。”

    孟扶搖無語,對於宗醫聖開頭溫暖後面毒舌的語言風格早已習慣,今天她不想和他鬥嘴,只嘿嘿笑道,“是,是,難怪宗兄你越活越抽象,敢情天地靈氣吸多了。”

    宗越瞟她一眼,不理她,孟扶搖快步躥過花園,二進院子裡遇見戰北野,戰王爺正抓著鐵成操練,看見她目光一亮,招手道,“來,來,來捱揍。”

    孟扶搖心想這也是個不知情的,不由心情大好,腳一劃在地上畫個圈,道,“今天我們玩個新鮮的。”

    戰北野偏頭笑看她,道,“什麼?”

    “咱們比捱打”,孟扶搖嘻嘻笑,“站在這個圈子裡,躲避的範圍不能超過這圈子,誰出圈誰就輸。”

    “好。”

    “按照性別優勢,你先捱打。”

    “好。”

    戰王爺乖乖站到圈子裡,孟扶搖微笑,“不許出圈哦,出圈就是輸哦,輸了三天之內不許說話哦。”

    戰北野目光睥睨,“我會輸嗎?”

    孟扶搖揮拳,“接著!”

    一拳擊出虎虎生風,戰北野漫不經心斜睨,那拳擊到一半突然拐了個彎,捂到了肚子上,孟扶搖擠眉弄眼,“哎喲,怎麼突然肚子痛?俺要出恭……”一溜煙跑了,一邊跑還一邊揮手,“別出圈,等我回來……”

    戰北野搖搖頭,罵,“這粗俗的女人……”一邊老老實實等在圈子裡。

    孟扶搖奔到茅廁,腿一抬從茅廁後牆翻出去,一邊哀悼戰王爺實在太實心眼,尿遁這一招自己都用第二次了,怎麼丫還上當呢?

    從圍牆翻出來,第一進院子大門在望,孟扶搖歡欣鼓舞,照壁後忽然轉出一個人來,該人露出閒淡從容的微笑,道,“扶搖,早。”

    孟扶搖滿腔的興奮立時被這一聲和煦的道早滅了了乾淨,伸出爪子,怏怏揮了揮,道,“早——”

    “今天穿得漂亮。”長孫無極笑看她,“深紫的袍子大黃花,著實配得好。”

    孟扶搖訕笑,“是啊是啊……你穿得也漂亮……好漂亮的顏色哦……”

    長孫無極微笑,“這種顏色我穿了很久,難得你終於發現它漂亮。”他探頭向裡張了張,道,“宗先生起來沒?我有點醫術上的問題要請教他。”

    “啊?”孟扶搖目光一亮喜出望外,連聲道,“在,在,在花園種草呢,”她殷勤的牽著長孫無極的衣袖指給他看,“喏,最後一進院子裡,你知道的。”

    “好。”長孫無極二話不說抬步就走,孟扶搖呼一聲便要躥出去,腿剛抬起便見長孫無極突然回身,問,“還沒問你呢,這一大早去哪?”

    “啊?”孟扶搖高抬著腿,小心翼翼的放下來,轉了轉眼珠答,“天天吃莊園裡的早飯吃膩了,聽說外面的冰糖豆腐腦做得又香又嫩,我買回來請你們吃。”

    “難得你願意請客,我記得好像是認識你來的第一次。”長孫無極不動聲色的諷刺了一下某人的小氣,繼續前行,道,“那快去快回。”

    孟扶搖心中一喜,也不計較他的諷刺了,脆脆的答應一聲,得意洋洋的一溜煙跑了。

    終於順利的跨過大門,孟扶搖舒坦的吐一口長氣,奶奶的日日被苦大仇深的壓迫,這下終於解放了,老孃今天要好好的玩!

    她看時辰還早,決定先到“菊花道”那裡品菊花,得意洋洋跨上馬,突然對袖子裡道,“元寶啊,那邊一棵串串紅,花是甜的哦,要不要吃?”

    一聽見有吃的,元寶大人立即探出頭來,孟扶搖一指,元寶大人便撲了過去。

    “喵!”

