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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天煞雄主第一章雙蓮之會

    時間在一視同仁的向前行走,不因國域區分而有所不同,這是天煞千秋七年暮春,這也是無極聖德十六年的暮春。

    這一年暮春,有人在天煞長瀚山脈中和諸般毒物粽子搏鬥,一次次死裡逃生;有人在微笑品茶,泛舟湖上,共佳人麗婢,賞湖光山色。

    翠湖輕舟之上,重重絲幕中,眉目秀麗的嬌童秀女各執管竹絲絃怡然彈奏,悠悠清音,同白玉茶盞裡嫋嫋淡香、湖間氤氳的霧氣交融在一起。

    水光粼粼,映得人眉目盪漾,一方淺紫鑲暗銀龍紋衣袖拂過花梨小几桌面,輕輕執了壺斟茶,執壺的手指纖長。

    “這霜葉茶,是我無極霜山特產,茶樹生於峭壁之上,經霜猶綠,入水不沉,再以氓山玉湖之水三煎三沸,取其清、幽、醇、淨……公主請嘗。”

    白玉茶盞碧水幽沉,映照出主人完美得無懈可擊的笑容,輕衣緩帶閒坐舟中的主人,輕輕將茶盞推過去,一邊等候的侍童跪接了,走下幾步,在座下主客半尺距離處恰到好處的停住,高舉過頭。

    完全的尊崇備至,皇家禮儀。

    左側客位,同樣保養精緻、纖長如玉的手指,拈起茶盞,以袖掩口淺淺一啜,隨即輕輕放下,笑道,“果然是好,輕浮美妙,餘韻不絕,深得茶家精髓,若非本宮是修行之人,只怕也要貪戀這般口舌之妙了。”

    她撩起眼波,含笑一顧上座,眼底微微流露出一絲失望,只是那波光轉瞬即逝,快得像根本沒有出現過。

    佛蓮公主,一朵蓮花般穩穩端坐,姿態嫻雅。

    “公主遠道而來,一路可順當?”主人自然是長孫無極,正微笑相詢,神情殷殷,“本宮失禮,竟然未曾令禮部接得公主。”

    “本宮遊走大陸參拜名山古剎,來無極不過是順路,”佛蓮微笑,“不敢勞動貴國有司,太子費心了。”

    “話雖如此,公主護衛不多,安全堪虞。”長孫無極低頭仔細的親自用沸水洗壺,手指在溫熱的杯身上輕柔的轉動,淡淡道,“我無極雖然治下民風尚可,但也難免有些強虜盜賊之輩出沒於道,難得公主只這幾位本國護衛,便能迢迢遠路安然行來,實在令人慶幸之餘,不免憂心。”

    “信女子自有神靈護佑,百邪不侵。”佛蓮公主合十,輕宣佛號。

    她身後,小侍女明若眨眨眼,眼底掠過一絲疑問之色,她有點不明白公主為什麼不提一路護送的鐵成,不明白公主為什麼不按承諾的那樣,為那個派出護衛送她的年輕人請功,不過她聰明的抿了抿唇不語,無論如何,公主總是對的。

    長孫無極望著佛蓮公主,笑意不改,突然輕輕道,“公主此來,是來歸還璇璣圖的嗎?“

    佛蓮公主身子顫了顫。

    空氣突然靜默下來,笙簫聲雖然依舊繼續,聽在有心事的人心中,卻有些遙遠了。

    “太子說笑了。”半晌佛蓮垂下眼睫,“璇璣圖怎會由本宮保管處置?您應該去問本宮父皇才是。”

    長孫無極笑而不答,身子微微一仰,出神的看著水光瀲灩的湖水,手指輕輕叩在花梨桌面,聲響清脆,奪、奪、奪。

    那聲音每次響起,佛蓮公主臉色便白了幾分,她輕輕咬唇,不無幽怨的看著長孫無極,長孫無極居然不避目光,抬起眼笑吟吟的看著她,直看到她再次垂下眼去。

    “公主既然光降我無極,誠然本國之幸,前日邂逅神僧空山大師,他還和我提起公主,有心一見,共研佛理,”長孫無極想了想,道,“蒼山行館離空山大師的華嚴寺很近,讓禮部給您安排在蒼山行館,如何?”

    “聽憑太子安排。”佛蓮欠了欠身,笑意平靜,眼神里卻微微失落。

    “公主不是應該安排住宮中麼?”小侍女明若突然插話,“她很想念皇后呢。”

    “明若,不得多話!這是你說話的地方?”佛蓮微側首呵斥明若,又向長孫無極致歉,“小婢被本宮寵壞了,不識禮數,太子恕罪。”

    “無妨。”長孫無極依舊微笑,卻連多一個字都不肯說。

    “只是……”佛蓮公主眼波流轉,嫣然道,“多年未見,本宮確實很思念皇后娘娘,還望太子有暇,給本宮安排覲見一次。”

    “這是自然。”長孫無極淡淡道,“皇后近年來對佛理也甚有心得,如今公主光降,她一定歡喜,只是她近期在閉關,吩咐過本宮不見任何人,母后訓示,本宮不敢違背,不過修行者講究機緣,想公主和皇后如今都是佛門信女,此番虔誠感天恪地,定有機緣相見的。”

    “那便好。”佛蓮不再多說,淺笑盈盈舉起茶盞,“太子賢孝之名,五洲大陸盡皆景仰,淨梵謹以茶代酒,敬太子。”

    “不敢當公主盛譽。”長孫無極輕舉茶盞,遙遙相對。

    一對皇室尊貴人兒言辭優雅禮儀完美,互視一笑。

    湖上御舟之內,揖讓恭謙的對話還在繼續,城郊,鐵成帶著一隊護衛匆匆回趕,揚起的煙塵裡他回望城廓,一口唾沫呸在塵埃。

    “不要咱們送進城,正好!”

    他揚鞭,心裡十分高興佛蓮拒絕他送入城的提議,這樣他就可以早點趕去見孟扶搖。

    至於孟扶搖關照他一定要把人送到長孫無極面前,他倒是有心遵守,但是人家公主十分客氣卻又萬分堅決的拒絕他送她入無極皇宮,鐵成也不好硬跟著,何況他早就膩了這見鬼的蓮花公主,整天端著個架子,笑得像廟裡的泥胎木雕。

    讓她去和長孫無極那個笑起來也讓人摸不著夠不到的傢伙去面對面陰笑吧!

    “駕!”

    鐵成痛快的,解脫的,奔往天煞——

    “你的黑風騎現在在哪裡?”孟扶搖蹲在氣勢雄渾的磐都城門不遠處,大斗笠覆蓋下鬼鬼祟祟的對戰北野咬耳朵,“我記得你說為了保存實力,黑風騎主力已經先期趕回磐都,你用什麼辦法聯繫他們?”

    “他們應該都在城中。”戰北野指了指城門口一處不顯眼的記號給孟扶搖看,“化整為零,伺機救人。”

    他神情間微微放鬆,眼底閃耀著欣喜的光,這是數日間他第一次露出的喜色,孟扶搖看著他,知道他看似若無其事,內心裡卻一直對黑風騎兵的犧牲深痛於心,同時還在擔憂著母妃和其餘騎兵的安全,如今騎兵主力仍在,他母妃安全無虞,戰北野一直高高拎著的心,終於略放鬆了一些。

    他們現在都戴著當初宗越做的面具,運糧官唐儉和他的副官的臉,在這天煞國內更是無人認識,紀羽和那兩個倖存的騎兵,被戰北野勒令留在城外養傷並接應,本來要孟扶搖也留下的,孟扶搖哪裡肯理他,毫不客氣跟了來。

    城門口人流不息,士兵守衛森嚴,最前方,著金甲的天煞之金的衛士,沉著臉抓著畫像一個個比對,不用看就是在查戰北野,戰南成一日未看見戰北野屍體,一日便不能放心。

    對視一眼,各自在對方眼底看見冷笑的神情,孟扶搖和戰北野大搖大擺的過去,守門士兵對著圖打量了一番,揮手放行。

    兩人剛走幾步,一柄金杆長槍突然伸過來,橫在前方。

    槍尖灼亮,在高掛的日頭下閃著澄澄金光。

    戰北野停住,視線慢慢從金槍槍頭滑上執槍人的臉,那是一個天煞之金的衛士,眉目冷肅高傲,將那槍慢慢挑向孟扶搖下巴,道,“抬起頭來。”

    戰北野眉一軒,眼底閃過一抹怒火。

    孟扶搖卻立即悄悄捏緊了他的手,同時乖乖抬頭,猥瑣的對衛士笑,“官爺,什麼吩咐?”

    那衛士不做聲,眼珠子莫測高深的盯著她,半晌道,“這麼熱的天氣,你穿這麼高的領子做什麼?”

    孟扶搖心跳一跳,諂笑道,“官爺,小人有點隱疾,那個……長了些不好看的疙瘩,大夫說不能見風,另外也少見人,恐傳染給人,不信您看看……”邊絮絮叨叨的說邊去解領釦。

    ……哎,前幾天元寶大人在脖子側啃了一口,那疤痕還在吧?

    “停!”金甲衛士嫌惡的一抬槍尖,指住孟扶搖的手,“得這種傳染人的病兒,也敢出來貽害世人?滾回你老家去!“

    “老家就在城內,大盤衚衕第三間,院子裡有棵歪脖子柳樹的那個。”孟扶搖怯怯的抬手指那個方向,賠笑,“官爺?”

    “滾吧!”那衛士眼尾也不掃她一眼,手指一轉,長槍靈活的在指間掃了個槍花,啪的一下打在孟扶搖屁股上,“滾!”

    孟扶搖立即很誇張的捂著屁股跌出去,“哎喲!“

    她一栽幾丈遠,栽進城門,滾在泥濘裡不住揉著屁股,坐在地上擠眉弄眼的喚戰北野,“大哥,來扶兄弟則個,哎喲,屁股摔成兩半了!”

    城門內外守軍們都鬨笑起來,那馬上衛士金槍指著孟扶搖,大笑,“就你那瘦身板,跌斷了正好做洗衣板兒!!,

    鬨笑聲裡,戰北野直立不動,他全身上下,只深黑的飛揚的眉微微挑了挑,那一截鐵黑烏木似的目光,緩緩抬起,沉沉掃向那衛士。

    那衛士正看著孟扶搖大笑,忽然覺得背心一冷,有如突生芒刺,剎那間竟然起了一種穿心涼的感受,笑聲立止,霍然回首。

    孟扶搖突然一瘸一拐的撲過去,撲上戰北野身前,一把揪住他衣襟,大叫,“哥啊,你咋又犯失心瘋了?樁子似杵在這裡幹嘛,鄉親們還等著過城門哪!”

    她左搖右晃,搬著戰北野的頭拼命看他眼睛,狀似在關心自己的“哥哥”是不是眼瞳迷亂在犯“失心瘋”,實則在用眼神惡狠狠警告戰北野——你丫敢在現在發作,老孃就跟你沒完!

