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煞雄主第十章冤家路窄
孟扶搖怔了怔。
隨即她冷笑,道,“長孫無極你要推卸責任也不能這麼胡咧咧,這裡是五洲大陸,你是一國太子,她是一國公主,以她的身份,如果不是事實,能對著一個陌生人說是你的未婚妻?”
她越想越覺得荒唐,笑得利齒森森,一伸手抓過長孫無極手臂,惡狠狠張嘴就咬。
“咬死你這個滿嘴荒唐言一肚黑心肺都雲太子奸誰知其中味的五州大陸第一老千……”
長孫無極任她咬,微笑:“哎,痛。”
痛他個毛,孟扶搖根本就沒能咬下去,長孫無極肌膚不似戰北野鐵似的質感,卻真力無處不在流動,孟扶搖隨口一嘴下去,自己倒被那真氣彈了牙,她摸著酸溜溜的牙齒,悻悻甩開長孫無極的手,罵:“你以為她是個花痴,不管尊榮臉面身份地位就抓著一個男人亂說是他未婚妻……”
“她就是個花痴。”
淡淡一句話比一個雷還驚悚萬分,孟扶搖直接被劈跳起來,連聲音都變了,“什麼?”
長孫無極回過頭,明明只是相差一個時辰,他竟然看起來突然有幾分憔悴,月色下側臉微白,玉似的半透明,淡淡道,“佛蓮,不是個正常女人。”
孟扶搖瞪著他,沒注意到他的臉色,直接被那句話雷昏了,怔怔道,“怎麼說?”
“應該這樣說,佛蓮不是可以拿五洲大陸平常女子心性行為來評判的女子,她看似雍容,其實極為偏執,信佛也多半隻是為了調整心性,”長孫無極皺起眉,道,“我還是喜歡叫她鳳淨梵,鳳淨梵確實和我訂婚過,我曾以親手繪製的璇璣圖作為聘禮,但後來,我退婚了。”
“啊?”
“我退婚很費了一番周折,當時父皇病重難愈,國內不太安定,眾臣惶惶不安,我那時還年輕,尚未監國不足服眾,鄰國扶風猶在虎視眈眈,我打算出使扶風解決外患,父皇擔心此時得罪璇璣,璇璣是否會和扶風聯手對付無極,但是當時我堅持退婚,並使了些手段,逼得璇璣國主最後終於應承,但是他對我提出了一個要求。”
“嗯?”
“他說,鳳淨梵自小性子與人不同,又對我情根深種非我不嫁,公開退婚這般打擊,怕會傷及她性命,只答應秘密退婚,待鳳淨梵年紀大些身子好些,又尋著心儀之人有了歸宿,才可以對公主提起對七國公佈,在此之前,請我為了鳳氏顏面和公主性命,秘而不宣。”
“你答應了?”
“一是因為當時國事不穩,不宜再得罪璇璣;二是我那時還年輕,覺得此事其錯在我,公主也可憐,她一個女子不能擔當的,自當由男兒承擔,便應了,只是要求退回璇璣圖。”
“退了?”
“沒有?”長孫無極笑意有點冷,“璇璣國主藉口甚多,先說圖在公主處,她十分珍愛,貿然索要也會傷她性命,後來又說圖失蹤了,不在宮中,答應一定為我找回,結果,找了這許多年,也沒能見到影子。”
孟扶搖怔怔咬著手指,半信不信,又問,“鳳淨梵真的不知道你已經退婚?”
“我看未必。”長孫無極答,“我試探過她,看她那模樣,應該是知道一些的,卻又裝著不知。”
孟扶搖喃喃道,“你二十六歲還沒大婚,她也年紀不小,寧可這樣蹉跎著,難不成是在等你回心轉意?”
長孫無極笑而不語,算是默認了。
孟扶搖搔搔臉,心想難怪長孫無極沒提過這事,原來他心裡根本就沒未婚妻這個概念,隨即又想起一個問題,“你還沒說你為什麼要退婚?”
長孫無極沉默下去,半晌答,“所遇非人。”
“胡說哉!”孟扶搖一向反應極快,“不要拿你對我的心思來做藉口,你要求退婚時,你還沒見過我呢。”
“那個訂婚,就是個錯誤。”長孫無極深深看她,“既然錯了,無論如何一定要改。”
孟扶搖“哧”的一笑,道,“遇見我何嘗不是你的錯誤……算了不提這個,對了,原來你是真武仲裁,那麼我聽雲痕說你在天煞邊境鬧了一出好戲,沒來得及問他,現在問你也一樣,什麼好戲?”
“不就是想把某個惹你吃醋的人打發回去麼?”長孫無極淺笑,拈起她秀髮慢慢的在指上繞圈,“她說有佛之聖徒在天煞出世,我偏要說沒有,滅個國也許不那麼容易,滅個把‘聖徒’還是很容易的。”
“我吃個勞什子的醋,長孫無極你最大的毛病就是自戀。”孟扶搖想了想,忍不住嘆一口氣,抱膝坐在床頭,道,“聽起來很合理,好,長孫無極我原諒你的撒謊。”
她乾脆利落的語氣惹得長孫無極微微一笑,那笑顏曼陀羅一般在半明半暗月色中一綻,驚心的怒放的美,看得孟扶搖心中一跳,暗暗怨念……那傾城絕豔的男色啊……
長孫無極側轉身,額頭輕輕靠上她的額,溫熱的呼吸拂上她的頰,他輕輕掐住孟扶搖的臉,笑道,“扶搖,我最喜歡你的明朗,我要維持住這樣一個你,不讓你為世事磨折掉那般鮮亮。”
夜很靜,夏夜涼風裡散開淡淡異香,聽得見窗下夏蟲輕鳴,一聲聲綿長柔軟,那般的肌膚相觸呼吸相聞,心跳聲蓋過夜的奏鳴曲。
半晌,孟扶搖不自在的拍開他的手,轉頭啞聲道:“色狼滾開,少佔便宜。”
長孫無極不理她,“別急著感動,我話還沒說完……我不喜歡你言而無信。”
“嗄?”孟扶搖豎起眉毛,我有嗎我有嗎我有嗎?
長孫無極伸指,細細在她頰上描摹,輕輕道,“某人好像曾經答應過我,無論發生什麼樣的事,都相信我,理解我,並不為那些事的表象所迷惑、所動搖。”他吐字極輕,語聲裡半是調笑半是溫存,手指輕輕穿過她的發,“結果……做到了嗎?”
呃,奸人,她一退他立刻反攻,這麼快就興師問罪了。
可惜孟扶搖什麼都肯吃就是不肯吃虧,她蹲在床上仔細回想了下當初在華州客找的對話,突然鬼鬼的笑起來,伶牙俐齒的反駁,“你又混淆概念,我當時好像根本沒答應你。”
長孫無極笑笑,孟扶搖得意洋洋,“叫你次次佔我上風,也該你輸一次。”
“扶搖你錯了。”長孫無極躺到她身邊,慢慢理她睡得亂七八糟的長髮,淡淡道,“看似我次次佔上風,其實……對你,我從來都是輸的那一個。”
誰愛,誰輸。
那般心思託付,那般情意綿長,那般輾轉反側,那般憂心牽掛。
那般愛裡,沒有說出口的帶著痛的折磨。
而之所以會痛,也只是因為在乎而已。
孟扶搖輕輕吸一口氣,這剎那間,她內腑又開始隱隱作痛,那種久違的熟悉的疼痛,烈火般灼著她的經脈,她皺皺眉,向後退了一點,暗暗嘆息的提醒自己,鎖情,鎖情。
長孫無極似也察覺,回眸看了她一眼,不再說什麼,只伸手攬過她,為她蓋上被子,道,“天煞氣候偏寒,雖說是夏天,晚間也要蓋被子,彆著涼。”
孟扶搖覺得有被子也好,避免單衣薄衫的肌膚容易接觸,不想那人給她蓋了,自己也拖了一半過去,恬然道,“自然,我也怕著涼。”
孟扶搖絕倒,長孫無極卻又悠悠道,“不指望你心疼我,我自己愛護自己不成嗎?”
孟扶搖那一咪咪的良心又被某無良太子的雄厚功力給逼了出來,只好捏鼻子不語,忽然瞥見面前桌上元寶大人突然嘿咻嘿咻的過來,揹著扛著一大堆東西,往兩人面前一墩。
孟扶搖愕然,長孫無極道,“元寶說,有好戲給我看。”他拉過孟扶搖,很主人翁的分她一半枕頭,道,“來,一起。”
好奇寶寶孟扶搖也便舒舒服服看了,然後……鼻子便氣歪了。
果真是“好戲!”
元寶大人踱上桌來,正對兩人站定,先擺動短爪,舞了幾個不倫不類的蠔舞動作,然後對著空氣一揮掌,作揍人狀,又舞,再跳起來,做“大罵”狀,又舞,再爪子一揮,做“塞人”狀……
孟扶搖看懂了,它在告狀,它在說那夜水潭邊雙頭蛇無聲逼近,它老人家好心示警被自己誤會的事,這隻心胸狹窄好記仇的耗子,不是跟丫道過歉了嘛!
長孫無極微笑看著,道:“元寶,世人鼠目寸光,不理解你的睿智是難免的。”
孟扶搖無語,這是在罵誰呢?
元寶大人連連點頭,又扭過肥屁股,在身後那堆東西里扒拉一陣,先搬出個小茶壺往桌上一墩,又抓起根針。
它舞著寒光閃閃的針,對茶壺左劈右砍,然後霍地扔掉針,衝上前雙爪捏住了茶壺的壺蓋,隨即定住,仰頭,不語。
它長久地定著……
……
孟扶搖險些吐血。
這不是模仿那日她雙指捏上軒轅昀咽喉,強行越級真氣逆湧動彈不得的那模樣?就是外界傳說中的“孟扶搖戰勝軒轅昀,站在臺上樂不可支不肯下來”那個流言的耗子版?
看見元寶大人驕傲昂頭定格模樣,孟扶搖也昂頭長嚎一聲,伸爪就想把耗子捏扁。
長孫無極一攔,目光閃閃的微笑:“扶搖啊,人不能和元寶一般見識啊……”
孟扶搖盯著主子迴歸有恃無恐的元寶大人,尋思著該用什麼法子報復之。
元寶大人不知死活猶自未休,放下道具,又回身撅著屁股在翻,扒在一方硯臺前忙個不休,看那模樣很像在梳妝,孟扶搖正疑惑它這回出啥么蛾子,元寶大人突然回眸一笑。
它雪白閃亮的大門牙,被塗黑了半個,夜色中乍一看,活脫脫是個斷齒。
丫在學她的缺牙!
媽的,此可忍孰不可忍,模仿可忍揭醜不可忍!
孟扶搖嗷的一下跳起來,大喝,“天王蓋地虎,寶塔鎮鼠妖!”砰的丟過一個枕頭,將無恥的元寶大人砸了出去。
元寶大人哧的一溜,撇著“半顆牙”對她猥瑣的笑。
身側長孫無極微笑“哦”了一聲,道,“原來牙掉了是這樣的,挺美……”一伸手按下孟扶搖,道:“明天還要比試,早點休息。”
孟扶搖哭喪著臉被按倒,靠,足可亂真的假牙白裝了,耗子學得真像,連斷掉的斜面都一模一樣!
她嘟嚷,“總有一天扒了你皮繡十字繡……”一邊沉沉閉上眼,不知道為什麼剛才明明睡了一覺,現在反而更加疲憊,體內有什麼東西在慢慢衝擊著丹田,衝得她舒適而又昏昏欲睡,她眼暘口滯的向枕上一倒,口齒不清的道,“明兒個找你們算賬,長孫無極你不許睡在這裡……”尾音猶自在唇邊盤旋,人已經睡著了。
長孫無極笑起來,給她掖了掖被子,仔細端詳她微微瘦了些的臉頰,又把她大攤的手腳都收回被子裡,才招手喚元寶,那丫趕緊奔過來,烏溜溜的眼睛亮亮的,在長孫無極身上蹭,蹭啊蹭啊蹭……
“你做得很好,”長孫無極輕輕撫摸元寶大人順滑的白毛,“以後都要這樣。”
以後?還有以後?元寶大人瞪大眼睛,不是吧,苦差還沒結束?它還要和孟扶搖繼續死磕?那不早說?早說它剛才就不往死裡得罪孟扶搖了,這下完蛋了啊啊啊啊啊……
“她不是個安定的性子,誰喜歡她誰就沒好日子過,”長孫無極悠悠的笑,“我又很難時時跟著她,所以,只好拜託你了。”
元寶大人悲憤,為毛是它被派出去保護孟扶搖?為毛不是孟扶搖被派出來保護它?為毛它就不能做主子的愛人,讓他不惜自身也不惜家寵的去愛護它?啊,玉樹臨風的帥哥在這裡,主子你為毛不仔細看看它?