    花叢下突然鑽出一隻貓來。

    元寶大人攀在串串紅上的身子立即僵住,它扒著花,慢慢的向下看,那隻貓滿眼好奇和思索的打量它,嚴肅思考著這隻打扮都奇形怪狀的東西到底是死敵耗子還是親戚兔子。

    孟扶搖坐在馬上笑得開心。

    今天出門是要做壞事的,可不能給元寶這丫跟著,問題是這丫十分靈敏,和它主子之間又有心靈互通,自己帶著它肯定不成,不帶它萬一它有什麼辦法招呼下它主子,它那隻主子趕過來自己便什麼都玩不成了,乾脆找點事給它做,讓它沒空串聯。

    前幾天看見這串串紅下有個貓洞,裡面有隻幼貓,正好,可以實地論證下這世上有沒有不怕貓的耗子。

    元寶大人終於確認了下面這團黃色的東西是那種叫做貓的動物,立即一聲尖叫,啪的從花上跳下來就想跑,可惜它忘記了它穿的是孟扶搖壞心獻上的舞裙,那東西拖拖拉拉,曳著長長的裙幅,元寶大人跑沒幾步,骨碌一滾,爬起來再跑,又是一滾。

    無奈之下,它抓起地上一根細細的斷枝,後腿一撤,前爪一揚,擺出長孫無極第一次遇見孟扶搖,牛叉破陣的劍勢。

    那隻幼貓被“武林高手元寶大人”牛叉閃閃的起手式嚇了一跳,有點畏縮的退後一步,元寶大人立即橫枝一指,第二式平沙落雁,姿勢著實瀟傻。

    可惜它屁股後面,雪白的毛漸漸滴滴答答溼了一片。

    孟扶搖哈哈一笑,沒良心的一揚鞭絕塵而去,丟下可憐的元寶大人拖著粉紅的裙子繼續和貓對峙。

    轉過一個彎,再轉過一個彎,意氣風發的孟扶搖,漸漸看見了前方一個巷子裡挑出的一幅繡簾。

    那簾子著實別緻,繡一朵金黃的菊花,千絲萬葉,風中搖曳。孟扶搖目光發亮的看著,高呼,“菊花,我來了!”一踢馬肚,飛快的衝了進去。

    一分鐘後。

    孟扶搖拼命打馬,“掉頭,給我掉頭!”

    巷子窄,馬轉不過來,在原地團團亂轉,孟扶搖沒奈何,蹲在馬上對堵在巷子裡那倆帥哥打招呼,“幸會,幸會。”

    宗越平靜的看著巷子裡一朵形狀少見的花,頭也不抬,“這巷子裡的天地靈氣確實要多些,難怪你散步散過了大半個城,真不容易。”

    戰北野抱著胸,斜著眼睛看她,他腳下居然畫著一個圈,看孟扶搖一臉黑線的看過來,他指指腳下的圈,狡黠的道,“我沒出圈。”

    又道,“過來,還沒揍完呢,你方便的路途和時辰可真長。”

    孟扶搖崩潰,乾脆丟掉韁繩,騰的向後便竄。

    “既然來了,何必走呢?”

    有人微笑著,將炮彈般彈出來的她接個正著,順手捏了捏她的臉,道,“這豆腐腦確實又香又嫩。”

    孟扶搖討好的笑,點頭如搗蒜,“還行,還行。”——

    有見過帥哥陪著逛男妓院的嗎?

    有見過帶著美人玩美人的嗎?

    孟扶搖自認為自己是空前絕後創紀錄的一個,而且相陪的帥哥不是一個,還是三個。

    這真是人生莫大的……悲慘。

    她本來都已打算打道回府,結果那三個混蛋居然說來了就來了,大家一起見識一下,看看這世上還有什麼樣的男人,能這麼吸引孟姑娘,不惜撒謊騙人的也要趕來,如果實在值得學習,他們也不介意拜個師學個藝什麼的。

    孟扶搖被挾持在正中,跑也跑不掉,罵也罵不成,乾脆也死豬不怕開水燙,伸手左一捏長孫無極,右一捏宗越,色迷迷笑道,“兩位小綰著實美貌,來給大爺我香一個。”

    她斜瞟著那尊貴又彪悍的兩隻,等著他們發作打道回府,結果長孫無極微微一笑,道,“大爺,一捏三千兩,謝謝惠顧。”

    宗越則淡淡道,“大爺,我臉上有毒,你的手今天要癢一天。”

    一路挾持進了院子,男老鴇迎了出來,眼光一瞟便露出詫異和興奮之色,就像老鴇看見美人便想騙入窯子賺錢一樣,長孫無極三人的美色也頓時震住了老鴇,連同孟扶搖——她男裝易容,輪廓也是清秀的,也是個好兔子料兒。

    孟扶搖剔著牙齒,看著老鴇的目光頓時大怒,面上卻不動聲色,道,“媽媽桑,要你院子裡最美的清倌兒,要四個,哥們兒今兒個要開苞。”她又指戰北野,“不用客氣,用力宰,這位付賬。”

    老鴇看著戰北野,他閱人多矣,一看就知道這幾個人根本不是來逛象姑館的,戰北野卻哼了一聲,擺擺手,“去,找最好的,來……我也想見識下她的眼光。”

    孟扶搖鬱卒的望天……兄弟們,你們永遠也不能理解腐女的澎湃而純潔滴內心……——

    “美人……哥哥見到你真是三生有幸……嘔……”孟扶搖深情的拉著小倌的手,唸到一半臺詞沒能念下去,奔一邊吐去了,吐完了大罵,“丫的這是受麼?這也配做受?那腰也就比大象細一點!”