    她的腦袋擋住了戰北野的目光,那衛士原本滿面狐疑,聽她這一番驚叫,眼中倒露出了釋然之色,剛才他被後背上那種目光刺得險些跳起,那目光似劍似戟,森冷狂猛,殺氣隱隱,令他這百戰老手也不禁在剎那間便流了一身冷汗,原來,不過是個瘋子。

    瘋子的眼神嘛……倒也確實是這樣不正常的。

    輕蔑的瞥一眼戰北野,那衛士金槍一揮,“誰家瘋婆娘生出的瘋兒子,牽出來丟人現眼?還不滾!”

    戰北野身子顫了顫。

    孟扶搖眼神冷了冷。

    然而隨即兩人都恢復了正常,孟扶搖牽著戰北野的手,乖乖的過去,一邊道謝一邊點頭哈腰,“是是……”

    她腰俯得很低,一臉諂媚相,突然“啊”了一聲,上前一步,在灰土地裡揀起一件東西,隨手在衣襟上擦了擦,偏頭喃喃道,“……什麼東西?”

    那衛士漫不經心從馬上瞥過一眼,頓時怔住了。

    那是一顆指頭大的珠子,雖然蒙了灰,但依舊看得出通身碧光盈盈,隱約有白線光芒流轉,如一隻狡黠眨動的靈動貓眼。

    那是品相極好的貓兒眼寶石,一顆價值千金。

    孟扶搖傻兮兮的抓著那珠子看著,喃喃道,“這石頭長得好怪,”伸手將寶石舉起,舉到衛士馬前,“官爺,您掉的?”

    她高舉著手,潔白的掌心攤開碧綠瑩潤的貓眼寶石,在日光照耀下光華流轉,看得那衛士,呼吸緊了緊。

    他猶豫了一霎,隨即慢慢伸手,接過那貓眼寶石,淡淡道,“嗯,難為你看見,謝了。”

    孟扶搖眉開眼笑,就差沒搖尾巴,“該當的,該當的。”

    “走吧。”那衛士緊緊攥著掌心寶石,揮了揮手。

    他原本還想搜一下這兩人的身,如今卻被這掌心寶石灼得連心都在發燙,那透過日光一閃一閃的翠綠幽光,晃得他眼神迷亂——這一顆寶石,足可抵他三年俸祿啊……

    孟扶搖一瘸一拐的,被戰北野扶著走過了城門。

    幾乎在剛剛穿過城門洞的那剎,陰影裡兩人的神色都變了。

    孟扶搖在笑,陰險的,狡猾的,帶著殺機和算計的。

    戰北野則默然不語,純黑的眸瞳只看著孟扶搖,半晌道,“對不住……我總是讓你受委屈。”

    孟扶搖哈哈一笑,道,“在這等人手下受點折辱不算受委屈,生死大事面前不受委屈就成。”

    她眨眨眼,得意的笑,“何況我給他的教訓可重多了。”

    “那珠子上是哪種藥?”戰北野問。

    “宗越給我的毒藥有三種,一致死,一致殘,一致蠢。”孟扶搖挑挑眉,“我本來不想和他計較的,可是這人心裡已經存了疑,為了你的安全,不能輕忽,其實我已給了他機會,我在他馬下先彈出點藥物,如果他人品好一點,不貪那珠子,那他頂多致蠢,然而他自尋死路,接了那貓眼石……嘿嘿。”

    戰北野深深看著她,“扶搖,其實你還是很善良的。”

    “我本善良,奈何世道逼良為狼。”孟扶搖大笑,拉了戰北野袖子奔向酒樓,“請我吃飯!”

    戰北野抬頭,看著前方街道,那條深灰色的寬闊的長街,兩旁店鋪雲集,挑出的各色簾子飄滿了整條街,其中一家紅底黃字,寫著“醉扶歸”。

    他注視著那面酒旗,眼底幽光一閃,伸手一指,道,“走,這是個喝酒的好去處。”

    “醉扶歸”果然出好酒,剛進店堂便嗅見馥郁醇厚的酒香,很多人扶著牆進來(餓的),再扶著牆出去(醉的)。

    戰北野很大方的點了一桌子菜,孟蝗蟲踩著板凳據案大嚼,順便還和周圍食客討論貼在牆上的告示,堂堂烈王的畫像自然不會貼在酒肆裡通揖,那畫像是“江洋大盜”紀羽的,孟扶搖指著那張像叫,“哎,這人眼熟啊。”

    眾人齊齊扭頭,“嘎?”

    孟扶搖拖過戰北野,“像我大哥!”

    眾人齊刷刷扭回頭去,“嘁——”

    孟扶搖滿足了,笑嘻嘻喝酒,順手端了一杯酒放在桌子夾層,她在上面喝,元寶大人鬼鬼祟祟探頭到桌檔在下面喝。

    元寶大人睡過了幾天,終於恢復了精神氣,以功臣的姿態盤踞於孟扶搖胸口,喝一口,眯眼感嘆下,覺得跟著孟扶搖唯一的好處,就是想喝多少就喝多少,不像跟著主子,每次不許超過三杯,忒小氣。

    不多時,一人一鼠又醉了。

    她們在喝酒的時候,戰北野只在給孟扶搖夾菜,他喝得很少,眼晴很亮,給孟扶搖斟酒很殷勤。

    其間發生了一點小小的插曲,一人和另一人猜拳,輸了的面紅耳赤,拍著桌子大罵,“老子今天沒錢了!明日酉時你去西門衚衕鮮花深處拿,過時不候!”

    另一人罵,“老子怎麼知道你幾時過來?”

    “老子在姚家幫工,三百個僱工的那家,他家僱工三班輪換,逢八休息,輪到我休息我自然會過來。”

    “我哪有閒工夫等你!”

    “罷罷!申時我也許有個空手,你早些在那等我。”

    “行!”

    這段對話吵得滿堂都聽見,眾人笑嘻嘻聽了,繼續喝酒。

    那兩人罵罵咧咧扯著鬧著走了,雅間裡的門突然吱呀一開,出來個老態龍鍾的太監,佝僂著背一搖三晃的過來,店小二小心的扶著,“花公公,慢點您咧。”

    花公公醉得老眼昏花,砸吧著嘴道,“這天咋黑了?天黑夜路不好走哩,趕緊給我收拾著,我那兒西跨院的小球兒,還等著酒喝咧。”

    店小二一連聲答應著去裝酒,老太監晃晃悠悠過來,正絆上戰北野從桌下伸出的長腿,“哎喲”一聲絆了一跌,大怒著罵,“哪個混賬行子,絆你家公公?”

    戰北野伸手去扶,“對不住公公,您包涵個。”

    老人壓著戰北野的手,艱難的爬起身來,斜眼瞟瞟,一把抓住戰北野衣襟,顫巍巍道,“一句對不住就成了?我老人家人老骨松,給你這一摔半條命又去了一半,你說,你怎麼交代?”

    一眾常來的酒客都聽得發笑——這老酒鬼日日都來,日日喝醉,日日“跌跤”,幾乎每天都有人因為“絆著了人老骨松的老人家”而賠錢的,老傢伙八成這靠這個,才天天喝得起“醉扶歸”的一等好酒。

    眾人齊刷刷的將同情的目光投向戰北野——又一個冤大頭!

    老酒鬼花公公揪著戰北野不放,戰北野無奈,渾身上下掏摸了一陣,好容易摸出個剪碎了的銀角子,猶猶豫豫的往花公公掌心一放,“給公公去看看跌打醫生。”

    老酒鬼將銀角子在掌心顛了顛,又用快沒牙的嘴啃了啃,才道,“便宜你!”提過店小二遞來的酒,順手將戰北野賠出來的那個銀角子往店小二掌心一扔,“賞你了——”

    “謝您咧!”小二捧著銀角子笑得見牙不見眼。

    眾人又齊齊“嘁”一聲,覺得這老狗實在可惡,敲詐這麼個沒錢的主兒玩兒。

    再喝了一陣,天色暗了,店小二過來問住店否,戰北野答,“兩……”一轉眼看見小二詫異神情,立即道,“一間。”

    然後他連拖帶拽的把孟酒鬼往後院客棧裡送,一邊拖一邊向小二解釋,“我這兄弟什麼都好,就是貪杯。”

    “難為您咧。”小二想要幫一把手,“我給您抬著?”

    “不用。”戰北野朗然一笑,一把扛起孟扶搖,“這樣方便。”

    他扛著孟扶搖進了房,腳尖一踢關上門,大聲吩咐,“送盆洗澡水!”

    “好唻——”

    死豬樣的孟扶搖被往床上一扔,順勢打個滾抱著被褥纏綿,“元寶……你咋這麼大了……”

    元寶大人歪歪倒倒從她懷裡出來,抱著個茶杯不放,“吱吱,吱吱吱吱……”

    翻譯過來大抵是:孟扶搖,你腰咋和屁股一樣粗了……

    戰北野立在床邊,不錯眼球的看著孟扶搖,良久坐下,替她脫了靴,取下不太透氣的人皮面具,又將被褥展開!蓋在她身上。

    他做這些事時,很慢,很認真,好像做完這次便沒下次般細緻小心。

    面具揭下,少女鼻息微微,臉龐略出了點汗,被淡淡酒意逼得兩頰和額角都微紅,而肌膚晶瑩如雪,那點嫣紅便像是生在雪線之上的芙蓉花。

    二樓的窗扇未掩,風從堂前過,掀起少女絲緞般的發,那朵花便似開在風中,盈盈。

    戰北野的手指,在孟扶搖頰邊停住,極其細微的顫了顫。

    他的指尖感受到那般溫軟如玉的美妙觸感,看得見韶年少女的顏色風華,那是一種驚心的美,從眼底到指尖到心間,隨之震顫出輕微的疼痛,如心尖上那一點,被天意的指尖扣住,輾轉拈磨,痛,卻痛得悠悠。

    窗外星光爛漫,一簇藤蘿攀牆而上,開出節節高生的花朵,紅,紅得鮮豔熱烈,像一支支飽藏了心思和希望,等待一飛沖天的炮仗花。

    那般輕輕一碰,便濃豔得便要炸了,在夜色裡炸出滾燙鮮紅的汁來。

    戰北野烏黑而熱烈的眸瞳,也似這夜色裡飽滿的花朵般,欲待噴薄。

    他輕輕的……俯下身去。

    孟扶搖突然翻了個身。

    這一翻便翻到了牆角,手一打,有意無意將戰北野推開。

    然後她面對牆角,背對戰北野,抱著被子繼續呼呼大睡。

    戰北野定住,定在床邊,四面的空氣沉寂下來,聽得見兩人舒緩裡略帶緊張的呼吸。

    半晌戰北野才開口。

    “你沒醉成那樣,何必裝?”