主子沒空看它,主子就這樣倚著床邊睡著了,半邊臉灑上月光,白日裡高華遙遠眉目,夜色裡看來柔和而閒逸,像芬芳而皎潔碧水之岸的,層層綻放的漣漪。
那些于濤飛浪湧心海深處,永不因時光凋謝的心情的漣漪——
孟扶搖第二日醒來時,覺得真他媽的神清氣爽神完氣足,像是打了雞血一樣的爽,強行提升的“破九霄”第六層“日升”渡過了最危險的時期,終於大功告成,大抵是宗越用藥得當,現在雖然內傷還沒完全痊癒,但相信只要不出意外,任何情形下都可一戰,大爽之下她十分興奮的伸手一撈,準備拖過長孫無極或者元寶來練練拳再說。
這一撈撈個空,睜開眼才發覺太子殿下不在,哎呀真好,難得他高風亮節不佔便宜,不過話說回來,昨晚他點倒她之後,她的便宜有沒有出現被佔現象,可就無從查考了。
元寶大人倒在,蹲在對面桌上它自己的小床前,垂頭舉著個白旗晃啊晃,孟扶搖噴的一笑,一把抓過它敲了個爆栗算是懲罰,高高興興出門去。
走過花園的時候,看見宗越在栽花,孟扶搖想起軒轅昀輸了以後並沒有離開天煞,每日守在她出現的地方探頭探腦試圖跟蹤,可惜孟扶搖身後,除了鐵成帶人護衛還有長孫無極的隱衛,軒轅昀跟了兩次未果,最接近戰果的一次跟到了只隔兩條街,結果興沖沖過去,卻撞上一堵牆,牆上畫一隻小烏龜。
小正太盯著那烏龜,眼圈又紅了。
當晚他就睡在那牆下,這看起來金尊玉貴的公子哥,居然就那麼露天蜷縮於一堵破牆下,有時爬起來,痴痴的看那個小烏龜,有時爬上牆頭,四處張望周圍的燈火,似乎想在那些繁星般密集的萬家燈火中,找出屬於宗越的那一盞燈
負責孟扶搖安全的鐵成躲在暗處看見,難得的起了側隱之心,回來告訴孟扶搖,孟扶搖聽了也唏噓,命鐵成給軒轅昀送被子去,鐵成在牆頭空投了被子就躲起來,聽見那孩子抱著被子喃喃道,“……是你麼是你麼……”聲聲低徊,愁腸百結,硬是讓粗莽漢子鐵成,也險些聽出眼淚來。
所以孟扶搖今天看見宗越心一動,不怕死的問他,“蒙古大夫,真的不見那昀公子?人家可是為了你,連真武魁首的機會都讓給我了。”
“如果你怕欠人情,你可以再讓回去。”宗越淡淡答,“只要你別來煩我。”
孟扶搖吐吐舌頭,灰溜溜向外走,二道門處看見雲痕,他負手看著院子中一株樹,看得入神,彷彿那上面有什麼絕世武學。
那上面只有幾隻亂叫的蟬而已。
孟扶搖看著他背影,抿了抿唇,不知道該說什麼做什麼,只好悄悄的想走過去,雲痕卻彷彿背後長了眼睛,突然道:“扶搖,裴瑗來者不善,你要小心。”
孟扶搖鼻子一酸,“嗯”了一聲,雲痕轉身,對她清和的笑,獨屬於他的清越氣質,不為跌宕磨難摧折。
他道:“等你凱旋。”
孟扶搖又“嗯”一聲,逃也似的出了門,門一開卻覺得有阻力,又用力推了推,才發現好像被什麼東西擋住。
孟扶搖心情鬱郁怒上心頭,抬腳就是一踢,砰一聲門被踢開,門外什麼東西骨碌碌滾了出去,隱約還有低低“哎喲”一聲。
大門開處,有人於滿地泥灰中揉著眼睛抬起頭來,怯怯的揉著眼睛,又去揉被撞到的屁股,孟扶搖仔細的瓣認了一下那灰頭土臉的人,才發現居然是軒轅昀那小正太。
他怎麼找來的?看他那樣子,在這裡睡了一夜?
軒轅昀歪歪斜斜爬起來,看樣子睡僵了,扶著個門框對孟扶搖哀求,“孟將軍……我,我好容易找到這裡,你讓我見他一面,就一面,一面……”
孟扶搖瞅著他,覺得那種酸酸的心情又來了,慢吞吞道:“說了幾次,昀公子還是不明白,宗越那人是個牛性子,你越糾纏他越不會見你,你越要我介紹他越生氣,你何苦來?”
“我……我要回去了……我出來一趟不容易……”昀公子眼圈又紅了,孟扶搖看他的兔子眼就頭疼,這孩子怎麼就是個淚包呢,看這嬌生慣養的模樣,出來混什麼混?還要和宗越糾纏,宗越那是人嗎?吃了你你連骨頭都不剩。
想起這孩子的姓氏,孟扶搖心中一動,問,“公子姓軒轅,是皇族嗎?”
“她是軒轅攝政王軒轅晟的女兒,真名軒轅韻。”突有涼涼語聲傳來,孟扶搖回首,便見那個比白水還乾淨的人,站在初夏的陽光下,那麼熾烈的光底下,他看起來竟然依舊是涼的,一捧雪似的冷入心底。
軒轅昀看見他,驚喜的張嘴,失口喚,“阿越哥哥……”突然觸及宗越目光,惶然閉嘴。
宗越看著她,目光復雜難言,那眼色裡有暮色昏沉有大風四起有雪原茫茫有孤峰千仞,有遠途的旅人的疲憊有久羈於旅的憂傷,最終都化為那深雪一般清明的蒼涼,他默默的看著軒轅韻,半晌無聲轉身往回走。
軒轅韻還愣著,孟扶搖趕緊推她,“還不跟著?”
那孩子跳起來,感激的看她一眼,連袍子上的灰都顧不上撣,趕緊跌趺絆絆的跟上去。
孟扶搖看著他們一前一後的背影消失在二門內,微微綻露一絲笑意,宗越總算為軒轅韻誠意所感,打開了一線心門,就看那孩子是否能繼續打動他了,看那孩子柔中帶剛的性子,宗越這個嘴硬心軟的,未必纏得過呢。
她輕輕的笑起來,想起那聲柔軟的“阿越哥哥……”那麼一個帶著童年清純氣息的稱呼啊……到底記載了宗越怎樣的過去呢?——
最後一場,前五之爭!
依然如前的金殿比試,孟扶搖進殿時,就見長孫無極和戰南成談笑晏晏,著實哥倆好的模樣。
看見她進來,長孫無極微微轉首,水光流蕩的眼風飛過來,眼神和心事一般的幽微惑人。
孟扶搖錯開眼光,拒絕開放雷達天線接收這樣的眼風——金殿之上倆“男人”眉來眼去?你不怕羞我還怕醜咧。
她靜下心神,調勻氣息,既然已經走到這一步,自然要爭個對得住自己對得住雲痕宗越的名次來,還有,宰掉自己要宰的人!
今日觀戰人和昨天一樣,雖不及第三輪那般受眾廣大人山人海,卻是格調層次極高,天煞皇族,天煞所有武官、各國有頭有臉的門派掌門、甚至還有部分各國皇族的席位,只是人還沒有來齊。
大殿四周除了武器架,所有器物都被撤走,空出極其寬闊的地方,天煞國風喜好粗擴大氣,民居都不事修飾,古撲沉肅,正儀大殿尤其體現了這一風格,造得比尋常大殿大上數倍,觀戰席位和帝座仲裁席都離得遠,一色杏黃錦案排開,幾乎都坐滿了人,大多人的眼光都好奇的盯著孟扶搖,聽說這小子很牛?不鳴則已一鳴驚人;聽說這小子很輕浮?贏了軒轅昀賴在臺上舍不得下來?
長孫無極在殿上,靠著深紅錦案,似笑非笑的注視臺下,殿下兩側席案的人於是更加忙碌——除了忙著看孟扶搖,倒有一多半人還要顧及看他,聽說長孫無極不喜熱鬧很少公開露面,為什麼這次接受了天煞邀請?聽說長孫無極貌醜心黑,難道面具下的臉,還有些不可告人處?
按說這類高級別比試,仲裁應該不止一位,不知道戰南成是嫌人多反而礙事還是出於尊重長孫無極,只請了長孫無極,並指定戰北恆副裁,反正這最後一輪,天下頂尖武者幾乎都在場,誰也別想當著所有人的面玩貓膩。
辰時,前方空著的席位開始填人,內殿裡,天煞皇族陪著各國來客依次入座,孟扶搖數著各國皇族席案,發現竟然多了兩桌。
三聲金鐘響,比試將開始,最後兩桌的客人,終於到來。
走在前面的,是四旬左右的中年男子,面目溫雅,風度翩翩,言笑舉止間有儒雅之氣,若不是一身王公冠帶華貴煊赫,看上去更像個三村學究。
他腰間深紫綬帶上垂青玉麒麟,應該是軒轅國那位久掌大權的攝政王軒轅晟。
走在最後面的,是一對兄妹模樣的男女。
前者是個蒼白瘦弱的男子,也冠帶華貴,但看著怎麼都覺得撐不起,輕飄飄的一陣風都能吹走似的,後者……
孟扶搖目光一縮。
人生他媽的又相逢。
佛蓮。
美麗端靜的佛蓮公主,氣質聖潔的佛蓮公主,五洲大陸盛傳含蓮出生,慈和寬憫的那朵蓮花,依舊一身月白素衣,衣角卻以亂孱陣法疊繡金線蓮花,蓮瓣層層含露欲滴,鮮活如真,更有蓮葉田田,淺碧微翠,隨蓮步姍姍裙裾微拂而不斷搖曳,清雅中不失尊貴,她恰到好處的揚起頸項,那般含笑的、高貴的、散發著內斂而又不可忽視光輝的,姍姍而來。
人群裡低低“嗡”了一聲,這個殿裡的人都身份高貴,自然不會像尋常武夫那般驚呼議論,但也免不了交頭接耳,各國皇族都知道無極和璇璣聯姻一事,只是各自都有國事繁忙,平日也不會操心長孫無極和鳳淨梵大婚了沒有,如今十餘年來兩人第一次同時公開出現在這個難得的場合,眾人頓時想起,長孫無極已有二十六歲,鳳淨梵似乎也已二十左右,兩人這般身份,又早早定親,怎麼會到現在還沒大婚?
佛蓮公主倒是不在意眾人眼光,眼觀鼻鼻觀心和兄長在位置上坐了,隔鄰軒轅旻含笑招呼,道,“鳳四皇子和佛蓮公主是嗎?公主馳名七國已久,直至今日方才得見鳳顏,真是令小王甚幸,公主潛心佛學,不想也對這武尊大會頗有興致?”
“王爺抬愛,”佛蓮優雅回禮,笑道,“本宮是不懂武的,兄長卻愛這個,路上遇見便陪他一起過來,再者……”她微笑看向孟扶搖,“本宮剛剛發現一位故人,於是覺得來此更有必要了,就算不懂武,也可為他助威呢。”
他們低語聲聲,卻瞞不過“破九霄”突破第六層耳聰目明的孟扶搖,她無聲的磨磨牙,望天,好,好,真是故人,你為啥要叫佛蓮公主?你為什麼不叫纏粘公主?長孫無極那廝說得還是太客氣了,什麼偏執?我看就是個BT。
磨了半天牙,又忍不住幸災樂禍看長孫無極,是吧?趕了半天還是趕不走了吧?人家根本沒打算另尋良人,這不,等不及了,一路攆著你就是不放呢。
她一邊幸災樂禍,一邊又覺得有點堵心,卻又不想搞清楚自己為何堵心,乾脆扭過臉去,看裴瑗和雅蘭珠打得五顏六色,怪術頻出。
殿上,長孫無極方才的笑意已去,卻也沒什麼表情,他偏過臉和戰北恆說話,對眾人的目光視若不見,對佛蓮也完全的視若無睹,佛蓮倒是毫不介意的靜靜笑著,柔雅的偏頭和自己兄長絮絮而談,倒是她那個病歪歪的兄長看起來神情不豫,時不時瞪長孫無極一眼。
此時人終於到齊,鐘鼓齊響儀仗排開,戰南成上殿就坐,一轉目看見佛蓮公主,怔了怔,隨即笑道,“太子可要公主上來就座?”
長孫無極還是不看佛蓮,只淡淡道,“謝陛下好意,無須。”
大殿空間廣闊,他聲音不高,殿中戰北恆在說話,大部分人都沒聽見這句拒絕,佛蓮公主卻突然拂了拂柚。
鳳四皇子疑感的撇過頭看她,佛蓮微笑,道,“一隻螞蟻爬上案几,我給送出去,螻蟻尚且貪生呢。”
“妹妹真是憐憫眾生。”鳳四皇子讚賞的點點頭,又轉過頭去。
佛蓮微笑著,將指甲探出衣袖,不動聲色的慢慢在金磚地上碾,她的指甲修剪得尖利,小刀似的,一點點碾過地上那一點微物……小小的螞蟻,整整齊齊三段,觸鬚、頭、身……——
殿中,戰北恆在複述現則,眾人都沉默聽著。
最後一戰,混戰!