    戰北野揮揮手,道,“換!”

    那兩位悠然在下棋,偶爾抬頭看看,長孫無極道,“我看還行嘛,比剛才那個一臉白麻子的好,你就將就了吧。”

    宗越啪的放下一個棋子,淡淡道,“我倒覺得這個乾淨些,剛才那個耳後有一點泥垢。“

    孟扶搖奄奄一息的道,“我玩夠了,可不可以回家?”

    “不成。”回答的是戰北野,“我還沒見著你喜歡的類型。”

    被解救的元寶大人從長孫無極袖子裡爬出來,幸災樂禍的看著主子替它報仇,孟扶搖惡狠狠的“喵!”,元寶大人立即縮回去。

    “美人……哥哥見到你真是……嘔……”

    “美人……哥哥見到你……嘔……”

    “美人……哥哥……嘔……”

    “媽的!不玩了!”孟扶搖吐光膽汁後終於拍案而起,“要菊花沒有,要命一條!要殺要剮,隨便!反正老子死也不——”

    “風陌見過公子。”

    門口處傳來的語聲,清雅、寧靜、微帶點顫顫的尾音,使聽的人想起星光自天際曳著一抹尾羽流過,或是一朵花怯怯開在風中。

    孟扶搖愕然轉首,便見拉開的紙門前,立著風姿楚楚的緋衣男子,烏髮如墨,膚光勝雪,一雙細長而明媚的眼睛,閃亮如星。

    竟是個少見的美人!

    孟扶搖張大嘴,不明白這麼個美人怎麼突然出現的,走錯路了麼?

    身後宗越涼涼道,“小心口水。”

    孟扶搖如夢初醒,趕緊迎上去,“美人……哥哥……”

    這一句出口才發覺,美人已經不年輕,眼角有淺淺的細紋,卻看不出實際年齡,反倒更添了幾分歲月積澱的魅力,孟扶搖盯著美人紅唇,目光發亮心裡歡呼,譁!頂級女王受哇……

    戰北野若有所思的摸了摸自己下頜一點胡樁,沉思,敢情這女人喜歡老的?

    長孫無極停了棋,看向那個自稱風陌的小倌,眉頭微微皺起。

    那男子姿態大方,不待孟扶搖邀請,已經走了進來,目光盈盈一轉,笑問,“是哪位公子需要伺候呢?”

    孟扶搖趕緊奔過來,“我和你談談情,談談情……”

    那三人目光齊齊往她身上很有力度的一落,孟扶搖後背立即起了一身冷汗,她咬牙堅持著,拉著美人不肯放,不行,這個實地現場觀摩女王受的機會,可不是隨時都有的,將來回到現代,保不準是個吹噓的資本。

    孟扶搖拼命抵抗著背後的目光攻勢,拉著美人風陌談天說地,說著說著她發現自己開始跟不上風陌的談鋒,這個男子竟然博聞廣見,學識非凡,但凡文史經書醫藥星象諸子百家琴棋書畫,竟然無一不通,除了武功他自稱不懂,其餘無論談什麼,都信手拈來行雲流水。

    孟扶搖傾倒得五體投地,絕品小受啊,這麼好的氣質,這麼牛的學問,哎,淪落在這風塵可惜了的,她目光亮亮的看著風陌,心裡思索著為他贖身的可能。

    長孫無極和宗越早已不下棋,各自倚在室內一角靜靜聆聽,戰北野慢慢的拭著自己的劍,默然不語,孟扶搖聽到中途,目光在室內一轉,看見或倚或坐的紫白黑緋四色的出眾男子,或高貴或溫雅或俊朗或秀逸,皆是人間難見的超拔風神,不由怔了怔,突然生出目眩神迷不知身在何處的感覺。

    她慢慢沉默了下去,想著自己異世走這一遭,遇見的這些絕品出眾的男子,到底是緣是孽呢?

    那風陌是個知情識趣的人兒,見她突然沉靜下來,立即住口,抬起衣袖,姿態優雅的舉起案上酒壺,淺笑道,“今日相遇,便是緣分,風陌敬四位公子一杯。”

    孟扶搖立即很高興的一乾而盡,戰北野哼了一聲,也喝了,宗越淡淡一笑,道,“抱歉,在下不喝酒。”

    長孫無極舉起酒杯,緩步踱到風陌身邊,笑道,“風公子妙人,今日一見,在下折服,該當在下敬公子一杯才是。”

    “不敢。”風陌斂容垂眸,“在下微賤之人,不敢當公子抬愛。”他雙手舉起酒杯,和笑吟吟單手擎杯的長孫無極一碰杯,長孫無極的酒杯卻突然一斜,透明的酒液傾瀉出來,潑了他一身。

    “哎呀,實在失禮。”長孫無極趕緊取出汗巾替他去擦,風陌一讓,笑道,“沒事,不勞公子,在下得換件衣服,就此告退。”行禮如儀的退了出去。

    長孫無極將酒杯緩緩放下,目光中若有所思,宗越已經道,“沒有武功?”