    孟扶搖的肩頭僵了僵。

    她緩緩睜開眼,看向牆壁的眼神微有醉意,眼底卻是清明的。

    她……沒有裝,更沒有故意想傷害戰北野。

    在店堂裡是醉了,但是她的功力經歷幾番磨難,已經再上一層,突破了五層大關接近六層,這個層次的“破九霄”,已非任何酒意能侵。

    小二問要幾間房的時候她開始清醒,卻不好插嘴,畢竟現在是兩個男子卻要兩間房是很奇怪,磐都現在一定戒備森嚴等戰北野入網,她不能太過扭捏給他添麻煩。

    後來她裝沒醒——戰北野今晚一定有行動,也一定不會允許她跟著,她打算等戰北野放鬆警惕走後,自己悄悄跟上去。

    不想這個暮春的夜晚,夜風溫軟會惹禍。

    不想戰北野亦可溫柔細緻如此。

    當他的氣息迫近,那熟悉的青松般微澀而請爽的男兒香緩緩迫來,她終於失措,能做的只是背身相向,以一個拒絕的姿態將他推開。

    對於戰北野這樣的人,一個這樣的姿勢已經足夠。

    孟扶搖咬唇,手指抓著帳子邊沿,屏住呼吸——人生裡有太多的情不自禁,因此她不會和戰北野生氣,但望戰北野也不要鑽牛角尖,就這麼當什麼都沒發生,也不至於傷著自己。

    戰北野卻不肯如她祈禱這般輕輕放過。

    他本就不是肯輕易放棄的男子。

    “扶搖。”戰北野坐在床邊不動,深深呼吸,眼神波光明滅的看著她背影,那近在咫尺的背影,看來卻遠如天涯。

    “告訴我,我真的永遠遲了那麼一步麼?”

    孟扶搖連呼吸都頓了頓。

    這個豪烈剛直的男子,竟然也會用這樣近乎沉痛的語氣,問出這樣的言語?

    風聲沉默,炮仗花在夜風裡噴薄著紅豔的香,每個人的心底,卻都有一片蒼白。

    半晌,輕輕一嘆,孟扶搖坐起,轉頭看向戰北野。

    她看進一雙深黑的,因極度熱烈被壓抑而極度沉靜的眼眸,她迎上這樣的目光,明亮的,直視的,毫不避讓的。

    “戰北野……”

    “不是你不夠好,不是你來得遲,是我,”孟扶搖笑,笑意裡滿是深深無奈,“是我在錯的時間,來到一個錯的地方,所以我再沒有權利,去選擇對的人。”——

    夜色沉沉,星光如神女髮間碎鑽,灑落蒼穹鳥鬢之上。

    戰北野立在孟扶搖身前,已經神色恢復如常,孟扶搖的那句話不過換來他若有所思很久,隨即朗然一笑,“這世間沒有什麼事是必須一定的,你說你來錯了?我偏要叫你知道,你從沒來錯這五洲大陸,從沒來錯我眼前!”

    他說完便大步出去,坐在屋子臺階上等孟扶搖洗澡,元寶大人蹲在他身側排排坐,月色照亮一大一小兩團黑影。

    戰北野仰首看月,月光勾勒出他線條鮮明的側影,這暮春將夏的月色寧靜溫柔,將他有些燥熱的心緒慢慢撫平,他突然偏頭,看了看元寶大人,道,“你家主子忒好運氣。”

    元寶大人酒意未去,醉眼朦朧的思索著這句話,覺得好像其實也不是這麼回事,它個人認為,遇見孟扶搖的人,運氣都不太好。

    它慢慢抱著果子啃,心裡迷迷糊糊想,想當年在穹蒼……

    身後傳來開門聲,孟扶搖一身清爽的探頭,換了緊身黑衣,痛痛快快的問戰北野,“接下來我們去哪?”

    戰北野回身,他依舊神情朗然,眼眸亮得像星光都聚在眼底,“你說呢?”

    “那對猜拳猜輸了約定去拿錢的傢伙,還有那個花公公,都是你的人吧?”孟扶搖笑,“一句一個暗號,我聽不懂。”

    “那是我外公在世時為我佈下的線,他為我做的,比你想象的要更多。”戰北野泛起一抹緬懷的笑意,“他們告訴我,母妃被關在西華宮花園後,每日有三百護衛輪班看守,每班一百人,每隔八個時辰換班,他們約我今晚申時見面商量營救方式。”

    “那老太監呢?說了什麼?”

    “花公公是來傳遞宮中別的消息,我扶起他時他已經給了我紙條,而我那錠銀角子,裡面也是信物。”

    “那錠銀角子,不是賞給小二了麼?”

    “那是障眼法,他是宮中的公公,一定有人暗中綴著他,”戰北野笑,“所以銀角子‘賞’了出去,但賞給小二時已經換了一個,花公公年輕時跑江湖,玩把戲一流的。”

    他忽然斂了笑容,低低道,“可憐他一把年紀,並不愛喝酒,卻為了外公一個囑託,在這‘醉扶歸’生生醉了多年……”

    孟扶搖愕然道,“不是最近特地去等你的?”

    “不是,花公公從二十年前,便日日在‘醉扶歸’買醉,這是全皇宮都知道的事,他是服侍過先帝的老人兒,宮中上下都照應三分,”戰北野笑意冷寒,“所以在這非常之時,也只有他能夠照常出宮,因為誰都習慣了。”

    “花費二十年去養成一個習慣,以備二十年後某個非常時刻的不時之需……”孟扶搖“噝”的一聲倒抽冷氣,低低道,“令祖父非凡人也!”

    說話間兩人已經越過重重屋脊,到了城北一處七拐八彎的庭院,戰北野伏身屋簷之上,輕輕敲了敲瓦面。

    半晌,底下也傳出同樣頻率的敲擊聲。

    眼神一閃,戰北野點點頭,拉了孟扶搖準備下去,卻突然身子一頓。

    隨即孟扶搖便嗅見了一陣熟悉的氣味,似有若無的飄過來。

    血腥氣!

    天煞雄主第二章深宮之夜

    極淡極淡的血腥氣味,絲絲縷縷飄過來,不是戰北野孟扶搖這種屍山血海裡闖過的人,根本不可能聞得見。

    孟扶搖下意識摸了摸懷裡,想看看元寶反應,摸了個空才想起那個元寶版危險警報器沒跟出來,丫酒喝多了不停打嗝,又不能自己逼出酒氣,帶著它已經不是警報器,是指示器了。

    戰北野卻毫不猶豫,拉著孟扶搖便退。

    底下卻突然吱呀一聲,門開了,一個灰衣漢子,正是今天在酒樓裡打暗號的那位,抱著流血的手指走出來,喃喃罵,“敲什麼不好敲,偏敲坐在火上的熱水罐,這不,罐子裂了割了我的手!”

    他豎起手指,對空中晃了晃,月色下手指上還在流血,孟扶搖掀開瓦片一看,底下爐子上,確實有碎了的陶片,火已經被澆熄,地上一大灘的水。

    戰北野釋然,和孟扶搖雙雙落下,那人立即無聲一讓,示意兩人進屋,屋內還有一人,隱在暗淡的光影裡,看見戰北野進來便要施禮,戰北野手一攔,沉聲問,“娘娘如何?”

    “宮裡的消息,娘娘安好,放心,王爺您一日不出現,皇上一日不會動她。”

    “我要去接她,”戰北野直截了當,“你看有難度麼?”

    “有,”那人答得毫不猶豫,“三百名護衛還在其次,皇上和恆王在西華宮內外佈下重重陷阱,就等您自投羅網。”他簡單的畫了西華宮的佈局,道,“這個塔樓,我懷疑有火炮,對面重蓮宮宮牆比西華宮高,正好可以居高臨下架火槍,另外,娘娘被禁止往前院去,說明前院裡還有埋伏。”

    “三百名侍衛看守得密不透風,就是換班也沒有絲毫空子可乘,甚至在換班間歇,人數會更多——因為他們提前一刻鐘換班,再延後一刻鐘離開,秩序井然,無人敢懈怠,恆王說了,走失娘娘,全隊不問緣由全部砍頭。”

    “我們試圖掘地道,但是西華宮的位置在後宮中心,左邊是正儀大殿,右邊是鳳翥宮,帝后虎視眈眈,也是全宮侍衛最密集的地方,如果要挖地道,實在太長太危險,而且挖到內城時,被石板堵路,沒辦法繼續。”

    那人手指口述,仔仔細細將西華宮上下內外可能有的機關陷阱諸般佈局說給戰北野聽,又說了他們試圖搭救採用的種種方式,孟扶搖托腮聽著,越聽越覺得,這簡直就是個不可能完成的任務,存心是要讓戰北野去送死的。

    戰北野一直仔細聽著,油燈昏黃,屋內影影綽綽,看不清他表情,只有眸子依舊亮黑,掃過去時沉重若鐵,那兩人卻一直神態平靜,侃侃而談,相貌雖然平凡,氣質卻甚寧定。

    聽完後,戰北野“嗯”了一聲,半晌沒有言語,聽了那兩人“王爺慎重”的勸告,點了點頭道,“是,不宜打草驚蛇,從長計議再說,如今聽得母妃安好,我也算放下了心。”

    他笑了笑,道,“你們做得很好,務必繼續小心。”

    那兩人躬身應了,戰北野和孟扶搖出了門,一出院子,戰北野的步子便加快,孟扶搖看他的方向,竟然不是回客找,連忙提醒,“哎,路痴,方向錯了。”

    “沒錯,”戰北野喇嘴一笑,白牙亮得發光,“我熱,我要散步。”

    “散你個球啊,”孟扶搖翻白眼,“這還沒到夏天,你熱?全城都在等你入網,你散步?”

    戰北野答得很妙,“怎麼?不行?”

    “行,行,”孟扶搖氣結,仔細看了看周圍建築,突然狐疑道,“你不會是要去皇宮吧?”

    戰北野笑意散去,默然不語。

    孟扶搖“呃”了一聲,怔了怔才反應過來,“你剛才——在說謊?”

    戰北野揚眉,轉身就走,孟扶搖撲上去拉住他,“你瘋了,你沒聽見剛才他們說的嗎?銅牆鐵壁等你去撞得頭破血流,就算你把黑風騎三千人全帶著也沒用,何況你還沒來得及將舊部聚齊,為什麼要這麼急?為什麼不能等人齊了,計劃周全了再一舉出動?”

    戰北野不說話,拂開她的手只管埋頭向前走。

    “你給我站住!”孟扶搖大怒,追上去,“我不能看著你去送死!”