最後五人:孟扶搖、雅蘭珠、裴瑗、澹臺宇,巴古。
混戰,意味著誰先上誰最有可能吃虧,五人沉默著,看客都心領神會的開始喝茶,覺得這個最難的開頭,一定是要磨蹭一陣的。
結果戰北恆話音剛落,一人就躥了出來,五彩玲瓏,小辮子亂飛,大喇喇站在場中對著裴瑗勾手指,“老妖婆,出來受死。”
裴瑗面紗外雙眼噴火,冷笑著跨了出來,道:“你想死我也成全你。”
孟扶搖立即也無恥的起身跨前一步:“哎,我也想你死,兩個打一個成不成?”
全場絕倒,見過無恥的,沒見過這麼無恥的,好歹還是個魁首呼聲最高的呢,一點都沒自重身份的自覺。
戰北恆道,“可兩兩對戰,可依次挑戰,但不可同時多對一。”
孟扶搖攤手,道,“我上來了就不打算下去,那麼雅蘭珠你先,我就一邊蹲著。”
“何必讓孟將軍閒著呢?在下等先請一陣就是。”身後,澹臺宇和巴古齊齊跟了上來。
澹臺宇微笑,“她們女人打她們的,我們男人打我們的就是。”
孟扶搖眉一挑,知道這倆傢伙大抵是想先解決掉她這個風頭最勁的,然後再撿裴瑗和雅蘭珠兩敗俱傷的便宜。當下也就笑笑,道:“成,誰先?”
澹臺宇上前一步,對她拱拱手。
孟扶搖的目光,卻在他身後巴古的臉上掠過,這個沉默寡言的漢子,短髮,膚色很黑,面容輪廓很深,有點山地部族的容貌特徵,人不胖,氣質卻很“重”,不是沉穩的那種感覺,倒更像是練過一種奇異功力的壓迫感和沉重感,這個人在前期一直表現平平,卻也一直毫無窒礙的闖入前五,孟扶搖看著巴古,隱約覺得他氣質有點古怪,對面,澹臺宇卻已經衝了過來。
這個高個子青年,使一柄比他個子還長的混鐵長鞭,鞭分三色,也分三段,每段以活釦連接,舞起來不同尋常鞭子流利,卻一波三折的更加奇詭,中段還在左側,前段卻已可能在右側,瞻之在左忽焉在右,瞻之在前忽焉在後,似一條既堅硬又柔軟的怪蛇,角度刁鑽,光影亂躥,更厲害的是,這種類似三節棍的武器,環扣處一般最脆弱,但是這個長鞭,環扣處所用材質,非金非鐵,設計精巧,看出來很難對付。
澹臺宇揚眉一笑手腕一振,長鞭分三個角度攻來,角度難測,他手中這武器,來自於天下頂尖高人之手,號稱堅不可破,澹臺宇對此極有信心。
孟扶搖來了興致,喝一聲,“有意思。”已經迎了上去,她自己本就是個出招刁鑽的,“破九霄”擁有內功、拳、刀三套功法的完整體系,孟扶搖在此基礎上加入個人長時間混跡江湖的一些實戰經驗,對死老道士原本教的刀法大膽的做了探索和改進,這一套刀法一直在不斷的對戰經驗中摸索完善,如今也該到了實踐的時候。
她刀出,九霄之電裂天而來,那是黑色的閃電,自高山奔下,剎那間穿越風沙瀚海,剖開沉厚的大地背脊,所經之處泥沙齊亂石飛濺,卻又一線直裂切地無聲,那些點射、穿插、橫切、豎劈、每一刀都卡在節點,每一刀都正當鞭鋒。
她原先出招中的風雷之聲,因為大風功力的完全被吸收,終於圓滿流轉,化在了屬於她自己的真力之中,那些外溢的力度被收斂,便成全了她自己如臂使指的更進一層的功力,她這次的刀法,不再虎虎生風,卻猛烈又輕盈,隼利又平靜,平靜裡蘊著無窮的力,濤生雲卷,皆由她決。
叮叮叮叮叮叮叮!
第一百一十招,孟扶搖的刀尖接連和澹臺宇相撞七次,全部全部擊在鞭的中段環扣處,這七次每次相擊,手法和力道都有細微差別,一層比一層緊,每層都擊在前力未盡後力初生處,形成迴旋之力,如波逐浪盤旋不休,隨即“嚓”一聲,那看似堅不可摧的鞭子終於出現裂縫,如蛇被打中七寸般突然一垂,善於抓住時機的孟扶搖立即向前一衝橫刀一拖,“當!”
一節鐵鞭落地,在金磚地上濺起火花。
澹臺宇白著臉色向後一退,這鞭子非同等閒,尤其環扣處機關掌握在自己手中,刀砍不斷,試目硬攻的人往往傷於鞭下,這是他家傳神兵,當初父親傳給他時就驕傲的說,此鞭無人可破,他也確實仗著這武器打遍本國少有敵手,不想今日,居然被人破了。
孟扶搖一招得手絕不放過,澹臺宇退她便進,錯步一衝又是連擊七聲,“當”一聲,中段落。
這聲“當”發出來的時候,孟扶搖突然覺得心跳了跳,似乎有人揪著她的心尖抖了抖得感覺,隨即全身勁氣一洩,但也就是剎那之間,便又恢復了正常。
她也沒在意,笑吟吟一抬刀,對澹臺宇一指,道,“還繼續嗎?”
澹臺宇神色灰敗,收起三截斷鞭,道,“在下認輸。”拖了鞭子下臺去,底下懂行的看客都在交頭接耳,對那鞭子指點不休,露出惋惜之色,孟扶搖心情甚好,哈哈一笑,道,“巴先生。”
“巴古。”那漢子半合著眼睛答,他口音頗有些怪異。
孟扶搖皺皺眉,她不喜歡這個陰陽怪氣的巴古,冷笑道,“好吧,八姑,咱們直接動手如何?”
巴古抬起眼,淡淡道,“我已經開始了。”
孟扶搖又一怔,隨即便覺得心口處一緊,如被無形大錘“嗵”的一撞,撞得她心中一痛,未愈內傷險些激發,她頓時想起先前和澹臺宇對戰時那心跳感受,頓時明白巴古那句話的意思——這看起來很沉厚的人,竟然在她和澹臺宇對戰時,便已經出手偷襲了!
孟扶搖大怒,刀光一閃便撲了過去,敢陰老孃?老孃會陰人的時候,你還不知在哪個角落玩尿和泥巴呢!
她撲過去,黑色刀光如黑泉倒掛,豁刺刺瀉了來,那一道匹練似的刀光,裡層亮白,那是“破九霄”第六層“日升”的純正色彩,外層呈朦能淺白,那是月魄練氣之寶所擁有的獨特顏色,而刀行之處,風聲將氣流捲成漩渦,層層相撞!
動了真怒的孟扶搖,一次性的將“破九霄”、大風和月魄的真力,全數使了出來!
她刀出,不同先前吹雲落雨般的無聲,而是華光萬丈,殺氣凌人,剎那間便到了巴古胸膛!
然而對面一直靜靜站著的巴古,依舊沒有移動,他突然詭異一笑,隨即單手對著孟扶搖一張。
手心裡竟然畫著一隻眼睛,眼角上挑,眼瞳墨黑,眼神詭異,那眼睛直直“盯”著孟扶搖,似要“看”進她內心深處。
孟扶搖裹著那萬丈華光衝過來,巴古依舊沒有動彈,他只是握了握畫著眼睛的那隻手,那“眼睛”,便似突然眨了眨。
華光如扇,緩緩鋪開。
華光裡,突然出現了久違的陌生又熟悉的場景。
潔白的牆壁,潔白的被褥,床邊的標號的小櫃和櫃上的花,粉色衣裳輕盈行走的護士,小推車裡滿滿的藥品,鐵架子上晃著的吊針……還有,病床上穿著藍白相間病號服,憔悴而嬴瘦的……母親!
她在那樣的華光裡無比真實的存在,孟扶搖甚至能聽見護衛溫柔的詢問聲,母親含笑的回答聲,吊瓶撞在鐵架上的丁玲聲,別的來看望病人的家屬的腳步聲。
而孟扶搖更看見自己的刀,正直直的向著她的心口奔去。
心神俱摧天崩地裂!
刀光鋪開。
母親抬起頭來,向著攜刀衝來的孟扶搖虛弱的微笑,她說:“扶搖……”
媽媽!
孟扶搖到那間,真力死死一收,全身血液剎那被狂猛的反彈真力激起暴湧,一口血迫到喉間!——
孟扶搖詭異的看見隔時空的母親,併為此險些神魂飛散的時刻,戰南成正和長孫無極微笑寒暄,經過孟扶搖破澹臺宇長鞭那一戰精妙手法的展示,一直表現平平的巴古和一直表現精彩的孟扶搖的對戰便實在沒有了期待感,眾人都錯開了注意力,說閒話的說閒話,喝茶的喝茶,拉關係的拉關係,更多的愛八卦的人,卻都將注意力轉到那對著名的未婚夫妻身上。
戰南成便在問長孫無極,“恕我冒昧,聽聞太子和佛蓮公主定親已久,為何至今沒有大婚?朕還指望著,什麼時辰叨擾一杯喜酒呢。”
他呵呵的笑,全場各國皇族,大多聽見了這句話,齊齊豎起耳朵。
佛蓮公主緩緩放下茶盞,直起腰,垂下眼睫,手交握著擱在膝上。
整個大殿中,除了打架的那兩對,所有目光中集中在長孫無極身上,原本有些喧鬧的大殿,突然詭異的沉靜下來。
眾目睽睽下,長孫無極沉默著,長久沒有回答。
天煞雄主第十一章此情深處
所有的目光,都在看著長孫無極。
沒有人知道此刻孟扶搖深陷險境。
他們只是純粹的好奇,並沒有期望得到什麼意料外的回答,只有佛蓮,她跪坐案前,一動不動,手縮在衣袖內,衣袖卻在無風自顫。
那些目光籠罩下的長孫無極,沉默了一霎時辰,似乎在沉思什麼,隨即他一笑,提聲道,“本宮和公主之間,已無……”
他突然截住語聲,霍然回首看向場中,隨即身形一飄,飛快掠了出去。
眾人還在等他的回答,不防這個一直極其淡定的人突然露出了急若星火的表情,連話都只說到一半便飛了出去,都不禁齊齊露出愕然神情。
佛蓮的袖子,突然不抖了,她身側鳳四皇子轉過頭來,笑道,“這昭詡太子,怎麼這麼個性子……”他突然看見佛蓮的臉,愕然道,“咦,妹妹你怎麼了?臉色這麼難看?”
佛蓮側首衝他一笑,道,“哥哥放心,妹妹自幼有諸天神佛護佑,向來都是化險為夷的。”
鳳四皇子覺得這話答得有些奇怪,卻也沒有多想,又轉頭去看場中。
佛蓮穩穩的坐著,笑,笑出了幾分寒意——
孟扶搖臨陣收刀,巨大的反衝力量頓時全部加在她一人身上,她只覺得心中轟然一聲,隨即耳中一陣亂鳴,全身都被巨力重重一碾,碾得她一口鮮血激上咽喉,一仰身倒翻出去,而對面,一直在等待機會的巴古突然動了,他跨前一步,手一伸,掌心裡突然多了一隻烏青的鬼頭抓,一抓便抓向無力後退的孟扶搖前心!
此時看客們方將注意力轉回,隨即便發現剛才還孟扶搖穩贏的戰局剎那間天翻地霞,孟扶搖氣勢無匹的一刀突然在挨近對手胸膛時自動收回,隨即便被狂猛真力反彈,半空裡一個筋斗倒栽出去,而巴古的鬼頭抓,流星趕月般趕上了她的胸口,眼看孟扶搖招式已老,好像還身受重傷,竟然無力躲避,不由齊齊驚“啊!”了一聲。
巴古露出了獰笑,孟扶搖半空中拼命挪身想要避開要害,卻發現自己經脈剎那錯亂,動彈不得。
她絕望的閉上眼睛,眼睫合起那一霎,掠到紫影一閃。
長孫無極到了。
他來得像一抹飄萍般輕,出手卻如巍巍山海一般堅實,衣柚一拂間橫空一斬,剎那斬斷巴古的攻擊!
