機場貴賓室中——
廣播傳來要旅客登機的訊息,梅翎伸長了腿,懶洋洋地坐在位置上不動。
他臉上蓋了一本書,看似睡着了,其實書後面的腦子裏,正飛快地轉着。
她明明是喜歡他的,為什麼突然間拉開了距離?
難道是因為無聊可笑的姐妹之情?
老實説,他對丁日蝶一點興趣都沒有,簡單、天真、熱情、爽朗——跟他以前養的黃金獵犬差不多。
原先以為,以丁夜蝶驕傲、不服輸的性格,她會跟姐姐一較長短,沒想到她卻先退縮了。
這和他印象中的她,似乎不大一樣?
想到那晚她淡漠無情的模樣,梅翎不禁有氣,既然她要公事公辦,那他就給她所要的。
他不喜歡強迫女性,既然對方都打退堂鼓了,沒理由還勉強人家
但是,此刻他心中,卻憋着一團氣,氣得連他自己也莫名其妙。
突然——
“梅翎,你在這兒,好巧喔!也是要去美國嗎?”熟悉的聲音讓他全身一震,但過於親暱的語調,很快就讓他分辨出來。
他拿下臉上的書,表情是冷淡而疏離的。
甜美的笑容,並沒有因為他的冷淡而退縮,仍是親親熱熱地靠過來,一屁股坐在他面前。
“你真壞,要去美國也不同人家説,我剛好可以去紐約採購名牌,順道去逛逛曼哈頓。”
丁日蝶笑得非常開心,身子還不莊重地捱過來。“到時候你陪我喔!”
“我不是要去美國,只是在那兒轉機而已。”梅翎仍然十分冷淡。
“唉,難道我的消息有錯?”日蝶噘起小嘴,柔情似水地望着他。“不管啦!無論你目的地是哪裏,先跟人家去一趟紐約嗎!”
梅翎斂起眸子,專注地凝視着她,眸中的光芒亮得嚇人,日蝶縮縮身子,強笑道:“幹嘛這樣看我?”
梅翎忽然勾出一抹微笑,眼神變得幽暗。
“丁夜蝶,就算真是你姐姐,也沒辦法裝得像你這麼三八,看來你們彼此不大瞭解對方啊!”
夜蝶一愣,接着搖搖手。“你在胡説啥啊!我是日蝶,不是夜蝶!”
梅翎篤定地説:“別想瞞我了,你的演技有夠拙劣的!”
眼看騙不過他,夜蝶無奈地嘆氣。“你是怎麼看出來的?我自認我裝得很像呢!”
“你的眼神——”梅翎輕輕地説:“誰都無法取代!”
一陣酸意湧上鼻頭,夜蝶突然好想大哭一場。
一直以來,她都不明白梅翎的心意,他總是那麼隨性而隨便,像風一樣不羈、難以捉摸。
她已經弄不清楚,他究竟在捉弄自己,或是真心的了。
但這些都不重要,只要她清楚——自己真正的心意就夠了。
“你怎麼會來這裏?”為免她尷尬,梅翎很識相地換了話題。
“還用問,當然是跟你一起去巴西!”夜蝶責怪地説:“一定要去那麼危險的地方嗎?那種植物,別的地方沒有?”
梅翎搖搖頭。“這種植物,土語叫sadywawa,只有生長在熱帶雨林之中,我當初無意中遇見的那人,是從一個叫Coca的村莊那來的。據他所説,這種花在當地是很罕見的,要找到並不容易。”
“那怎麼辦?”夜蝶着急。“這麼一來,我們豈不最要在當地待很久?”
“我們?”梅翎揚起一道眉。“你不後悔?”
夜蝶的臉紅了,小聲地囁嚅。“我已經決定了。”
“那個地方很危險,又非常落後,你不會習慣的。”梅翎摸摸她的頭髮。“況且,我不想你冒險。”“這也是我想説的。”夜蝶清晰而堅定地説:“換做是我,也不願讓你冒險,但既然這趟旅程無可避免,我寧願跟你一起去,也不願一人在台灣擔心受怕。”
梅翎笑了,以往的輕佻全消失無蹤,這次他笑得很快活、很真心,很令人——陶醉。
牽起她柔軟温熱的小手,他用很温柔、很温柔的聲音説:“既然如此,就讓我們一起走吧!”