    “我不去,母妃才會死。”戰北野轉身,語氣平靜,“最起碼,今夜我一定要讓她看見我。”

    孟扶搖張大嘴看著他,她這才發覺戰北野語氣平常,眼神里卻翻湧著重重苦痛與擔憂,那種沉重的焦灼如黑色的風般迎面撲過來,看得她心都抽了一抽。

    “母妃雖然瘋了,但是天生和我之間,極有默契,”戰北野輕輕道,“大抵是因為瘋,她心思極為敏感,能感應到四周的危險,感應到她和我都處於危機之中,這些日子我出生入死,她知道;我憂心如焚,她一定也一樣,但是我能抗過去,她能不能?”

    “她本就孱弱,再這般日夜恐慌擔憂,如何能堅持到我慢慢計劃從容救她?”戰北野眼底泛起一點晶瑩的光亮,“白天我讓花公公帶去了信物,今夜她一定在等我,無論如何我要讓她見我一面,哪怕不能救出她,這一面也會是支撐她堅持下去的理由!”

    孟扶搖盯著戰北野的眼神,這一霎終於完全明白了他明知長瀚密林鯀族墓葬的可怕,依然堅持走那條路的決心,三日夜穿越山腹,幾經生死磨難,眼看著屬下逐次犧牲,自己也險些喪命其中,都只是為了早一刻到達母親身邊!

    突然又想起逃出大墓後,小羅失蹤戰北野等待的那半天,如今她才知道,他是在怎樣的焦灼如焚的心態裡堅持等他的部下,等著那個大家都心知肚明絕無生還機會的小羅。

    從長瀚繞路快馬疾行需要十天到達磐都,戰北野千辛萬苦,搏命換來七天的節省時間,卻又浪費了十分寶貴的半天,去等一個明知沒有希望生還的人,那半天,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煎熬,煎熬著那對為彼此擔憂的連心母子,煎熬著戰北野時母親的擔憂。

    不拋棄,不放棄。

    這個既孝且義,對誰都不肯失卻希望的男人!

    她張了張嘴,卻什麼話都沒說出來,只是伸出手,緊緊拉住了戰北野的衣襟。

    她道,“一起。”

    戰北野立刻要拒絕,孟扶搖飛快道,“你若拒絕,我便永遠消失在你面前。”

    戰北野目光灼灼的看她,半晌道,“我寧可你永遠消失,只要你安全。”

    孟扶搖氣結,撓牆,撓了半天發狠道,“剛才那圖我也看了,我自己去。”

    哈哈一笑,戰北野把她從牆邊拎開,道,“知道你會說這個,走吧。”——

    磐都最近警備森嚴,入夜了便不許人隨意走動,各家青樓賭肆生意被擾了不少,早早的便關了門,街上冷清得不見人影,但是就連一隻貓竄過,都會立即有人探頭查看。

    看出來,戰南成和戰北恆費了極大心力,一定要捉住這個堅決不肯死的,讓他們睡覺都不能安枕的兄弟。

    好在以這兩人的輕功,在那些守兵眼裡,也不過是兩條恍比惚惚掠過的黑影,不多時,兩人已經潛到皇宮北門附近。

    伏在宮門廣場外天街通行令司屋頂上,等待廣場塔樓上緩慢旋轉的弩箭轉方向,孟扶搖悄悄問戰北野,“剛才那兩人是什麼人?”

    “外公以前的幕僚,他去世後,他歷經兩朝所經營的所有朝中力量和舊屬都給了我。”戰北野答,“不算小的力量。”

    “外人看你就是個光桿王爺,帶著再強悍也掀不起大風浪的三千護衛。”孟扶搖拍拍身下瓦,喇嘴笑,“比如下面這個官廳,貌似就是光桿王爺的辦公場所。”

    “是啊,那段時間我學會了簽印。”戰北野煞有介事的答,“我籤的印端正好看,姿態莊嚴,人稱‘磐都第一簽證王爺’”

    孟扶搖笑,笑出點眼淚,她轉了頭悄悄擦去,若無其事的轉移話題,“哎,啥時給我籤個證,扶風啊穹蒼啊軒轅啊璇璣啊什麼的。”

    “穹蒼那國很少有通行令,他們和我們沒什麼邦交,他們不邀請,誰也不敢去。”戰北野答,“何況我早就得了提醒,要求不能給你通行令。”

    “誰提醒的?“孟扶搖霍然扭頭目光灼灼,“哪隻混蛋?”

    “長孫無極那個混蛋。”戰北野不懷好意地看著她,“他說從咱們的心意出發,就算不好阻止孟將軍的遠大理想什麼的,但是推波助瀾這事也是萬萬要不得的。”

    孟扶搖黑線,長孫無極那個殺千刀的!壞她大事,她還想趁戰王爺比較老實,幫他幾個忙,到時候從他手裡騙幾個通行令呢,這下全泡湯了。

    越想越恨,卻又無處發洩,某個混蛋遠在無極,大抵是在和未婚妻卿卿我我,靠,自己耍流氓還要壞她的事,孟扶搖再次頭頂冒煙,眼神青幽幽的開始撓瓦,把瓦當成了長孫無極的皮,撓得兇狠且歡快,戰北野看得好笑,拉過她爪子,拍了拍道,“可以走了。”

    兩人騰身而起,黑煙般穿越廣場,在那兩隊守兵相向交錯而過的那剎掠過他們身側,高達十五米的城牆在他們眼底也就是小菜一碟,掠上去後戰北野順手一揮,披出巨大車弩上的鐵箭,往剛要失聲驚呼的守兵喉上一插,順手還把那弓弩給毀了。

    孟扶搖游魚般的遊進塔樓後值守的小屋,把剩下那個解決,兩人換了衣服,戰北野嫌小,孟扶搖嫌大,對望一眼,都哈哈一笑。

    皇宮共分八門,北門又稱長信門,天煞中央官署集中拱衛在這一帶,這是文武百官日常請見出入的門,在八門中守衛力量中等,戰北野並沒有選擇日常出入罪奴糞車、在八門中守衛最薄弱的西門,依他對他家老大老六的瞭解,此時最容易出入的西門,想必是最難進的那個。

    戰北野熟悉地形,帶著孟扶搖避著守衛一路疾行,一路往皇宮中心去,越往裡進守衛越多,到了後來每走幾步便要躲一躲,好在戰北野對宮中地形之熟悉,也到了令人髮指的地步,有一次前面和後面同時來了守衛,眼看就要撞上,孟扶搖已經準備暴起殺人了,戰北野將她一拉,神奇的轉入一個掩在樹叢後的小房,輕易躲了過去,孟扶搖看著黑暗中他亮得驚人的眼,想起這位十八歲了還沒出宮,那些被迫住在宮裡的日子,他想必早已熟透了這裡的一草一木了吧。

    戰家父子忽視敵視這個兒子,不放他出宮開府,卻未曾想到,多年後反助了他一臂之力。

    饒是如此,兩人寸草不驚的一路行到西華宮外時,也已經耗費了太多時辰,此刻天色雖然濃黑,卻已是黎明前最黑暗的那段時間,很快天就要亮了。

    對面重蓮宮,沉靜無聲,加高的宮牆上看不出端倪,但可以猜得出,整個西華宮,尤其後院方向,一定全在重蓮宮的監視之下。

    西華宮內卻燈火輝煌,亮得連一隻螞蟻爬過都能看見。

    孟扶搖有些焦灼,戰北野卻神色沉著,他做了個手勢,兩人游上西華宮外牆,側面對著重蓮宮,這是重蓮宮俯瞰向西華宮的唯一一個死角。

    趴在牆上,隱約嗅見風中傳來花莘馥郁的香氣,鮮花深處,西華宮花園。

    鮮花深處,有細微的聲音,悠悠傳來。

    那聲音細弱無力,遊絲般飄搖飛蕩,在夜半宮室花叢深處,蝴蝶般翩翩飛起,然而那蝶也是深冬的蝶,枯脆的翅膀載不動塵世冰霜的風,一點點欲振乏力,卻仍舊在霜雪中一點點的飛。

    仔細辨認,隱約聽出是一個女子在低聲哼歌的聲音。

    “……漠漠長野,浩浩江洋,吾兒去矣,不知何方……蒼山莽莽,白日熹熹,吾兒未歸,不知其期……”

    歌聲音質微啞,不知是天生的,還是已經唱了很久壞了喉嚨,然而那簡單的字句裡,句句思念,句句深情。

    夜半、深宮、古老而簡單的地方小調,細弱而悠遠的女子吟唱之聲。

    孟扶搖心裡驚了一驚,覺得有點毛骨悚然,突然眼角捕捉到亮光一閃,她轉頭,便看見伏在牆上仔細凝聽的戰北野臉上,緩緩流下兩道細細的水流。

    那水流在那幾乎從不流淚的男子眼中緩緩聚集,慢慢盈滿,淺淺墜落,細細流下。

    那點水光反射著月色,驚心動魄的亮。

    孟扶搖的手指,扣進了宮牆。

    這一對淒涼的皇族母子。

    母親日夜不睡,在最靠近宮牆的花叢深處不斷歌唱。

    兒子含淚,隔著一道宮牆,聽近在咫尺卻不能見面的母妃思念他的歌聲。

    母親已經瘋去,卻靈醒的知道兒子的一切處境。

    兒子日夜奔馳,不計犧牲只為趕回她身側,卻最終只能隔著宮牆想象她枯槁的容顏。

    咫尺,天涯。

    孟扶搖將額頭抵在冰冷的牆上,熱淚盈眶地想起前世裡病床上的母親。

    她是不是也在日日等待自己,在思念的間歇唱著小時候那首《乖娃娃》?

    她是不是也會在夜半無眠,走進月光下的花叢,用瘦弱的手指,撫過那些半歇的花苞?

    她無聲的眼淚溼了那一處深紅的牆面,戰北野側首看著她,他眼中淚痕已幹,卻在這一刻多了一分恰惜和嘆息的神情,伏身牆上不能有太多動作,他探過手指,輕輕撫了撫孟扶搖的肩。

    孟扶搖勉強對他一笑,眼睛裡光影搖曳,碎了一天的星光。

    戰北野看著她,像看進一個自己與生俱來的傷疤,疼痛而不可害舍。

    這個會因他哭泣的女子……

    這些他註定要一生珍視的人們……

    歌聲在飄搖,戰北野目光裡亮起灼灼的烈焰,他一振身,便要衝過宮牆。

    “……吾兒未歸……”

    “恭靜太妃。”

    突如其來的男子聲音驚得孟扶搖和戰北野齊齊一顫,孟扶搖眼疾手快一拉戰北野,生生將他欲起的態勢拉了下去。

    “夜深了,您還是進屋歇息吧。”這聲音隱約太監聲氣,似乎正在勸說戰北野的母妃。

    沒有回答,她依舊在唱她的歌。

    “請太妃進屋!”這是另一個男子的聲音,年輕,陰冷,語速緩慢,那個“請”字,語氣很重。

    太監侍衛們得了指示,便聞步聲雜沓,似乎有人去攙扶太妃,太妃的歌聲乍止,人卻似乎不肯合作,隱約間響起掙扎聲喘息聲踢打聲拖拽聲,接著“哎喲”一聲有人大叫,“她咬人!”