風聲停歇,風聲歇而長衣舞,長孫無極一手負於身後,一手向前輕點,衣袖裡伸出的手指,靜靜插在鬼頭抓那個猙獰的鬼頭雙目間。
巴古看著被插了雙眼的鬼頭抓,臉色慢慢變了,他森然抬頭看向長孫無極,一字字道,“昭詡太子,閣下貴為大會仲裁,竟然插手爭鬥,公然袒護你無極一方,不覺得做得太過分了麼?”
長孫無極淡淡看著他,道:“本宮卻覺得,本宮是在袒護你。”
巴古陰冷的道,“太子這個玩笑不好笑!”
“本宮也懶得和你玩笑。”長孫無極慢慢收回手,笑道,“我只問你一句,閣下當真是扶風國人麼?”
眾人轟然一聲,都訝異的瞪大眼睛,真武大會有嚴令,參加者的國籍不計瞞報謊報,一旦發現作偽,立即取消資格逐出大會,並予以嚴懲,如果這個巴古在身份上作假,那麼根本沒有資格留在這裡。
巴古臉色劇變,立刻道:“自然!”
“哦?那麼是本宮錯了?”長孫無極一笑,突然看向巴古頭頂,揚眉道,“那閣下那假髮,怎麼突然掀起一塊了呢?啊,前額還有個印記?”
巴古一驚,趕緊伸手去摸頭,這一摸卻沒發現異常,他怔一怔,抬眼看到四周恍然大悟的神情,立即明白自己上了長孫無極的當,臉色瞬間慘青。
長孫無極已經笑起來,一邊笑一邊負手往回走,淡淡道,“閣下還是自己掀起你的假髮來吧,若是勞動陛下的天煞金衛出手,只怕不太好看。”
座中見識廣博者看著巴古神情,也不禁相互交頭接耳,光頭,前額有印記的人,在整個五洲大陸是個特別的存在,也只有一種,那就是穹蒼的苦行者,這類人奉行“苦修今世”,從不出沒紅塵,眾人也只是聽說而已,難道這個自稱扶風國人的巴古,是那個最神秘國度的苦行者?而他假髮明明沒有異常,前額印記更沒露出來,長孫無極又是怎麼發現的?
長孫無極頭也不回往回走,巴古怔在當地不知動彈,忽聽耳側有人低低傳音,道:“穹蒼修行者向來不許涉入紅塵俗世,閣下不僅犯了這真武大會的戒,更犯了穹蒼例條,當真不怕本宮傳信穹蒼,為閣下請來一紙神諭嗎?”
巴古抖了抖,驚駭的目光投向長孫無極,這個別國太子,當真如傳言一般的可怕,他那麼小心,一直隱藏著身份混入最後一輪,直到剛才的魁首爭奪戰中,才稍稍使用了一點獨屬於穹蒼的手法,並且也掩藏在類似扶風的巫術手段障眼法下,不想竟然還是被他看了出來。
他下意識的目光向裴瑗一溜,又趕緊收了回來,怕又給上面那個窺測人心的長孫無極發現了,有心不承認死扛到底,卻又實在畏懼長孫無極最後那一句話,猶豫的站在當地不知該作何決斷,戰南成沉著臉看著他,同長孫無極:“太子看如何處置是好?”
“在下已盡仲裁義務,”長孫無極淡淡道,“嚴格說來,剛才巴古使用的已經不是武功,是禁術,亦是違背大會宗旨的一條,如何處置,由陛下聖裁。”
“好”,戰南成點頭,道:“現剝除巴古……”
“慢著!”
說話的竟然是剛才長孫無極隔開兩人後,一直半跪拄刀支地喘息的孟扶搖。
長孫無極剛要坐回座位,聽見她這一聲身子一僵,再回首時神色如常,眼神卻已滿是無奈。
他那眼神一掠而過,瞬間長睫掩下遮住眼中神情,平靜的問:“孟將軍有什麼要說的嗎?”
孟扶搖拄著刀,仰起頭,狠狠嚥下逼到咽喉的鮮血,大聲答,“我不能白白被他暗算了!我要和他打到底!”
滿座震驚,看孟扶搖目光有如看白痴——巴古被取消爭奪權,裴瑗和雅蘭珠鬥到現在還沒休,看那兩人都已精疲力盡,無論誰勝都將是慘勝,哪怕孟扶搖受了傷,再要奪這個第一都易如反掌,倒是這個巴古,狀態極佳,又有一手詭異禁術,她現在怎麼可能是對手?
送到面前的魁首不要,卻要到巴古手下送死?
何況現在她再和巴古決鬥,就已經脫離真武大會範疇,屬於私人仇怨,不再受大會現則限制保護,會出現什麼結果,真的很難預料。
這真是個瘋子!
孟扶搖半跪於地,視滿殿震驚於無物,只死死盯著巴古——她不是瘋子,也不是吃點小虧就刺激瘋狂不管三七二十一胡亂報復的傻冒,她只是因為,那一霎她真的看見了媽媽!
不是幻影,不是虛擬,是真實的場景,她很確定那一霎的醫院和母親,並不是以往場景的回溯,那一剎她看見母親床頭邊那拒子上的花,那是一技深紅的梅花,是梅花。
孟扶搖的手指,深深摳進金磚的縫,不那麼用力,她怕自己的眼淚會立即泉湧而出,那樣的淚光閃爍裡,前生久違的記憶如畫卷鋪開,亮光一閃,門縫推開。
門推開,那個女子輕盈走來,將一朵茉莉放進花瓶裡,笑著親了親床上的病人,又仔細端詳了花瓶裡素淡的花朵,不滿的嚷嚷:“哎,這花顏色太素淡,趕明兒家裡院子裡梅花開了,掐一枝最好看的插著,要最鮮亮的!”
“行了,扶搖,你去吧,”床上的母親微笑,“雲南氣候溼熱,帶點霍香正氣水。”
“哎!”她揮揮手,開了門出去,又突然探進頭來,道:“不知道要去多久,萬一有事耽擱了,梅花開我還沒回來,叫隔壁強子給你每日換花。”
“傻孩子,現在才夏天,哪會到冬天還沒回呢?”母親微笑……
那是她和母親最後的一次見面,相隔至今,十八年。
那年,那個時空,關於梅花的約定,從此長痛於她心,那許多輾轉難眠的夜裡她無數次目光炯炯的坐起來,想,母親是不是還在等她?等那朵永遠不會由她親手插上的梅花?而一直沒有等到她的母親,又會是以什麼樣的心情,在那些弦月微光的夜裡細數離人的歸期?
就是那年夏,她剛剛定了職稱,漲了工資,第一次有錢將母親送進醫院住院,她和她約好冬天時掐最美的那朵梅花,然後那個誓言被命運融化。
然後,就在今天,在異世時空一個前世裡再也不會想象出的決戰的場合,在那個詭異的對手對她張開掌心的眼睛的那剎,她看見了那朵約定的梅花,看見了母親,她清楚看見母親靠在床頭,微皺著眉嘆息,看見她鬢邊又多了許多白髮,比她離開時多很多。
正是因為這朵花和這樣的母親,孟扶搖才確定了巴古那雙眼睛開啟的世界,不是自己的回憶的倒影,而是真正的那個時空的影像投射,她甚至因此確定,前世時空和五州大陸確實不一樣,現在的十八年,不是那裡的十八年。
母親的病,活不過十八年,那隻眼睛裡看見的母親,雖然老了些,也不是老了十八歲的模樣。
孟扶搖含著眼淚舒了口氣,幾乎要雙手合十感謝上蒼,前世和五州大陸不是一個平行時空!而母親還活著!她一直以來,那已經快要絕望的堅持,今日終於被證明了,沒有錯!
正因為如此,她不能放走巴古,這個唯一給了她希望的術士,她要在他身上得到母親更確切的消息!
孟扶搖支著刀,微微喘息的站起身來,“弒天”平指,毫不猶豫指向巴古。
她不看長孫無極——無論他答不答應,都不能阻止她刀鋒所指。
長孫無極卻在看著她。
看她眼底的淚花,看她執拗的神情,看她搖搖晃晃卻決不後退的站姿,看她全身都在發抖唯獨伸出的刀鋒平定如一泓深淵。
他用眼神微微嘆息,那眼神里疼痛如流光掠過,他看著她像看著沙漠裡的綠洲,近在咫尺卻又遙不可及,似乎剎那相望,卻又遠如千里。
然而愛她,哪怕無時無刻不在擔憂著命運的失重掉落,也得,放她飛。
大殿沉靜如水,所有人在等待一個回答。
長孫無極最終平靜的答:
“既然孟將軍提出挑戰,那麼,請便。”——
孟扶搖吸一口氣,她突然有點想哭。
長孫無極要說出這句話,很難吧?
她似乎總在為難他。
要他不停的面對抉擇,要他在保護她和放飛她之間躊躇,要他在服從自己的心和成全她的心之間無休無止的為難。
有一種放手,難過擁有。
孟扶搖輕輕嚥了口唾沫,將口中的藥丸嚥下,剛才,長孫無極掠下場中,橫袖一斬的剎那,趁那風聲將歇未歇,負在身後的手,將一枚藥丸彈進了她懷中。
她半跪在地不動,也是為了更方便的將藥送入口中。
眼見魁首將要到手,他一番苦心卻又要被她付諸東流,孟扶搖輕輕笑起來——自己真不是個東西。
在那樣的笑容裡,她深吸一口氣,全力壓下內腑裡翻湧的血氣,輕拭刀鋒,手指在極度鋒利的鋒刃上掠過,一掠便是一道血線。
深黑刀身,剎那大亮,泛起微微紅光。
以主人之血喂神兵之器,可破邪術。
紅光越來越亮,黑色的“弒天”嚐遍敵人之血,第一次領受主人血液,輝光愈盛,豔紅奪目。
巴古注視著那柄看起來平平無奇卻突然華彩萬丈的刀,似乎想到了什麼,眼神突然微微一變。
只是他分神的那一霎,孟扶搖立即動了。
她揚刀,劈地!
黑紅刀光攜千鈞之力,如一道九天雷錘,重重轟在地下!
“嚓——”
質地極其堅硬的金磚地,被這用盡全身力氣的一劈,硬生生劈出一道狹長的深溝,磚屑飛濺中,一道燦亮的白光如瀑布泉湧,呼啦一下從貼地的刀尖躥了出來,轉眼間穿越深溝,直達巴古腳下!
沒有人可以把武功練到腳底!
如此刁鑽古怪的角度!
巴古全身都在戒備著孟扶搖看來註定氣勢凌厲的一擊,卻沒想到她竟然會把凝盡全身力量的一擊用來劈地,剛剛一怔,那亮得令人無法直視的白光已經到了腳底,“破九霄”第六層的迫人威力,沒有人敢於硬接,巴古“嗷”的一聲,下意識的直竄而起。
他應變極疾,跳起的那一霎,鬼頭抓霍然張開,鬼頭眼睛雖然被長孫無極插碎,但是血口深處,竟然也是一雙詭異的眼睛!
孟扶搖卻已經不在他對面,她在他的去路上等著他。
她一劈裂地毫不遲疑,立刻縱了出去,身形飛燕般一展已在巴古頭頂,頭下腳上,正正和火箭般拔地而起的巴古對沖到一起!
我在你頭頂,你有本事腦袋上也刻眼睛!
咱倆腦袋相遇,看誰腦殼硬!
孟扶搖森然一笑,“弒天”橫卷!
這一卷如迎風之旗,滿身裡捲起浩蕩罡風,那風卻不是無形之風,風如颶風,起初中心燦亮邊緣淺白,那是“日升”和“月魄”的真氣精華,隨著她身形一展,那燦亮和淺白突然各自延伸,如扇面輔展,剎那間溶成一片純淨如一,如牛乳一般的瑩潤的白,然後,再在那如滄海怒吼的狂風裡,如極光一般燦然大亮。
亮到極處時,白光又逝,那風,卻更加猛烈了幾倍!
“日升”、“月魄”、“大風”三種絕頂真力,在孟扶搖陷入絕境拼命之時,終於完全融合!
極致神功三合一,日月之下,四海罡風!
呼啦一聲,正在慢騰騰拼命糾纏對戰的裴瑗和雅蘭珠,齊齊被橫掃出去。
哧的一聲,正殿丹墀下那對重達千鈞巋然不動的黃銅龍首巨鼎,突然慢慢的向後退,步步後移,所經之處留下一道沉重的擦痕。
呼呼幾聲,滿殿案几上的杏黃錦圍都被捲起,在空中浮沉激盪,盤旋飛舞,天女散花似的煞是好看,可惜就是連同帶落了几上果品茶盞,呯裡砰啷碎了一地,瓷片碎屑在地上骨碌碌的滾,濺了一地碎玉也似。
戰南成正在喝茶,不防這風突然湧起,杯中滾燙的茶水竟然全部豎了起來,他怕被燙著趕緊鬆手,茶杯落下,水竟然和茶杯分離,依舊是一道水柱激到他眼前,戰南成躲避不得眼看還是要被燙著,一隻手輕輕伸出來,接住茶杯向上一迎,穩穩將一杯茶再次遞進他掌心。
戰南成鬆一口氣,勉強抬頭微笑道:“多謝太子,這風……太古怪了……”
長孫無極竟然沒有答他的話,他轉過頭去,看著那風的中心,眼神里微徵擔憂——
此刻,風起!