從小在都市中生長的夜蝶,從來沒見過如此原始的風景與村落。
觸目所及,盡是一大片翠綠、蒼綠、嫩綠與青綠,小船不穩地滑過看似髒污的河水,在平靜的河面下,似乎有什麼可怕生物在蠢蠢欲動。
蟲嘶鳥鳴一刻都不曾停過,偶爾還傳來動物高昂的叫聲,每當這時候,夜蝶便會害怕地握住梅翎的手,雙眼瞪得大大的。
“這是猴子的叫聲,不用怕!”梅翎笑着安慰她。
“但是……”她皺着一張苦瓜臉,表情悲慘。“它們一直叫啊!”
“現在是求偶的時刻,它們當然會叫。”梅翎拍拍她。“別胡思亂想。”
怎麼可能不胡思亂想?!不知道有多少小説或電影,都詳盡地敍述亞馬遜的可怕,譬如大蟒蛇啦!殺人蟻啦!巨大鱷魚啦!
當然還有食人魚!
想當這裏,她渾身寒毛凜凜,髒黑的水面下,看起來似乎更可怕了。
她縮縮腳,將身體放在安全的地方。
已經到村莊兩天了,才一放下行囊,兩人就在嚮導的帶領下,一刻也不浪費地找尋“sadywawa”。
誠如當地人所説,這種花即使在當地,也是很少見的。
“sadywawa,土語的意思就是‘愛情靈藥’,既然是‘愛情靈藥’,自然是很珍貴稀少的了。”他解釋道。
“這我聽説了,先別説調香,就衝着這花的名字,我也一定要找到它!”梅翎信心滿滿地説。
夜蝶可沒他這麼樂觀。
天氣愈來愈燠熱,每個人的身上都沁出一層汗,頭上快快冒出煙來了。
只見地陪脱下衣服,“撲通”一聲,跳進髒兮兮的河流之中。
夜蝶瞪大了眼,尖叫:“有食人魚,你們不怕嗎?”
梅翎笑着説:“這裏沒有食人魚,你想太多了,不是所有亞馬遜流域裏的河,都有食人魚的。”
河裏的人們向他們招招手,示意他們也來享受清涼的河水,梅翎興致勃勃地脱下衣裳,也跟着躍入河中。
夜蝶原本還神經兮兮,深怕河中冒出不明生物,但見他們大叫笑鬧,狂野中帶着原始的自由暢快,心裏不禁浮出一絲羨慕。
陽光下的梅翎是出色的,黝黑的肌膚結實勻稱,閃亮的水珠自發梢噴灑而下,他如一條魚般,在水中悠遊目得,一會兒沉入水中,一會兒又在不遠處出現,看起來是如此自在。
在大家過度嬉鬧的結果下,這一天自然又是空手而回。
時間一天天的過去了,熟悉當地的環境、與梅翎的帶領下,夜蝶也開始融入其中,不再那麼排斥了。
她學着當地婦女,用顏料塗在臉上,學着如何從樹上採集樹汁,更懂得用鳥羽毛來編織飾品。
亞馬遜是奇妙的,它可以在暴雨傾泄後、立即豔陽高照,也可以在一夜之間,讓所有被砍伐的植物重新長出。
髒污的河水嚐起來意外的甘美清爽,爬蟲類的肉也香甜可口。
最重要的是,梅翎在這片強橫的大自然裏,活得如此耀眼、奔放;她喜歡他赤裸上身、喜歡他舉臂拉弓,喜歡他聞嗅一切陌生香氣時的欣喜表情。
夜蝶以為,自己該是對亞馬遜改觀的時候了。
這天下午,一行人再度坐上小船,往更深的腹地裏行去。
“我們在船上光用眼睛看,也很難看出什麼來,不如干脆找個定點停下來,四處搜尋。”梅翎提議。
眾人聽了,也覺得是個好方法,於是在地陪的示意下,將船停靠岸邊。
“新鮮的sadywawa,樣子很像蓮花,但是小朵一些,顏色呈淺紫,香氣很清雅,只要看到類似的植物,就用口哨彼此聯絡。”梅翎説。
隊伍解散後,兩人手牽着手,開始了雨林的探險。
他的手好大、好熱,穩穩地包裹住她,讓夜蝶十分有安全感。她情不自禁地將頭偎在他的手臂上。
“你説,我們什麼時候能找到sadywawa呢?”
“怎麼?你想回去了?”