    孟扶搖在掙扎聲響起的那刻,立刻伸手捺住了戰北野。

    她滿面哀求,看著剎那間眼珠赤紅,連頭髮都似乎要豎起的戰北野,用目光無聲懇求,“別,千萬別!”

    宮內此刻侍衛雲集,那年輕人大概是他弟弟,正張網以待,此時現身,不啻於送死。

    戰北野伏在牆上,全身都在顫抖,手指深深的扣進牆內,指節處血肉模糊。

    他極慢極慢的轉頭,看著孟扶搖……他可以不怕死的衝進去,面對戰北恆的陷阱和羅網,只為救得母妃遠離那些人粗魯的拉扯,母妃那般的畏懼生人,從不願給除了他之外的任何人碰觸,他一想到她此刻的驚恐無助便恨不得以身相代……然而,不能。

    他不是一個人,孟扶搖,在他身側。

    他要為母妃負責,但又何嘗不要為孟扶搖負責?他怎能為一己私心,害孟扶搖陷入危險?

    戰北野閉上眼。

    他將額頭抵在牆上,無聲的、幅度極小的、卻極其用力的死命的抵,那般毫不憐惜自己的輾轉摩擦,那些深紅的漆面被磨掉,再慢慢染上另一抹鮮豔的紅,那些紅色逐漸擴大,他卻不肯停息,似乎只有這樣才能抵禦住內心裡,明知母妃被欺辱卻不能救她所產生的巨大痛苦。

    孟扶搖咬緊牙,牙齒深深陷入下唇,她轉過頭不去看戰北野,拼命逼著自己思考,該用什麼辦法救出戰北野母妃,哪怕是見一面也成,那個可憐的女子,好像真的已無力再繼續堅持。

    宮內的掙扎仍在繼續,孟扶搖按著戰北野,實在很怕他經受不了這般度秒如年的煎熬而突然暴起,一片混亂中卻突然隱約聽人開口。

    “罷了。”

    這似乎是中年男子的聲音,帶著久居上位者的威嚴,身側戰北野眉頭跳了跳,孟扶搖立即明白,原來戰南成也在。

    宮內一片沉靜,那女子沒有哭泣,竟然在人們放開她的那一刻又開始唱。

    “……吾兒未歸,不知其期……”

    一宮的人沉默聽著,良久,天煞國皇帝似乎在輕聲嘆息,道,“朕小時候,似乎聽過這歌。”

    他語氣裡有些遙遠的回憶和悵然,慢慢道,“太后去得早,不過依稀記得和恭靜太妃交情不錯,朕三歲時,在她膝上聽過這歌。”

    眾人更加沉默,戰北恆似乎在咳嗽。

    恭靜太妃卻突然不唱了,半晌結結巴巴道,“……不該唱給你聽。”

    戰南成“哦?”了一聲。

    恭靜太妃大聲道,“你要殺他——你殺他——”

    這一刻她居然思路清晰,語言毫無滯礙,甚至知道戰南成要做什麼,全然不像個瘋子,她錚錚對天煞皇朝的皇帝大聲指控:你要殺你弟弟!

    戰北野震了震,滿宮的人更加鴉雀無聲。

    “朕要殺他又如何?”戰南成默然良久,竟然爽爽快快認了,“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酣睡?”

    “……他不稀罕你!”太妃把‘酣’字聽錯,更加激動的為兒子瓣護。

    戰南成似乎笑了笑,大約是覺得自己和一個瘋了的女子對話實在有些無稽,冷冷道,“鬧了這半夜也該夠了,點了太妃穴道送她回寢殿,其餘人各守各位。”又對戰北恆道,“恆弟,隨朕去御書房。”

    “是。”

    步聲紊紊而去,隨之離去的還有一大批侍衛,前方巡查的侍衛也向這面宮牆過來,孟扶搖和戰北野遊向另一面牆,繼續躲在陰影裡。

    遠遠的,孟扶搖看了出來的皇帝王爺一眼,計算了下距離和他身邊人數,覺得要想從這裡衝過去挾持那兩個,實在也不大可能,只好放棄。

    又等了一陣,等到人最睏倦最鬆懈的深夜時分,兩人正打算悄悄掩進去,忽聽見裡面的開門關門聲,有人走近這面牆,懶懶的倚上牆根,打了個大大的呵欠,道,“一連這麼多天,經常整夜整夜的沒得好睡,累死人。”

    另一人道,“我算過時間了,現在烈王根本不可能出現在磐都,插了翅膀也飛不過來,何必讓我們從現在開始就日夜守衛?”

    先前一人道,“我還聽說,烈王死在長瀚山了呢。”

    “真的?”發問的似乎是三個人,兩個驚喜,一個失落。

    “數萬精兵圍剿,他被逼入死亡之林,你們知道的,那地方從來沒人能活著出來。”

    一陣沉默,半晌一人低低道,“可惜了烈王一世英雄……”

    “存志!小心你的話!”立即有人喝斥他,“那是陛下親令圍殺的逆賊!”

    那人默然,半晌憤然道,“老孫你這話說得出口,三年前你家崽子出天花,有個名醫能治可是你出不起銀子,借遍親戚還差大半,眼看你家崽子就要送命,不是回京述職的王爺無意中得知慷慨解囊,你家崽子墳頭上的草都有尺高了!”

    那個老孫嗆了一下,不說話了,那叫存志的男子哼了一聲,站起身來,道,“我去方便。”

    他走了幾步,拐到宮後茅廁,剛解開褲子,眼前黑影一閃,他惶然抬頭,看進一雙大而明亮的眼眸。

    眼眸的主人很和善的對他笑,順手替他拉上因驚嚇未及扣好的褲子,悄悄道,“噓——”

    這夜半跑進男廁所替人家拉褲子的,自然是孟扶搖。

    那叫存志的男子張嘴要叫,孟扶搖手掌一豎,那男子頓時覺得氣息一窒,連口也開不了,他驚駭的瞪著孟扶搖,不知道她要下什麼殺手。

    孟扶搖身後,卻緩緩轉過一個黑影來。

    那男子眼神頓時一陣變化,先是驚訝隨即歡喜隨即又生出驚恐來,孟扶搖盯著他神情,道,“存志兄,你剛才的話我們聽見了,多謝你仗義,烈王殿下來做什麼,我想你很清楚,你可願幫我們一把?”

    那男子猶疑著,低低道,“王爺尚在,真是令小人歡喜……只是小人勸王爺,娘娘是救不走的,這宮裡宮外,出了這茅廁,步步都有機關,步步都有陷阱,就算拼了小人的命,也沒法幫您救出娘娘來。”

    “我只想先見她一面。”戰北野低聲道,“我要她看見我安好。”

    那男子沉吟不語,孟扶搖突然道,“這男廁相鄰還有個女廁是不?”

    “是,”那男子道,“看守的人多了,便造了這兩座茅廁,相距很近,後窗相對。”

    “讓娘娘來這女廁,他們母子不就可以見一面了?”

    “不成。”那男子答,“娘娘的身份,斷不可能出來使用這種簡易茅廁。”

    “李代桃僵嘛,”孟扶搖笑,嘰嘰咕咕和那男子說了幾句,那男子想了想,點了點頭,戰北野卻立即道,“扶搖你要做什麼?”

    “做該做的事,”孟扶搖拍拍那男子的肩,“存志兄,拜託你,事若有成,將來總有機會謝你。”

    “王爺名重天煞,厚待部族,驅逐摩羅,護我邊境百姓安寧,這樣的一代賢王,不當受此待遇。”那男子躬身,“能為王爺驅策,是小人的榮幸。”

    孟扶搖注視著那男子,看進對方誠懇清澈的眼眸,目光微微閃了閃,舒了口氣道,“去吧。”塞給他一個小瓶。

    那男子攥著小瓶小心的去了,戰北野和孟扶搖怕被別的用廁所的人撞見,縮回廁所上方一處暗影裡待著,此地已靠近宮內,兩人不敢說話,戰北野在牆上慢慢寫字,“你打算幹什麼?”

    孟扶搖寫,“如果可能的話,帶她走。”

    戰北野目光一閃,厲色一現,伸手就要來抓孟扶搖,孟扶搖一讓,指指下方,戰北野無奈,狠狠一瞪她,寫,“不許你動歪腦筋!”

    孟扶搖寫,“老孃的腦筋就沒正過。”

    戰北野氣得一個倒仰,正思考著要不要把她點穴帶走算了,底下卻突然匆匆走來一個宮女,低頭抱住肚子往茅廁奔。

    孟扶搖一笑,飄身就閃了過去。

    戰北野立即明白她要做什麼,大急之下便要追,孟扶搖半空中忽然回首,一個極其凌厲的眼風,竟然震得天不怕地不怕的戰北野都怔了怔。

    這一怔,孟扶搖已經從兩個廁所之間的暗影裡落入女廁,手一抬已經點了那個鬧肚子的宮女的穴道。

    順手扒了她的衣服,對著那宮女的容貌簡單的易容換裝,孟扶搖聽得身後突然風聲微響,立即極其滑溜的一讓。

    她一邊換衣一邊在狹小的空間躲避著連連出手勢必要攔下她的戰北野,只說了兩句話。

    第一句是:“她快支持不住了。”

    第二句是:“相信我。”

    身後風聲一歇,戰北野怔怔的停了手,孟扶搖衣服已經換好,抬首對眼神掙扎的戰北野嫣然一笑,對男茅廁指了指,然後頭也不回的走了出去。

    她一出茅廁,立即彎腰弓身,捂著肚子作拉稀不勝狀,匆匆往殿中走。

    那名叫存志的衛士有意無意在殿前梭巡著,抓著長槍的手指翹起,指向內殿暗間。

    孟扶搖向他飄過一個感激的眼色——剛才請他在巡邏過內殿窗前時,將瓶子裡的藥粉想辦法投入宮女居住的小室,這人很機靈,很快就做到了。

    她急步跨入內殿,眼光掃過殿中,一眼就看出外殿兩個守衛的太監,竟然會武功。

    見她回來,一個太監招呼著,“蘭兒,鬧肚子了?窗戶記得關上,仔細冒了風。”

    孟扶搖含糊應著,走了過去,那太監眼一抬,突然驚道,“咦你不是……”

    話音未落,孟扶搖早已一手一個劈昏,順手將那兩人拖進帳慢後,快步進了內殿,依樣炮製,轉眼間將宮女們都制住,她不知道其中誰是太妃可信的侍兒,此時為了安全只有全部放倒。

    珠簾光影搖曳,絲慢微微飄蕩,八寶銅雕小香爐裡香氣淡淡,淡白的煙霧裡,那女子沉沉睡著。

    孟扶搖輕輕在她榻前蹲了下來,看著太妃,戰北野和她眉眼很相似,眉宇間都有一種寧折不彎的氣度,只是她蒼白消瘦,鬢邊已經微蒼,雖看得出五官明豔,但昔日國母風華早已不再,刺下的只是多年混沌迷濛歲月裡,無窮無盡的悲涼。

    孟扶搖猶豫著,她此刻冒險到了這裡,卻不能確定戰北野的瘋了的母親能不能按照她的計劃順利的見到兒子,她畢竟瘋了很多年……

    沙漏無聲微響,金黃細沙無聲無息的摧折著時間,孟扶搖想著這一刻戰北野焦灼等待的心情,很了狠心,伸手解開了太妃的穴道。

    太妃緩緩睜開了眼睛。

    她一眼看見孟扶搖,眨眨眼,眼神里十分迷茫,卻並沒有立刻尖叫。

    孟扶搖鬆了口氣,輕輕伏到她榻前,道,“戰北野託我來,戰、北、野”。

    她咬字十分清晰,太妃的眼睛立即亮了。她低低道,“小……野?”