女子們驚惶掩緊裙裾,男子們愕然仰頭張嘴。
看著滿殿激盪的風的中心,竟然是靜態的,平和的,所有繁複的動作最後都化成了一個動作——孟扶搖倒立於巴古頭頂,刀尖插入他頭頂心。
一縷鮮血從巴古頭頂緩緩流下,很細——孟扶搖那一刀,只插在他的頭皮,並沒深入。
風聲漸歇,她輕輕落下,一落地便是一口鮮血噴出,倒比巴古失血更多。
然而她的手依舊沒有松,刀尖下移抵在巴古眉心,她低低道,“你那眼睛……是什麼禁術?”
巴古默然,嘴閉得很緊,孟扶搖森然道:“只要你給我再看一次剛才那場景,我就不殺你。”
巴古抿了抿嘴,似在猶豫。
玉階上一直平靜觀戰的長孫無極,手突然按在了案几上。
他看著巴古,眼神淡淡沒有表情,掌心貼近案上,那裡,是一對他剛才摳下來的鬼頭抓之眼,他將掌心覆在鬼眼之上,輕輕一按。
巴古突然痙攣起來。
他在孟扶搖刀下痙攣,全身如被牽機般,四肢古怪的微微抽搐,呼吸急促面色紫漲,目中神采卻突然大亮,他喉間發出“荷荷”的低聲,慢慢的扭著身子,似乎想轉身去尋找什麼。
孟扶搖頓時急了,刀尖一刺,刺入他眉心一分,怒喝,“你幹什麼!”
她本就重傷,拼盡全力一招制敵早就真力枯竭,此刻心火一動,又是一口鮮血,濺在巴古臉上,還有些星星點點落在地下。
血色豔紅,灼人眼目。
玉階上長孫無極的手,突然停了停。
他的目光在那血色上轉了轉,又在孟扶搖蒼白如紙的臉色上掠過,眼神里飄過一絲黝黯而疼痛的神色,他緩緩將手鬆開,隨即停了停,看看巴古,又往下按了按,然而當他看見孟扶搖那般焦灼神情激動眼色,他的手又頓住。
在停下與繼續間輾轉。
如是三番。
剎那彷彿千年。
那般細微的起落,彷彿只是指尖無意的輕彈,無人注意到這一刻如蝶落花如風行水的淺淺動作裡,一個人內心的無窮掙扎。
最終,長孫無極緩緩放開了手。
他閉上眼,沒有人聽見那一聲悠長的,心之嘆息——
手鬆開,巴古恢復正常,而且似乎也忘記了剛才那一霎的扭動,他睜開眼,看著孟扶搖,突然道,“看見又怎樣?不如不見。”
“那是我的事!”孟扶搖抵緊刀,一口口嚥下激湧的血,怒喝,“想死就快點!”
她神智已經有些不清楚,連話都說錯了,巴古直了直脖子,似乎想要反抗,目光觸及孟扶搖火般熾烈的眼神,倒被灼得一跳,半晌道:“我的能力,只能給你看很短的時辰。”
“成!”孟扶搖體內煩躁欲焚,五臟六腑都似被大力揉起卷壓再不住亂晃,撕裂般的劇痛,她死死咬著牙齒,不讓自己在下一個瞬間昏過去,她還沒看到自己拼命要看的,怎麼可以昏?
兩人在殿中僵持在那裡,別人不知道他們在做什麼,以為孟扶搖又犯了上次打敗軒轅昀時那毛病,便又笑談起來,鳳四皇子接過太監撿回的錦布鋪在案上,撐著胳臂對佛蓮笑道:“這個孟扶搖,著實強悍,聽你說,見過?”
“應該是他。”佛蓮緊緊盯著孟扶搖,道:“這位易容過了的,但是哥哥你知道的,我善於嗅人氣味,他先前走過我身側,我聞見那氣味和大德寺前救我的那位一樣。”
“那下場了你得去謝謝他,”鳳四皇子道,“這麼個人才,今日一戰必將名動天下,你藉著這一面之緣,早點博個交情也是好的。”
“哥哥說的是。”佛蓮抿了抿唇,笑,“如此人物,怎可不見?”
她笑意涼涼,很標準的高潔蓮花之姿,如風行水上,蓮枝搖曳,曳出碧裙千層光影變幻,那些翻覆的層層綠葉間,無人得見悄然滾落的露珠。
那些熟悉的氣味啊……在不該出現的人身上出現了呢!——
巴古終於再次對著孟扶搖張開掌心。
“眼睛”一眨,幽光再現。
時空被神秘的禁術劈開一道裂縫,隔世的畫卷緩緩拉開。
還是那間病房,依稀是傍晚的天色,昏黃的光影投射在潔白的被褥上,射在母親白髮隱然的鬢邊,母親神情專注,在看一本書。
那本書很日,邊沿已經卷起,還有點髒,封面花花綠綠,還畫了只歪歪斜斜的小鴨子,其畫功之拙劣,無與倫比。
鴨子旁寫著一行很爛的字,大大小小不一:孟扶搖的書,誰偷揍誰。
孟扶搖的眼淚,剎那奔出。
那是她的書,幼時唯一一本兒童讀物《小王子》,母親連加了一個月的班給她買的,她愛若珍寶,每日裡翻上無數次,還要加記號,母親說畫個龍,因為她屬龍,她不喜歡,龍長得蚯蚓似的,她喜歡毛茸茸的鴨子,於是決定自己以後就屬鴨子。
怕人偷,她還加上幾個字,如果沒記錯的話,母親手指擋著的那塊地方,還有個骷髏頭,畫了個紅筆的叉——詛咒,誰偷毒死誰。
骷髏頭旁有小瓶子——“敵敵畏”,“必殺死”
呵……從小看大,她是個心性多麼殘忍地娃啊……
孟扶搖含淚輕輕笑起來,她看見那本書,比印象中的更舊些,那些破爛邊角都被小心粘補過,還是有些捧不上手,書大概被母親摩挲得多了,邊緣發亮,她看見母親的手指,細細的摸過那隻醜陋的鴨子。
那那手枯瘦,屬於病人的蒼白色澤,指節凸出,滿是針扎的淤痕。
孟扶搖顫顫的伸手,想要握住那睽違了十八年的手,卻摸進了一懷破碎的光影,母親虛幻的動盪起來,她趕緊縮手,不敢再驚破這一霎的場景。
那近在咫尺的,摸不著。
母親還在看著那鴨子,滿是愛憐,彷彿看見散發著奶香氣息的女兒,伏在她膝前,依依呀呀的在畫圖,屬於女兒的手澤香氣,歷經多年後似乎遺香猶在。
她摸著那鴨子的手,突然緩緩向前一探,似乎也從那般稚嫩的筆畫裡,摸出女兒的輪廓來。
然而也,摸不著。
隔著時空,一對母女的觸摸,彼此錯過。
孟扶搖的眼淚,終於溢出了眼眶,順著臉頰情然滾落,再混著嘴角血痕,化為粉色溪澗,落上衣襟。
小王子說——正因為你在你的玫瑰上花費了時間,所以才使她變得如此名貴。
正因為那十八年的堅持如此艱難,所以此刻的孟扶搖的眼淚重逾千鈞。
滿殿沉寂,人人失聲,他們不明白孟扶搖在做什麼,只看見她定在巴古身前,突然落淚,人們疑惑的看著她,卻為她眼神里的巨大的淒涼和疼痛所震撼,不自禁的沉默下來。
長孫無極半側著臉,素來穩定的手指微微有些顫抖,他放開手中一直平靜端著的茶盞,將手攏進了袖中。
有一種疼痛,他無法分擔,卻不能不陪著一起痛。
孟扶搖卻突然不哭了。
時間寶貴,眼淚會讓視線模糊,看不清母親的臉,那太浪費了。
她努力的眨眼,撲簌簌眨掉眼淚,隨即聽見砰嗵一聲響,那間病房的門被撞開,光影裡有一大堆人闖進來。
當先的那個,好生肥碩的身材——胖子。
古墓裡哭爹喊娘遇見塌方的胖子,險些被孟扶搖戳了菊花的胖子。
他身後跟著小李、老汪、大頭……都是考古隊的同事,胖子手裡居然抱著個火鍋,小李拎著大袋的保鮮食物,他們歡笑的撞進來,為剛才還悽清冷寂的病房添了幾分紅塵的喧鬧,他們擺開火鍋和羊肉片,大聲嚷嚷:“今天冬至,阿姨和我們一起吃火鍋!”
病床上的母親含笑抬頭,說:“又勞煩你們來看我……”
“阿姨別客氣,該當的,孟扶搖那傢伙不在,我們……”話說了一半的小李,被人捅了一下,趕緊閉嘴。
母親還是在笑,將那本書仔細的合起,輕輕撫摸那封面,說:“她在呢……她在我心裡。”
媽媽……
孟扶搖忍不住向前一衝,便要撲進那隔世的溫暖和嚮往裡,不防眼前光影一顫,水波紋似的動盪幾下,隨即所有的場景漸漸淡去,化為白光消逝。
孟扶搖大急,急忙伸手一抓,卻只抓著冰冷的虛空,險些把巴古的鼻子抓掉下來。
巴古一臉的汗,看出來能維持這麼長時間他也已經到了極限,他手心一攏,道,“你答應放了我。”
孟扶搖盯著他,猶自打著自己的主意。
巴古看著孟扶搖眼神,似乎悟到了什麼,急忙道:“這種禁術,我一生裡能用的次數只有三次,剛才就是第三次,你不要再多想了。”
孟扶搖一瞬間萬念俱灰,萬念俱灰裡又生出滿心仇恨,她霍然抬頭盯著巴古,眼神像餓了半個月的狼,看得巴古渾身一顫,大聲道:“你要失信!”
孟扶搖卻突然將他一推,道“滾!”
她像個潑婦一樣把巴古狠狠推出去,一連串口齒不清的大罵:“滾滾滾滾滾滾滾!”
巴古白著臉,眼神青灰的盯著讓他在天下武者面前丟盡顏面的孟扶搖,手指節握得咯咯直響,突然感覺到背後有道目光森冷的刺著,芒刺一般戳得生痛,他回身,便看見玉階上的長孫無極,安然高坐,居然在向他微笑。
那笑意看得他抖了抖,再不敢做什麼,快步低頭走了出去。
場中,此刻只剩下了孟扶搖和裴瑗——雅蘭珠在剛才孟扶搖一招起風的時刻,便被卷出了場外,她內力不足,早累暈了,裴瑗趴在地上喘氣,她五個指尖都呈鮮紅色,卻又不是鮮血,也不知道是個什麼東西。
裴瑗趴著,孟扶搖蹲著,一個趴著似乎再也掙扎不起,一個蹲著不停的吐血。
真武魁首爭奪戰,此刻終近慘烈的尾聲。
到了這時候,眾人反而不知真武魁首到底會是誰了——本該毫無疑義拿到魁首之尊的孟扶搖,看那個樣子誰過去一個指頭都能推倒,此刻她們兩人,純粹就看運氣,誰能拿出最後一分力氣將對方推倒,誰就贏!
孟扶搖抱膝蹲著,在自己的一灘血泊前痴痴的看自己的影子,這裡面的人是誰?當初的那個紅髮魔女又在哪裡?
她看得如此入神,完全沒有注意到身側起了驚呼,裴瑗以肘支地,正掙扎著爬起身來。
她爬得極慢,掙扎起半個身子又立即倒下去,然而她喘息半晌,卻又絕不放棄的再次支起身子。
她掙扎了足足一盞茶時辰,終於搖搖晃晃的站了起來。
孟扶搖卻始終蹲著不動,她似乎研究自己的影子研究得渾然忘我,她如此不甘——那血泊倒映著這金殿藻井,四壁騰龍,卻再也倒映不了她想看到的人和事。
她痴痴的,指尖蘸了血,在地下慢慢勾勒,一個圓的……一個彎的……
有人在耳邊不斷輕聲呼喚,試圖在關鍵時刻喚醒她,那是屬於他的優雅醇和的語音:
“扶搖……”
裴瑗喘著氣走近來。
……再一彎過去……然後兩個小三角……
“……扶搖!”
裴瑗終於走到孟扶搖身後。
孟扶搖心無旁騖的繼續……還差一筆,畫出蹼來……
大殿之上,名貴明亮的金磚地上,眾目睽睽下,那幅敵人逼近之下筆力幼稚的畫,終於完成。
鴨子。
最後一筆畫完,裴瑗的手掌也抬了起來,五指指尖鮮紅若血,血沙一般當頭向孟扶搖插下!