梅翎知道她是城市人,很難喜歡落後地方的生活,不過以目前的狀況來説,她算是適應得滿好的。
“也不是啦!我只是擔心媽媽。”
回去?老實説她並不心急。反正公司有代理總裁,目前的生活她也逐漸適應,若非為了母親,她倒願意繼續在這裏住下去。
因為夜蝶心底隱約知道,回去就必須和日蝶解釋兩人的關係,她不知道該怎麼開口。
“你不需要向她解釋什麼。”
看透她恍惚的心思,梅翎摸摸她的髮絲。“從頭到尾,日蝶都是一廂情願,我並沒有暗示過什麼。你也不用自責,覺得自己搶了姐姐的男人。”
他伸出食指,點點她的小鼻頭。“像我這種男人,根本沒啥稀奇,路邊撿都一大堆,日蝶活潑又熱情,自然會有比我好的男人追求她。”
“你的意思是説,我冷淡又死板,所以只能夠配你!”夜蝶皺起鼻子,不依地説。
“是啊是啊!你就認命吧!”梅翎露出一口白牙。
“你知道,我為什麼會下定決心,不顧一切地跟你來這嗎?”夜蝶緊緊摟住他的手臂,汲取他身上好閒的氣味。
“因為你終於不可自拔地愛上我了?”梅翎逗她。
夜蝶紅了臉,小拳頭輕輕捶了他一下,才緩緩地説:“因為我明白了軟枝黃蟬的故事。”
她抬起頭,深深地凝視着他。
“你想告訴我,要勇於追求自己的所愛,不被任何事情所束縛,只有相信自己真正的情感,才能夠得到幸福!”
“你認為我能給你幸福?”梅翎輕輕地問。
“嗯——”夜蝶堅定地點着頭,眸裏是絕對的信任。
梅翎感動,望着她甜美可人的小臉,還有那紅豔豔的嫩唇,他低下頭……
突然,那張誘人的嫩唇,發出一聲又一聲的刺耳尖叫。
“蛇啊蛇蛇蛇蛇蛇——”她彷彿精神錯亂般,雙眼突出地望着他身後。
梅翎當下立刻抱住她,疾步往前衝去。
兩個人像瘋了似的往來路奔去,夜蝶用力抓住他的手臂,力道之強連他都受不了。好不容易終於跑到河邊,夜蝶一刻也不停地跳上小船,簌簌發抖。
一直到這時候,梅翎才有時間,將嚇得面青唇白的夜蝶攬在懷中。
“沒事了,我們已經離那裏很遠,別怕別怕——”他輕拍着夜蝶的背。
“嗚嗚嗚嗚……”夜蝶嚇得滲出眼淚,緊抓着梅翎不放。
剛才,就在梅翎的頭上,有一隻手臂般粗、色彩斑斕的大蛇,它對着梅翎的腦後,吐着鮮紅的蛇信。
當時的她好怕,怕它攻擊梅翎,一顆心幾乎要停止跳動!
曾幾何時,梅翎對她而言、已經是這麼重要了,他像是深植在她的生命裏,氣味融進她的血液間,與她成為一體了。
她不敢想象,失去他會有什麼後果,只要想起這一點點的可能性,她的心就快被恐懼壓碎。
一直以為叢林最良善而無害的,直到方才……
“梅翎,我們回去好嗎?”她將臉埋入他的胸膛之間。“我們離開這兒,回台灣去。”
“那怎麼行?還沒找到Sadywawa呢!”
“不要找了,不要再找了,”她搖着頭。“這裏太可怕了,隨時都會有生命危險,我不要再待了。”“你太多慮了!我們倆不是好好的嗎?”
“可是現在我們沒事,並不代表接下來是安全的,我很擔心,你知道嗎?”
望着她憂愁的小臉,梅翎親了親她冰涼的唇。
“你忘了我們來這裏的目的?我們是為了達成你母親的心願,才會來這裏尋求材料的啊!”
夜蝶一愕,但隨即發揮都市人的利落本性。“我們可以花錢僱用這裏的人,請他們去找sadywawa,我們不用自己冒險。”
“可是……”梅翎為難。
“就當是為了我好嗎?”夜蝶落下眼淚,小臉悽悽楚楚的説着。“為了我,好不好?”
望着她楚楚可憐的小臉,梅翎心軟。
只能照她的意思去做了,誰叫他捨不得她哭——
夜蝶淚漣漣地捧起他的手腕,上面有一小片擦傷的痕跡,也許是方才奔跑時弄傷的。
她抽噎地説:“你的手受傷了。”接着從隨身小包中,拿出一條手帕,小心地為他包紮傷口。
原本是含笑接受她的包紮的,但鼻端突然傳來的熟悉香氣,卻教梅翎全身為之一震!
是甜橙花與洋柑菊混合的香味!