    “是,小野,”孟扶搖眼底微微含淚,為這母親此刻的清晰,她指了指窗外那茅廁,道,“女廁,他等你。”

    “等……我?”

    “對,”孟扶搖去解她衣服,太妃畏縮的一讓,孟扶搖拍著她的背,柔聲道,“換了衣服,就可以見小野。”

    太妃一聽可以見小野,立即不讓了,合作的張開雙臂讓孟扶搖和她換衣,孟扶搖和她換了衣服,對著一個宮女的模樣簡單替她易了容,帶她到窗邊,再次悄悄指給她看,“女廁,您低頭過去,進去就能看見小野,不要說話。”

    “不說……會殺小野。”太妃突然清清楚楚的冒出了這一句。

    孟扶搖鼻子一酸,眼睛已紅了,她鼓勵的點點頭,道,“對,不讓他殺。”

    “他殺不掉。”太妃嘻嘻一笑,神情歡快,剎那間綻放出小女兒般的嬌俏風華。

    孟扶搖點頭,輕輕推了推她,送她到殿門口,看著太妃,低下臉,小心的,完全按照她教的那樣邁出門檻。

    她看見太妃攏著衣裙,慢慢前行,完全沒有認錯方向的向著廁所去,看見那叫存志的衛士,有意無意的隔開了其他人的視線,看著她一步一步,終於沒有人打擾的步入女廁。

    一切順利得令人難以想象。

    孟扶搖靜靜立在窗前,看見太妃背影終於沒入女廁的黑暗中,提著的心微微放下,想著太妃一抬頭看見對面男廁窗戶裡出現戰北野的臉的驚喜,想著戰北野看見母親無恙時的安慰,想著明明已經瘋了多年的太妃,竟然一提到和兒子有關的事便神奇的靈臺清明,想著在戰北野身邊,總有著那些最偉大最為塵世俗人不能理解擁有的那些情感:忠誠、信義、愛戴和親情。

    她神往的想著,含著淚,微微的笑起來。

    隨即她向後退去,穿著太妃的宮裝,躺在了床上,等待太妃回來,或者不回來。

    內心裡,她希望戰北野如果可能,乾脆帶他娘走算了,反正自己總比他娘能自保,但現實裡她知道,戰北野不可能棄她而去。

    她笑著,雙手抱頭躺在榻上,覺得自己完成了一件好幸福的事兒。

    然而她的笑容,突然凍結在了唇邊。

    殿外,太監的細嗓子極具穿透力的傳來。

    “陛下駕到——”

    天煞雄主第三章此心赤忱

    孟扶搖霍然士起,目瞪口呆的看著殿口方向。

    見鬼的戰南成怎麼會去而復返?

    哪裡出了問題?

    現在進退維谷,該怎麼辦?

    孟扶搖坐在床上發了一秒鐘的呆,然而很孟扶搖的決定,一不做二不休,把戰南成那丫給宰了。

    外殿太監宮女們先前都給她塞進了帳幔後,床榻前卻還伏著兩個宮女,滿殿裡一個宮女都沒有實在可疑,孟扶搖解了那兩個宮女穴道,立即躺下背對著她們睡覺。

    兩個宮女揉揉眼睛支起身來,有點迷糊自己怎麼突然伏在床邊睡著了,看見孟扶搖背身睡著,都小心的退了開去。

    戰南成已經跨進殿來。

    他心事重重,鎖著眉,負手邁進殿中,剛才接到消息,在長瀚山脈發現了戰北野的屍身,這令已經睡下的他立即又爬了起來,想了很久,忍不住又往西華宮來。

    孟扶搖側身睡著,盯著粉白牆上映出的淡淡人影,全身都在蓄勢以待,等待他再進一步便動手。

    戰南成卻在一丈外停住。

    他出神的注視榻上曲線玲瓏的背影,眼神里飄過一絲怪異的情緒,揮揮手命宮女退下。

    殿內很快只剩下了一睡一立的兩人,俱都呼吸輕微,安然不動,榻前銅香爐青煙縷縷,迤邐漂游,似一層綽約朦朧的紗幔,拉開在兩人之間。

    孟扶搖僵僵的睡著,只覺得背後那雙目光微帶熱度和力度,在自己身上搜索遊移,卻始終不曾再進一步,她等得發急,又怕戰北野擔憂之下隨時會不顧一切衝出去,忍不住在心底大罵。

    再不過來給我抓,咒你丫生兒子沒JJ!

    身後戰南成卻突然開了口。

    他的第一句話是一聲嘆息般的呼喚。

    “靜妃……”

    孟扶搖怔了怔,才明白這大概是太妃當初的封號,只是戰南成不叫她恭靜太妃,卻叫靜妃?

    “朕接到消息……心頭大石終於放下了。”

    什麼消息?

    戰南成卻又是一聲嘆息,“……只剩下了你。”

    嗯?

    一陣沉默,沉默裡戰南成突然後退一步,孟扶搖驚得立即動了動,卻隱約看見戰南成拖過一張椅子,坐了下來。

    靠!你丫還想搞長期抗戰!

    孟扶搖被背後那目光掃得癢絲絲的十分難受,又指望他靠前來,又怕戰北野衝進來,憂心如焚卻又不能動彈,只覺得渾身都似長了蝨子,卻又抓不得撓不得透心的焦灼。

    戰南成又是一聲嘆息,孟扶搖聽得渾身都起了雞皮疙瘩——這更年期提前的老男人!

    “……朕還記得,當年第一次見你時的模樣……”戰南成突然轉了話題,語氣裡深深回憶,“那時朕第一個攻入金國皇宮,先去了盛儀宮,門一拉開,便見素衣的你端然席地而坐,緩緩抬頭,笑道,‘將軍遠來辛苦’。”

    他語氣頓了頓,低低道,“燭影吹破花間雪,一軒明月上簾櫳……”

    花間雪,明月光,多年前絕色傾城的一代皇后,自塵封的歲月裡款款而來,戰南成目光透過虛無,注視著那個深潛於自己記憶中的永恆的影子,眼神濛濛如三秋細雨。

    “……當時我看著你,覺得你不似一朝國母,倒更像是個青春少艾的鄰家女子,嬌俏,玲瓏,高潔而天真,然而那尊嚴氣度,除了你卻又再不能有誰配做國母。”

    孟扶搖顫了顫,丫的,這是一個“繼子”對“繼母”應該說的話麼?

    “……你本不該瘋的,大軍逼宮的情形下還能對沖進宮來的敵人一笑,以皇后慰問子民的尊貴風華慰問敵軍的女子,又怎麼會瘋?然而也許正是因為你的剛強不折你才會瘋——父皇強要了你,你懷了孕。”

    當極度的堅剛被折斷,其創面和碎裂聲,更為凌厲而無可挽回。

    孟扶搖閉上眼……原來是這樣,原來這樣。

    身後影子微微動了動,似是戰南成要站起,孟扶搖心中一喜,忽聽殿門外有怯怯的列奪敲門聲。

    戰南成此刻正被往事和現實交織在一起的悵然情緒衝擊得心神迷惘,聽見這聲音不耐煩的道,“滾下去,別擾朕!”

    門外,太監立即躬身退了下去,退出西華宮,對守候在外面的一個傳報太監道,“沒眼色的東西,害咱家捱了罵,叫他滾!”

    那太監低低道,“那人說是關於烈王的緊急消息,烈王已經到了……”

    “別說烈王,烈皇帝都沒用,陛下正怒著呢!”老太監一排袖,尖聲罵,“叫他滾!”

    他蹬蹬蹬的走了,傳報太監不敢再說,退出宮去,宮外,相貌平凡,手指有傷的男子聽了他的回覆,仰首長嘆,道,“天意……”

    他不再說什麼,轉身低頭匆匆沒入黑暗,行不出兩裡,穿過一個小巷時,他突然看見一雙黑色的靴子,出現在眼前。

    他慢慢抬眼,便看見一生裡最後的一抹亮光。

    刀光。

    倒下去時,他聽見此生最後一句話。

    “背叛王爺者,殺!”

    長街寂寂,屍體被扔進水溝,無聲沉落,這個發生在磐都某個衚衕的一場無聲刺殺,看似無關緊要,實則影響深遠,一場錯過,悄悄改變了一國的歷史和格局,成為帝王和藩王的命運轉折點,最終顛覆了一個王朝。

    因為這場錯過,戰南成失去獲得戰北野下落一手消息,並圍殺戰北野的最好機會。

    因為這場錯過,戰北野逃過一劫。

    此刻,這個插曲還不為當事人所知,孟扶搖盯著拒絕了太監的戰南成,無聲的吐了口氣。

    剛才,太監敲門的那一刻,她的心突然砰砰的跳起來,隱約有種不祥的預感包圍了她,她緊張得差點立即動手。

    戰南成的心思卻根本不在那個關鍵的消息上,他心神不屬,神情恍惚,站起來後沒有坐下去,而是原地踱步幾圈,突然下定決心似的,向“太妃”走來——

    戰北野在廁所裡。

    女廁太小,他等在男廁,倒掛在屋頂上,以一種很難受的姿勢,眼都不眨的盯著女廁的門。

    他的心此刻也跳得極快,記憶中他就沒有這麼緊張過,多年前他在沙漠中彈盡糧絕,被摩羅騎兵大批包圍被逼肉搏那次,也沒這麼緊張。

    他掌心裡溼溼的都是汗,抓著屋頂的橫樑都有脫手的危險,他手指乾脆摳進梁中,不顧那粗糙的毛刺刺進皮肉——眼看著孟扶搖進了內殿,悄無聲息,他的心便提到了喉嚨口,若不是那般隱約的疼痛刺著,他真的會衝出去,拉她回來。

    自己不出力,卻讓心愛的女子去冒險,這實在不是他會做的事,然而孟扶搖離開前那一眼堅決而凌厲,然而她說,相信我。

    對她這樣一個女子,學會相信她是不是也是必須經歷的過程?