“……扶搖!”
孟扶搖霍然抬頭!
然後她倒了下去。
她倒下去,身子立即滑出,裴瑗驟然失去她頭頂的目標,重心不穩向下一傾,前心和孟扶搖滑出的身子剎那交錯。
剎那,交錯。
黑光一閃。
一抹錦帶似的鮮血隨著黑色刀光悠悠飄灑開來,再大蓬的激到半空,熱烈而蓬勃,如一束火焰飄搖的火炬。
燃燒掉一個人身體裡全部的生命的火炬。
裴瑗的咽喉裡,發出了一聲短促的“啊”的聲音。
那一聲呢喃如夢,夢境剎那破碎融化在森冷虛空。
她軟軟的倒了下去,像一朵突然開敗的花瞬間枯萎,或是一縷雲被山風吹走,甚或是哪一年的北雁在壯闊的天際剎那飛遠,只是再也沒有飛回的那一日。
二十一年韶華結束於今日,那些愛而不得得而不能愛亂麻一般的恩怨糾纏,如束絲遇見利刃,“錚”一聲,全斷。
徒留迴音悠長,散在風中。
也許,從她遇見她,從玄元山後山裡那一拂,人生的萬丈的深崖早已註定。
因為一個她在乎而她已無心的男子,她們碰撞至今,然後,她落在中途,而她,吹乾劍尖的血繼續向前。
世事如此空曠而又如此狹窄,容得下滄海之闊天涯之遠,容不下狹隘的心機和陰私的算計。
裴瑗躺在地上,覺得四周都起了風,悠悠的蕩著,要將自己吹過西山去,又覺得極度的熱裡生出極度的冷,那冷似是初見他那一年的雪,一層層覆上眼眉,她冰涼的手牽在師博手裡,怯怯看陌生的庭院,而梅花樹前掃雪的俊秀少年回過頭來,一笑如春日初融。
他說:師妹,早。
那年的她,看著他,忘記了回答。
裴瑗微微的笑起來……怎麼可以不回答呢?這一生的最後一次機會。
她閉上眼,呢喃:
“風大雪寒,師哥……保重。”——
真武之爭,落幕!
不過是血泊裡最慘烈的結果。
戰南成張了張嘴,幾次都沒能將那句恭喜說出口,一片靜默裡半晌戰北恆才澀澀道:“無極,孟扶搖,勝!”
看客們立即熱鬧起來,對著那些鮮血和屍體現出虛假的繁華和歡喜,很多人擁上來祝賀,隱約間戰南成似乎還在說著什麼什麼宮慶功宴,那些不厭其煩張著的嘴和噴出的唾沫星子幾乎要將孟扶搖淹沒,她茫然的看著他們,不知道這些混賬在說些什麼,吵得她頭昏,還有,居然踏壞了她的鴨子!
有人擠上來,牽過她的手,是勉強恢復過來的雅蘭珠,她一一推開那些人,不管那些看客都是什麼樣的煊赫身份,毫不客氣的嚷:“讓讓,我們要回家!”
我們要回家。
可家在哪裡?
孟扶搖就這樣茫然著,漂浮著,被雅蘭珠拉了出去,她隱約感覺到有一道目光溫暖又疼痛的桂在她背後,絲絲縷縷不肯扯去,卻也沒有力氣再去理會,她只想快點離開這裡,然後倒頭睡一覺,也許在夢裡還可以重溫剛才看見的一切。
人群讓了開來,她們行到殿外,卻依舊有人不知趣的攔在面前,月白繡蓮的精緻裙裾微微飄拂,靜雅如蓮。
那朵蓮花聖潔的道:“恭喜孟將軍奪魁,本宮在此相謝當初相助之恩,並在磐都醉香居設薄宴以待,為孟將軍……”
“你可不可以閉嘴?”
佛蓮愕然失聲,孟扶搖抬起頭來,眼底全是血絲,她兔子似的看著她,硬是看出狼的眼神來,她咬牙,極度清晰的道:“爛蓮花,求你,你去全世界人面前裝純都成,但是請不要裝到我面前來,尤其是現在!你知不知道,我他媽的一看你裝我就想吐?我今天吐的已經夠多了!”
佛蓮如被錘擊,白著臉色連連後退,拼命扶著柱子才讓自己沒倒下去,再開口時聲音都變了:“你……你……”
“我討厭你,就這樣,”孟扶搖直直走過去,撞開她的肩:“老子心情不好,活該你倒黴,說句髒話給你聽。”
她轉頭,和佛蓮近在咫尺,她笑得白牙森森,在她耳側低低道:“莫裝B,裝B被雷劈!莫裝純,裝純被人輪!”
哈哈一笑,又笑出一口血,孟扶搖一抹嘴,舒展雙臂大步出去,道:“痛快!”
不管那朵蓮花如何的抖成了雨打殘荷,孟扶搖頭也不回的一路出殿,過一重重宮門,在那些或羨慕或驚訝或嫉妒或意味深長的目光中一步步走出這為之流血拼命的修羅場,那一層層宮門在她面前緩緩開啟,黃昏的日光被晚霞照得如同豔紅錦毯,長長的甬道伸出去,一望無際鋪開在她面前,那樣的路終於踏在她腳下,她終於走到今天,她終於要到了自己想要的東西,然而老天玩笑的給了她一個附贈品,猶如玩具盒裡跳出來的驚喜,彈到了她的心最痛處,痛得她滿腔鮮血。
出宮,跨上馬,她道:“珠珠,你先回去,我想一個人靜一靜。”
雅蘭珠擔憂的看著她,剛要拒絕,突然側了側身子,道:“你小心點。”
孟扶搖點點頭,一揚鞭,駿馬飛馳,潑刺刺穿越人群,穿過天街小巷,穿過萬家燈火,直馳曠野,向著最接近蒼穹的方向。
城門十里處,一處小小的山包,一彎溪水迢迢流過,夜色裡粼光閃閃。
她下馬,痴痴的看著,記憶中老家也有這樣一泊水,純淨清澈,小時候她常在裡面摸魚。
夜風輕緩,飛花零落,這個涼薄的夜,誰會在燭光搖影裡照亮迷失者的路,誰會用自己的體溫來捂熱迷失者寒冷的心事?
身後突有人緩緩靠近,輕輕道:“扶搖,勇者不畏哭。”
他聲音輕而溫柔,帶著人生風霜裡積澱而出的凝定不驚的醇和沉,只是今日這一語依舊帶了感同身受的疼痛,彷彿溫潤的玉石裂了縫,折射出更為璀璨而溫存的美。
孟扶搖霍然轉身。
撲入那溫暖的懷中。
天煞雄主第十二章唇齒纏綿
她撲在他懷中。
此生裡眼淚從未這般不值錢過,瀑布般的大股大股向外湧,瞬間溼了他肩頭,那一片淺紫成了深紫,和小溪旁生著的紫色蘭草一般的色澤。
孟扶搖死死的埋在長孫無極懷裡,將自己的眼淚鼻涕和鮮血毫不客氣的蹭了他一肩,她嗚嗚嚕嚕的哭,要藉著這人看來虛幻其實卻無比真實的懷抱,將自己十八年來無處發洩的一腔積鬱都潑灑出來。
她哭:“她白髮又多了……”,
她哭:“好歹給她住到冬天了……”
她哭:“我看見她生老人斑了……老人斑……”
她哭:“看樣子烈士是到手了,不然哪來的錢住院呢……”
她哭:“胖子他們還算有良心,知道去陪她……”
她哭:“一群傻帽,火鍋,火鍋她能吃嗎?”
她哭:“誰給她擦身洗澡呢?那群粗手笨腳的護士嗎?她們又能做到什麼程度呢?她那麼自尊的,有些事……有些事誰幫她啊……”
她哭:“她還在等我呢……”
最後一句讓長孫無極身子顫了顫,孟扶搖立即住口,她哭了一陣,心頭的積鬱如被水洗過,透出點月白天青的亮來,也隱約想起,有些事,還是不能痛快的說太多的。
她那個迴歸的執念,此生難以對人言,對敵人,說出去不啻於自找麻煩;對朋友,還是找麻煩——長孫無極算是諸人中智慧最具,最通透大度思想開明的一個了,他懂得讓她飛,懂得給她自由,然而就算他,也絕不可能願意她飛出五洲大陸,飛出這個時空,永遠的飛出他的生命。
有些疼痛,只能自己背。
孟扶搖舉起袖子,擦擦眼淚,隨即腿一軟便往地上栽——她提著的一口氣洩下來,再也沒力氣了。
長孫無極一伸手攏住她,就勢抱住她坐下來,坐在初夏的夜的草地上,抱著她,靜靜看這夜月朗風清。
月彎如眉,淺淺一蹙,薄雲如紙,透出那點玉白色的光來,身周流螢飛舞,溪流塗琮,紫草散著淡淡幽香,夜蟲伏在草中不知疲倦的低鳴,音質脆而明亮,一聲聲玉槌般的敲擊這夜的幽謐。
曠野裡風有些大,吹得人衣袂鼓盪,月光下兩團影子粘合在一起,卻又輪廓歷歷分明,屬於他的和她的,一絲一毫也錯不得,兩個人這般相擁著看月光,都看得眼底潮溼,原來這般的深邃和廣袤裡,一個人或兩個人,也不過是兩顆石子,沉在歲月的深淵裡,身周是永無止盡的遙遠、寂寞、和荒蕪。
長孫無極的淡淡異香在這冷處反而越發濃了些,而遠處不知道是哪家禪寺,傳了悠遠的鐘聲來,孟扶搖迷迷糊糊嗅著那樣的香氣,聽著那清涼宏大的鐘聲,心底走馬燈般的掠過那些前塵舊事,於虛幻與真實之間迷離遊走,恍慮間若有所悟,卻又一片空無。
聽得長孫無極輕輕道:“扶搖。”
孟扶搖輕輕“嗯?”了一聲。
“世人苦苦執念於得到,為此一路奔前,其實得到就在近處。”
孟扶搖偏了偏頭,反應有點遲鈍的想,他這話是什麼意思?
“扶搖,你可有執念?”
孟扶搖老老實實的答:“有。”
“我也有。”長孫無極仰起頭,向月輕籲:“小時候,我希望母后不要總對著我嘆氣,讓我覺得她從來不曾歡喜過我;少年時我想找到我可以保護的人,好讓我覺得我還是被人需要的;再後來,我突然發覺,我所尋找的一直就在近處,而前方的路那麼遠,我希望能和她一起永遠的走下去。”,
孟扶搖默然,良久輕輕答:“有些路,是註定要一個人走的。”
頭頂上,那人長久的沉默著,於煙月溶溶中沉默出難言的孤清來,而四野空曠,遠處花樹被風吹過,落花如雪。
孟扶搖閉著眼睛,只覺得心中似酸似苦,那點苦浸入內臟來,那樣複雜的滋味,命運如此不肯溫順,如蹲伏在暗色裡不願被馴服的獸,她自己被咬得遍體鱗傷也就罷了,還無法避免得害得無辜的人也因此受傷。
實在無顏再在長孫無極的溫暖裡貪戀下去,她掙了掙身子欲待起身,卻被長孫無極更緊的抱住,她側身去推他,長孫無極卻突然趁勢扳過她的肩。
眼前光影一暗,他的唇已經溫溫涼涼的落下來。
落在她的唇。
纏綿。
那般旖旎的唇齒滋味,明明只喝了茶,不知怎的帶了幾分馥郁而醉人的淡淡酒香,由一種柔軟輾轉向另一種柔軟,由一種糾纏潛近另一種糾纏,他的吻是風是月是雲是霧是一切造物中最純淨的自然,夢境般無聲潛入,一寸寸將她的世界填補,她荒蕪他就飽滿,她乾涸他就潤澤,清潔如許卻又濃厚如斯。
彷彿與第一次溫泉擁吻一般,他依舊如此深情幽婉,吸吮輾轉間輕柔如花間詞人筆下詩行,然而那吻卻又漸漸生了力度,疼痛的,帶著挫折和抑鬱的力度,他似乎欲將這般的力度永久的覆上她的唇,好讓她長遠的記住屬於他的味道和記憶,那些唇齒的相遇與邂逅,每一次都如電光相擊,碰撞出無聲的呻吟和顫慄,她因此喘息漸急,那喘息卻又被他毫不容讓的堵在了彼此契合的雙唇間,他一點點的吻去她唇邊未拭淨的鮮血,再將那般鹹甜的滋味與她共享。
感覺到身下人的掙扎,他攏得更緊,相遇至今他放開了她太多次,放她由著心去飛,搖曳的翅尖如刀掠過心間,裂出血跡殷殷,今夜他卻不想再放,便勉強她一回也罷!