記憶如潮水般,洶湧地自十多年前湧來——
那一個落水的炎熱下午,有一個甜美的小女孩,帶着她滿心的愧疚,來向他道歉……
她對他歉疚地笑,給他包紮傷口的手帕……
一瞬間,他都明白了。
“當年推我落水的,根本就不是你,是日蝶對嗎?”他深邃的眸中,有着好温柔、好温柔的光芒,温柔到似乎能融化她的一切。
見夜蝶不語,他知道自己猜對了。
“你當時之所以生氣、不悦,完全是要將罪過攬到自己身上,好讓我討厭你,這樣你才能保護日蝶,是嗎?”
他輕輕地説:“你知道你們倆長得一樣,別人分不出來,所以故意用言詞來傷害我。其實,你才是善良的、拿着手帕給我的那個女孩兒……”
夜蝶無語,倉皇的大眼睛裏帶着淚意,爾後愈積愈多、愈積愈多,最後,終於落下她晶瑩的臉頰。
一股從未有過的滿足感,自梅翎心頭升起,他緊緊擁住柔弱的夜蝶,千言萬語卻不知從何訴説。
因為此刻,言語已經不再重要了。
夜晚是高温酷熱的,然而茅草房裏,體温卻熾熱如火——
他以唇為筆,劃過她身體的每一處。
激情的渴望如煙花般,一波又一波的噴上天空、灑上肌膚、滲入軀體裏。
已經沒辦法再控制了,從他看到她第一眼開始,他就知道——自己要她!
淡淡的馨香,交雜着濃烈的情慾,在簡陋的屋裏交織成一張網,密密地罩在兩人身上。
在原始叢林裏,沒有道德的束縛、輿論的壓力,僅有的,就只是赤裸裸的情慾而已……
激情過後——
“剛才,會痛嗎?”他輕聲問。
夜蝶害羞地點點頭,見他露出愧疚的神色,趕緊補上一句。“只有一點點痛而已,真的。”
梅翎將她摟得更緊了些。“第一次難免會痛,以後天天做就不會了。”
“誰要和你天天做啊!”夜蝶羞得耳朵都紅了,推着他説:“放開我,我要走了。”
“你還能走去那兒?都已經是我的人了?”梅翎邪笑。“就算要走,也得跟着我。”
夜蝶嬌媚地瞥了他一眼,接着嘆息:“一直説要走,不過當真正到了要離開的時候,還真有些捨不得。”
“人就是這樣,離別時感慨總特別的多。”
梅翎撫摸她如絲的肌膚,然後印上一個熱吻。“其實我總覺得有些可惜,人都已經到這個地方來了,卻沒辦法親自找到saddwawa。”
“怎麼?你想栽種它嗎?”
“是的,我希望能夠親自發現它,瞭解它生活的環境,進而以人工的方式栽培它,否則不是太可惜了嗎?”梅翎惋惜。
“聽你這麼説,我也很想聞聞它的味道,因為它是這次調香的關鍵呢!”夜蝶靠着他。“能形容一下它的香氣嗎?”
“它有一種堅強的味道。”
“堅強?”
“不錯,在若有似無的香氣中,還帶有一絲鋭利的感覺,似乎在説:‘我還存在這兒,別忽視我。’”
夜蝶閉上眼,努力想象他所形容的味道。
“在雨林中生長,具有旺盛而蓬勃的生命力,卻又有數人不可忽視的氣味。”梅翎説。“它正是你所需要的那味——讓人有活下去的力量。”
讓人有活下去的力量,屬於雨林的味道……
她俯下身,鼻端嗅着香味來源處——
“是那兒嗎?”
夜蝶指着屋角一簇剛開的紫色小花,疑惑地問道。
“呃……它為什麼會長在這裏?”梅翎驚訝。怪不得方才鼻端總傳來陣陣的香氣,他還以為是自己的錯覺。
沒想到得來全不費工夫,它竟然就長在自己的屋角?!
簡直太神奇了!
“我知道它為什麼會長在這了?”夜蝶露出一絲狡詐的微笑,見梅翎不解地望着她,她神秘兮兮地説:
“因為asdywawa意指“愛情靈藥”,只有‘愛情’才能讓它們生長、開花,它的種子一定是早落在這兒,只是沒有生長。”
“直到看到我們?”梅翎駭笑,佩服她的想象力豐富。“既然如此,那有何不可呢?”他也壞壞地笑了。
“既然我們的‘愛情’,可以讓它生長,那它會開花,也一定是因為我們的‘激情’!”
“那又怎樣?”夜蝶瞪大了眼。
“不怎麼樣!我只是希望它開更多一點而已。”
“哎呀——”
驚呼聲倏地被隱入唇中,這一夜的熱浪,還沒有結束……