    他一生習慣於去保護女子——如同對他的母妃,他以為所有的女子都是脆弱的,必須要有所依附的,然而孟扶搖讓他知道,世界上有另一種女子,剛強堅韌,獨立自信,永不願依附於任何人的羽翼。

    戰北野抿緊唇,盯著黑暗裡那個方向,他掌心裡的汗慢慢幹了,目光漸漸平靜下來。

    是的,相信她。

    然後,他看見一個宮女,低首斂裙,一步步邁出殿口,用和剛才進去的孟扶搖很相似的姿態,慢慢行了過來。

    戰北野的眼淚,突然便欲衝到眼眶。

    那是他的母妃。

    她那般慢而輕的步姿,他閉著眼睛聽也能聽得出。

    緊緊咬著下唇,戰北野一眨不眨的看著自己母妃,一步不錯的向女廁行來。

    恭靜太妃心無旁騖的走著,她不知道此刻的危險,不知道他人的擔憂,不知道自己現在處於戰北野和孟扶搖同時關切的目光的交集點,一個在女廁,一個在窗前,都在看著她,都在用全部的心神和意志,數著她的步伐。

    她只記得孟扶搖的話,不說話,低頭,女廁,小野。

    她月白色的身影,終於緩緩溶入女廁闇昧的黑暗中。

    然後她一抬頭,便看見對面窗戶裡,探出的兒子的臉。

    恭靜太妃痴痴的望著,她不說話,眼圈卻漸漸紅了。

    她踮起腳,探出手,穿過滿是灰塵的女廁窗戶的木格柵,努力伸手夠著,想要夠過一尺遠的男廁去,摸摸兒子的臉。

    戰北野立即無聲掰斷了男廁的木條,將自己的臉湊了上去。

    男女廁之間,是一叢濃密的灌木,遮住了兩廁之間的空隙,遮住了那母親緩緩撫摸兒子的動作。

    到了此刻,母子反而都不再流淚,戰北野害怕母親觸摸到他的淚水,做母親的,覺得此刻實在歡喜,要哭也應該是別人哭。

    他們各自站在散發著臭氣的黑暗的男女廁裡,隔著一尺寬的距離,無聲相視而笑。

    她的手緩緩摸在兒子臉上,順手拔去他臉上好久沒空理去的胡茬,她不喜歡那東西。

    她拔得手重,不知道收斂力度,滲出了微微的血珠,戰北野卻連眉都不皺,很合作的湊了湊,讓她拔得更順手些。

    就在這時他們聽見了那聲“陛下駕到!”

    戰北野身子霍然一跳,太妃猝不及防手一劃,一根太妃拔了一半的胡茬被扯了出來,指甲劃過戰北野的臉,他卻渾然無覺,肩頭一聳便要躍起。

    然而躍到一半他突然停住,對面,母妃驚恐的看著他,她不知道那聲傳呼代表什麼意思,她只看見了戰北野的震驚,這樣的震驚立即傳染了她,太妃因為看見兒子而寧定的眼神開始驚亂。

    戰北野看見母妃那樣的眼神,立即深吸了一口氣,按捺住了自己。

    不能衝動。

    事情還沒糟到最可怕的程度,扶搖機智狡黠,武功也高,未必不能和戰南成周旋,自己冒失衝出,反可能給她帶來危險。

    還是她說的,相信她!

    他深深呼吸,伏在臭氣彌散的廁所樑上,攥緊母妃的手,安撫的拍了拍她。

    然後,等——

    戰南成向床邊走來。

    他凝視著女子清瘦的背影,香肩細緻,形狀似一隻精巧的蝶,掩在薄薄被褥下的腰線驚人的窄,卻在窄到極致時又有恰到好處的起伏,於是那起伏便成了春水成了遠山成了楊柳成了所有文人騷客筆下曼妙流麗的詩。

    那詩撞進他眼底的同時也撞進他心底,他的呼吸微微急促起來。

    記憶的帳幕霍然打開,如同那日他一手拉開長廊上的紙門,滿園的丁香被帶起的風聲催落,飄進室內,落花盈盈裡她抬起頭來,玉似的下頜明珠般瑩潤,那唇卻比丁香更嬌豔。

    她說,將軍辛苦。

    彷彿一語成讖,從此後他確實過得辛苦——那是前朝的後,父皇的妃,再以後是太妃,和他沒有半點關係。

    他也不能有半點關係,天煞帝王,那驚鴻一瞥的剎那心動,此生永不可對人言。

    只是此刻,那個終於讓他微微放心的消息撤去了心防,他突然覺得輕鬆自在,這天下是他的,這孤獨的女子從此脫離了那個勇武的兒子保護,成為他完全的子民,他為什麼不能再靠近些,看看她?

    他走近,眼神迷茫,沉浸在很多年前的那個暮春裡,他微微俯低身子,呼吸粗重的噴在榻上女子的肩。

    他伸手去扳那細巧的肩。

    刀光一閃!

    宛如極西天際亮起的驚電一抹,剎那間穿越長空,劃裂九萬里彤雲濃霧,直奔敵首!

    孟扶搖用了此生最大的力氣,出最快的招!

    滿室裡都是颯颯刀光,雪光如練,慘人髮膚,雪光裡孟扶搖暴起如鷹,低喝,“為王爺報仇!”

    “哧——”刀光幾乎在剛出現的那刻便到了戰南成胸口,戰南成十分警醒的急退,他眼神暴怒,卻並不和孟扶搖過招,而是意圖飛快退向室中。

    孟扶搖冷笑,“機關?”手中刀光突然碧光大亮,向他頭顱惡狠狠橫劈,戰南成下意識一偏頭,頭一偏便覺得咽喉一緊,已經被瞬間棄刀的孟扶搖捏住。

    “蠢貨,這是虛招,虛招你都不懂?”孟扶搖哈哈一笑,戰南成冷哼一聲,突然手指一錯。

    孟扶搖立即手上加勁,戰南成渾身一軟,然而那手指一錯速度迅捷,“啪”一聲,戰南成指間兩個戒指一碰,突然冒出一重煙霧一簇星火,前者直襲孟扶搖,後者則哧一聲掠上牆壁,火光一閃,頓時轟然一聲。

    轟然一聲裡殿外衛士齊齊驚呼奔來。

    轟然一聲裡戰北野厲喝,一腳踹飛了男廁屋頂,樺木蓋屋頂旋轉著飛了出去,一連砸死數個衛士,落地時不知觸到了哪個機關,啪啪啪啪一陣箭雨四射,又射死了一輪。

    戰北野將太妃抱在懷裡,讓她抱緊自己脖子,又用布條縛了她眼睛,低低道,“您什麼都不要管,抱緊我。”

    太妃靠在兒子沉厚寬廣的胸前,微笑點頭。

    “啪!”戰北野一腳踢開茅廁的木牆,塵煙瀰漫裡他冷笑飛出,並不向宮外奔,卻一把拎起幾個死在附近的侍衛屍首,擋在自己身前,轉身向內殿衝。

    扶搖,我來接你。

    他身後,重蓮宮燈火大亮,雜沓腳步聲起,宮牆之上唰唰唰唰聯排架上弩箭,兩側偏殿特意架設的木樓之上,烏黑的巨炮在加緊裝填。

    戰北野一路前衝,每衝一步便有新屍首倒地,每倒地一具屍首他便腳尖一挑將屍首挑起做新盾牌,誰攻得最勇猛誰就死得最快,一些人衝上去,將人肉盾牌一砍兩段,正好,戰北野拿一半擋劍,剩下的一半墊腳。

    他勢如瘋虎,所向無敵,西華宮機關大多又設置在向外逃的路途上,內殿之前為了方便安會,反而障礙較少,其間有道撤板深溝,暗藏著連珠箭,戰北野卻在混戰之中,一眼看穿陷阱,抬腳就將一個士兵踢到機關前,一聲慘呼那士兵被射成馬蜂窩,戰北野卻早已踏著滿地鮮血即將衝進內殿。

    “攔住他,陛下在裡面!”無數衛士湧上來,在最上面一層臺階上結成人牆,刀光如林,劍戟相向,森然指向一人闖宮的戰北野。

    轟一聲,戰北野剛剛踏上最下面一層臺階,那臺階突然翻轉陷落。

    戰北野大喝一聲,拔地而起,半空中身如鷂鷹,翻驚搖落。

    身後,重蓮宮裡,一人低喝,“射!”

    “嗡!”

    大片箭矢攢射如烏雲,在漸露黎明之色的魚白天際青光一閃,鋪天蓋地,向戰北野後心射來——

    外殿的爭鬥,是血與火的悍勇廝殺;內殿的爭鬥,卻是計謀和心理的驚心肉搏。

    煙霧微黃,剎那散開,一看便知是毒煙,直噴孟扶搖面門。

    孟扶搖眼都不眨,讓也不讓,抓著戰南成便往毒煙裡送。

    戰南成連眼晴都紅了,他怎麼也沒想到這女子應變這麼兇悍靈敏,正常人在這種情形下都是直覺避讓,她卻想拉著自己一起死!

    孟扶搖猶自不肯放過,很猥瑣的嘿嘿笑,道,“和天煞皇帝死在一起,區區實在光榮。“

    頭頂上卻突然傳來一聲冷哼,那聲音冷淡而飄渺,似有若無,一團雲似的輕軟遊蕩。

    那哼聲出口,淡黃的煙霧立時散去。

    戰南成死灰般的臉色立即綻放出光彩來,若不是孟扶搖死掐著他的咽喉,他大概就要狂喜歡呼出聲了。

    孟扶搖的眼色冷了一冷,她攥緊手中的刀,刀光閃動,映上樑上那人影像,依稀是個女子,灰白的長髮,灰白的長袍,一團雲似的氣質流動,雖然坐著不動,給人的感覺竟然像不斷漂移,看得人眼花。

    她懶洋洋的“浮”在屋樑上,有點百無聊賴的搔了搔頭,順手拔了一根白髮在掌心出神的看,一邊淡淡道,“天煞的皇帝真沒用,我不過來遲一步,居然就被個女娃子險些宰了。”

    戰南成臉色鐵青,孟扶搖卻嘻嘻一笑,道,“哎,這位樑上客前輩,可別小瞧了天煞的皇帝,人家打架不成,別的本事不小,玩陰謀詭計啊,設伏兵陷阱啊,謀殺親弟啊,覬覦寡母啊,都不錯。”

    戰南成臉色已經不似人色,牙齒咬得咯咯直響,看向孟扶搖的眼神直欲噬人,孟扶搖毫不退讓的盯著他,絲毫不掩飾自己眼神里的憎惡,森然道,“怎麼?想殺我?真巧,我也很想殺你,要不是考慮你這條賤命還有點用處,剛才我就一刀刀零碎割了你,你這個豬狗不如的噁心東西!”