他不要這人生長亭短亭,不要這人生電急流光,如果終有一日心血化碧,他成為她被遺忘的時光,那還有這夜的帶血的疼痛的吻,來記取這翻覆滄桑的一程。
那樣沉重而兇猛的吻,不再是素來優雅從容的長孫無極所有,卻又真真實實的碾過孟扶搖的心,她閉著眼,終於放自己徹底的軟下去,腰在他臂彎裡不住後折,彎成垂柳一般的弧度,眼底的淚,卻漸漸沁出,細流般無聲落入長孫無極唇角,再被他含血吻去。
四野花落如雪,夜來長風撥絃,溪流邊青柳繁絲搖落,飄入更遠沉靜春山,月光自春山之巔掠過,在茸茸碧草間如水起伏,照亮跪坐相擁的人,照亮她頰上的淚和他唇間的血,照亮她在他懷輕輕顫慄,肩膊精緻清瘦,如一隻欲待飛起卻又無奈牽絆的長空之鶴。
這一吻漫長如此,這一吻短促如此。
他終於放開她,將吻一路遊移向光潔如玉的額,輕輕一觸,隨即抵著她的額,不動。
兩人呼吸相聞,絲絲縷縷糾纏在一起,孟扶搖低低的喘息飄散在寂靜的四野,臉色蒼白中終於泛起欲醉的酡紅,那般難得的眼波流動嬌媚如春,難以比擬的豔光。
長孫無極深深看她,低低道:“扶搖……你要我拿你怎生是好……”
孟扶搖沉默著,良久笑了笑,道,“我發覺我們之間,連那句隨緣都不能說,有些東西,從一開始,老天爺就沒有給。”
她頰上暈紅漸去,眼神由迷亂恢復清亮,直起身,跪坐著慢慢整理自己亂了的發。
是的,不能說,不能放縱,不能沉迷,如果從前,她還曾因為那些時空變幻現實阻礙,猶豫自己的堅持是否值得,產生過動搖之心,然而從今日開始,她再也不會折回前進的路。
媽媽在等她。
她最畏懼的十八年光陰,已經確定了不會再是隔開她和媽媽生死距離的障礙。
那還有什麼理由,阻止她奔回的路途?
長孫無極緩緩放開手,那般無奈蒼涼的手勢,在虛空中輕輕一挽,卻只挽了這夜露少許。
對面的人兒,沉靜而悍然,那沉靜裡是不容更改的決心,那悍然裡是絕不猶豫的堅持。
他默然的看著孟扶搖,看著自己的放手得來的苦果,那苦果只能咽在自己心底,那般梗梗的,堵在心的通道間。
半晌他道:“扶搖,我亦不放手。”
換得她一聲悠長的嘆息——有何可說?有何可勸?正如他勸不了她一般,她亦無法自私且假惺惺的去勸他。
長孫無極卻突然笑了笑,道:“我相信誠心天地可感,我相信縱然世間有命運主宰凌駕於一切意志之上,也終究會有辦法打破它。”
他輕輕牽過孟扶搖,道:“睡吧,你累了一天,有些事,想多了也傷人,先忘卻的好。”不容孟扶搖拒絕,他手指一拂,又習慣性點了她睡穴。
看孟扶搖噙一抹苦笑沉入睡眠,長孫無極伸手,緩緩抵在她後心,閉目,真氣流轉一週,在她丹田之內飛速的轉過一圈。
良久他鬆開手,靜靜俯視孟扶搖睡顏,手指溫存撫過她微腫的唇,輕輕道,”
“既然註定如此,且讓你飛得更高,與其看你在執念折磨下掙扎苦痛一生,不如助你,衝破青天。”——
那日之後,孟扶搖回到戰北野的密宅養傷,她對外間盛傳的真武魁首諸般傳言毫無興趣,每日只在拼命練功養傷,她的“破九霄”進了第六層,也將大風月魄的真力和“破九霄”順利融合,其實她自己一直有些奇怪,按說她應該沒有這麼快就能融合那三種頂級真氣,事實上她做到了,果然還是死老道士說的對,只有在不斷的瀕臨生死之境的戰鬥中,才能更快的激發並提升自己的潛力,達到尋常修煉不能達到的速度,據死老道士說,他二十四歲時練到第六層,在本門中前無古人後無來者,引為奇蹟,如今前無古人還算,後無來者可就沒他的份了。
孟扶搖想到老道士吃癟,心情甚好,只是她雖然順利提升,受傷卻重,融合的真氣也不穩定,時有時無,需要很長一段時間休養,如今她目標已定,只剩下心無旁騖的修煉,而在“破九霄”未臻圓滿之前,她不會心急火燎的貿然跑到穹蒼,機會只有一次,她一旦去穹蒼,就絕不允許自己失敗!
那麼,還是按計劃做自己想做的事,養傷期間,在天煞搞搞破壞。
長孫無極“回國”了,戰北恆親自將“回國”的長孫無極送出磐都,臨別相贈香車一輛,裡面全是天煞貴族女子託他轉送的荷包啊玉佩啊肚兜啊如意啊等等,長孫無極不以為意一一笑納,真的帶著那香車走了。
這只是明面上的,事實上……孟扶搖嘆口氣——那人換了張臉呆在她身邊呢,據他自己說,他父皇近日身體好轉,已經能視事,否則他也很難趕來天煞,既然大老遠來了,歇一陣再走。
孟扶搖不覺得他有什麼歇的必要,不過看他氣色卻不太好,想著人家奔波千里來了自己趕人實在太過無恥,也就默然不語。
軒轅韻也走了,這是個真走的,她父王回國她不敢不跟著回去,臨行前眼淚汪汪的又想來見宗越,孟扶搖那日金殿比武之後昏昏糊糊的回來,也不知道兩人談得怎樣,自認為想必地下黨已經對上暗號接上頭,自作主張的放她進去,結果藥圃裡軒轅韻被一群宗越最近試養的毒蜂蟄了回去,而孟扶搖當晚的藥湯,色澤形狀和氣味都無限度接近某人體排洩物,臭不可聞。
宗越倒是老樣子,那聲“阿越哥哥”除了在初初喚出時,激起他眼底波瀾和疼痛過,之後便彷彿風過無痕,他的心思像午夜裡遙遠的荒村裡的一盞燈,看似清晰溫暖,卻又遙遠無聲。
休養了幾日,她便接到了戰南成的邀宴書,臨行前長孫無極提醒她:“戰南成確實有意延請你,我教你的諸如兵法之類好好表現,政事卻不需要精通,戰南成需要的是可以籠絡的、智慧尚可的勇武之將,不是文武全才璇璣在握的人傑,你不要逞能過頭。”說完又塞了樣東西給她,道:“如果發生一些讓你很憤怒卻又無法反擊的事兒,你再打開。”
搞諸葛亮錦囊妙計啊?孟扶搖嗤之以鼻:“我這輩子會有‘很憤怒又無法反擊’的事嗎?”話雖這樣說,還是應了,揣著請帖和雅蘭珠去赴宴,宮門前遇見香車寶馬擦身而過,香車之側有天煞官員陪著,馬車經過她的時候停下來,一個蒼白瘦弱的少年探出頭來打招呼:“原來是孟將軍,去赴宴的嗎?”
孟扶搖抬眸,對上鳳四皇子客氣的笑靨,長孫無極“走了”,這對兄妹還沒離開?看這弱雞的樣子,還不知道她惡罵爛蓮花的事?爛蓮花呢?這幾天八成都躲在屋子裡在哭吧?
想到曹操曹操到,馬車車簾突然一掀,佛蓮半張臉掩在馬車後,笑吟吟向她道:“孟將軍,好巧。”
她笑得依舊雍容聖潔,氣韻祥和,並且還是那種和長孫無極形似而神不似的尊貴優雅。
孟扶搖瞪著她,“噝”的一聲,一口涼氣從頭頂涼到腳底。
媽的,這輩子她從未服氣過哪個女子,現在她服氣了鳳淨梵!
一個女人,被人罵成那樣,居然還能不動聲色,居然還能對著罵她的人笑得出來,真是不可思議,是不是那天她實在傷重罵錯人了?還是爛蓮花患有間歇性失憶症?還是她的腦子會自動清屏,將所有不和諧字眼全部刪除?
然而爛蓮花下一句話完全破滅了她的幻想,孟扶搖聽見那句話甚至覺得眼前一黑——這世上怎麼有人可以這麼強大哇……
佛蓮微笑道:“孟將軍傷可好些了?淨梵正想著,那日淨梵實在是失禮,明知將軍傷重,還纏著將軍邀宴,怨不得將軍怪我。”
鳳四皇子笑道:“孟將軍大抵對妹妹有點誤會?等下宴中,妹妹多敬將軍一杯酒也便是了,將軍如今名動天下,真英雄,當得起佛蓮一杯酒。”
當得起,當得起,你大概覺得你家佛蓮的酒敬給我是抬舉我,我卻怕喝了爛肚腸哩……孟扶搖舉袖,捂唇,吭吭的咳嗽,道:“重傷未愈,不敢領受,謝了,謝了。”
那兩人還殷勤的邀請:“馬車寬敞,同車而行如何?將軍既然傷勢未愈,騎馬怕是容易疲憊。”
“我天生賤骨頭,坐不得高貴的車,一坐我就三魂齊滅四肢不靈五臟不調七竅生煙……”孟扶搖還是捂著唇,伸手一引:“請,請。”
那兩人禮儀完美的又客氣一番才離去,孟扶搖放下袖子,僵著脖子,對身側雅蘭珠道:“珠珠,快掐我一把,看我是不是還活著?”
椎蘭珠直著眼睛,氣若游絲的道:“我還指望你來掐我呢,我到現在還沒回魂哩。”
兩人木木的轉頭,對望一眼,半晌雅蘭珠道:“人才,人才哇……孟扶搖你給人家提鞋我看都不夠格。”
孟扶搖搔搔腮幫,道:“珠珠,你看人家那才叫公主,你跟人家比起來,就是菜市場為一毛錢尾數吵得不可開交的大媽。”
“是啊,”雅蘭珠深有慼慼焉,“這麼一位高貴無暇大度雍容,臉皮和城牆一般的堅實的公主,我實在羞於與她一同列席哇……”
“那檔次不是差的一般二般啊……不行,和她坐在一起我會自慚形穢的。”孟扶搖決斷迅速,一撥馬頭,道,“珠珠,煩勞你,代我和戰南成說我拉肚子,我回去慢慢拉了。”
“我也想瀉肚子,我現在不瀉等下看見她我一定瀉,一起一起。”雅蘭球跟著就撥馬頭。
可惜已經遲了。
兩隊人迎了出來,禮部官員帶著內侍親自來迎,早巳看見孟扶搖雅蘭珠,看見兩人居然在宮門前撥轉馬頭,趕緊上前拉住,一番好說歹說,這些人職責在身,孟扶搖堅持要走也是為難人家,無奈之下只好跟著進去。
她晃晃悠悠坐在馬上,安慰雅蘭珠:“珠珠,就當宴席上不小心有人扣了個屎盆子,眼不見耳不聞便是了。”
雅蘭珠嘆口氣,答:“早知道先墊了肚子再來……”
進了賜宴的武德殿,天煞皇族、武將、尚滯留在磐都的各國皇族和門派掌門,早已濟濟一堂,見她都含笑招呼,佛蓮坐在上首左第三座,見她進來,抬首一笑,孟扶搖看著她,半晌,吸口氣,也一笑。
既然你不識羞,既然罵不死你,那就換別的方式吧。
禮部官員低聲請她先進內殿,說陛下請孟將軍內殿一會,孟扶搖轉轉眼珠,知道主題來了,趕緊跟他進去,果然戰南成在,奇怪的是竟然沒有戰北恆,孟扶搖行了禮,戰南成說了幾句閒話,便問:“孟將軍在無極官高爵顯,少年得志名動七國,實在令人敬佩。”
孟扶搖扶著茶杯,緩了一緩,讓自己唇角掠過一抹幾不可見的苦澀笑容,才答:“陛下過獎,不過是區區虛銜武職,算不得什麼的。”
戰南成目光一閃,笑道:“虛職尊貴清閒,等閒人也不能有啊。”
“那是,那是。”孟扶搖扶著茶盞,敷衍。
“不過話又說回來,”戰南成微笑道:“朕幼時讀書,每至前賢英烈傳便要掩卷,想那男兒當世,黃金若糞土肝膽硬如鐵,振長策而御宇內,執搞撲而震天下,或沙場萬里奔馳,或兩軍取敵之首,那是何等的痛快淋漓?可惜朕一介天子,終日困於這寂寂深宮,著實無趣得很。”
“陛下尊貴,御下有無數驍將為您驅策,為將者不如將將者,天人何人能與陛下相比?”孟扶搖笑,一嘆。
“將軍春風得意,卻又為何嘆息?”