    長孫無極不答,半晌道,“嗯,許是我多慮了。只是華州什麼時候多了這麼個人物,有些奇怪。”

    孟扶搖哈哈一笑,道,“太子殿下,你是太子不是探子,你治下一個州的一個青樓多出一個美人你也要知道,那不是要累死。”

    “你就看得見美人。”長孫無極瞟她一眼,“你永遠是當看見的看不見,不當看見的看得清楚。”

    宗越抬頭看看天色,道,“午時了,我要回去坐息,這裡我會派人注意著。”

    “哎呀午時了!見鬼!”孟扶搖突然蹦了起來,大步衝了出去,“我的開業剪綵!”——

    華州“天上人間俱樂部”開在鬧市中心,孟扶搖趕到的時候,百姓正圍得人山人海的看熱鬧,孟扶搖早早命人在俱樂部前搭了看臺,選了些姚城舞女表演她教的現代舞,並隨機贈送蛋糕點心——孟扶搖因生活所迫,是個廚藝高手,大學時還特意學過西點製作,尤其擅長蛋撻,所做蛋撻,細膩軟滑入口即化,這些技術,自然都拿來賺錢。

    眼見人氣不錯,孟扶搖笑得開心,姚迅從人群裡滿頭大汗的擠出來,道,“您來了盡站著做什麼,趕緊準備剪綵呢。”又問,“那幾位呢?”

    孟扶搖哦了一聲,道,“有點事要辦,可能稍後便來。”隨即跟著他上臺,臺上桌上放著兩把金剪,孟扶搖伸手去取,忽然有一隻手伸過來,將那把剪刀搶先奪了去。

    孟扶搖怔了怔,抬眼看那人,是個公子哥兒打扮,長得勉強能看,就是一雙吊梢眼老像是在斜眼看人,她偏偏頭,低聲問姚迅,“這傻帽是誰啊?”

    姚迅道,“您不是允許有那什麼……咕咚麼?這是江北道總督的李公子,也入了份子的。”

    孟扶搖哈哈一聲,道,“股東啊,成啊。”對那不客氣盯著自己,莫名其妙滿臉敵意的李公子笑了笑,伸手去拿另一把剪子。

    不想那李公子突然伸手,將那剪刀拂落在地。

    孟扶搖眼光落在險些紮上她靴子的剪刀,又慢慢的抬起眼,笑意不變,問,“李公子?”

    那李公子鼻孔朝天,“嗯”了一聲。

    “你需要剪刀剪鼻毛嗎?”孟扶搖微笑,“這個不好用,用那個。”她走到後堂,從武器架上拿來一把開山斧,在手中笑著一顛一顛的晃,“結實耐用,久剪不壞。”

    “放肆!”李公子勃然大怒,“你一介三品虛職武官,敢對本公子這般說話?”

    “哦?”孟扶搖彬彬有禮問他,“敢問閣下幾品?請儘早告知,下官好行庭參禮。”

    “我爹是當朝從一品實職總督!封疆大吏!”李公子紫漲了臉皮,“本公子拔根毛都比你腰粗!”

    “是嗎?”孟扶搖笑,突然伸手,閃電般揪下李公子一撮頭髮。

    李公子殺豬般的慘叫聲裡,她笑吟吟將那撮頭髮放到自己腰前比了比,搖頭。

    “這一把百把根毛哪,怎麼還是沒我腰粗?李公子,做人要誠實。”她正色拍拍李公子的肩,“或者你身上還長著比我腰粗的毛?那就拔下來看看,別客氣,我們要以客觀科學的態度來對待現實。”

    “反了!反了!反了!”李公子捂著禿了一大片的頭皮,暴跳如雷,“都說你在姚城作威作福獨斷專行仗勢欺人欺凌弱女,如今看來果然不錯!來人!”

    呼啦一下湧上一大批士兵,人人揹著武器,連鐐銬什麼都是齊全的,竟像是一直等在那裡。

    “把這個欺行霸市欺男霸女無惡不作當街傷人的無恥之尤,”李公子肺活量極好,指著孟扶搖,一連串不停頓的大喝:

    “給我拿下!”——

    注:象姑館:古代男妓館;小倌:對男妓的稱呼;清倌:還沒賣身的男妓;BL:男男愛情;小受:男男愛情中充當女方的那一個;腐女:喜歡看男男愛情滴那一類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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