    她越說越氣,黑風騎那死去的八名騎兵的臉、戰北野噙淚隔牆聽母親唱歌的臉,都在眼前晃來晃去,晃得她心痛如絞怒上心頭,抬手就是“啪”的一個耳光,“媽的,看你丫就生氣,先揍了你再說!”

    皮肉交擊的脆響在室內迴盪,一些衝進來欲待護駕的士兵看得臉色慘白雙腿發軟,孟扶搖斜睨著戰南成,陰笑,“叫,叫啊,叫更多的人進來,進來看天煞的皇帝被我煽耳光,快來看啊,每增加一個人我就多煽一耳光,免費奉送,不要門票。”

    戰南成胸膛起伏渾身顫抖,臉色先是漲得通紅,隨即又慢慢慘白,慘白又漸漸成了鐵青之色——他看得出孟扶搖這種潑皮,說得出做得到,堂堂天煞皇帝,當眾被一個賤民左一耳光右一耳光連煽,他以後還有何面目做人?無奈之下只得用眼神示意,“退出去!”

    士乓們如逢大赦,滿面冷汗的退入外殿,橫樑上那雲般的女子卻懶懶開了口,“小姑娘,莫要太囂張,當著我老人家的面,你左煽右煽的,也太不給我面子了,煽上一兩次,也就夠了。”

    “前輩啊,我越聽您說話越喜歡,”孟扶搖眉開眼笑,“聽您的,煽一到兩次。”

    她反手一甩,“啪”又是一耳光,面對根根青筋都隆起,憤怒得不能自抑的戰南成,無辜的道,“前輩要我煽兩次的。”

    ……

    樑上的女子卻笑了起來,她一頭灰髮看起來蒼老,聲音也懶得讓人聽了便想睡覺,笑聲卻清脆玲瓏,銀瓶乍破似的亮而銳,“你這孩子,我挺喜歡,可惜……”

    她說得好好的,突然一聲幽幽嘆息,嘆息裡,她的袖子似乎動了動。

    袖子方動,孟扶搖立刻刀光一豎,啪一聲,碧光和一道鬼魅般出現的灰白暗光狠狠撞上,孟扶搖身子一傾,“弒天”把握不準向後一拉,那灰白光芒竟然如層雲疊霧般滾滾而來,一撞!再撞!三撞!

    三撞!終止,半晌,有被鋒刃和激盪真力割斷的黑髮,悠悠的墜下來。

    而森亮的刀鋒,逼在孟扶搖眉心處,只差一毫便要破相。

    孟扶搖眼都不眨,面不改色的將刀放下,笑,“哎呀,前輩,多謝你幫我剪了這費事的劉海。”

    灰衣女子卻突然道,“你體內真力有大風的‘風乍起’,你是大風的徒弟?”

    她探下臉來,一張白得沒有血色的臉,五官清秀,眉毛生得尤其平直秀致,像名家筆下寫得最完美的一個“一”,眼神卻虛虛幻幻的沒個著落,看不出年紀,四五十也可,二三十也可。

    孟扶搖轉轉眼珠,聽注女子口與,八成是十強者中人,十強者中,玉衡不知男女,雲魂和霧隱是女子,這是哪位呢?

    還有,根據宗某人的說法,這三人中,有一個是和大風結怨的,但不知道是誰!所以這個回答,可千萬小心了。

    她死摳著戰南成脖子,刀擋在他和自己的面門,笑嘻嘻答,“俺不認識大風前輩,只在前段日子在某處牢獄中邂逅一次,險些被殺了,還被硬灌了些真氣,險些廢了我武功,大概就是這見鬼的‘風乍起’?”

    “大風挺有眼力,”灰衣女子仔細看了孟扶搖一眼,“你根骨好,我看也挺適合我這一派的,可惜……”

    孟扶搖立刻再次豎刀。

    “呼——”

    腳底突然捲起一道暗流,無聲無息卻又氣勢凌人,如同飛雲橫渡蒼穹,不覺其快卻轉瞬千萬裡,悠然中自有威凌天下不可抗拒的自然之力,孟扶搖只覺得腳腕一緊,還來不及應變,便被那道氣流頭上腳下的扔了出去。

    她翻翻滾滾趺出,撞在牆壁上重重一聲,咳了咳,吐出半口鮮血。

    那灰衣女子又道:“可惜……”

    砰一聲,孟扶搖這回橫著撞在桌角上,撞掉半顆牙齒。

    “可行……”

    “砰!”孟扶搖自地上滑了出去,蹭掉了肘間一塊皮。

    “可惜……”

    “咔嚓!”孟扶搖擋在面門的抓刀的手指突然詭異的翻了過去,斷了。

    ……

    然而戰南成始終在她掌心。

    無論被以什麼樣的無聲無息的暗勁砸了出去,無論吐出的是血還是牙,蹭掉的是肉還是皮,斷掉的是骨節還是指節,孟扶搖都絕不放手。

    她的匕首始終不離他咽喉之間,每次栽倒匕首晃來晃去都晃得戰南成心驚膽戰,每次滾出去鋒利的匕首都要在戰南成身上劃出一道或兩道裂痕,每次她的鮮血濺出一滴,戰南成也一樣要賠出不止一滴。

    灰衣女子終於停了手,那種駕馭天地之力滿室風雲遊動的氣息立止,她攏起袖子,虛虛浮浮的看了孟扶搖半晌,搖頭,“我真沒見過你這樣狠這樣無賴的女子。”

    “前輩。”孟扶搖呸的一口,順嘴將含著鮮血和口水的斷齒吐到戰南成臉上,就著戰南成九龍金線騰雲十八幅龍袍拭了拭嘴,依舊笑容不改,“您想清楚,我打不贏你,但是以我的實力,只要我不怕死,想保住人質還是不難的,您就算殺了我,我也拖他墊背,我一定要他明白,啥叫點兒背。”

    “你何必如此?”灰衣女子高踞樑上,皺著眉頭俯瞰她,“值得嗎?為什麼?”

    孟扶搖默然,眼前光影一掠,潭水側死於蛇吻的騎兵,毒藤裡倒掛的慘白的臉,沼澤裡嚼舌的王虎、燒成骨架的華子、墓道里推出她的三兒、弓爆雷彈的老德、只剩半截的阿海,不知所蹤的小羅……電般一閃。

    她將匕首緩緩擱在戰南成咽喉,看著寒氣透體,一絲鮮血自那尊貴皇帝咽喉間流下,眼底露出森然笑意,道,“為那些犧牲的人們。”

    灰衣女子有些想不通的盯著她,半晌道,“你這樣的人才,怎麼總是動不動拼命?你放了他,我叫他以後饒了你就是。”

    “現在是我饒不饒他,不是他饒不饒我。”孟扶搖笑容可掬,“您搞錯了。”

    灰衣女子無奈的看看戰南成,喃喃道,“當初就不該接受戰家禮聘的……”想了想她道,“我給你一根我的白髮,將來這東西也許會救你一命。”

    孟扶搖盯著這既暴力又天真的十強者之一,肅然道,“前輩,白髮將來我一定會長,說不定比您還多,所以不勞相送。”

    “唉……”灰衣女子煩躁起來,扯斷手中一直摩挲著的白髮,“那我只好殺了你了。”——

    戰北野人在半空。

    身前臺階陷落,身後重箭如雨,懷裡還抱著他的母妃,只剩下一隻手可以對敵。

    他此時若將母親擲出,借力一越,便可以脫離那陷人的陷阱和背後箭雨。

    他卻將母妃攬得更緊了些,隨即一聲大喝。

    “起!”

    他一腳踢出,生生勾起那翻落的臺階石板,那是整塊的漢白玉石板,長可數米,重達千斤,被他單足踢起,直上半空!

    石板飛起,正迎上身後箭雨,再厲害的弩箭也穿不透堅固的石頭,紛紛折斷,而此時戰北野的身形也不可避免的下落。

    他下落,下方是插滿鋼刀的地坑。

    戰北野又是一聲大喝。

    “住!”

    聲若雷動,驚得第一層臺階上欲待舉槍齊刺逼戰北野入鋼刀陣的侍衛齊齊一頓,一頓間,戰北野一字馬橫劈,半空中騰起一個幾乎不可能達到的韌度,兩條長腿,生生架在了陷坑邊緣。

    他一旦架住身形,便穩定得似是颶風不能移的磐石,一抬頭,烏黑的眸光那般沉鐵般撞過去,看得侍衛們又是一窒。

    雙腿一錯,旋身飛起,戰北野手一伸,數十柄長槍齊齊到他手中,再猛力一掄,呼呼風聲裡前後左右的侍衛統統跌了出去,亂七八糟撞在一起滿地翻滾申吟,還有些撞進陷坑的,慘叫連連鮮血濺起,戰北野哈哈大笑,踩著那些狼狽一地的人的腦袋,直撲殿門。

    殿門前卻湧出更多人來,被戰南成揮退到外殿的侍衛層層疊疊擋著,意圖阻住戰北野。

    “誰擋誰死!”

    戰北野一向言簡意賅,也一向說到做到,長劍一閃,連穿三人,鮮血標射中,他冷笑道,“我很喜歡殺人,謝謝你們提供腦袋。”

    他眉間染血,滿身血肉泥濘,揮劍間帶出一蓬一蓬的鮮血,彩虹般飄散在錦繡華堂之中,那些跌落他腳下受傷半死的侍衛,被他毫不客氣一腳腳踩碎頭顱——“啪”!“啪!”一聲又一聲。

    爆裂的鮮血和碎骨,到處流淌的器官和腦漿。

    以殺,止殺。

    戰北野到了此刻,不想再理會這是否是他天煞的子民,他只知道多耽擱一剎,孟扶搖便多一分危險,誰攔在他面前就等於要殺孟扶搖,那麼,擋我者死,遇誰殺誰!

    這樣酷厲的手段,殺神再世的凜凜之威,驚得侍衛們心驚手軟,他們雖然礙於職責所在,不敢退卻,抵抗的力度卻軟了許多,很多人且戰且退,戰北野毫不客氣,橫衝直撞,殺出一條血路,直奔內殿。

    一衝進內殿,他沒看見戰南成,沒看見灰衣女子,只看見孟扶搖,看見孟扶搖半身是血,看見孟扶搖腫起的唇,甚至看見她隱在衣袖後斷裂翻折的小指。

    他看得眼睛都紅了。

    然後他才看見一樣狼狽得滿身是血的戰南成,聽見橫樑上灰衣女子那句,“那我只好殺了你。”

    他立即衝了進去。

    他來勢洶洶,衣袍捲動捲起凌厲的風聲,鋼刀似的撲面襲人,灰衣女子卻只抬眼撩他一眼,懶懶道,“又來一個,哎,我要多費點力氣殺了。”

    戰北野冷笑,毫不猶豫撲向她,大喝:

    “要殺她,先殺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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