“陛下一言,勾起草民鬱郁之思。”孟扶搖嘆息:“草民自幼不好詩書,只愛兵法武藝,也覺得天下男兒都應如此,學成文武藝,賣於帝王家,人頭做酒杯,飲盡仇讎血,”孟扶搖叩膝,仰首,目光熠熠的大嘆:“方不負此生矣!”
“孟將軍說笑了,”戰南成微笑,“如今你不也在無極躋身三品武將之列,功成名就,天下誰人不敬?”
“草民倒寧可卸印綬脫將袍,換陋甲著戰靴,去那塞外三千里沙場,和人拼個人頭滾滾,白刀子進去紅刀子出,才叫痛快!”
孟扶搖哈哈大笑,笑了一半“呃”的一聲,趕緊坐正了請罪:“草民失禮。”
“無妨,朕就喜歡你這樣的爽氣男兒。”戰南成含笑,親手將她扶起:“真性情,真血性也!”
他繞了半天,終於問起正題:“看孟將軍神情,眉頭常鎖,鬱郁不歡,莫非……有什麼不如意事麼?”
“能有什麼不如意?不過是憋屈了難受!”孟扶搖一拍大腿,身手一仰道:“實話和陛下說,草民從當那勞什子虛職將軍以來,還是覺得當初進戎營殺人那一日最痛快,現在每日畫畫押圈圈筆兒,閒來和一群官兒吃酒談笑,什麼意思!”
“無極太子甚是寵愛將軍,異日升遷指日可待,將軍前程無可限量,怎可如此自棄?”
孟扶搖挑起眉,不語,戰南成連連催問,她才十分礙難,吞吞吐吐一句:“太子寵愛……我反而更別想操刀子上陣了……悠悠眾口,著實難熬……想我堂堂男兒……”
她說得吞吞吐吐,戰南成聽得目光閃閃,和心裡的消息一印證,不再問下去,反而慢慢笑了。
他更為親熱的招呼孟扶搖坐近些,問:“孟將軍精擅乓法,可否請教下步騎合圍之術?”
“陛下客氣,草民只略懂一二,”孟扶搖坐過去,在早已準備好的沙盤上流利的指指戳戳:“……協同作戰,步軍當依傍丘陵、森林、險阻、草木叢生之地,若地形不利,必得挖掘戰壕,步騎兵各分預備隊和戰鬥隊,輪流出擊,敵若側擊我兩側夾擊,敵若圍擊我以圓陣對之,弓箭手則應在各分隊側翼外層,按梯隊陣勢列,此法不至於傷及自身,後方騎兵也易於內側反衝……”——
半個時辰後,孟扶搖搖搖晃晃,由天煞皇帝親自陪同著出了內殿,戰南成滿面春風,牽著孟扶搖的手,險些親自送她到座中,孟扶搖硬是咬牙忍了又忍,才忍住想要掐著那手把他送到姥姥家的衝動。
他們一出來,也就開宴了,不過是羅列珍饈皇家富貴,孟扶搖埋頭大吃,堅決不去看斜對面那朵爛蓮花,可惜她不理人家,人家不肯放過她,宴席到了一半,佛蓮拉了拉鳳四皇子衣袖,由他陪著,親自擎了酒杯過來,含笑道:“本宮向來最是敬慕英雄,真武魁首孟將軍,那是一定要敬上一杯的。”
眾人目光刷的一下轉過來,都笑道:“孟將軍好福氣,佛蓮公主的酒,可不是等閒人喝得到的。”
是啊,等閒人誰喝得到呢,誰喝誰爛肚腸,孟扶搖直起身,接過酒杯,笑得比她更假:“是啊,佛蓮公主聖潔之名享譽七國,我一介粗人,怎麼配喝公主的酒?”
她擎著杯,不喝,將酒杯在手中轉啊轉,半側身面對眾席,笑道:“眾位莫以為公主真的好武,所以抬愛敬在下一杯,實則是當初和公主有一面之緣,算是半個故人,說起來真是在下的福氣。”
她這一說,眾人都來了興致,道:“不想孟將軍和佛蓮公主曾見過面?卻又是何時何地呢?”
“在無極國疊翠山,”孟扶搖笑,“當時公主遇上一隊強梁,護衛不敵,在下恰好路過,小小的幫了一把。”孟扶搖笑得謙虛:“那一面真是令在下印象深刻。”
“原來是英雄救美人。”有人接口笑,“孟將軍別賣關子,大家都等著聽呢。”
“其實也沒什麼,公主的護衛自然是英勇的,強盜自然都是兇惡的,所有的美人遇險橋段都是雷同的,唯有其間展現出來的人性是牛叉的令在下驚訝的。”孟扶搖微笑,“公主的氣度真是鎮定,對佛祖著實虔誠,當時鮮血飛濺,馬車傾倒,護衛一個接一個在馬車前倒下,公主盤坐馬車之內,淡定從容,及時為護衛們唸經超度,死一個超度一個,死一個超度一個……”
眾人聽著這話,乍一聽什麼都沒有,再一聽回味無窮,一殿的人都是人傑,不會連幾句話都聽不懂,漸漸都笑不出來了,佛蓮端著杯的手,抖了抖。
孟扶搖猶自不罷休,繼續:“護衛們死得及時,公主超度更及時,竊以為那些忠心護主而死的冤魂,大抵還沒來得及下地府,就被公主舉世無雙超度速度給揪出來送上天堂了,噫吁戲,身為公主護衛,死於公主身前,真是幾輩子不能修來的福氣,最起碼,一場法事的銀子免了。”
滿殿默然,連舉筷聲都不聞,只聽見孟扶搖一個人在誇誇其談,大肆讚揚鳳淨梵的聖潔、高貴、忠心護主侍衛死於前面色不改的淡定。
“更難得的是,那日,在下終於見識了真正的眾生平等,大乘博愛。”孟扶搖肅然道,“在下親眼看見,某個護衛死守馬車之前,拼命阻止強盜入內侵擾公主玉體,此護衛被一強盜一刀搠死,在下當時見著,一腔賤血立刻不高貴不淡定的激動了,上前砍斷了該強盜殺人的胳臂,此胳臂落於公主身前,公主一視同仁,將胳臂端正與護衛屍體同放,一同超度……”
“噗……”
雅蘭珠霍地噴出了口中的菜,見眾人都轉眼來看她,連忙大力揮手:“繼續,繼續,精彩,精彩,著實膜拜,只是不知道該死不瞑目的護衛,和那隻胳膊同時昇天時,會是什麼感受呢?”
佛蓮捏著酒杯,靜靜的站在那裡,她垂著眼睫一言不發,不仔細看,根本無法發覺她衣袖在微微顫抖,鳳四皇子愕然看著她,又看看孟扶搖,張了張嘴,怒道:“孟扶搖你在說什麼!”
“我在說公主的聖潔虔誠淡定高貴啊。”孟扶搖無辜的看他,“佛蓮公主含蓮出生,美名遍傳七國,總要有些實際的、親身經歷的光輝事蹟供人流傳,才好給我們這些粗人更進一步的敬仰膜拜啊。”
“你……”
“為公主美名流傳,在下萬死不辭。”孟扶搖含笑看鳳四皇子,“殿下,難道你覺得我說的,不合你意嗎?”
不待鳳四回答,她轉身,向佛蓮長長一揖,萬分慚愧的嘆息道:“經此一事,在下突有所悟,覺得和公主比起來,在下真是太不淡定太多事了,蒙公主教誨,在下終於懂得了聖潔慈悲的真諦,不必辨良莠,不必分忠奸,不必理是非,只管超度就好。”
她笑,走上幾步,立在佛蓮正對面,身姿筆直聲音琅琅。
“那天回去後,在下感慨萬分,夜來輾轉反側不得安眠,遂中夜披衣而起,自撰輓聯一副,不知道公主可有興趣聽聽?說起來那也是為你的護衛寫的呢口”
佛蓮沉默著,抬起眼,迎著孟扶搖灼灼目光,她眼神黝黯,浮沉點點幽光,那幽光含糊不明,卻又深青如將雨前的天色,沉重而亮烈的逼了來,帶著針尖般的利和火焰般的豔,逼進孟扶搖眼中。
孟扶搖不避不讓,含笑看她,對她舉起酒杯,一字字道:
“任你等拼命,我自齊齊超度,管他媽敵友,爾等個個昇天。”
“橫批,蓮花聖潔”。
“好!好!著實精彩!”鼓掌的只有雅蘭珠,清脆的拍掌聲在靜得怕人的殿中驚心的迴響,“孟將軍奇才,公主更是奇才!”
眾人齊齊垂下眼簾,拼命盯著自己面前的宴席——天知道這兩人什麼時候結的仇怨,孟扶搖竟然在這樣的七國貴人齊聚的場合,當眾羞辱佛蓮公主,就不怕璇璣國將來的報復?
他們看著佛蓮背影,看不見她的神情,這個以寬憫慈和聞名七國的公主,會怎麼對待這一場突如其來的羞辱?
只有孟扶搖看見了她神情。
佛蓮竟然在笑。
她平靜的、無邪的笑,用只有兩人聽見的聲音低低道:“孟扶搖,本宮過來敬酒,不是為了來給你羞辱的。”
“你是為了來害我的。”孟扶搖也低笑回答,“你當然不會蠢到在酒中下毒,但是,你那不知情的哥哥那裡,卻有好東西……”她越笑越森然,道:“你這麼客氣,這麼會勸酒,那麼多人擁護你為你助陣,我要不想撕破臉皮就八成得喝,可我想來想去,和你的面子比起來,我的命重要一萬倍,那我也就只好委屈你了。”
她退後一步,舉起酒杯,聲音提高:“有佛蓮公主對敵屍超度之德行專美於前,在下不敢僭越公主,唯有以美酒一杯,敬獻那些為護持公主安危而死難的護衛們。”
她肅然將酒緩緩酹於地面。
清冽的酒液在金磚地面上無聲鋪開,在眾人屏息寂靜的目光中緩緩流向佛蓮裙下,她默然而立,似乎麻木得不知避讓,鳳四皇子張皇又憤恨的看了看孟扶搖,又看了看佛蓮,伸手拉她:“妹妹,我們回座。”
佛蓮卻突然笑起來,她一拂袖,甩開哥哥的手,微昂著頭,單手負在身後緩緩回座,一邊走一邊道:“本宮實在不明白孟將軍在說什麼,本宮一介不會武功的弱女子,強敵當前,除了驚嚇畏懼喃喃誦經以求佛祖保佑,還能做什麼?護衛拼死救護,本宮恨不能以身代之,但那般情境,本宮貿然衝上,反倒要令他們分神顧我,更增牽累,至於敵臂……”她撩起眼波,回身淡淡瞥孟扶搖一眼:“孟將軍難道認為,一個不會武功的女子,能夠從漫天飛舞的殘肢斷臂裡分出敵友?”
她輕輕的,雍容大度的,不以為意的笑:“不過,無論怎樣,難得孟將軍體恤本宮那些死難護衛,本宮代他們謝過。”
孟扶搖冷笑,還未開口佛蓮又道:“本宮只是不明白,孟將軍火氣從何而來?說起來,本宮和孟將軍將來還是一殿君臣,何必如此不留情面,咄咄逼人,難道當真如傳言所說,孟將軍……因妒生恨?”
孟扶搖正在喝水,噴的一下嗆出來,霍然抬頭看她,啥米?一殿君臣?她的意思是說她會是無極皇后,自己這個無極將軍遲早是她的臣?還有那句因妒生恨,到底是什麼意思?看出她的真實性別了,還是隻是暗指“孟將軍和無極太子有斷袖龍陽之私”那個傳言?不論是前者後者,她在這金殿之上,七國貴族高層齊聚場合說起這個,額滴神,她被自己氣瘋了?
此時眾人“嗡”的一聲,又是一場意料之外的震驚,不僅因為佛蓮詞鋒的突然銳利,更為那最後一句話而震動,他們當然想不到孟扶搖的性別,只認為——無極太子的未婚妻,竟然當眾揭出了太子的斷袖之私?無極太子多年不大婚,當真是因為喜好男風?
孟扶搖怔在那裡,盯著對面那個坦然侃侃而言的無恥女人,她突然明白了長孫無極說的那句“很憤怒又無法反擊”的話是什麼意思了,他算準自己離開後佛蓮不會死心,八成還會趁他不在找機會造輿論,當她在七國面前提起兩人婚事時,以孟扶搖現在的身份和立場,明知她在撒謊,能怎麼駁斥?
孟扶搖的手,緩緩探進懷中,摸著那東西的輪廓,隨即笑了笑,問佛蓮:“公主,您在說,一殿君臣?”
佛蓮優雅微笑:“此事天下皆知,本宮也就不必忌諱於人前言及。”
“我倒忘了。”孟扶搖攤手,“不知太子妃殿下何時正位?”
“將軍似乎僭越了。”佛蓮垂下眼睫,似羞似喜,“太子對本宮,已有定論,只是,將軍何以認為,自己有資格問這句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